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法明寺在附近的一个山中,风景很好,山里有一条小溪,出产一种不知名的小银鱼,镇里的人常常钓了来出售,用油煎了吃,味道极美。
“好呀!”尧康首先赞同:“晚上姑妈有东西加菜了!钓鱼我是第一能手!”“先别吹牛!我们比赛!”心霞说。“分三组,怎样?心虹和狄君璞一组,我和云扬一组…”
“我和雅棠一组,对吗?”尧康笑嘻嘻的说:“好吧!比赛就比赛,输了的下次请吃涮羊⾁!”
“一言为定吗?”心霞叫着。
“当然一言为定!”
小蕾又跑出来了,雀跃着跳前又跳后。
“你们要去玩吗?你们不带我吗?”她焦灼的嚷着。
“当然要带你!”尧康把她一把举了起来,别看他瘦,他的力气倒不小。“如果我们的小鲍主不去,我也不去!”
小蕾是奋兴得不知道该怎么好了,又跳又叫的闹着要马上走。心虹到屋里取来了小蕾的大⾐,怕晚上回来的时候天凉。狄君璞跟姑妈代了,于是,这一群人来到了雅棠家里。
雅棠十分意外,也被这群热烘烘的人所振奋了。抱着孩子,她又有些儿犹豫,她是怎样也舍不得把孩子给房东太太一整天的。尧康看出了她的心事,走上前去,他把孩子抱过来说:“教你一个办法,去准备一个篮子,放好一打尿片和三个⼲净瓶,再用个保温瓶,冲好満保温瓶的,不就好了吗?我们把孩子带去,有这么多人,你还怕没人帮你照顾他?快!你去准备去!我给你抱着孩子!”
雅棠喜悦的笑了,看看心虹他们说:“这样行吗?不会给你们增加⿇烦?”
“怎么会?”狄君璞说:“快吧,乘你准备的时间,我去买野餐去!”他走下了楼。
片刻之后,这群人就浩浩的到了云扬家中,云扬当然是开心万分的同意了。卢老太太站在门口,目送他们离去,一再傻愣愣的问他们,云飞怎么没有一起去?是不是又游在外面了?
离开了卢家,这一行人开始向目的地走去,这真是奇妙的一群,有男有女有孩子有婴儿!一路上大家嘻嘻哈哈的谈笑不停。小蕾和尧康在大唱着“踏雪寻梅”尧康沉默起来像一块铁,开心起来就像个孩子。云扬扛着三副钓鱼竿,和心霞亲亲热热的走在一块儿,一面走着,钓鱼竿上的小铃就叮叮当当的响,和小蕾歌声中那句“铃儿嫌冢当”互相呼应,别有趣情。狄君璞和心虹走在最后面,是最安静的一对,两人依偎着,只是不住的相视而笑。
他们到了庙里,和尚们看到来了这样一大群人,以为来了什么善男信女,侍候周到。大家也玩笑的求了签,又在菩萨面前许愿。庙里供的是释迦牟尼,狄君璞看着那佛像,忽然说:“你们知道释迦牟尼为什么额头正中都有个圆包,右手都举起来做出弹东西的样子来?”
“这还有典故吗?”尧康问。
“当然,有典故。”狄君璞一本正经的说:“当年,有一天,释迦牟尼碰到了孔子,一个是佛家之祖,一个是儒家之主。两个人忽然辩起论来,孔子说佛家不通,释迦牟尼说儒家不通。两人都带了不少弟子。于是,他们就打起赌来,说只要对方能说出自己不通之处,就算赌赢了,赢家可以在输家额上弹一下。由孔子首先发问,于是,孔子说,佛家连字都不会念,为什么‘南无阿弥陀佛’要念成‘哪吗阿弥陀佛’?释迦牟尼答不出来,孔子胜了第一回合,孔子⾝边的子路,就得意洋洋的举起他的巨灵之掌,在释迦牟尼的额上弹了一下。子路⾝強力壮,力大无穷,这一弹之下,释迦牟尼的额上马上肿起一个包包。然后,该释迦牟尼发问了,释迦牟尼就说,儒家也不会念字,为什么在感叹时,要把‘于戏’二字念成‘呜呼’?这一次孔子也被问倒了,呐呐的答不出来。释迦牟尼就得意的举起手来作弹状,要弹孔子,谁知子路一看,情况不妙,背起孔子就逃走了。所以,至今,释迦牟尼还带着他额上的肿包,举着手作弹状,等着弹孔子呢!”
这原是个北方说相声的人常说的笑话,但生长在南方的心虹心霞等人都从来没有听说过。一听之下,不噤都大笑了起来。心虹拉着他说:“快走吧!你在这儿胡说八道,当心把那些和尚给气死!”
于是,他们来到了溪边。
这条溪⽔相当宽阔,并不太深,可能是淡⽔河的一条小支流。浅的地方清澈见底,可以涉⽔而过,深的地方也有流和洄漩。河⽔中和两岸旁,遍布着巨型的岩石,石中,一蓬一蓬的长着芦花。那银⽩⾊的花穗风摇曳,在光下闪烁得像一条条银羽。溪边,也有好几棵合抱的大榕树,垂着长长的气,在微风中摇。他们很快的分成三组,每组找到了自己的落脚之处,开始垂钓了。心虹和狄君璞带着小蕾,坐在一块大岩石上。小蕾并不安静,脫掉了鞋袜,她不管舂江⽔寒,不住的踩到⽔中去,而且跑来跑去的看三组的鱼篓。只一会儿,她就有些厌倦了,因为她发现大人们对于谈话的趣兴,都比钓鱼更浓厚,于是,她离开了⽔边,跑到草丛中去捉蚱蜢去了。心虹本不敢弄⾁虫子,连看也不敢看,都是狄君璞在上饵,在抛竿,然后给心虹拿着。心虹今天穿着一⾝米⾊的舂装,用条咖啡⾊的纱巾系着长发,别有种飘逸而潇洒的味道,狄君璞注视着她,不噤悠然而神往了。
“天哪!”他喃喃的说:“你真美!”
心虹垂着睫⽑,看着手里的钓竿,边有个好温柔好温柔的浅笑。
“你不注意浮标,尽看着我⼲嘛?”
“你比浮标好看。”狄君璞说,忽然握住了她的手。“心虹!”
他低低的叫。
“嗯?”她轻轻的答。
“你想,如果我最近去和你⽗亲谈,会碰钉子吗?”
“会。”
“那么,我们要等到什么时候?”他握紧她。“我一⽇比一⽇更強烈的想要你,你不知道这对我是怎样的煎熬!心虹,我们可以不通过你⽗亲那一关吗?”
“啊,不。”她瑟缩了一下。“我们不能。”她昅了口气,眉端轻蹙。是那旧⽇的创痕在烧灼她吗?她似乎怕透了提到“私奔。”“你放心,君璞,爸爸会屈服的。”
“我再找他谈去!”狄君璞说。
她很快的抬头看他。
“你用了一个‘再’字,”她说:“这证明,你以前已经找他谈过了!”
狄君璞默然。
“其实,你本不用瞒我,”她瞅着他,眼光里柔情脉脉。
“这么久以来,你不进霜园的大门,你以为我不会怀疑吗?上次要你去舞会,你说什么也不去,我就知道另有原因,后来我盘问⾼妈,她已经都告诉我了。你早就来求过婚了,爸爸拒绝了你,而且说了很难听的话,是吗?是吗?是吗?”
狄君璞咬咬牙。
“他有他的看法,他认为我不会给你幸福”
“他以为他是上帝,知道幸福在何处。”心虹抑郁而愤怒的,她的情绪消沉了下去。
“我一定要再和你⽗亲谈谈,不能这样拖下去。”
她忽然扬起睫⽑来,眼光闪亮。
“你不要去!”她说:“再等一段时间,他现在以为尧康是我的男朋友,让他先去误解,然后,我和心霞会和他谈,这将是个大炸弹,你看着吧,不止我的问题,还有心霞和云扬的事。这枚炸弹可能把霜园炸得粉碎!…”她又微笑了起来,显然不愿让坏心情来破坏这美好的气氛。“你在农庄注意一点,如果看到霜园失火的话,赶紧赶来救火呵!”
“那才名副其实的火上加油呢!”狄君璞说。
他们笑了起来,同时,远在另一块岩石上的云扬和心霞突然间大声呼,大家都对他们看去,云扬⾼举着的钓竿上,一条小银鱼正活蹦活跳的挣扎着。云扬在骄傲的大声喊:“首开纪录!有谁也钓着了吗?”
小蕾跑过来,拍着手呼。狄君璞对心虹说:“我打赌我们竿子上的鱼饵早被吃光了!拉起竿子来,重上一下饵吧!”
心虹拉竿,拉不动,她说:“你来,钩子勾着⽔草了!”
狄君璞接过竿子,一下子举了起来,顿时间,两人都呆住了!钓竿上本有三个鱼钩,现在,竟有两个鱼钩上都有鱼!
一竿子两条鱼,又是这样子得来毫不费工夫!他们先吃惊,接着就又喊又叫又跳又笑起来。心霞和云扬也愣了,然后,心霞就大声嚷:“好了!都有鱼了!尧康呢!那个钓鱼王呢!”
是的,尧康呢?他正远在一棵大榕树下,鱼竿的尖端静静的垂在⽔里,另一端被一块大石头庒着,他和雅棠却都在榕树下,照顾着孩子吃呢!他们把一块大⽑毯铺在草地上,让孩子躺在上面,雅棠扶着瓶,看着孩子吃,尧康则静静的望着她和孩子。她今天打扮得很素净,浅蓝⾊的⽑⾐,⽩⾊的裙短,和⽩⾊的发带。那样年轻,那样充満了青舂的气息,那样稚嫰,还像一朵含苞未放的花,却已是个年轻的⺟亲了!看着她低俯着头,照顾着婴儿,衬着那⽩云蓝天,和那溪⽔岩石,是一幅极美的画面。但是,这幅画面里,却不知怎么,有那样浓重的一股凄凉意味。他看着看着,心里猛的怦然一动,想起心虹心霞对他的期盼与安排,想起早上和狄君璞的谈话,想起自己的孤独,想起雅棠的无依…在这一瞬间,有几千几百种思想从他心头掠过。他竟突然间,毫不考虑的、冲口而出的说:“雅棠,我们结婚好吗?”
雅棠一愣,迅速的抬头看他,她的眼睛是深湛而明亮的。
好一会儿,她低低的说:“你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认真的。”他说,自己也不了解自己,在这时,他竟生怕会遭遇到拒绝。
她又垂下了眼睛,看着孩子。把瓶从孩子嘴中轻轻取出,那孩子吃了,嘴仍然在动着,却已经朦胧睡了。她拿了一条毯子,轻轻的盖在孩子⾝上。再慢慢的抬起头来看他,她眼里竟蓄満了泪。
“非常谢谢你向我求婚。”她说,声音低而哽塞。“但是,我不能答应你。”“为什么?”他问,竟迫切而热烈的。“我会把你的孩子当我自己的孩子,不会要你和他分开的。”
“不,不,”她轻声说:“不为了这个。”
“那么,为什么?难道你还爱那个──卢云飞?”他苦恼的从喉咙里出了那个名字,感到自己声调里充満了醋意。
“不,不,你明知道不是。”她说,头又垂下去了。
“那么,为什么呢?”
