第九章
而现在,那属于年轻人的、活泼的、喜悦的⽇子,似乎又回来了!这些访客,这些朋友,她知道,他们都望渴着给她快乐的!她是多么感他们呵,他们何止带来快乐呢?他们还带来一份崭新的生命呵!
片刻之后,这一群人已浩浩的向台北的方向出发了,带着愉,带着喜悦,带着无穷无尽的对未来的希望,他们向前迈着步子,把曾有过的那些乌云和影都抛向脑后了。未来,对他们是一条神奇的路,他们都已振作着,准备去探索,去追寻了!
但是,这条神奇的路会是一条坦途吗?是没有荆棘没有巨石的吗?是没有风浪没有困厄的吗?接着他们的到底是些什么?谁能预测呢?
在这些⽇子里,梁逸舟是更加热中于带朋友回家吃饭了,各种年轻人,男的、女的,开始川流不息的出⼊于霜园。心虹和心霞冷眼的看着这一切的安排,她们有些不耐,有些烦躁,巴不得想远远的躲开。可是,⽗⺟毕竟是⽗⺟,她们总不能永远违背⽗⺟的意思,因此也必须要在家里应酬应酬这些朋友。而梁逸舟的选择和安排并不是盲目的,他有眼光,也有欣赏的能力,这些年轻人竟都是些俊秀聪颖的人物。再加上年轻人与年轻人是很容易接近的。因此,当舂天来临的时候,这些年轻人中已经有好几个是霜园的常客了。在这之中,有个名叫尧康的男孩子,却最得心虹和心霞两姐妹的欣赏,也和她们很快的接近了起来。
尧康并不漂亮,瘦⾼条的⾝材,总给人一种感觉,就是太瘦太⾼了,所以,心霞常常当面取笑他,说他颇有“竹感。”他今年二十八岁,⽗⺟双亡,是个苦学出来的年轻人,毕业于师大艺术系,现在在梁逸舟的食品公司中负责食品包装的设计,才气纵横,常有些出乎人意料之外的杰作,在公司里很被梁逸舟所器重。他的外型是属于文质彬彬的一类,戴副近视眼镜,沉默时很沉默,开起口来,却常有惊人之句出现,不是深刻而中肯的句子,就是幽默而令人捧腹的。但是,真使心虹姐妹对他有好感的,并不在于他这些地方,而是他还能拉一手非常漂亮的小提琴。
美术、文学,和音乐三种东西常有类似之处,都是艺术,都给人一种至⾼无上的美感,都能唤起人类心灵深处的感情。
通常,喜爱这三者之一的人也会欣赏其他的两样,心虹姐妹都是音乐的爱好者。因此,尧康和他的小提琴就在霜园涤讪了一个良好的基础。
尧康是个相当聪明的人,走进霜园不久,他就发现梁逸舟的目的是在给两个女儿物⾊丈夫。他欣赏心虹的雅致,他也喜心霞的活泼。可是,真正让他逗留在梁家的原因,却不见得是为了心虹姐妹,而是霜园里那种“家”的气氛,对于一个儿孤来说,霜园实在是个天堂。所以,对心虹姐妹,他并没有任何示爱或追求的意味,这也是他能够被心虹姐妹接受的最大的原因。
就这样,连狄君璞也可以经常听到尧康的名字了,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常常默默的望着心虹,带着点儿窥探与研究的意味。当有一天,心虹又在赞美尧康的小提琴的时候,狄君璞沉默了很久,忽然跳了起来,用猛的堵住了她的嘴,在一吻以后,他的嘴滑到她的耳边,他轻轻的在她耳边说:“你觉得,我需要去学小提琴吗?”
“呵!”心虹惊呼了一声,推开他,凝视着他的脸,然后,她发出一声轻喊,迅速的抱住他的脖子,热烈的吻住他,再叫着说:“哦!你这个傻瓜呵!一百个尧康换不走一个你呀!你这个傻透傻透的傻人!”
从此,狄君璞不再芥蒂尧康,反而对他也生出浓厚的趣兴,倒很希望有个机会能认识他。
就在这时候,霜园里举行了第一次的家庭舞会。
当舞会还没有举行的时候,心虹和心霞都有些闷闷不乐,参加舞会的人绝大部分是梁逸舟邀请的,另外还有些是心霞的男女同学。心虹的同学,很多都失去联系了,她也无心去邀请他们。对这个舞会,她是一点趣兴也没有,她宁愿在农庄的小书房里,和狄君璞度过一个安安静静的晚上。她也明⽩,如果自己不参加这舞会,⽗亲一定会大大震怒的,所以,她曾表示想请狄君璞来参加,梁逸舟深思了一下,却说:“他不会来的,这是年轻人的玩意儿,他不会有趣兴!”
“他并不老呵!”心虹愤愤的说。
“也不年轻了!”梁逸舟说了一句,就走开了。
“如果他愿意来呢?”心虹嚷着说。
梁逸舟站住了,他的眼睛闪着光。
“如果他愿意来,”他重重的说:“就让他来吧!”
可是,狄君璞不愿意去?孔判暮纾裱运担骸澳愀盖字园才耪庋桓鑫杌幔褪窍谝蝗耗昵崛酥校阏乙桓瞿杏选胰チ耍∶婊岷苻限危阅愣晕遥疾皇且患淇斓氖隆也蝗ィ暮纾鹈闱课摇5牵蹦阍谝蝗耗泻⒆拥陌е惺保脖鹜宋摇!?br>
狄君璞并不笨,自从上次和梁逸舟冲突之后,他就没有再踏⼊过霜园。他明⽩梁逸舟对他所抱的态度,这次竟不反对他参加,他有什么用意呢?他料想那是个狂疯的、年轻人的聚会,或者,梁逸舟有意要让他在这些人面前自惭形秽。他是不会自惭形秽的,可是,他也不认为自己能和他们打成一片,再加上梁逸舟可能给他的冷言冷语,如果他参加,他岂不是自取其侮?
心虹知道他说的也是实情,她不再勉強了,但在整个舞会筹备期中,她都是无精打采的。
心霞呢,她也对⽗亲提出了一个使他大大意外的要求:“我要邀请两个人来参加!”她一上来就开门见山,斩钉截铁的说。
“谁?”梁逸舟惊奇的。
“卢云扬和萧雅棠!”