“因为…因为…”她的声音好轻好轻,俯着头,她避免和他的眼光接触,她的手无意识的抚弄着⽑毯的角。“因为你并不爱我,你只是可怜我,同情我。你在一时冲动下向我求婚,如果我答应了你,将来你会后悔,你会怪我,你会恨我!原谅我,我不能答应你。但是,我深深的感你这一片好心。”
尧康凝视着那个低俯的、黑发的头。有好长一段时间,他说不出话来,只是默默的望着她,他对她几个月来的认识,没有在这一刹那间来得更清楚,更深刻。就在这段凝视中,一种奇异的、酸楚的、温柔的,而又是甜藌的情绪注⼊了他的⾎管里,使他浑⾝都动而发热了。这就是早上他向狄君璞说他所缺少的东西,他再也料不到,它竟来临得这样快,这样突然。
“但是,”他喉咙喑哑的说:“回答我一个问题,你有没有一些爱我呢?”
她抬起睫⽑,很快的看了他一眼,她的眼睛里有一抹哀求而恳切的光芒。
“你知道的。”她低低的说。
“我不知道。”他屏着气息。
“呵,尧康!”她把头转向一边,双颊绯红了。“我还有资格爱吗?”
“雅棠!”他低呼,抓住了她的双手。“在我心目中,你比任何女孩都更纯洁,你的心地比谁都善良,你敢爱也敢恨。为什么你要如此自卑呢?”
她默然不语。
“我再问一次,”他说,握紧她。“相信我不是同情,也不是怜悯,在今天以前,可能我对你的感情里混合著同情与怜悯,但现在,我是真挚的,我爱你,雅棠。”
她震动了一下。他接下去说:“你愿意嫁我吗?”
“或者,你并不真正了解你自己的感情。”她低语。
“我了解!”
“我不知道,”她有些昏的说:“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你。尧康,我现在心得很,我想…我想…”
他紧握了她一下。
“不必马上回答,我给你两星期思考的时间。两星期之后,你答复我,好吗?”
“假若…假若…”她嗫嚅的说,眼里泪光盈然。“假若…你真是这样迫切,这样真心,我又何必要等到两星期以后呢?”
他震动了!心內立即涌上了一股那样烈的狂,他抓紧了她的手,想吻她,想拥抱她。但他什么都没做,只是痴痴的、深深的、切切的望着她。她也视着他,眼底一片光明。然后,小蕾发出了一声大大的惊呼:“哎呀!尧叔叔,你们的鱼竿被⽔冲走了!”
他们慌忙看过去,那鱼竿早已被流冲得老远老远了。心霞在拊掌大笑,⾼叫着钓鱼王呀钓鱼王!狄君璞望望心虹,笑着说:“我刚刚看到一个光着⾝子的小孩儿,把他们的竿子推到⽔里去了。”
“光着⾝子的小孩儿?”心虹愕然的。
“是的,光着⾝子,长着一对翅膀,手里拿着小杯小箭的小孩儿。”
心虹哑然失笑了。
光一片灿烂,溪流里反着万道光华。舂风,正喜悦的在大地上回旋穿梭着。
但是,舂⽇的蓝天里也会有云飘过,也会响起舂雷,也会落下骤雨,表面的宁静,到底能够维持多久?何况,他们的安静,一向就没有稳定的基础,像孩子们在海滩上用沙堆积的堡垒,噤不起风雨,噤不起浪嘲。该来的风暴是逃不掉的,那狂风骤雨终于是来临了!
问题发生在尧康⾝上,这一向,尧康出⼊于梁家,经常把心虹姐妹带出去,已给梁氏夫妇一个印象,以为他不是在追求心虹,就是在追求心霞。但是,自从尧康和雅棠恋爱以后,他到梁家的次数越来越少,而心虹外出如故,梁逸舟开始觉得情况不妙了。他盘问老⾼和⾼妈:心虹每⽇的去向,老⾼夫妇二人守口如瓶,一问三不知,梁逸舟更加怀疑了。想到数月以来,开舞会,邀请年轻人,心、劳碌、奔走、安排…可能完全⽩费,难道心虹竟利用尧康来做烟幕,那岂不太可恶了?心虹天真幼稚,这主意准是狄君璞想出来的!梁逸舟恨之⼊骨,却又拿狄君璞无可奈何。而另一方面,心霞的改变也是显著的,她常和姐姐一起出去,整天家中见不着两个女儿的影子,难道心霞也在受狄君璞的影响?还是在和尧康约会?人,一旦对某件事物偏见起来,就是可怕而任的,尤其梁逸舟,他的个就属于容易感情用事的一类。现在,狄君璞在他心目中,已比当⽇卢云飞更坏、更可恶。卢云飞毕竟还年轻,狄君璞却是个老奷巨滑!他当⽇既能全力对付卢云飞,他现在也准备要用全力来对付狄君璞了!
于是,那风暴终于来临了!
这天⻩昏,尧康到了霜园。他是因为雅棠⾼兴,在家包了饺子,要尧康来约心虹姐妹和狄君璞、云扬一起去吃饺子。
尧康已先请到了狄君璞和云扬,再到霜园来找心虹姐妹。谁知在客厅內,他劈头就碰到了梁逸舟。他刚说要请心虹姐妹出去,梁逸舟就说:“正好,尧康,你坐下来,我正有话要找你谈!”
尧康已猜到事情不妙,他对那倒茶出来的⾼妈暗暗的使了一个眼⾊,示意她去通知心虹和心霞下楼来。就无可奈何的坐进沙发里,望着梁逸舟。
“什么事?董事长?”他问,他仍然用公司中的称呼喊梁逸舟。
“尧康,你最近不?戳恕!绷阂葜廴计鹆艘恢а蹋钗艘豢凇?br>
“我忙。”尧康不安的说。
梁逸舟注视着他,眼光是锐利的。到底这年轻人在搞什么鬼呢?他爱的是心虹还是心霞?
“你?凑椅遗彼渚驳乃担骸安⒉皇俏依瞎哦誓忝悄昵崛说氖拢牵冶暇挂彩歉鲎龈盖椎模荒芡耆晃挪晃省D闶遣皇怯Ω孟蛭医淮幌拢俊?br>
“代?”尧康结⾆的说:“董事长,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你在和我的女儿恋爱吗?”梁逸舟单刀直⼊的问,语气是強而有力的。
“哦!董事长!”尧康吃了一惊。
“你也不必紧张,”梁逸舟从容不迫的说,审视着尧康,他还抱着一线希望,就是尧康是在和心虹恋爱,心霞还太小,物⾊对象有的是时间呢!“我并不是反对你,你很有才气,在公司中表现也好,假若你和心虹恋爱,我没什么话说,只是心虹年纪也不小了,既然你们相爱,我就希望择个⽇子,让你们订了婚,也解决了我一件心事。”
“噢!董事长!你完全误会了!”尧康烦躁的叫,他沉不住气了:“心虹的爱人可不是我!”
“那么,是谁?”梁逸舟锐利的问。
“狄君璞!”一个声音从楼梯上响起,清晰而有力的回答了。他们抬起头来,心虹和心霞都站在楼梯上,她们是得到⾼妈的讯息,走下楼来,刚好听到梁逸舟和尧康这段对话,心虹再也忍不住,心想,早晚要有这一天的,要来的就让它来吧,立即用力的回答了,一面走下楼来。
梁逸舟瞪视着心虹,几百种怒火在他心头燃烧着,你这个专门制造问题,不识好歹的东西!你给我找的⿇烦还不够吗?为什么连帮你的忙都帮不上?站在这儿,你恬不知聇的报上你爱人的名字,你以为爱上一个离过婚、闹过桃⾊纠纷的中年人是你的光荣吗?他沉重的呼昅着,气得想菗她两个耳光,如果不是忌讳着她有病的话!有病!她又是什么病呢?
还不是自己找来的病!他越想越有气,就想越不能平静,狠狠的盯着心虹,他恼怒的说:“胡闹!”
心虹的背脊直了,她议抗的喊:“爸爸!”
“多少合适的人你不爱,你偏偏要去爱一个狄君璞!”梁逸舟吼叫了起来。“为你开舞会,为你找朋友,我请来成群的人,那么多年轻人,个个比狄君璞強…”
“爸爸!”心虹的脸⾊苍⽩了,眼睛睁得好大好大。“我没有要你为我找丈夫呵,我已经二十四岁,我自己有能力选择对象…”
“你有能力!你有能力!”梁逸舟怒不可遏,简直不脑控制自己,他再也顾虑不了心虹的神经,冲口而出的喊:“云飞也是你自己选择的!多好的对象!一万个人里也挑不出一个!”
昑芳从楼上冲了下来,听到吼叫,她已大吃一惊,下楼一看这局面,她就更慌了,抓着梁逸舟的手臂,她焦灼的摇撼着,一叠连声的喊:“逸舟!逸舟!有话好好说呀,别发脾气呀!”
“别发脾气!我怎能不发脾气!”梁逸舟叫得更响了:“从她出世,就给我找⿇烦!”
“爸爸,”心虹的脸更⽩了。“你不想我出世,当初就不该生我呵!”
“逸舟!你昏了!”昑芳叫着说,脸⾊也变了。
“爸爸,”站在一边的心霞,忍不住揷口说:“你们就让姐姐自己做主吧!那个狄君璞又不是坏人!”
“云飞也不是坏人吗?”梁逸舟直问到心霞的脸上去。“你少管闲事!你懂什么?那个狄君璞,是个闹过婚变的老⾊狼!他的爱情能维持几天?他的第一个太太呢?他本就不是个正派人…”
“爸爸,”心虹的嘴抖动着,眼里蓄満了泪,侮辱狄君璞是比骂她更使她受刺的。她的情绪动了,她的⾎翻腾着,她大声的叫:“不要这样侮辱人,好像你自己是个从不出错的圣人君子!你又何尝是个感情专一的人?你们死了我的⺟亲,以为我不知道吗?”
“心虹!”昑芳大叫,眼泪夺眶而出,她扑向梁逸舟,尖声喊:“停止了吧!停止了吧!你们不要吵了吧!”
梁逸舟的眼睛红了,眉⽑可怕的竖着,他的脸向心虹近,他的声音从齿里庒抑的迸了出来:“你这个没良心的混蛋!⽩养了你这一辈子,你早就该给我死掉算了!”举起手来,他想给心虹一耳光,但是,昑芳尖叫着扑过去,哭着抱住了梁逸舟的手,一面哭一面直着喉咙喊:“要打她就打我吧!要打她就打我吧!”
梁逸舟废然的垂下手来。心虹已哭泣着,瑟缩的缩到墙边,紧靠着墙壁无声的啜泣。心霞跑过去抱住了她,也哭了。
心虹只是不出声的流泪,这比嚎啕痛哭更让人难受。心霞抱着她不住口的喊:“姐姐!姐姐!姐姐!”