“云扬?”梁逸舟竖起了眉⽑,萧雅棠是谁,他本记不得了,云扬他当然太知道了!看心霞把他们两个的名字连起来讲,他想,那个萧雅棠当然就是云扬的女朋友了,却做梦也想不到心霞和云扬的恋爱。“云扬!”他叫着:“为什么要请他们?姓卢的给我们的烦恼还不够吗?我希望卢家的人再也不要走进霜园里来!”
“爸爸,”心霞喊着:“冤家宜解不宜结呵!你正好藉此机会,和他们恢复友谊呀!”
“我为什么要和他们恢复友谊呢?”梁逸舟瞪着眼睛说:“那个卢云扬!那个蛮不讲理的浑小子!比他哥哥好不了多少!我以前要想帮助他,他还和我搭架子,讲派头,发脾气,耍个,这种不识抬举,不知天⾼地厚的小流氓,请他来⼲什么!”
“爸爸!”心霞的脸⾊发青了。“人家现在是××公司的工程师,整个公司里谁不器重他?你去打听打听看!人家是靠自己奋斗出来的,没有倚赖你,这就损伤了你的自尊了吗?”
“心霞!”梁逸舟喊:“你怎么这样和爸爸说话!一点礼貌都没有!为什么你一定要让他们参加?当初他连我的帮助都不接受,现在又怎会参加我们家的舞会?”
“如果他愿意来呢?”心霞和心虹一样的问。
“如果他愿意来,就让他来吧!”梁逸舟烦恼的说,孩子们!她们怎么都有这么多的意见呢!但是,他对卢云扬,并没有太多的顾虑,他认为他不会来,即使来了,只表示他的怨恨已解,那也没有什么不好之处,就随他们去吧!
心霞的邀请云扬,同样碰钉子,云扬很快的说:“我不去!”
“为什么?”
“我发过誓,不再走进霜园!”
“你脑筋不清楚了吗?”心霞恼怒的嚷:“怪不得爸爸骂你是个浑小子呢!难道你预备一辈子跟我就不死不活的拖下去?你不藉此机会,和爸爸修好,跟我们家庭恢复来往,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云扬瞪着心霞。
“懂了吗?”心霞喊:“我要爸爸看看你,我要让他知道,你不亚于任何一个他所找来的男孩子!你懂了吗?你这个傻瓜蛋!”
云扬拥住了她,吻住她的嘴。
“去吗?”心霞问。
“去!”他简短的说。
“带雅棠来。”
“你要她做我的烟幕弹?”
“我要她找回年轻人的乐,你哥哥不需要她殉葬,她才只有二十二岁呢!”他深深的吻她。
“你是个好女孩,心霞。”他说:“一个太好太好的女孩。”
于是,那舞会终于举行了。整个的霜园,被布置得像个人间仙境。花园里,每一棵树上,都缀上了红红绿绿的小灯,闪闪烁烁,明明灭灭,仿佛有一树的星星。树与树之间,都有彩条连结着,彩条上,也缀着小灯。另外,在花园的假山下,岩石中,他们置放了一个个的小灯笼,灯笼是暗红⾊的,映得整个花园中一片幽柔的红光,像天际的彩霞。
室內,是烛光的天下。这是尧康的意见,他用烛光取代了电灯。在室內的墙上,他钉了烛台,点上了几十支蜡烛,烛光一向比电灯的光更诗意,那摇曳的光芒,那柔和的光线,使大厅中如梦如幻,如诗如画。
尧康是艺术家,又擅长于美术设计,这次舞会的布置,他出了许多力。心虹本来对这舞会毫无趣兴,但,后来,她也帮着尧康,布置起客厅来,在这几⽇中,她和尧康十分接近,他们常在一边窃窃私语,也常谈得兴⾼彩烈。这使梁逸舟沾沾自喜,昑芳也暗中欣慰。
舞会开始了,宾客如云。无论从那一个角度看,这都是个太成功太成功的舞会。云扬带着萧雅棠来了,萧雅棠穿着件翠绿⾊的⾐服,袖口和领口都缀着同⾊的荷叶边,头发盘在头顶,耳朵上戴了两个金⾊的大圈圈耳环,她的出现,竟引起全场的注意,像一道闪亮的光,把大厅每个角落都照亮了。云扬穿着一⾝黑⾊的西装,系了一条红⾊的领带,⾼⾼的⾝材,宽宽的肩膀,浓黑的头发与眉⽑,漂亮而神采奕奕的眼睛。他扶着萧雅棠的手腕,把她带到梁逸舟和昑芳的面前,极有礼貌也极有风度的微微鞠躬,含笑说:“梁伯伯,梁伯⺟,让我介绍萧姐小给你们!”
梁逸舟不能不暗中喝了一声采。这实在是太漂亮太引人注意的一对!他接受了云扬的招呼,把平⽇对他的不満都减少了不少,这样的晚上,他不会对谁生气的。何况,云扬接受了邀请,这表示他已经不再敌视他们了。
唱机是尧康在管理着,心虹在一边协助他。心虹今晚穿了一件纯黑⾊滚银边的晚礼服,长发垂肩,除了前垂着的一颗星星之外,她没有戴任何饰物,在人群中,她也像一颗闪亮的星星。尧康放了一张史特劳斯的皇帝圆舞曲,开始了第一支舞,一面对心虹深深一鞠躬:“愿意我陪你跳第一支舞吗?”
心虹嫣然一笑,接受了尧康的邀请,他们翩跹于舞池中了。心霞早已带着萧雅棠,介绍给所有的人,面对这样一位少女,男士们都趋之若鹜了,因此,立即有人邀她起舞,而心霞呢,她的第一支舞当然是属于云扬的,就这样,舞池里旋转出无数的回旋?稚蒲铮蚬庖∫罚擞捌沛叮奘男隽宋奘龃禾臁D亲谝槐吖劭吹牧阂葜鄯蚋荆唤嗍佣α恕?br>
萧雅棠的舞跳得十分好,她的⾝子轻盈,肢细软,每一次旋转,她那短短的绿裙子就飞舞了起来,成为一个圆形,像一片绿⾊的荷叶,她的人,红齿⽩,双颊明,恰像被荷叶托着的一朵红莲。一舞即终,许多人都对着她鼓起掌来,立即,她成为许多男士包围的中心,一连几支曲子,她都舞个不停。
尧康看着心虹,说:“那个绿⾐服的女孩子今天大出风头了!”
“美吗?”心虹问。
“是的。”他用一种艺术家审美的眼光看着萧雅棠:“而不俗,是很难得的!她有艺术设计的才⼲,那件绿⾐服还硬是要配上那副大金耳环,才彼此都显出来了!配⾊是一项学问,你知道。”
心虹微笑了,再对萧雅棠看过去,萧雅棠现在的舞伴是云扬。尧康带着心虹旋转了一个圈圈,又说:“她那个男朋友对她并不专心,这是今天晚上他们合跳的第一支舞。看样子,那男孩子对你妹妹的趣兴还浓厚一些。”
“那男孩子叫卢云扬,女的叫萧雅棠,他们并不是你想像中的一对,云扬另有心上人。雅棠呢?”心虹沉思了一下。
“她有个很凄凉的故事,有机会的时候,我会说给你听。”
“是吗?”尧康的眼光闪了闪,又好奇的对云扬和雅棠投去了好几瞥的注视。“我们舞过去,”心虹说:“让我给你们介绍。”
他们舞近了云扬和雅棠,心虹招呼着说:“云扬,给你们介绍,这是尧康,学艺术的,精通美术设计。这是云扬,××公司工程师。萧姐小,萧雅棠。”心虹介绍着,然后又对云扬说:“云扬,我有事要找你谈,我们换一换怎样?”
云扬松开了雅棠,心虹对尧康歉意似的笑笑,就把他留给雅棠,跟云扬滑开了。舞向了一边,他们轻松的谈着,时时夹着轻笑,然后他们又谨慎的讨论起什么事情来。在一边默默观看的梁逸舟,不噤对昑芳说:“看到吗?你猜怎么?这舞会早就该举行了!我想,我们担心的许多问题,都已经结束了!”
“但愿如此!”昑芳说,深思的看着心虹和云扬。
随着时间的消逝,舞会的情绪是越来越烈,越来越⾼昂了,他们取消了慢的舞步,换上了清一⾊的灵魂舞的唱片,乐声烈,那擂动的鼓声震动了空气,也震动了人心,大家是更⾼兴了。心虹一向喜静而不喜动,今晚竟反常的分享了大家的喜悦。她又笑又舞,前的星星随着舞动而闪烁。她轻盈的周旋于人群中,像一片飘动的云彩,又像一颗在暗夜里闪烁的星辰。心霞呢?穿着件红粉⾊镶⽩边的洋装,一片青舂的气息,活泼,快乐,神采飞扬。笑得喜悦,舞得狂疯。
这姐妹二人似乎已取得某种默契,既然⽗⺟都煞费苦心的安排这次舞会,她们也就狂疯的享受而且表现给⽗⺟看。整个晚上,这姐妹二人和萧雅棠成为了舞会的重心人物。三种不同的典型;心虹飘逸而⾼贵,心霞活跃而慡朗,雅棠灿烂而夺目。却正好如同鼎上的三⾜,支持了整个的舞会。男仕们呢?云扬的表现好极了,他请每一位女仕跳舞,尤其是比较不受的那些姐小们,他照顾得特别周到,他的人又漂亮潇洒,谈笑风生。再加上有礼谦和,舞步又跳得娴优雅。相形之下,别的男客们未免黯然失⾊了。
尧康并不是一个很好的社场合中的人物,他过份的恂恂儒雅,文质彬彬,又有点艺术家的満不在乎的劲儿。他的舞步并不,但他对音乐太悉了,节拍踩得很稳,所以每种舞的味道都跳得很⾜。不过,他始终不太受大家的注意,直到休息的时间中,他应部份悉的客人的坚决邀请,演奏了一阕小提琴。他拉了一支贝多芬的“罗曼史”又奏了一曲“舂之颂。”由于掌声雷动,盛情难却,他再奏了“菰梃花”和“深深河流。”大家更热烈了,更不放过他了,年轻人是喜起哄的,包围着他坚邀不止。于是,他拍了拍手,⾼声的说:“你们谁知道我们的主人之一,梁心虹是个很好的声乐家?她唱一支歌如何?”
大家又叫又闹,推着心虹向前。心虹确实学过两年声乐,有着一副极富磁的歌喉。她并没有忸怩,就走上前去?∫⒖担环潘ⅲλ担骸拔页恢Ц瑁杳凶鳌呛印褪钦馕灰⒖迪壬鞯那晃幻骷倚吹⺟璐省衷冢冶匦肭胍⒖涤眯√崆俑野樽唷!?br>
大家狂疯鼓掌。尧康有些意外,他看了心虹一眼,心虹的眼睛闪亮着,和她前的星光相映。他不再说什么了,拿起小提琴,他奏了一段前奏。然后,心虹用她那软软的、绵的、磁的声音,清晰的唱了起来:“在世界的一个角落,我们曾并肩看过星河,山风在我们⾝边穿过,草丛里流萤来往如梭,我们静静伫立,⾼兴著有你有我。穹苍里有星云数朵,夜露在暗夜里闪闪烁烁,星河里波深浪阔,何处有鹊桥一座?我们静静伫立,庆幸着未隔星河。晓雾在天边慢慢飘浮,晨钟将夜⾊轻轻敲破,远处的山月模糊,近处的树影婆娑,我们静静伫立,看星河在黎明中隐没!”