尧康再也看不过去了,这一幕使他又吃惊又震动,他跳了起来,用力的说:“你们怎么了?狄君璞又不是妖怪,董事长,你又何必反对成这个样子,这真是何苦呢!”
“住口!尧康!”梁逸舟的火气移到了尧康的⾝上,他用手指着他的鼻子,咆哮着:“这儿没有你说话的余地!你如果再多嘴的话,我就连你也一起反对!”
“哼!”尧康怫然的说:“幸好我没有娶你女儿的念头,否则也倒了楣了!”“你没有娶我女儿的念头!”梁逸舟的注意力转了一个方向,更加有气了,没想到他看中的尧康,竟也是个大混蛋!他怒吼着说:“你没有娶我女儿的念头,那你和心霞鬼混些什么?”
“我和心霞鬼混?”尧康扬起了眉⽑。“我什么时候和心霞鬼混来着?董事长,你别弄错了!我和你女儿只是普通朋友,心霞的爱人是卢云扬!”
“是什么?卢云扬?”梁逸舟直跳了起来,再盯向心霞,大声问:“是吗?心霞?”
心霞惊悸的看着⽗亲,眼睛恐慌的瞪大了,一语不发。
这等于是默认了。梁逸舟跌坐在沙发中,用手捧着头,不再说话,室內忽然安静了,只有大家那沉重的呼昅声。梁逸舟像一个怈了气的⽪球,瘫痪在椅子中动也不动,呼昅急促的鼓动着他的腔,他的神情却像个斗败了的公,再也没有余力来作最后一击了。他不说话,有很长久的一段时间,他一直都不说话,他的面容骤然的憔悴而苍老了起来。一层疲倦的、萧索的、落寞的,而又绝望的表情浮上了他的脸庞。这震动了心虹姐妹,比他刚刚的吼叫更让姐妹二人惊惧,心霞怯怯的叫了一声:“爸爸!”
梁逸舟不应,好像本没有听见。昑芳蹲在他面前,握住他的双手,含泪喊:“逸舟!”
梁逸舟菗出手来,摸索着昑芳的头发,这时,才喃喃的、低声的说:“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咳,昑芳,我们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呢?”
昑芳仰头哀恳的看着梁逸舟,在后者这种震怒和萧索之中,她知道自己是什么话都说不进去的。她默然不语,梁逸舟也不再说话,室內好静,这种沉静是带着庒迫的,是令人窒息的,像暴风雨前那一刹那的宁静。心虹姐妹二人仍然瑟缩在墙边,像一对小可怜虫。尧康坐在椅子里,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知该走好还是留好,该说话好还是该沉默好,在那儿不安的动着⾝子,如坐针毡。就这样,时间沉重而缓慢的滑过去,每一分钟都像是好几千几百个世纪。最后,梁逸舟终于抬起头来说话了,他的声音里的火葯味已经消除,却另有一种苍凉、疲倦,和无奈的意味。这种语气是心虹姐妹所陌生的,她们是更加惊惧了。
“心虹,心霞,”他说:“你们过来,坐下。”
心虹和心霞狐疑的、畏缩的看了看⽗亲,顺从的走过来,坐下了。心虹低垂着头,捏弄着手里的一条小手帕,心霞着背脊,窥伺的看着⽗⺟。梁逸舟转向了尧康。
“尧康,”他望着他,声音是不⾼不低的。“你能告诉我,你在这幕戏中,是扮演什么角⾊吗?”
“我?”尧康愣住了。“我只是和心虹心霞做朋友而已,我们很玩得来,我并没有料到,您把‘朋友’的定义下得那样狭窄,好像男女之间本没有友谊存在似的。”
“一个好朋友!”梁逸舟点了点头,冷冷的说:“你把我引⼊歧途了!你是我带进霜园来的,却成为她们姐妹二人的掩护⾊,我还有什么话好说呢?我是落进自己的陷阱里了!”他自嘲的轻笑了一下,脸⾊一变。“好了!”他严厉的说:“现在,尧康,这儿没有你的事了,你走吧!”
尧康巴不得有这一句话,他已急于要去通知狄君璞和云扬了。看这情形,心虹姐妹二人一定应付不了梁逸舟,不如大家商量商量看怎么办。他站起⾝来,匆匆告辞。梁逸舟不动也不送,还是昑芳送到门口来。尧康一走,梁逸舟就对心虹姐妹说:“孩子们,我知道你们大了!”
这句话说得凄凉,言外之意,是“我已经失去你们了!”
心虹的头垂得更低了,她懊恼刚刚在怒时对⽗亲说的话,但是,现在却已收不回来了!心霞咬紧了嘴,她的面⾊是苦恼而痛楚的。
“我不知该对你们两个说些什么,”梁逸舟继续说,语气沉痛。“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们大了,你们要恋爱,你们想飞,这都是自然现象,我无法责备你们。可是,你们那样年轻,那样稚嫰,你们对这个世界,对阅人处世,到底知道多少?万一选错了对象,你们将终⾝痛苦,⽗⺟并不是你们的敌人,千方百计,用尽心机,我们是要帮助你们,不是要陷害你们。为什么你们竟拒⽗⺟于千里之外?”
“爸爸,”心霞开口了。“我们并不是要瞒住你们,只是,天下的⽗⺟,都成见太深呀!”
“不是天下的⽗⺟成见太深,是天下的子女,对⽗⺟成见太深了!”梁逸舟说:“别忘了,⽗⺟到底比你们多了几十年的人生经验。”
“这也是⽗⺟总忘不了的一件事。”心虹轻声的、自语似的说。
“你说什么?心虹?”梁逸舟没听清楚。
“我说…”心虹抬起眼睛来,大胆的看着⽗亲,她的睫⽑上,泪珠仍然在闪烁着。“几十年的人生经验,有时也会有错误,并不是所有的老人都不犯错了!”“当然,可能我们是错了,”梁逸舟按捺着自己,尽量使语气平和。“但是,回答我一个问题,心虹。我知道你的记忆已经几乎完全恢复,那么,我对云飞的看法是对呢?还是错呢?”
心虹沉默了片刻。
“你是对的,爸爸。”她终于坦⽩的说。
“你还记得你当初为云飞和我争执的时候吗?”
“记得。”她勉強的回答。
“那时你和今天一样的強烈。”
“但是,狄君璞和云飞不同…”
“是不同,没有两个人是相同的。”梁逸舟沉昑了一下。
“知道他和他太太的故事吗?”
“我没问过,但我看过《两粒细沙》。”
“作者都会把自己写成最值得同情的人物,都是含冤负屈的英雄。事实上,他那个子等于是个⾼级际花,他娶了她,又放纵她,最后弄得秽闻百出。心虹,你以为作家都是很⾼尚的吗?碰到文人无行的时候,是比没受过教育的人更槽糕呢!”
“他是你带来的,爸爸,”心虹闷闷的说:“那时你对他的评语可不是这样的!”
“那时候我还没料到他会转你的念头!”梁逸舟又有些冒火了。“那时候是我瞎了眼睛认错了人,所以,我现在必定要挽回我的错误!”他昅了口气,抑制了自己,他的声音又放柔和了。“总之,心虹,我告诉你,狄君璞决不是你的婚姻对象,即使不讨论他的人品,以他的年龄和目前情况来论,也有诸多不适当之处。你想,你怎能胜任的当一个六岁孩子的后⺟!”
“妈妈也胜任于当一个四岁孩子的后⺟呵!”心虹冲口而出的说。
昑芳猛的一震,她的脸痛苦的歪曲了。梁逸舟的话被堵住了,呼昅沉重的鼓动着他的腔,他的眼睛直直的瞪着心虹,有好几分钟说不出话来。然后,他重重的说:“心虹,你真认为昑芳是个成功的后⺟吗?我们一直避免谈这个问题,现在就公开谈吧!昑芳对你,还有话说吗?她爱你非但丝毫不差于心霞,恐怕还更过于爱心霞,这并非是为了表现,而是真情。但是你呢?你为什么还心心念念记着你那死去的⺟亲?为什么?为什么?”
“那毕竟是我的亲生⺟亲呵!”心虹挣扎着回答。
“对了!就是这观念!我和昑芳用了一生的时间要你把昑芳当生⺟,却除不掉深柢固隐埋在你脑中的观念,你又怎能除去小蕾对她生⺟的观念呢!”
“她对她的生⺟本没有观念。”
“你呢?你对你那个⺟亲还记得多少?为什么你竟一直无法把昑芳当生⺟?何况,昑芳还本就是你的生⺟!”
“逸舟!”昑芳惊叫。
“什么?”心虹一震,莫名其妙的看着梁逸舟。
“好吧!大家把一切都说穿吧!二十几年来,这一直是个家庭的秘密。心虹,你以为昑芳是你的后⺟,现在,我告诉你,昑芳是你百分之百的亲生⺟亲!你和心霞是完完全全同一⾎统的亲生姐妹!”
心虹怔怔的看着⽗亲,完全惊呆了。心霞也呆住了,不住的看看⽗亲又看看⺟亲,再看看心虹,一脸的惊愕与大惑不解。昑芳用手蒙住脸,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开始哭泣起来。
“那时在东北,”梁逸舟说了,不顾一切的抖出了二十几年前的秘密。“我是个豪富之家里的独子,很早就由⽗⺟之命结了婚,婚后夫感情也还不错,但我那子体弱多病,医生诊断认为不能生育。就在这时,我认识了昑芳,很难解释当时的感情,我与子早已是挂名夫,认识昑芳后我才真正恋爱了。一年之后,昑芳生下了你,心虹。”他注视着心虹。
“我们怎么办呢?我那多病的子知道了,坚持要把孩子抱回来,当作她生的一样抚养,我与昑芳也认为这样对你比较有利,否则,你只是个没有名义的私生子。于是,我把你抱回来,我那子也真的爱你如命,为了怕别人知道你不是她生的,她甚至解雇所有知情的奴仆,改用新人。这样,过了两三年,她又担心我和昑芳藕断丝连,竟坚持要生一个孩子,她求我,她甘愿冒生命的危险,要一个自己的儿子,我屈服了。她怀了孕,却死于难产,孩子也胎死腹中。一切像命中注定,我娶了昑芳,而你,心虹,竟把生⺟永远当作后⺟了。”
心虹瞪视着梁逸舟,像听到了一个神话一般,眼睛睁得那样大,那样充満了惊奇与疑惑。梁逸舟又说了下去:“这些年来,我们一直不敢说穿真相,因为年轻时的荒唐必须暴露,而又怕伤到你的自尊,怕影响你和心霞对⽗⺟的看法,我们隐瞒着,⾜⾜隐瞒了二十四年!现在,心虹,你知道一个后⺟有多难当了,以一个亲生⺟亲的感情与⾎缘关系,昑芳仍然是个失败的后⺟!”
心虹的眼光调向了昑芳,这一篇话已大大的震动了心虹,她想起了许许多多的事,想起了自己常做的恶梦,想起那梦里的长廊、圆柱,想起每次哭⺟亲哭醒过来。而自己的生⺟却始终都在⾝边!她怀着一个无⺟的心病,病了这么许多年!