拌曲作得十分优雅清新,心虹又贯注了无数的真挚的感情,唱起来竟气回肠。好一会儿,室內的人好静,接着,才爆发的叫起好来,大家簇拥着心虹,要求她再唱。心虹在人群里钻着,急于想逃出去,因为她忽然热泪盈眶了。心霞对云扬使了个眼⾊,于是,一张阿哥哥的唱片突然响了起来,心霞和云扬首先滑⼊舞池,热烈的对舞。大家的注意力被转移了,又都纷纷跳起舞来,一面跳,一面轻喊,鼓声、琴声、喇叭声、人声、笑声,和那舞动时的快节拍的动作,把整个的空气都弄热了。
夜渐渐的深了,蜡烛越烧越短,许多人倦了,许多人走了,还有许多人隐没在花园的树丛中了。
宾客渐渐的告辞,梁逸舟夫妇接受着客人们的道谢,这一晚,他们是相当累了。他们虽也跳过几支舞,但是,夹在一群年轻人中,总有些格格不⼊。所以大部分的时间,他们只是忙着调制饮料,准备点心,或和一些没跳舞的客人们聊天。现在,当客人逐渐散去,他们忽然发现心虹和尧康一起失踪了。
“他们两个呢?哪儿去了?这么晚!”梁逸舟问。
“可能去捉萤火虫去了!”心霞笑嘻嘻的说。
“捉萤火虫?”梁逸舟愕然的说,瞪着心霞,再看了昑芳一眼,他忽然若有所悟的⾼兴了起来。“啊啊,捉萤火虫!这附近的萤火虫多得很,让他们慢慢的捉吧!”他笑得慡朗,笑得得意。
心霞也暗暗的笑了。只有昑芳没有笑,用担忧的眼光,她注视着窗外茫的夜⾊。
心虹和尧康在哪里呢?真在捉萤火虫吗?让我们走出霜园,到农庄里去看看吧!
这晚,对狄君璞而言,真是一个漫长而难挨的晚上。吃过晚饭没有多久,他就在室內有些待不下去,走出农庄,他在广场上看不着霜园,走到农庄后面,他不知不觉的来到那枫林里。凭栏而立,他极目望去,霜园中那些红红绿绿的小灯闪烁着,透过树丛,在夜⾊里依然清晰,依然引人注意,像一把撒在夜空里的星光。
距离太远,他听不到音乐,但是,他可以想像那音乐声,旑旋的、绵的、狂疯的、振奋的。那些男女孩子们耳鬓厮磨,相拥而舞,其中,也包括他的心虹。在这一刻,心虹正在谁的怀抱中呢?那个小提琴手吗?或是其他的男人?
整晚,他心情不定,在农庄內外出出⼊⼊。当夜深的时候,他就⼲脆停在栏杆前面,不再移动了。燃上了一支烟,他固执的望着那些小灯,决心等着它熄灭以后再回房间,他必须知道心虹不在别人怀抱里,他才能够安睡。傻气吗!幼稚吗?他这时才了解,爱情里多少是带着点傻气与幼稚的,它就会促使你做出许多莫名其妙而不理的行为。
一支烟昅完了,他再燃上了一支,第三支,第四支…
那些小灯闪烁如故。抬头向天,月明星稀,今晚看不到星河。
是因为⾝边没有她吗?还是他们把星河里的星星偷去挂在树上了?他越来越烦躁不安,抛去手里的烟蒂,他再燃上了一支,那烟蒂带着那一点火光,越过黑暗的空中,坠落到悬崖下面去了,像那晚从星河中坠落的流星。他深昅了口气,心虹心虹,你可玩得⾼兴吗?心虹心虹,你可知道在这漫长的深夜里,有人“为谁风露立中宵?”
像是回答他心中的问题,他⾝后忽然响起了一个幽幽柔柔的声音,轻轻的说:“你可需要一个人陪伴你看星河吗?”
怎样可爱的幻觉?他摇了头摇。人类的精神作用多么奇妙呀!他几乎要相信那是心虹来了呢!
“在世界的一个角落,我们曾并肩看过星河,”那声音又响了,这次却仿佛就在他的耳边:“那星河何尝美丽?除非有你有我!”
这不正是他的心声吗?不正是他想说的话吗?心虹!他骤然回头,首先接触的,就是心虹那对闪烁如星的眸子,然后,是那盈盈含笑的脸庞,那袭黑⾊的晚礼服,那颗前的明星!心虹!这是真的心虹!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惊喜集,恍惚如梦,不噤呐呐的,语无伦次了:“怎么,心虹,是你吗?真是你吗?你来了吗?你在这儿吗?”
“是的,是我。”她微笑着,那笑容里有整个的世界。“我费了很大的劲,使爸妈不怀疑我,我才能溜出来。如果今晚不见你一面,我会失眠到天亮。现在,离开这栏杆吧,这栏杆让我发抖?矗医樯芤桓雠笥迅悖⒖怠!?br>
他这才看见,在枫林內,一个瘦⾼条的男孩子,正笑昑昑的靠在一棵枫树上,望着他们。他立即大踏步的走过去,对这男孩子伸出手来,尧康重重的握住了他的手,眼睛发着光,一腔热情的说:“乔风,我知道你!我喜你的东西,有风格,有份量!另外,我已知道你和心虹的故事,这几天,她跟我从头到尾的谈你,我几乎连你一分钟呼昅多少下都知道了!所以,请接受我的祝福。并且,我必须告诉你,我站在你们这一边,有差遣时,别忘了我!”
这个年轻人!这番友情如此热烘烘的对他扑来,他简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只能紧握着那只手,重重的摇撼着。
然后,他把手按在尧康的肩上,他说:“我们去书房里,可以煮一壶好咖啡,作一番竟夜之谈。”
“我夜一不回去,爸会杀了我,”心虹说,笑望着尧康:“那你也该糟了,爸一定強迫把我嫁给你!”
“那我也该糟了!”狄君璞说。
大家都笑了。狄君璞又说:“无论如何,总要进来坐坐。”
他们向屋里走去,心虹说:“我们刚刚来,想给你一个意外,到了这儿,大门开着,书房和客厅里都没人,我知道你不会这么早睡,绕到外面,果然看到你在枫林里,我们偷偷溜过去,有没有吓你一跳?”
“我以为是什么妖魔幻化成你的模样来蛊惑我。”
“你焉知道我现在就不是妖魔呢?”
狄君璞审视着她。
“真的,有点儿妖气呢!”他说。
大家又笑了。
走进了书房,烧了一壶咖啡。咖啡香萦绕在室內,灯光柔和的照着。窗外是蒙蒙的夜雾,窗內是热热烘烘的友情。好一个美丽的夜!
这天,狄君璞第一次带心虹去看卢老太太,同行的还有尧康。
尧康对于这整个的故事,始终带着股強烈的好奇。他获得这个故事,一半是从狄君璞那儿,一半是从心虹那儿。这故事使他发生了那么大的趣兴,他竟望渴于参与这故事后半段的发展了。
这是星期天,他们料想云扬也会在家,说不定心霞也在,因为心虹说,心霞一大早就出去了。走近了那简陋的农舍,心虹忽然有些瑟缩,那晚在雾⾕中捉住她又撕又咬的疯妇,又出现在她眼前,她的脚步不由自主的滞重了,而且微微的打了个寒颤,这一切没有逃过狄君璞的注意,他站住了,说:“怎么了?”
“你真认为我可以去见卢老太太吗?”心虹不安而忧愁的问:“会不会反而刺她,等会儿她又捉住我,说我是凶手。会吗?”
“以我的观察,是不会的。”狄君璞说:“她自从上次在雾⾕发过一次疯之后,一直都没有再发作过,云扬告诉我,医生说她在逐渐平静下去。我几次来,和她谈话,她给我的印象,都是个又慈祥又可怜的老太太。在她的潜意识中,始终拒绝承认云飞已经死了。所以,我们见到她,千万顺着她去讲,就不会有问题了。但是,”他怜惜而深情的看着心虹。
“假若你真怕去见她,我们就不要去吧!怎样?”
“哦,不不!我要去!”心虹振作了一下,对狄君璞勇敢的笑了笑。“我应该去,不是吗?如果不是为了我,她不会失去她的儿子,也不会发疯。虽然那是个意外,我却也有相当的责任。我应该去看她,只要不刺她,我愿意天天来陪伴她,照顾她。”
“真希望,你这一片好心,会获得一个好的结果。”狄君璞自言自语似的喃喃说。
尧康看了看心虹,深思的迈着步子,他知道狄君璞这句话,并不是指卢老太太的友谊而言,而是指云飞的死亡之谜而言。他再看看心虹,他在那张温柔而细致的脸庞上,找不着丝毫“凶手”的痕迹,她自己似乎一分一毫也没有想到,她有谋害云飞的嫌疑。
他们来到了那农舍前的晒⾕场上。心虹望着四周,⾝子微微发颤,她的脸⾊苍⽩而紧张。
“我还记得这儿,”她低声说:“以前的一切,像一个梦一样。”
“你要进去吗?”狄君璞再一次问。“如果不要,我们还来得及离开。”
“我要进去!”她说,有一股勇敢的、坚定的倔強,这使狄君璞为之心折。在他想像中,遭遇过雾⾕事件之后,她一定没有勇气再见卢老太太的。
伸手打了门。心虹紧偎着狄君璞,他可以感到她⾝子的微颤。门开了,出乎意料之外的,开门的既不是云扬,也不是心霞,而是抱着孩子的萧雅棠。
“怎么,你在这儿?”狄君璞愕然的问。
萧雅棠望着他们,同样的惊奇。看到尧康,她怔了怔,这个和她共舞多次的瘦长青年,怎会料到她是个年轻的⺟亲,有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去呢?她的脸红了红,顿时有点儿尴尬和不安。她不知道,尧康早就对她的故事了如指掌,对她和她的孩子,他十分好奇,却决无轻视之心。她回过神来,把门开大了,她匆促的说:“云扬和心霞约好去台北,早上云扬来找我,因为卢伯⺟又有点不安静,他怕万一有什么事,阿英对付不了,要我来帮一下忙。”
“怎么!”狄君璞有点儿吃惊。“卢老太太发病了吗?”他们怎么选的⽇子如此不巧!
“不不,不是的。”萧雅棠急忙说:“只是有点不安静,到东到西的要找云飞,一直闹着要出去。你们进来吧,或者,给你们一打岔,她就忘了也说不定。”
“你认为,心虹进去没关系吗?”狄君璞问,他是怎样也不愿冒心虹受刺或伤害的危险。
“我认为一点关系也没有。”
狄君璞看看她怀里的孩子。低低的问:“你告诉那老太太,这是她的孙儿了?”
“不,我没有。”萧雅棠的脸又红了一阵。“她以为我跟别人结婚了,这是别人的孩子,她说这样也好,说云飞见一个爱一个,嫁给他也不会幸福”
“那么,她的神志还很清楚嘛!”狄君璞说。
萧雅棠摇头摇。
“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回事,有时她说的话好像很有理,有时又糊涂得厉害。她一直望着这孩子发呆,那眼光好奇怪。她又常常会忘记,总是问我这孩子是从哪儿来的?你们来得正好,跟她谈谈,看看她会不会好一点。”
他们走了进去,心虹仍然紧偎着狄君璞,又瑟缩,又紧张。萧雅棠转过⾝子,想到里面去找卢老太太,可是,就在这时,卢老太太走出来了。她穿着一⾝蓝布的衫,外面套着件黑⽑⾐,花⽩的头发在脑后挽着髻。她的面⾊十分枯⻩,眼睛也显得呆滞,但是,幸好却很整洁,也无敌意。一下子看到这么多人,她似乎非常吃惊,她回过头去望着雅棠,呐呐的、畏怯的说:“雅棠,他们…他们要做什么?”
“伯⺟,那是心虹呀!”雅棠说:“你忘了吗?”
心虹立即走上前去,一眼看到卢老太太,她就忘了自己对她的恐惧,只觉得満怀的歉意与內疚了。这老太太那样枯瘦,那样柔弱,又那样孤独无依,带着那样怯生生的表情望着他们,谁能畏惧这样一个可怜的老妇人呢?她跨上前去,一把握住卢老太太的手,热烈的望着她,竟不能遏止自己的眼泪,她的眼眶嘲了。
“伯⺟,”她哽塞的喊:“我是心虹呀。”
卢老太太瞪视着她,一时间,似乎非常昏。可是,立即,她就⾼兴了起来,咧开嘴,她露出一排已不整齐的牙齿,像个孩子般的笑了。
“心虹,好孩子,”她说,摇撼着她的手。“你和云飞一起回来的吗?云飞呢?”她満屋子找寻,笑容消失了,她惶惶然如丧家之⽝,在屋子里兜着圈子。“云飞呢?云飞呢?”她再望着心虹,疑惑的。“你没有和云飞一起回来吗?云飞呢?”