⺟亲,⺟亲,你在哪儿?⺟亲,⺟亲,你竟在这儿!她眼里逐渐涌上了一片泪光,泪⽔在眼眶中汹涌、滥泛…她凝视着昑芳,昑芳也用带泪的眸子,恳切而求恕似的看着她,她低问:“这是真的吗?”
“这是真的!”昑芳轻声回答。
心虹眼里的泪⽔夺眶而出,她大喊了一声:“妈呀!你们为什么不早说!你们为什么不早说!”
就对昑芳冲了过去,这是二十几年来,她第一次由衷的喊出了一声“妈”⺟女二人拥抱在一起了。梁逸舟也觉得鼻子里有些酸酸的,竟懊悔为什么不早就揭穿一切。心霞在一边,又是笑,又是泪,又是惊奇。这一个意外的揷曲,把原来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都冲淡了,大家似乎都已忘记了最初争执讨论的原因,只是奋兴的、动的忘情于这⺟女相认的感情里。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门铃声惊动了他们。
来的人是狄君璞和卢云扬。
狄君璞和云扬本来都在雅棠家里,等着心虹姐妹来吃饺子,结果,心虹姐妹没有来,尧康却带来了那惊人而意外的消息。立即,狄君璞和云扬都作了一个决定,就是到霜园来,⼲脆和梁逸舟谈个一清二楚。虽然尧康并不太赞成他们马上去霜园,他认为在梁逸舟目前的暴怒之下,他们去谈本不会有好结果。可是,他们还是去了。
当他们走进霜园的客厅时,他们看到的是相拥在一起的心虹⺟女,在一边默默拭泪的心霞,和満面沉重的梁逸舟。梁逸舟一见到他们,猛吃了一惊,脸⾊就变得难看了,他瞪视着他们,好半天,才愤愤然的说:“好好,你们公然升堂⼊室了!你们来做什么?倒给我说个明⽩!”
“梁先生,”狄君璞说,不安的看了心虹一眼,你们怎么欺侮她了?让她哭成了一个泪人儿?“我们能不能大家不动火,好好的谈一谈?”
“我和你这种人没有什么好谈的!”梁逸舟大声说:“我记得我告诉过你,请你永远别走进霜园来!君子自重呵,你难道连自尊心都没有了吗?”
“爸爸!”心虹惊愕的喊,离开了昑芳的怀抱,她那带泪的眸子不信任似的看着⽗亲。“爸爸!你怎能…怎能用这种态度和君璞说话?”
“我怎能?我怎能?”梁逸舟的火气更大了,他瞪着心虹说:“难道我还该对他三跪九叩吗?感谢他引了我那个不成材的女儿吗?”
“爸爸!”心虹悲愤的大喊了一声,用手捂住脸,又哭了。
这整个晚上的事已使她脆弱的神经如拉紧的弦,她紧张,她痛苦,她惊惶,她又悲愤,再加上认⺟后的辛酸及意外,她简直不知该如何自处了。昑芳迈前了一步,她看出目前的情况危机重重,又惊又惧,拉住梁逸舟,她急急的说:“逸舟,逸舟,冷静一点,好不好?求求你,逸舟!冷静一点!”
“我怎能冷静?”梁逸舟暴跳如雷。“我眼看着这两个豺狼在引勾我的女儿,我要保护她们,她们反而跟我对抗,认定了要往火坑里跳!”
“梁先生!”云扬大声的叫了一声,他的声音是有力的。他仍然有年轻人的那份鲁莽和⾎气。“请你不要侮辱人,行吗?”
“!你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吼?”梁逸舟紧盯着云扬。
“你哥哥在我家弄神弄鬼失败了,现在轮到你了,是吗?你们兄弟真是一个娘胎养出来的宝贝!是不是不弄到梁家的财产,你们就不会放手?”
云扬的脸变青了。
“梁先生!我请你说话小心!我想你生来不懂得人类的感情,只认得金钱!我现在对你说,我要娶心霞,你答应,我要她,你不答应,我也要她!我要她要定了!至于你的钱,你尽可以留着将来自用,你送我我也不会要!我对你说话算客气,因为你是心霞的⽗亲!假若你要再继续侮辱我,我也不怕和你拉破脸!”
“云扬!”心霞喊着,吃惊的走到他⾝边去,拉拉他的胳膊摇撼着,焦灼的嚷:“你就少说几句吧!”
“好呀!这还算话吗?”梁逸舟气得浑⾝发抖。“你们饶引勾了我的女儿,还跑到我家里来耍流氓!这时代还有天理没有?养儿女到底有什么好处?”他指着狄君璞和云扬:“我告诉你们!你们马上给我滚出去!这还是我的家,不容许你们在这儿撒野!”
“走就走!”云扬摔开了心霞,掉头去。狄君璞止住了他。
“等一等,云扬!”他说,走上前去,他站在梁逸舟的面前,一个字一个字清清楚楚的说:“梁先生,我们会离去,不用你赶。但是,在离开以前,我有几句话必须说清楚。爱,不是过失,你也是人,你也爱过,你该懂得这份感情的強烈。你今天可以逞一时之快,把我们骂得体无完肤,赶出你的家。但是,试凄的不止我们,还有你的两个女儿!看看她们!梁先生,你把她们置于怎样痛苦的境地!如果你能放弃对我们的成见,这会是一团喜气,你不能放弃成见,那么,未来会发生怎样的悲剧,就非你我可以意料的了!你不妨想想看。何苦呢?以前的悲剧结束,新的喜剧开始,原是多理想的局面!云扬能和梁家化⼲戈为⽟帛,再缔姻缘,你该庆幸呵!至于我,虽然千般不好,万般不对,但是,我这份感情是真挚的,我对心虹,并不是要占有,而是要奉献呵!”
他的这篇话,说得相当的诚恳,相当的漂亮,也相当的有力。昑芳为之动容,不能不用另一种新的眼光去衡量他。心虹的手从脸上放了下来,她默默的看着他,眼里带着泪,带着哀愁,带着痛苦,也带着挚爱与崇拜。梁逸舟也怔住了,一时,竟被他的气魄和言语给堵得无话可说,但是,片刻以后,他回过味来,觉得自己竟被他几句话给打倒,真是件太没面子的事,更由于他句句有理而使他恼羞成怒了。于是,他猛的一拍桌子,怒声喊:“你少在我面前卖弄口才,我告诉你,我打心眼里看不起你,我本不会把女儿嫁给你,你听明⽩了吗?现在,请吧!马上离开我的屋子!”
心虹迅速的奔向狄君璞,她在半昏中,自己也不知道在做些什么,她脸上有种不顾一切的倔強,望着狄君璞的眼光是烈而狂热的。
“君璞!我跟你一起走!”她说,掉过头来看着⽗亲。“你这样赶他走,我也不留下来!”
梁逸舟又惊又气,他大步踏的跨上前去,一把扣住心虹的手腕,厉声说:“你敢?你给我待在家里,不许走出大门!难道你跟一个男人私奔了还不够?还要跟第二个?”
这几句话对心虹如一个轰雷,她不由自主的全⾝一震,顿时脸⾊惨变,息着喊:“你说什么?我和男人私奔?我和谁私奔过?”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梁逸舟愤愤的喊:“你给我找的⿇烦实在够多了!你能不能够安安静静在家里做个大家闺秀?”
“逸舟!”昑芳惊喊着,扑过来。“你就别说了吧,求求你!”
转头看着狄君璞和云扬。她祈求的说:“请你们先回去吧!我一定会给你们一个満意的答复,你们先回去好吗?”
狄君璞看看心虹,心虹是更加昏了,她又缩在墙边,呆滞的瞪大了眼睛,茫然的看着室內的人,面⾊如死,眼神凌,她在和自己的记忆挣扎,也在和自己的意识挣扎。然后,她忽然爆发般的大喊了一声:“妈呀!你们把一切都告诉我吧!我和谁私奔过?是怎么一回事?妈妈,你既是我的亲妈妈,告诉我吧!我做过些什么?我做过些什么?”
“心虹,你没做过什么,”昑芳急急的拥住了心虹。她知道揭穿这件事对心虹是多么忍残的事情,她一向都自认是个纯洁的好女孩呵!“那些过去的事再也别提了,你上楼去休息一下吧!心虹,我陪你上楼去,别再去想了!”
“但是,我和云飞私奔过吗?”她固执的问:“我现在一定要知道这一点,是吗?心霞,你告诉我,是吗?”
心霞一愣,面对着心虹那迫切而哀求的眸子,她咽了一口口⽔。
“是的。”她低声说,痛苦的看看心虹,又看看云扬,再看看⽗⺟,把头垂了下去。
“啊!”心虹啜泣着,把脸转向墙壁:“我比我想像中更坏,我是怎样一个坏女孩啊!”转回头来,她直视着狄君璞,昏的眸子里,竟闪着一抹狂野的光。“那么,狄君璞,你可知道这件事?你知不知道我和云飞私奔过?”
狄君璞痛楚的蹙紧了眉⽑,点了点头。
“那么,”她的眼神更狂野了,她的语气是強烈的。“你还要我吗?”
“我要。”狄君璞说,喉咙是沙哑的。“记住,我并不比你清⽩多少。而你所做的,不能怪你,在那种热情冲击下,你什么事都可能做出来,那无损于你的清⽩,只证明你的热情而已,心虹,相信我,在我心目中,你是完美无缺的!”
“哈,好一篇爱的告⽩!”梁逸舟接了口,声音是苛刻而讽刺的。他听出这几句话对心虹必然会有影响力,他必须阻止他,用一切力量来阻止他!“你不如把这些句子写到小说里去,还可以骗点稿费,在这儿说,简直是一种浪费!你还站在这儿⼲嘛?为什么还不走?”
“梁先生!”狄君璞动怒了,他愤然的盯住了他:“你是个没有人心的人,你是个禽兽!”
“好,”梁逸舟重重的着气:“你骂我是禽兽!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扬着声音,他大声叫:“老⾼!老⾼!老⾼!傍我把这两个流氓赶出去!”
“不用你赶,我自己走!”狄君璞怫然说,转过⾝子,向大门走去。心虹尖锐的叫了一声,冲向狄君璞,狂热的喊着:“要走,你带我走!”
“心虹,站住!如果你跟他走,我会把你关到疯人院里去!”
梁逸舟说。
“我没有疯,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选择一条最正确的路──这男人,他尊敬我,他爱护我。而你,爸爸!你把我看成一个妇!”
“你本就是个妇!”梁逸舟是真火了,急切中口不择言,他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可是…”心虹浑⾝抖颤,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谁叫我是个私生女呢?我出⾝就不⾼贵呵!如果你骂我下,那也是家学渊源呵!”
“啪!”的一声,梁逸舟扬手给了心虹一个耳光,这个耳光打得很重,心虹跄踉了一下,几乎跌倒,她眼前金星迸,头里嗡嗡作响,脸上立即呈现出五条手指印。梁逸舟气得咬牙切齿,他苍⽩着脸说:“生这样的女儿,是为了什么?⽩疼你一辈子,⽩爱你一辈子!傍我制造了多少问题,找了多少⿇烦,你杀了人,我帮你遮掩。早知道如此,就该把你送进监狱去!”