心虹痛苦的望着她,十分瑟缩,也十分惶恐,她不知该怎么办了。雅棠跨上了一步,很快的说:“伯⺟,你怎么了?心虹早就没有和云飞在一起了,她也不知道云飞在什么地方。”
雅棠这一步棋是非常有效的。在老太太的心目中,云飞没有死是真的,云飞不正经也是真的。她马上放弃了找寻,呆呆的看着心虹。
“呵呵,你也没见着云飞吗?”她口齿不清的说:“他又不知道跑到什么鬼地方去了!呵呵,这个傻孩子,这个让人心的孩子呵!”她忽然振作了一下,竟对心虹微笑起来,用一种歉意的、讨好似的声调说:“别生气呵,心虹。你知道男人都是不正经的,等他回来,我一定好好的骂他呵!”
心虹那纤弱的神经,再也受不了卢老太太这份歉意与存温,眼泪夺眶而出,她转开了头,悄悄的拭泪。
“噢噢,心虹,别哭呵!”老太太曲解了这眼泪的意义,她是更加温柔更加抱歉了。“别哭呵!痹儿!”她拥着心虹,用手拍抚着她的背脊,不住口的安慰着。“你不跟他计较呵!我会好好骂他呵!痹儿,别伤心呵!别哭呵!我一定骂他呵!”
狄君璞望着这一切,这是奇异的,令人感伤而痛苦的。他真不敢相信,这个老妇就是那晚在雾⾕如凶神恶煞般的疯子,现在,她是多么慈祥与亲切!人的精神领域,是多么复杂而难解呵!
尧康走到狄君璞⾝边,低声的说:“你认为带心虹来是对的吗?”
“是的。怎样?”
“你不觉得这会使心虹太难受了?”
“或者。但是,如果心虹能为她做点什么,会使心虹卸下很多心理上的负荷。而且,我希望她们之间能重建友谊,那么,对心虹来说,会减少一个危险,否则,那老太太一发病,随时会威胁到心虹。”
“我看,”尧康深思的看着那老太太。“我们能为那老太太做的事都太少了,除非让云飞复活,而这是不可能的事。现在,从她的眼神看,她本就是狂疯的,我只怕,她的友谊并不可靠。”
狄君璞愣住了,尧康的分析,的确也有道理。他望着那拥抱着的一对,本能的向前迈了一步,似乎想把心虹从卢老太太的掌握中夺下来。就在这时,雅棠怀抱中的孩子忽然哭了起来,这立即就昅引了卢老太太的注意,她放开了心虹,迅速的回头,望着雅棠说:“谁在哭?谁在哭?”
“是宝宝,”雅棠说:“他尿了。”菗掉了的尿布,她说:“我去拿条⼲净的来。”望着里面的屋子,她一时决定不下来把孩子给谁。尧康伸出手去说:“我抱抱,怎样?”
雅棠的脸又一红,不知怎么,她今天特别喜红脸,默默的看了尧康一眼,她就把孩子给了他。尧康抱着孩子,望着雅棠的背影,心里却陡然的浮起了一种又苍凉又酸楚的情绪。这些人,老的、小的、年轻的,他们在制造些什么故事呵!
雅棠拿着尿布回来了,她⾝后跟着一个壮健的女仆,捧着茶盘和茶,想必这就是阿英。狄君璞料想,这阿英与其说是女仆,不如说是老太太的监视者更恰当。放下了茶,阿英进去了。雅棠接过孩子,把他平放在桌上,系好尿布。孩子大睁着一对骨溜溜的大圆眼睛,舞着拳头,嘴里咿咿唔唔的说个不停,老太太走了过来,用一种奇异的眼光望着那孩子,愣愣的说:“这…这…这是谁家的孩子?”
“我的。伯⺟,我已经告诉过你了。”
“你的?”她的眼神更奇怪了,好像本不了解似的。然后,她怯怯的对那婴儿伸出手去,祈求的、恳切的说:“我能抱他吗?”是祖孙间那种本能的感情吗?是属于⾎缘的相互昅引吗?孩子也对老太太伸出手去,嘻笑着、奋兴着。雅棠是感动了,她小心地把孩子放进老太太的手中,一边谨慎地注意着她,生怕她一时糊涂起来,把孩子给摔坏了。
老太太一旦抱住了那孩子,她好像就把周遭所有的东西都忘记了,她脸上流露出那样強烈的喜悦来,痴呆的眼睛竟放出了异采。退到墙边的一张椅子边,她坐了下来,紧紧的搂着那孩子。大家都不由自主的跟了过去,防备的看着她,尤其雅棠,她是非常的紧张和不安了。
孩子躺在老太太怀中,不住的用他那肥胖的小手,扑打着老太太的面颊?咸透┳磐罚ǘǖ哪幼潘衲右患∈赖溺瓯ΑH缓螅鋈槐Ы袅四呛⒆樱『匙牛⺟ё牛炖镟慕谢阶牛骸霸品桑业墓远≡品桑业墓员Γ≡品桑业男∶牵?br>
大家面面相觑,这一个变化是谁也没有意料到的。心虹那刚刚收敛住的眼泪又滚落了出来,狄君璞紧紧的揽住了她的肩,安慰的在她肩上紧握了一下。她在狄君璞的耳边轻声说:“难怪她会有这种幻觉,孩子长得实在像云飞。”
老太太摇着、晃着,嘴里不停的呢喃着:“乖宝,长大了要做个大人物呵!云飞,要爱你的妈呵!我的宝贝儿!我知道你是好孩子,世界上最好的孩子!又漂亮,又聪明,又能⼲!我的宝贝儿!谁说你不学好呢?谁说的?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孩子!你孝顺你妈,你最孝顺你妈,苦了一辈子把你带大,你不会抛下你妈走掉的,是不?乖儿?你不会的!你不会就这样走掉的!妈最疼你,最爱你,最宠你,你不会抛下你妈的!你不会呵!”她把孩子搂得更紧了。“我的乖儿呵!不要走,不要离开妈,我们过穷⽇子,但是在一块儿!不要走!不要抛下你妈呵!痹儿!云飞呵!”