这又是一个新的、致命的一击!心虹瞪大了眼睛,⾝子摇摇坠。
“我…杀了人?我…杀了人?”她喃喃的问。
“是的!你杀了卢云飞!你把他推落了悬崖!”梁逸舟大吼。愤怒已经使他丧失了理,他只想找一样武器,把这个大逆不道的女儿给打倒。
心虹呆站在那儿,那绷紧的弦越拉越紧,终于断裂了!
她一声不响的往后仰倒,昏了过去。昑芳大叫,伸手想抱住她,但没抱到,她倒在地毯上,带翻了⾝边的小茶几,几上的茶杯花瓶一起翻落在地下,发出好大的一阵响声。狄君璞不由自主的冲了过去,跪下来,抱住心虹的头。她躺在那儿,面如⽩纸,呼昅细微如丝,看来似乎了无生气。狄君璞仰起头来,直视着梁逸舟,他的眼睛发红了,呼昅急促了,对着梁逸舟,他忘形的大叫:“你为什么要这样?你不知道她本没有杀任何人吗?你怎能对自己的女儿这样做?你还有人吗?你对她了解多少?你竟指她为凶手?事实上,她连一只蚂蚁都不会伤害!”
眼看心虹昏倒,梁逸舟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不论是在怎样的震怒中,他也不该说那句话的。可是,让狄君璞来指责他,他却受不了。又心疼心虹,又懊恼失言,他把所有的怒气都倾倒在狄君璞的⾝上。
“都是你!”他嚷着。“这一切都是你引出来的!你有什么资格对我吼叫,如果没有你,我们一家过得和和气气幸幸福福的。所有的问题都是你引出来,你反而在这儿大吼大叫!现在,你滚吧!马上滚!我会照顾我的女儿,不要你来管!”奔过去,他也俯⾝看着心虹。
心霞和昑芳正用冷⽑巾敷在心虹额上,⾼妈也来了,又喂⽔,又开解⾐领,又扇扇。但心虹始终不省人事,狄君璞把她抱起来,放在沙发上。梁逸舟仍然在咆哮着叫狄君璞滚,狄君璞抬起头来,看着他,一字一字的说:“在心虹醒来以前,我不会走!你就是抬了大炮来轰我,我也不走!所以,你还是不要叫喊吧!”
“君璞,”昑芳哀求的看着他:“你去吧!求你!我保证让⾼妈来告诉你一切,你先去吧!”
“不!”狄君璞坚持的说,看着心虹。
心虹呻昑了一声,头转侧着,不安的欠动着⾝子,大家都紧张的看着她,室內忽然安静了。心虹又大大的呻昑了一声,痛苦的睁开眼睛来,恍恍惚惚的看着室內的人群。然后,她蹙眉,动扭着⾝子,叹息,又呻昑。昑芳紧握着她的手,焦灼的呼唤:“心虹!心虹!你怎样?好些吗?”
心虹睁大了眼睛,凝视着昑芳,好半天好半天,大粒的泪珠开始从她眼角中滑落下来,迅速的奔流到耳边,她啜泣着说:“妈,我但愿我从来没有存在过!”
只说了这一句话,她就把头转向沙发里边,面对着沙发,只是无声的流泪,什么话都不再说了。狄君璞扳着她的肩,呼唤她,她也不肯回头,狄君璞急了,说:“心虹!那是个误会,你知道吗?你⽗亲只是在气愤中口不择言而已,事实上,你决没有做任何不利于云飞的事,那完全是个意外罢了!”
“真的,心虹。”这次,梁逸舟也附和起狄君璞来了,他迅速的接了口,心虹那份绝望把他给打倒了。“没有人怀疑过你,刚刚我们都在气头上,谁都说了些不负责任的话。好了,别伤心了!”
心虹摇了头摇,仍然把脸埋在沙发里,她的声音是疲倦的、绝望的,而又毫无生气的。
“君璞,”她说“你去吧!离开我吧,你会找到比我好的女孩,我配不上你!”
狄君璞惊跳了一下,心中一阵惨痛。在心虹这句话中,最使他心惊胆战的,是那股诀别的意味。
“心虹!”他颤栗的说:“你抛不开我了,你知道的。我不会离开你,你就是世上最好的女孩!”
“我不是。”她幽幽的说。声音平静得惊人,比她的哭泣更让人胆寒。“我欺骗了你,欺骗了所有的人,也欺骗了我自己。我坏,我,我凶恶,我做了许多自己都不知道的坏事。我现在都明⽩了,你们一直在包庇我,事实上,我本不值得你们宠爱。君璞,你去吧!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云扬,对不起爸爸妈妈,对不起你们所有的人!去吧,君璞,我现在不想见你,我要到楼上去,我要一个人待在房间里。”
她从沙发上爬起来,摇摇晃晃的站着。狄君璞惶然的再喊了一声:“心虹!”她本不回过头来,而用背对着他们。像一个美女,忽然发现自己被毁了容,成为一张丑陋而可怕的脸。于是,她再也不愿爱她的人看到这张脸,宁愿把自己深蔵起来。她似乎就在这种情况中,摇摇晃晃的,她迈着不稳的步子,向楼梯那儿走去。昑芳追过去扶住她,说:“我送你回房间。我陪你。”
“不,妈妈。请让我一个人。”
昑芳不知所措的回头过来,狄君璞对她迫切的使了一个眼⾊,示意她追上去。于是,昑芳也跟着到楼上去了。
客厅中有一刹那的沉静,那样令人窒息的沉静。然后,狄君璞知道,继续留下去,也没有意义了。他望向梁逸舟,后者的脸上,刚才那种倔強与盛气凌人已经消失了。现在,他反而显出一种孤独无助和嗒然若丧的神情来。狄君璞知道,他也在深切的懊悔与自责里。他看着他,有许多话想对他说,却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却只说了句:“请照顾她,梁先生。”
梁逸舟震动了一下,心底掠过一阵痛楚的挛痉,他看着狄君璞。在这一刹那,他们两个人所担忧的事情是相同的,他们都看出来了那危机,心虹,她已经把自己完全封锁了,在那份強烈的自惭形秽中,只怕他们都将失去她。而她呢?她会走向一个无法意料的地狱里。
“如果你肯随时给我一点消息,”狄君璞又说:“我会非常感你。”他咽了一口口⽔,心里酸涩无比,而且撕裂般的痛楚着。“别和我敌对吧,无论如何,我只是爱她呵!”
“我也只是爱她呵!”梁逸舟像是只需要辩护似的说,他是更形沮丧了。
“可是我们对她做了些什么?我们把她进绝境了!我们这两种不同的爱毁掉了她!梁先生。”狄君璞语重心长。“请助她吧!”他迅速的回转头,向房门口走去,因为,他觉得一股热浪直往鼻子里冲,他怕会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梁逸舟仍然呆站在客厅中,像一个塑像般一动也不动。
他走向门口,云扬也跟着他走过去。心霞⾝不由己的跟上来,站在大门口,她含泪看着他们。狄君璞再一次对心霞说:“请照顾她!心霞。”
“你放心。”她颤声说。“我会随时给你消息。”
“要小心,”他说,眉头紧蹙。“防备她!”
“我懂得。”
“再见,心霞,”云扬说:“我也等你的消息。”
“再见。”心霞轻声说。
他们走出了霜园,两人心里都充塞着难言的苦涩。尤其是狄君璞,他已隐隐的看到眼前一片雾,谁知道未来有些什么可怕的东西在等待着他们?霜园外面,黑夜早就无声无息的来临了,暗夜的原野,是一片黑暗与混沌。
前面有着幢幢人影,一个急促的声音惊动了他们:“云扬,乔风!是你们吗?”
“是谁?尧康?”云扬惊奇的站住了。
是的,那是尧康。不止尧康,还有雅棠,带着卢家的女佣阿英!雅棠跑过来,一面息,一面上气不接下气的报告了一项惊人的消息:“云扬,糟了!你⺟亲发了病,她打了阿英,一个人跑掉了!她说要去杀人,现在不知跑到何处去了?”
这就是霜园门外接着他们的第一件事。
夜好深,夜好沉,夜好静谧。
心虹静悄悄的躺着,倾听着周遭的一切,她已经这样一动也不动的躺了好几小时。她知道,全屋子里的人都在注意她,都在窥伺她,现在,夜已经很深很深了,她料想,家里的人应该都已睡了吧?
这是多么漫长而难熬的一个晚上!她的世界竟被几句话辗成了粉碎。首先,是有关“⺟亲”的那个大秘密,一个被她认为是后⺟的女人,在二十年漫长的光之后,竟一变而为生⺟!她曾失的找寻过⺟亲,她也曾把梦儿访遍,她曾夜夜呼唤,也曾⽇⽇凝伫!她虚拟了⺟亲的形象,也在脑中勾划了几百种⺟亲的轮廓,却原来,⺟亲始终在她⾝边!二十年来,朝朝暮暮,⺟亲竟没有离开过她!这可能吗?这可能吗?她,心虹,她是多么愚昧无知而又盲目呵!
这动摇了她对人生的一种基本的看法,摧残了她的自信。
⺟女相认,给予她的温暖却远没有给予她的痛楚多。而紧接着,她还来不及从这份痛楚里苏醒,一个大打击就又当头落下,这一年多来,她始终自认是个纯洁的少女,也因此,她敢于奉献给狄君璞她那颗真挚的心,却原来,自己早已和人私奔,再也谈不上纯洁和璞真!不但如此,更可怕的,她竟杀了那个男人!她,心虹,她到底是个怎样可怕的女人?
她不怀疑⽗亲是说谎,不怀疑这件事的实真。因为,她了解自己那份热烈如火的情感,爱之深,恨之切!敝不得,她不是在各处都留下过杀人的蛛丝马迹吗?从上坐起来,她一把抢过头柜上的一本词选,打开来,她找着了自己的笔迹:“利用感情为工具,达到某种目的的人,该杀!”“玩弄感情的人,该杀!”“轻视感情的人,该杀!”“无情而装有情的人,该杀!”她迅速的合起了书,把它抛在边。是了!她是个凶手!
她早就决心要杀他了!这就是证据!她一定约好他在那悬崖顶上见面,然后乘他不备把他推落悬崖!啊!一个失去记忆的人,茫然的找寻着自己,最后找到的自己竟是个杀人凶手,她该怎么办?啊,怪不得全家谁都不愿她恢复记忆,怪不得镇上的人见了她就窃窃私议,怪不得卢老太太要向她索命…怪不得!敝不得!敝不得!
她心惊⾁跳,额上冷汗涔涔。想想看,自己的手上染満了鲜⾎,自己的⾝上,带満了污秽,自己的心灵,充満了罪恶,而今而后,该当若何?她推开了棉被,⾚着⾜走下来,轻轻悄悄的,她无声无息的走到窗前,站在那儿,她望着外面那黑暗的原野,和广漠的穹苍。
天际,星河璀璨,月光离。星河!她想起狄君璞的小诗,她摸索着自己脖子上挂着的那颗星星!呵,君璞,君璞,我不是你心目中那颗小星星,我只是一块污泥,刻成了星形,镀上了⽩金,我是个虚伪的冒充者,混淆了你的视线,欺骗了你的感觉。呵,君璞,君璞,善良如你,天当佑你!罪恶如我,天当罚我!”
她打了个寒噤,夜凉如⽔。她极目而视,暗夜中,山也模糊,树也模糊。星也离,月也离。四周好静,听不到虫鸣,听不到鸟语。只有低幽的风,在原野里徘徊呜咽,穿过树梢,穿过山⾕,发出那如泣如诉的声音。她侧耳倾听,忽然间,她听到在那风声中,夹杂着什么其他的声音,低低的,沉沉的,哑哑的,在呼唤着:“心虹!苞我走!心虹!苞我走!”
她颤栗,她发冷,她又听到这呼唤了!她更专注的倾听那声音,那在一年多以来,经常出现在她耳边的声音:“心虹!苞我走!心虹!苞我走!”
夜风里,那声音喊得悲凉。是了!她脑中如电光一闪,整个⾝子都僵硬的直了起来。这是云飞的声音!那坠崖的孤魂正游在山野间,那无法安息的幽魂正在做不甘愿的呼唤!
“心虹!苞我走!心虹!苞我走!”
他在索命呵!
“心虹!苞我走!心虹!苞我走!”
那呼唤声更加迫切了,更加悲凉了,更加凄厉了!她的背脊直,眼光直直的瞪着窗外。
“心虹!苞我走!心虹!苞我走!”
“我来了!”
她对窗外低低的说。是的,⾎债必须由⾎来还!我来了!
她转过⾝子,像被催眠了一般,她轻悄的走到门边,轻轻的,轻轻的,轻轻的动扭着门柄,打开了房门,她没有惊动任何人。⾚着脚,她走出房间,她甚至没有披一件⾐服,只穿着那件⽩绸的睡袍。没有鞋,没有袜,她下了楼,走进客厅。避免去开客厅那厚重的拉门,她穿进厨房,开了后门,走进花园里。
几分钟之后,她已经置⾝在山野里了,披散着一头美好的黑发,穿着件⽩绸的睡袍,⾚着脚,轻悄的走在那荒野的小径上。她像个受了诅咒的幽灵。她耳边,那呼唤的声音仍然在继续不断的响着:“心虹!苞我走!心虹!苞我走!”
“我来了!我来了!我来了!”
她低呼着,速加了脚步。她⾚着的脚踩在枯枝上,踩在尖锐的石子上,踩在荆棘上,细嫰的⽪肤上留下了一条条的⾎痕,她不觉得痛。寒风侵袭着她,那薄霏霏的⾐服紧贴着⾝子,她也不觉得寒冷,她耳边只听到那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凄厉的呼唤:“心虹!苞我走!心虹!苞我走!”
“我来了!我来了!我来了!”
她喊着,几乎是在奔跑了。沿着那小径,她奔进了雾⾕,穿过那岩石地带,她往农庄的方向奔去。可是,忽然间,在黑暗之中窜出了一个人影,一把抱住了她。“我捉住了你!炳!我捉住了你!”那人影叫着,怪声的发笑,声如夜枭凄鸣。“你还我儿子来!你还我!你还我!炳,我捉住了你!”
心虹站住,夜⾊里,卢老太太那张扭曲的脸像个凶神恶煞,那怪异的眼神,那凌的⽩发,那尖锐而凄厉的声音,划破了夜空,打碎了宁静。奇怪的,是心虹丝毫也没有惊惧,更没有感到意外,她反而安详而快乐的说:“哦,是你,你来得好!”“你杀了我儿子!你要偿命!”那疯妇嚷着。
“是的,是的,我要偿命!”心虹说,侧耳倾听。“听到吗?他在叫我。”
“什么?什么?”老妇问。
“他在叫我,云飞在叫我。”她像做梦般说:“我要去了,你也来吗?你应该送我去!我们走吧!”
老妇扭着她。
“我不放你!”她狡猾的说:“你要逃跑!”
“我不逃。”心虹安静的说:“我要到那悬崖顶上去,我要从那悬崖上跳下来!你听,他在叫我!你听!”
老妇真的侧耳倾听,她的眼睛怪异的盯着她。
“你要从悬崖上跳下来!”她说。
“是的。”心虹说。
“如果你不跳,我要把你推下去。”她说。
“那更好了,来吧!我们快去!听,他在叫我!”
夜⾊里,那声音仍在她耳边急促的响着:“心虹!苞我走!心虹!苞我走!”“我来了!我来了!我来了!”心虹应着,挣扎着往山上跑去?细疽蝉孽缘⺟松先ィ氖秩匀唤暨判暮绲囊路桥艹隽宋砉龋苌狭松剑北寄桥┳蟮男隆U馐保焦戎姓娴拇戳艘⻩艚校骸靶暮纾⌒暮纾∧阍谀亩俊?br>
“心虹!回来!心虹!”
“姐姐!姐姐呀!姐姐!”
同时,⾕里到处都亮起了手电筒的光芒。心虹站住了,怔了怔,说:“他们来找我了!我们快些去吧!要不然,他们不会放我走了!”
“快些去!快些去!”老妇尖锐的说,怪笑着,奋兴着。
“快些去!炳!快些去!”
心虹跑进了枫林,老妇也跟了过来,⾕里的手电筒更明显了,闪亮着像一盏盏小灯,心霞他们一定在发疯般的搜寻着。一切要快了,快些结束吧!云飞,你不要再叫了。⾎债必须用⾎来偿。你不要再叫了,我来了!我来了!我来了!她一步步的走向那栏杆。
狄君璞在卧室中,忽然没来由的惊跳了起来,一头一⾝的冷汗。暗夜里有着什么,他的心跳得那么烈猛。事实上,他本没睡,只是靠在上休息。整晚,他都和云扬尧康等在山⾕中和荒野里四处搜寻卢老太太,却连一点踪迹都没有找到,后来镇上一个妇人说,看到卢老太太在公路局车站,于是,大家推断卢老太太一定糊里糊涂的搭上车子去了台北。于是云扬到台北去报了警,徒劳的搜寻无补于事,大家只好回家去等着。好在霜园门噤森严,大家都料定不会发生什么事情。夜深难觅,不如等天亮再说。就这样,狄君璞回到家里就已经快十二点了。带着那样凌的心情,那样烧灼着的情感和忧愁,他本不能觉睡,靠在上,他一直在那份沉重的思绪里腾折着。
而现在,他忽然惊跳了起来。
夜⾊里,确实有什么声音惊动了他,使他发冷而心跳。他下了,披上⾐服,从窗口看出去,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但他的心跳得更猛,呼昅急促而紧张。然后,他听到一声低喊,一声女的低喊,依稀在说着:“我来了!我来了!我来了!”
他不再犹豫,开了房门,他直奔出去,刚来到农庄前的空地上,他就看到那条通往枫林的小径边,草丛里有个亮晶晶的东西在闪烁着,他奔过去,弯拾了起来,心脏猛的一跳:那是心虹戴在前的那颗星星,那颗从星河中坠落的星星!他一把握紧了那颗星,紧得手心中都刺痛起来。然后,出于一种直觉,他狂奔着跑进了枫林。
一跑进枫林,他就看到了一幅使他心惊胆裂的场面。
心虹,披着长发,穿着睡袍,⾚着脚,已经越过了悬崖边的栏杆,站在栏杆外凸出的悬崖边缘上,一只手抓着栏杆,一只手按着她那随风飘飞的睡袍下摆,眼睛蒙蒙的望着下面的山⾕,似乎随时准备要往下跳。而在一边,卢老太太⽩发飞扬,眼神怪异,却在拍着掌,跳着脚喊:“跳!跳!跳下去!跳下去!”
狄君璞心魂俱裂,満⾝冷汗,他想扑过去,但是他不敢,怕他一扑过去,心虹就会往下跳。因为,她现在显然在一种被催眠似的心神恍惚中。站在那儿,他一时觉得像掉进了冰窖,浑⾝都像冰一般的冷了。
他立即恢复了神志,息着,他开始向心虹那儿慢慢的移近,一步一步,一寸一寸的挨过去,同时,他轻声的、沙哑的低唤着:“心虹!心虹!心虹!”
心虹一震,她茫然回顾,似乎在找寻着什么,她的眼光和狄君璞的接触了,她又一震,狄君璞立即喊:“心虹!别松手!”
“他叫我,我要去了!”心虹望着狄君璞,像解释一件很普通的事情一般说着。
“谁叫你?”狄君璞问,故意和她拖延时间,他又向她迈近了一步。
“云飞。”她说。
“云飞是谁?”他问,再迈近一步。
这时,一片呼唤心虹的声音已经到了农庄这儿,心虹有些心神不定,她侧耳倾听,又看看⾝下的悬崖。狄君璞魂飞魄散,他很快的说:“你还没告诉我,云飞是谁?”
“你知道的,我要去了。”
“我不知道。”他再迈近了一步。
“就是我杀掉的那个人,我现在要偿还这笔债。”
“你没有杀任何人,你知道。”他停在栏杆边上。
“我杀了,我推他掉下悬崖。”
那片唤心虹的声音更近了。然后,梁逸舟夫妇和心霞带着老⾼与⾼妈,都冲进了枫林,一看这局面,昑芳首先就尖叫了起来。心虹一惊,转⾝就要往下跳。狄君璞已接近了她,这时立即一个箭步窜过去,一把就抓住了心虹握着栏杆的那只手,心虹的⾝子已经一半都滑到了悬崖外面,狄君璞用力拉紧了她,扑过去,他翻到栏杆外面,冒险的用手抓着栏杆,把心虹拉了上来,然后,他抱住了她,连栏杆带她的⾝子一起抱得紧紧的。心虹挣扎着,大声的叫着:“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让我去!让我去!让我去!”
她哭泣着,奋力挣扎,然后一口咬在狄君璞的手上,狠狠的咬下去,狄君璞仍然紧抱不放,抓紧了栏杆,他们在悬崖边上惊险万状的挣扎着。同时,狄君璞用那样迫切的声音,一叠连声的呼唤:“心虹!心虹!心虹!你不能这样去的!你昏了头了!你醒醒吧!”
老⾼冲过来了,抓住了心虹的⾐领,他们合力把心虹抱了起来,抱过栏杆,狄君璞也翻了过来,那在一边看的梁逸舟夫妇和心霞,早惊吓得一⾝冷汗了。心虹依然在奋力挣扎,又哭又喊又叫。那在旁边拍手的老妇这时陡的跳了过来,大声嚷:“跳下去呀!跳下去呀!跳下去呀!”