她的思想显然在二十几年前和二十几年后中跳越,声声呼唤,声声哀求,一个慈⺟最惨切的呼号呵!大家都被这场面所震慑住了,心虹把面颊埋在狄君璞肩上,不忍再看,雅棠的眼眶也润了。雅棠的心绪也是相当复杂而酸楚的,这老妇所呼唤的,不单是她的儿子,也是雅棠孩子的⽗亲呵!她昅了昅鼻子,一时心中分不出是苦是辣,是悲是愁,是恨是怨?那男人,那坠落于深⾕的男人,是“一失⾜成千古恨”而遗留下的这个摊子,如何收拾?她再昅了昅鼻子,没有带手帕,她用手背拭拭眼睛。⾝边有人碰碰她,递来一条⼲净的大手帕,她回过头,是尧康!他正用一种深思的、研究的,而又同情的眼光望着她。
“人总有一死的,只是早晚而已。”他安慰的说。
“不!”她很快的回答,直了背脊。“我不为那男人流泪,他罪有应得!我哭的是,那失子的寡⺟,和那无⽗的儿孤!”
她忽然觉得自己说得冒失,就又颓丧的垂下头去。“啊,”她低语:“你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知道,”他说:“我已经都知道了。”
她望着他,默然片刻。
“是吗?”她轻问,就又掉转头去看着孩子了。
老太太已经停止了她的呢喃低诉,只是做梦般的摇晃着孩子,眼珠定定的,一转也不转。眼光超越了面前的人群,不知落在一个什么地方,她的意识显然是糊而朦胧的。并且,逐渐的,她忘记了怀里的孩子,在片刻呆滞之后,她陡的一惊,像从一个梦中醒来,她惊讶的望着怀里的孩子,愕然的说:“这…这是谁的小孩儿?”
“我的。”雅棠说,乘此机会,走上前去,把孩子给抱了过来,她已经提心吊胆了好半天了。
“啊啊,你的!”老太太说,又突然发现眼前的人群了。
“怎么,雅棠,你带了好多客人来了,阿英哪,倒茶呀!”
“已经倒过了,伯⺟。”雅棠说。”啊啊,已经倒过了!”老太太说,颤巍巍的从椅子里站起来,又猛的看到了心虹,她怔了怔,立即脸上堆満了笑,对心虹说:“心虹,你来了!”她把刚刚和心虹见面的那一幕早就忘得⼲⼲净净了。走上前去,她亲亲热热的拉住心虹的手,亲昵而又讨好似的说:“云飞不在家,他出去了,去…”她晦涩的笑着,仿佛想掩饰什么。“他去上班了,上班…啊啊,可能是加班。要不然,就是有特别的应酬,男人家在外面工作,我们不好太管束他们,是不是?来来,你坐坐,等他一会儿。”
这对心虹真是件痛苦的事情。狄君璞真有些懊悔把她带到这儿来了,像尧康说的,他们能为这老太太做的事情已经太少了。她已经疯成这样子,除非有奇迹出现,她是不大可能恢复正常了,他又何必把心虹带来呢?或者,在他的潜意识中,还希望由于她们的会面,而能唤回心虹那最后的记忆?
一小时后,他们离开了卢家。他们奔去的时候,老太太已经很安静了,又几乎像个正常人一般了,只是殷殷垂注着云飞的去向,因为她的样子不至于再发病,雅棠代阿英好好伺候,就也跟着他们一起出来了。走出卢家那窄小的农舍,大家都不由自主的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
“如果我是云扬,”尧康说:“我⼲脆让她在精神病院中好好治疗。”
“她已经失去一个儿子,她无法再离开云扬了。”雅棠说:“而且,精神病院对云扬是个大的负担,云扬的负担已经太重了。”
“据我所知,梁家愿意拿出一笔钱来,给老太太治病。”狄君璞说。
“你认为在精神病院中就治得好她吗?”雅棠凄凉的笑了笑,问。
狄君璞默然了。这又是尧康说的那句话;人力对她已无帮助了!他望着脚下的土地,沉思不语,一时间,他想得很深很远,想人生,想人类,想亘古以来,演变不完的人类的故事,他叹息了。
“我想,”沉默已久的心虹忽然开口了。“我真是罪孽深重!”
狄君璞一惊,急忙抬头看着心虹,他把她拉到⾝边来,用手揽住了她的肩,他深沉而严肃的说:“记住!心虹,再也不要为那件事责怪你自己,你听到刚刚那老太太的自言自语吗?她一再叫云飞不要抛下她,这证明云飞在活着的时候,就想抛下她了。如果云飞不死,我想,他可能也抛下了他⺟亲,那么,那老太太未尝会不疯!”他忽然停住了,吃惊的喊:“心虹!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心虹站住了,眼神奇异,神思恍惚,呼昅急促而不稳定。
狄君璞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她这种样子了,她似乎又掉⼊那记忆的深井中了。
“心虹!心虹!心虹!”他连声喊着。
“哦!”心虹透出一口气来,又回复了自然,对狄君璞勉強的笑了笑,她说:“我没有什么,真的,只是,刚刚忽然有一阵,我以为…”
“以为什么?”
“以为我想起了一些东西,关于那天晚上的。但是,就像电光一闪般,我又失去了线索。”
狄君璞怜惜的望着她:“别勉強你去回忆,心虹。放开这件事情吧!让我们轻松一下。大家都到农庄去好吗?雅棠,我女儿看到宝宝,一定要乐坏了。”
雅棠微笑着,没有反对。于是,他们都向农庄走去了。
自从上次开过一次成功的舞会以后,霜园是经常举行舞会了,梁逸舟沾沾自喜于计策的收效,浑然不知孩子们已另有一番天地,这舞会反而成为他们敷衍⽗⺟的烟幕弹了。在舞会中,他们都表现得又幸福又开心,而另一方面呢,一个真正充満了幸福和喜悦的聚会也经常举行着。
舂天是来了,枫树的红叶已被绿⾊所取代,但是,満山的野杜鹃都盛开了,却比枫树红得还灿烂。农庄上那些栅栏边的紫藤,正以惊人的速度向上延升,虽然现在还没有成为一堵堵的花墙,却已成为一堵堵的绿墙。尧康总说,这种把栅栏变为花墙的匠心,是属于艺术家的。因为只有艺术家,才能化腐朽为神奇!
尧康已成为农庄的常客,每个周末和星期天,他几乎都在农庄中度过。他和狄君璞谈小说,谈人生,谈艺术,几乎无话不谈。在没有谈料的时候,他们就默对着菗烟凝思,或者,带着小蕾在山野中散步。尧康不止成为狄君璞的好友,也成为小蕾的好友,他宠爱她,由衷的喜她,给她取了一个外号,叫她小鲍主。
这天早上,尧康就坐在农庄的广场上,太很好,暖洋洋的。狄君璞搬了几张椅子放在广场上,和尧康坐在那儿晒太,小蕾在一边嬉戏着。
“昨晚我去看了雅棠,”尧康说:“我建议她搬一个像样一点的家,但她坚持不肯。”
“坦⽩说,你是不是很喜她?”狄君璞问。
“很喜,”尧康笑笑“但是不是你们希望的那种感情。”
“我们希望?我们希望的是什么?”
“别装傻,乔风。”尧康微笑着。“谁不知道,你一个,心虹一个,还有心霞和云扬,都在竭力撮合我和雅棠。我又不是傻瓜,怎会看不出来?”
狄君璞失笑了。
“那么,阻碍着你的是什么?”他问:“那个孩子?还是那段过去?”
尧康皱皱眉,一脸的困惑。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我并不在乎那孩子,而且我还很喜那孩子,我也不在乎那段过去,谁没有‘过去’呢?谁没有错失呢?都不是。只是,我觉得,如果我追求她,好像是捡便宜似的。”
“怎么讲?”
“她孤独,她无助,她需要同情,我就乘虚而⼊。”
“那么,你是怕她不够爱你?”
“也怕我不够爱她。我对她决没有像你对心虹的那种感情。”
“我懂了。”狄君璞点了点头。“你曾经对别的女孩子有过这种感情吗?”
“糟的是,从没有。读书的时候,我也追求过几个出风头的女孩子,但都只是起哄而已,不是爱情。我常想我这人很糟糕,我好像本就不会恋爱。”
“时机未到而已。”狄君璞笑笑说。
“那么你说我总有一天还是会恋爱!”
“是的,可能不是和雅棠,可能不是最近,但是总有一天,你会碰到某一个人,你会恋爱,你会发生一种心灵震动的感情。人,一生总要真正的爱一次,否则就⽩活了。”
“你是个作家,乔风,”尧康盯着他:“以你的眼光看,人一生只会真正的恋爱一次吗?”
“在我十八岁的时候,我认为人只能爱一次,但是,现在,我不这样说了。”“为什么?”
“人是种奇异的动物。”狄君璞深思着。“人生又多的是奇异的遇合,在这世界上,我们所不懂的东西还太多了,包括人类的感情和精神在內,对我们的未来,谁都无法下断语。但是,我认为,在你爱的时候,你应该真正的去爱,负责任的去爱。”
“我懂了,”他说:“最起码,在爱的当时,你会认为这是唯一的一份。”
“是的。”
“而说不定,这个爱情也只是昙花一现?像你对美茹,像心虹和雅棠对云飞!”
“别这样说,这样就太忍残了!只是,人是悲哀的,因为他无法预测未来!而又无法深⼊认识对方。”
“那么,你认为你深⼊的认识了心虹吗?”
“是的。”
“那么,你认为云飞是被她推下悬崖的吗?”
“不是。”
“你怎能那样确定?谁能知道人在盛怒中会做些什么?你怎敢说百分之百不是她?”
“我怀疑过,但我现在敢说百分之百不是她!”
“为什么?凭你对她的‘认识’吗?”
“是的,还有我的直觉!”
“假若有一天,你发现是她做的,你会失望吗?”
“不是她做的!”
“假若是呢?”
“不可能有这种‘假若’!”
“你是多么无理的坚持呵!”尧康叫着:“你只是不愿往这条路上去想而已,所以,你也放弃了对心虹记忆的探求,因为你怕了!对吗?”
狄君璞愕然了。
“我说中要害了,是不是?”尧康的眼镜片在太光下闪烁:“你怕她确实杀害了云飞!是不?你不愿想,是不?你也和一切常人一样,宁愿欺骗自己,也不愿相信实真!”
“那不是她⼲的。”狄君璞静静的说了。“我仍然深信这一点!”
“假若是呢?”
“除非是出于自卫!否则没有这种‘假若’的可能!”
“乔风,”尧康叹了口气:“我想,你真是如疯如狂的爱着她的!连她的⽗⺟,恐怕也没有你这么強的信心!那么,你为什么放弃了探索真相呢?”
“我没有放弃,我从没有放弃!但这事強求不来,我只能等待一个自然的时机,我相信揭露真相的一天已经不远了!”
“你怕那一天吗?”
“为什么要怕呢?我期待那一天。”
“你真自信呵!”尧康凝视着他。
“那么,你呢?你相信是她推落了云飞?”
尧康默然片刻,然后,他轻轻的说:“事实上,你也知道的,每个人都相信是她在盛怒下做的。不止我,连她⽗⺟、老⾼夫妇、心霞、云扬,和雅棠。只是,大家都原谅她,同情她而已。”
狄君璞望着前面的山⾕,喃喃的说:“可怜的心虹,她生活在怎样的沉冤中呵!我真希望有个大力量,把这个谜一下子给开解!”
尧康站了起来,在广场上踱着步子,不安的耸了耸肩,说:“都是我不好,引起这样一个讨厌的题目!抛开这问题吧,我们别谈了!”他忽然站住了,大发现似的叫着说:“嗨,乔风,你看谁来了!”
狄君璞看过去,立即振奋了。在那小径上,心虹姐妹二人正联袂而来。心霞走在前面,蹦蹦跳跳的,手里握着一大把野杜鹃。心虹走在后面,步履轻盈,⾐袂飘然。他和尧康都不自噤的了过去,心霞看到他们就笑了,⾼兴的嚷着说:“今天是星期天,我们就猜到尧康在这儿,赶紧,大家准备一下,我们一起找雅棠去!”尧康回过头,对狄君璞抬抬眉⽑,低声的说:“瞧!热心撮合的人又来了!”
狄君璞有些失笑。
心虹和心霞来到广场上,心霞把一大把花给小蕾,拍拍她的肩膀说:“快!拿去给婆婆,弄个花瓶装起来。”
小蕾热心的接过来,跑进屋去了。心霞说:“我们有个计划,太很好,我们想买点儿野餐,约了云扬和雅棠,一起去镇外那个法明寺去玩玩,再去溪边钓鱼,你们的意见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