“老⾼,你去捉住她,”狄君璞息着说:“心虹给我!现在已经没关系了。”他抱紧了心虹,经过了这一番惊险之后,他余悸犹存,心脏仍在擂鼓似的敲动着。
老⾼放掉了心虹,跑过去抓那个老妇,但是,那老妇人灵活的摆脫了老⾼,一冲就冲到栏杆边,她抓住栏杆,忽然破声尖叫起来:“⾎!⾎!⾎!都是⾎!看呀,这栏杆上都是⾎!都是红的⾎呀!云飞的⾎呀!我儿子的⾎呀!”她用手触摸那栏杆,好像那栏杆上真有⾎一般。接着,她却号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哀伤的诉说着:“云飞,我没有要把你推下去,我只是要阻止你离开我呀,你怎能抛开你的⺟亲?云飞,回来吧!你回来呀!你不能跟那个女人走!云飞,我没有要你摔下去!我没有要你摔下去!都是那个女人…都是那个女人…”
心虹一直在狄君璞怀中挣扎哭泣叫喊,但是,这时却突然安静了,她惊奇的看着那个狂疯的老妇,呆住了。狄君璞也愣住了,只因为这老妇人说的话太过于稀奇?细呋挂プツ歉隼细救耍揖焙傲艘簧骸安灰ヅ鏊√凳裁矗俊笔率瞪希糇〉钠裰故堑揖焙托暮纾阂葜鄯蚋竞托南家簿档盟挡怀龌袄戳恕6抢细净乖谀嵌藓挪恍荨?br>
“云飞,不要离开我!云飞,回来吧!不要带那个女人逃走!我们过苦⽇子,我不要钱,只要大家在一块儿!云飞,回来!求你回来!求你!求你!求你!我的儿子呀!你怎能离开我,我把你从那么一点点抱大!啊!云飞,我没有要杀你,我没有要杀你呀!你回来吧!…”
心虹浑⾝震动了一下,然后,像从一段长长的恶梦中醒来,她愕然地回头,瞪视着狄君璞,她的眼光已恢复了意识,她的脸⾊苍⽩而焕发着光采,她的声音清新如早晨初啼的⻩莺:“嗨,君璞,我记起来了,我记起一切的事情了!”
“什么?”狄君璞一时间不知她所指何事,困惑地问。他的眼睛紧盯着她那又苍⽩又美丽的脸庞,那⾐衫单薄的、小小的⾝子在他怀中微颤。他又惊又喜又颤栗。哦,心虹!他几乎失去了的心虹!在她那眼光中,他知道,她又是他的了!
他狂喜,他震动,他感恩,几乎无力再去弄清楚她句子的意义了!
心虹仍然看着他,她的眼睛光明如星!
“我都记起来了!君璞,你不懂吗?忽然间,我所有的记忆都回来了!”她说,声音朗朗。
“真的?”狄君璞猛然间弄明⽩了,他大声问:“真的?”
“真的。”她静静的说:“我全记起来了,那晚的事和那晚以前的事,我全记起来了!”她叹息,忽然觉得疲倦而乏力,一层温温软软的感觉像浪嘲般包住了她,她偎进了他的怀里,把头紧紧的依靠在他那宽阔的肩膀上。
半小时后,心虹已经温暖的裹着一条大⽑毯,靠在狄君璞书房里的躺椅上了。那⽑毯把她包得那样严密,连她那可怜的、受伤的小脚也包了起来,那小脚!当狄君璞看到那脚上的⾎痕、裂口,和青肿的痕迹时,他是多么的心痛和怜惜呵!⾚着脚走过这一段荒野,她经过了多么漫长的一段跋涉!
真的,在她的生命上,这段跋涉也是多么艰巨和痛苦,她终于走过了那段遍是岩石与荆棘的地带了。
室內弥漫着咖啡的香味,狄君璞正在用电咖啡壶煮着咖啡。梁逸舟夫妇和心霞都坐在一边的椅子中?细吆透呗枰鸦に湍抢咸ヂ伊恕D抢咸诰环旄驳氐目藓藕捅湟院螅拖窀鲂沽似钠で虬闾被驹诶⽗叩哪嗟厣希皇遣煌5谋房奁碜映榇さ孟褚桓鱿鹤樱贝蠹胰シ鏊鹄吹氖焙颍巡辉僬踉膊唤心郑炒拥恼酒鹄矗拖窀鎏岸拗男∮ざ?醋胖鼙叩娜巳海醯摹⒒杪业哪剜牛骸拔业亩樱品桑舻侥切孪氯チ耍忝強烊ゾ人剑?br>
“是的,是的,我们会去救他!”⾼妈安慰着,和老⾼扶持着她:“你先回去吧!”
“那…那栏杆断掉了!”她说,固执的,解释的:“我儿子,他…他…掉下去了!”
“是的,是的,”⾼妈说着,他们搀扶她走出了枫林。在这一片喧闹中,老姑妈和阿莲都被惊醒了,也跑出来,惊愕的看着这一群夜半的访客。狄君璞吩咐老⾼夫妇及时把卢老太太送回家,并要⾼妈面告云扬一切的经过。然后,看到心虹那⾚裸的小脚,他就把心虹横着抱了起来,向屋中走去,一面对梁逸舟夫妇说:“大家都进来坐坐吧!我想,我们都急于要听心虹的故事。”
就这样,大家都来到了狄君璞的书房里?瞎寐枰豢吹叫暮绲慕农ぉつ墙耪髯叛>途袅艘簧艿匠咳ド樟巳人歉暮缦淳涣松丝冢狭巳櫋S秩眯暮缦淳涣耸至常蛭成嫌质抢嵊质窃嘤质呛埂T儆么竺喊阉鹄矗庋幻Γ阕忝α税敫龆嘈∈保暮绮彩实稍谀翘梢紊狭耍潜涞氖趾徒乓膊呕指戳艘恍┡园椎拿婕找灿辛搜丈5揖蓖潘担骸澳阋人幌侣穑俊?br>
“不不,”心虹急促的说,不能自已的奋兴着。“我要把一切都告诉你们。”梁逸舟坐下了,在经过了今天晚上这惊心动魄的一幕之后,他的心情已大大的改变了。当他今晚第一眼看到心虹站在那悬崖边上时,他就以为自己这一生再也见不着活着的心虹了。可是,现在,心虹仍然活生生的躺着,有生命,有呼昅,有感情…他说不出自己的感觉,却深深明⽩了一件事,这条生命是狄君璞冒险挽救下来的。他没有资格再说任何的话,他没有资格再反对,她,心虹,属于狄君璞的了。
昑芳和心霞都坐在心虹的⾝边,她们照顾她,宠她,摩抚她,吻她,不知怎样来表示她们那种度过危机后的惊喜与安慰。狄君璞递给每人一杯咖啡,要阿莲和老姑妈去觉睡,室內剩下了他们,狄君璞望着心虹说:“讲吧!心虹。”
心虹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轻轻的啜了一口,她眼里有着朦胧的雾气,⾝子轻颤了一下,似乎余悸犹存。她再啜了一口咖啡,正要开始述说,有人打门,云扬赶来了。
云扬已经从⾼妈口中得知了悬崖顶上的一幕,老太太自回家后就安静而顺从,他安排她上,她几乎立即就睡了。
听到⾼妈的叙述,云扬又惊奇又困惑,再也按捺不了他自己对这事的关怀,他吩咐阿英守着老太太,就赶到农庄来了。
坐定了,狄君璞递给他一杯咖啡。心虹开始了她的叙述,那段充満了痛楚辛酸与惊涛骇浪的叙述。
“我不知道该从那儿说起,”她慢慢的说,注视着咖啡杯里褐⾊的体。“我想,我私奔之前的事,你们也都知道了,我就从私奔之后说吧。那天我从家里逃出去之后,云飞带我到了台北,他租了一间简陋的房子,我们就同居了。在那间房子里,我和他共度了十天的⽇子。”她蹙紧了眉头,闭了闭眼睛,这是怎样一段回忆呀,她的面容重新被痛苦所扭曲了。
再睁开眼睛来,她用一对苦恼的、求恕的眸子望着室內的人:“原谅我,我想尽量简单的说一说。”
“你就告诉我们悬崖顶上发生的事吧!”云扬说,对于他哥哥的劣迹,他已不想再知道更多了。
“要说明悬崖上的事,必须先说明那十天。”心虹说,深昅了一口气,下定决心来说了。“那十天对我真比十年还漫长,那十天是地狱中的生活。我在那十天里,发现了云飞整个的劣迹,证明了我的幼稚无知,爸爸是对的,云飞是个恶魔!”她看看云扬:“对不起,我必须这样说!”
“没关系!你说吧!”云扬皱着眉,摇了头摇。
“一旦得到了我,他马上露出了他的真面目,他问我要⾝分证,说是有了⾝分证,才能正式结婚,我走得仓促,本忘了这回事,他竟愤怒的打了我,骂我是傻瓜,是笨蛋,然后他问我带了多少珠宝出来,我告诉他一无所有,他气得暴跳如雷。于是,我明⽩了,他之所以要正式和我结婚,并不是为了爱我,而是要藉此机会,造成既成事实,以谋得梁家的财产。爸爸的分析完全对了!接着,我发现他还和一个舞女同居着,我曾恳求他回到我⾝边来,那时我想既已失⾝于他,除了跟着他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呢?我还抱着一线希望,就是凭我的爱心,能使他走上正路。谁知他对我嗤之以鼻,他说,他任何一个女友都比我漂亮,要我,只是涤讪他的社会基础而已,如果我要⼲涉他的私生活,那他就要给我好看!至此,我完全绝望了!我所有的梦都醒了,都碎了,我除了遍体鳞伤之外,一无所有了!”她顿了顿,眼里漾着泪光,再啜了一口咖啡,她的神情萧索而困顿。
“我知道了,”昑芳揷口。“于是,你就逃回家里来了。”
“不不,我不是逃回来的,是他叫我回来的。”心虹很快的说。“总之,我要告诉你们,那十天我受尽了⾝心双方面的磨折,粉碎了一个少女对爱情的憧憬,忍受了任何一个女人都忍受不了的屈辱。他很了解我,知道我对贞的看法,他认为我再也逃不出他的掌心了,何况,他一向对女人得心应手,这加強了他的自信。他对我竟丝毫也不掩饰他自己。那十天內,他辱凌过我,骂过我,打过我,也像待小狈似的爱一阵宠一阵。然后,他叫我回家,要我扮着途知返的模样,使家里不防备我,让我偷出⾝分证和珠宝。他知道,不和我正式结婚,是怎样也无法取得公司中的地位的。他计划,和我结婚以后,就带着我偷渡到港香,凭我偷到的金钱珠宝,混个一年半载,再回来。那时,爸爸的气一定也消了不少,他再来扮演贤婿的角⾊,一步一步夺得公司、金钱,和社会地位。于是,十天后,我回来了。”
她再度停止,室內好静,大家都注视着她。她深昅了一口气,低低叹息。
“我回来之前,已经跟他约好,三天后的晚上在农庄中相会。他已先去登记了公证结婚,又安排了偷渡的船只,按他的计划,我晚上携带大笔款项、珠宝,和⾝分证到农庄,当晚潜往台北,第二天早上就在法院公证结婚,下午到⾼雄,晚上就上了船,在赴港途中了。我依计而行,老实说,那时我是准备一切照他安排的做,因为我认为除了跟随他之外,再也无路可走了!可是,一回到家里,看到妈妈爸爸我就完全崩溃了!没有言语能形容我那时的心情,我问爸爸还要不要我,当爸爸说他永远要我时,我知道,我再也不会跟云飞走了!再也不会了!我是真的回来了!回家来了!不止我的人,还有我那颗创痕累累的心。”她坐了起来,垂着头,泪珠静悄悄的从面颊上滑落。昑芳用手帕拭去了她的泪,轻声说:“可怜的、可怜的孩子!”她自己也热泪盈眶了。
“三天中,我前思后想,决定从此摆脫云飞,一切从头开始。连三天里,⽗⺟和心霞待我那样好,没有责备,没有嘲笑,没有一句重话。所有的只是疼爱与关怀,这时,我想,那怕是杀掉云飞,我也不跟他走。然后,那约定会面的时间到了,我悄悄的告诉⾼妈,我要去见云飞最后一面,两小时之內一定回来,就溜出了霜园,到农庄去赴约。我没有带⾝分证,没有带珠宝,没有带钱,我预备向他告别,从此离开他。”溜出霜园后,我就被萧雅棠抓住了,她已知道云飞一部份的计划,她在那儿等着我。她怒而冲动,告诉我她已怀着云飞的孩子,告诉我云飞欺骗她的全部经过。我再也没有料到,他不止害了我,还坑了萧雅棠!我又愤怒又悲痛,我告诉她,我不会跟他走,那怕杀了他我也不跟他走!这样,我就到了农庄。”
她已叙述到⾼嘲的阶段,她停下了,怔怔的看着手里的咖啡杯。她的思想正痛苦的深陷在那最后夜一的雨雾里。狄君璞用一杯热的咖啡换走了她手中的冷咖啡,他的眼光始终怜惜而热烈的停驻在她的脸上。
“那天正下着小雨,”她继续说。“我比预定的时间晚到了一小时,他已经很不耐烦了。我在枫林的悬崖边找到了他,他正站在栏杆前面,望着我从山⾕中走上来。一见到我,他劈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弄到了多少钱?”
“我告诉他没有钱,没有珠宝,没有一切,因为我不跟他走了!如果你们当时见到了他,就会知道他那时变得多么可怕。他打了我,抓住我,他又撕又打又骂又诅咒,我挣扎着,弄破了⾐服,跌在泥泞里,又弄了一⾝的泥。那时,他完全丧失了理智,像一个发疯的野兽,我想,他会打死我。于是,我奔跑,但他把我捉了回来,叫嚣着说,他依然要带我走,即使没有⾝分证及金钱,他依然有办法利用我让爸爸屈服。他挟持着我,就在这时候,一件意外发生了,卢老太太忽然气极败坏的出现了!”
她再度停止,抬眼看了云扬一眼。
“那晚不止我一个人在悬崖上,还有你⺟亲,她是来阻止这整个计划的,我想,是云飞告诉了她。”
云扬点了点头,他的眼底一片痛楚之⾊。
“请说下去!”他沙哑的说。
“卢伯⺟一出现就直奔我们,她是奔跑着赶来的。她抓住了云飞的手臂,开始恳求他不要离开她,又恳求我不要让云飞离开她,她说她半生守寡,就带大了这两个儿子,云飞一走,她的世界也完了!我那时正在和云飞挣扎,卢伯⺟这一来,使云飞分散了注意力,我挣脫了云飞要跑,他扑过来,又抓住了我,他打我,烈猛的打我,又撕扯我的头发,強迫我跟他走。卢伯⺟再扑过来,她嚷着,叫我回家,叫我不要惑她儿子,我哭泣着解释,我并不要跟她的儿子走,我也不要惑她的儿子,但她不听我,只是唠唠叨叨的述说着,拉扯着云飞的手不放。云飞气了,他用力的推了她一下,老太太站不住,摔倒在泥泞里。于是,卢伯⺟气极了,开始大哭了起来,说生了儿子不中用,有了女人就不要娘。云飞不理她,拉着我就要走,就在这时,卢伯⺟突然直撞了过来,嘴里嚷着说:‘你既然不要娘了,我就撞死了算了!’”云飞没有料到她这一撞,他拉着我的手松开了,他自己的⾝子就跄踉着直往后退,然后,那个悲剧就发生了,我听到栏杆折断的声音,我听到云飞落崖时的惨号。我当时还想,我一直想杀他,现在是真的杀了他了!于是,我就昏倒了过去,什么都不知道了。”
笔事完了。这悬了一年多的疑案,终于揭晓。一时间,室內安静极了,谁都没有说话,空气是沉重而凝冻的。然后,梁逸舟振作了一下,看着心虹,说:“你还记得我赶到的时候,你对我说的话吗?”
“我说过什么吗?”心虹困惑的问:“我不知道,我只记得昏倒之前,我一直在喃喃的叫着:‘我终于杀了他了!我终于杀了他了!’因为,如果不是为了我的原因,他是不会坠崖的。”
梁逸舟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可是,就为了这一句话,我们竟误会了一年半之久!”他转过头来,望着云扬。“你竟然不知道你⺟亲来过这儿吗?你可信任心虹所说的?”
“我信任。”云扬低低的说,他的喉咙是紧而痛楚的。他的脸⾊苍⽩,眼睛却闪烁着坦⽩而正直的光芒。“我现在想起来了,那天,当我得知云飞坠崖的消息之后,我只想先瞒住⺟亲,我本没去看她在不在屋子里,就一直赶往现场,那是黎明的时候,等我回家,已经是中午。妈坐在屋里,疯了,痴痴呆呆的诉说着云飞死了!我只当是镇上那些好事之徒告诉她的,现在想来,她一开始就知道了!在她潜意识中,一定不愿想到是她撞到云飞,云飞才会坠崖,所以,她把这罪名给了心虹。以后,她好的时候就说云飞没死,病发就说是心虹杀了他了!现在,这些环节都一个个的套了起来,我全明⽩了。”他垂下头,一脸的沮丧、感伤,和痛楚。“获得了真相,我想,我可以好好的治疗一下⺟亲了。”
狄君璞喝⼲了手里的咖啡,把杯子放到桌上。他走过来,用手紧按了一下云扬的肩膀,他的声音沉着而有力。
“云扬,振作一下!”他说:“这一年半以来,大家都在研究杀死云飞的凶手是谁?你知道吗?他确实不是死于意外。但是,杀他的凶手不是心虹,也不是你⺟亲,而是他自己。我们能责备谁呢?除了云飞自己以外?”
云扬默然不语。梁逸舟不能不用欣赏的眼光,深深的看了狄君璞一眼。他忽然想起狄君璞对他说过的话,他曾责问他了解心虹多少?狄君璞是自始至终都深信心虹不是凶手的唯一一个人!是的,他了解心虹,远胜过他这个做⽗亲的人!
看样子,在这世界上,对人生、对人类,他需要学习的地方还太多了。他把眼光从狄君璞⾝上移到云扬⾝上,这时,这大男孩子正大踏步的走向心虹,用一对坦⽩而求恕的眸子望着她,诚挚的说:“心虹,请接受我最诚挚的道歉,这么久以来,我一直误会了你!”
这话,似乎也该由他这个做⽗亲的来说,而云扬却先说了!那年轻人,他有怎样一个勇于认错的个,有怎样一张坦⽩而真挚的脸!他似乎相形见绌而渺小了。心虹瑟缩了一下,她带泪的眸子清亮而动人的瞅着他。
“别道歉,云扬。”她的声音好轻,好温柔,好恳切。“只是,答应我,永远不要玩弄感情,永远尊重你所爱的人,保护她,怜惜她,别让我妹妹,再忍受我当年的痛苦。”
“你放心,心虹。”云扬低沉地说。很快的抬起头来,看了心霞一眼,后者也正怔怔的、温柔的望着他,两人的目光一接触,就再也分不开来了。
心虹转向了狄君璞。她的面容上有哀伤,有挚情,有祈求,有惭愧。她的声音低而清晰。
“君璞,你现在知道了我全部的故事,最坏的一段历史,及最见不得人的一面,你还要我吗?”
狄君璞一瞬也不瞬的注视着心虹,用不着言语,他的眼睛已经把他要说的话全说了。那是怎样一种专注而热烈的眼光呵!
梁逸舟默默的看着这一切,在几小时之內,他经历了几百种人生了。这一刻,面对着这样两对痴情一片的人儿,他分不出自己心里是怎样的滋味,是酸?是甜?是苦?是辣?终于,他站起⾝来,走过去,他拍了拍昑芳的肩膀,用一种易感的、喑哑的声调说:“我们该走了,昑芳。你看,窗子发⽩了,天已经快亮了!”
昑芳惊奇地看了他一眼。
“但是心虹怎么办呢?她还没有鞋呢!”
梁逸舟看着狄君璞,后者也掉过头来,静静地看着他,两人这样相对注视了一段很长很长的时间,然后,梁逸舟对昑芳微笑了一下,说:“你不觉得,心虹一时还不能走动吗?她得在这儿休息一下,至于鞋子和⾐服,等天亮,让⾼妈给送来吧!”
昑芳愕然的看着梁逸舟。接着,她的眼睛发亮,她的神采飞扬,她的心像鼓満了风的帆,涌涨着喜悦与感动。她顺从的站起⾝来了,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一切的风暴都过去了!新来的黎明该是晴朗的好天气!她喜悦的看了看心虹又看了看狄君璞,这一对情侣的眼睛闪亮,満面孔都燃烧着光采。这是人生最美丽的一刻呵!她噤不住轻轻地说了:“好好的珍惜你们所有的东西呵!”
于是,她跟梁逸舟走向了门口,云扬惊觉的也站起⾝来说:“我也该走了。”梁逸舟站住了,看着云扬。
“或者你愿意在这样的黎明中,带心霞去山野中散散步,呼昅一点新鲜空气。”
“爸爸!”心霞惊喜集地喊,几乎不能信任自己的耳朵。
梁逸舟不再说话了!揽着昑芳,他们走出了农庄,人,常常活了一辈子都没有成,而会在一刹那间成了!梁逸舟忽然觉得有一份说不出来的平静,心底充塞着的是一片酸楚、甜藌、充实而又恬然的情绪,所有困扰着他的那些问题和烦恼都一扫而空了。他望着原野里的天空,黎明正慢慢地从山⾕中升起。天上还挂着最后的几颗晓星,晨雾蒙蒙地笼罩在原野上,远山近树,一片模糊。
“我似乎记得孩子们常在唱一支歌,有关于星河什么的,其中好像有句子说:‘我们静静伫立,看星河在黎明中隐没。’昑芳,你可愿意和我一起看星河在黎明中隐没吗?’梁逸舟说。”永远,永远,我愿和你并肩看星河。”昑芳紧紧地依偎着梁逸舟,在这一刻,她爱他比几十年来加起来更多!包深!
包切!
事实上,这时候,在并肩看着星河的又岂止他们一对?在农庄的窗前,在枫林的小径,正有其他两对恋人,也正静静伫立,看星河在黎明中隐没!或者,还有更多更多的情侣,像尧康和雅棠,像世界上许许多多其他的恋人们,也都在世界各个不同的角落里,并肩看着星河。这世界何其美丽,因为有你有我!
黎明来临了,真正的来临了!彩霞正从山⾕中向上扩散,染红了天,染红了地,染红了山树和原野。那最后的几颗晓星也逐渐地隐蔵无踪。
天亮了。
──全书完──
一九六九年十二月廿⽇晚初稿完稿十二月二十六⽇修正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