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想必老⾼是梁家从陆大带出来的佣人,还保留着对主人称“老爷”的习惯。狄君璞牵着小蕾,跟着老⾼,穿过了那花香馥郁的花园,走进霜园那两面都是落地长窗的大客厅里。
霜园的建筑和农庄是个鲜明的对比,农庄古拙而原始,霜园却豪华而精致,那落地的长窗,玻璃的吊灯,考究的家具,和宽大的壁炉,在在都显示出主人力求生活的舒适。狄君璞几乎不能相信这两栋房子是同一个主人所建造的。梁逸舟似乎看出了狄君璞的惊奇,他从沙发里站起来,一面和狄君璞握手,一面笑着说:“和农庄大大不同,是不是?你一定比较喜农庄,这儿太现代化了。”
“各有千秋,你懂得生活。”狄君璞笑着,把小蕾拉到面前来:“叫梁伯伯!小蕾!”
“嗨!这可不成!”一个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狄君璞看过去,心霞正笑嘻嘻的跑到小蕾面前,亲热的拉着小蕾的手说:“人家今天早上叫我阿姨呢,怎能叫爸爸伯伯?把辈份给叫了!”
“胡说!”梁逸舟笑着呵叱:“那有自封为阿姨的?她顶多叫你一声梁姐姐,你才该叫狄先生一声伯伯呢!”
“那里,那里,梁先生,别把我给叫老了!”狄君璞急忙说:“决不可以叫我伯伯,我可当不起!”
“好吧,这样,”心霞嚷着说:“我就让小蕾喊我一声姐姐,不过哦,我只肯叫你狄先生,你大不了我多少岁!”
“看你这个疯丫头相!一点样子都没有!”梁逸舟嘴里虽然呵斥着,却掩饰不住边的笑意。一面,他转头对一直含笑站在一边的子说:“昑芳,你也不管管你的女儿,都是给你…”“…惯坏的!”心霞又接了口。
梁逸舟对狄君璞无奈的摇头摇,笑着问:“你看过这样的女儿没有?”
狄君璞也笑了,他看到的是一个充満了温暖与乐的家庭。想起老姑妈的道听涂说,他不噤暗暗失笑。如果他心中真有任何霾,这时也一扫而空了。望着昑芳,他含答的问:“是梁太太吧?”
“瞧,我都忘了介绍,都是给心霞混的!”梁逸舟说,转向昑芳:“这就是狄君璞,鼎鼎有名的大作家,他的笔名叫乔风,你看过他的小说的!”
“是的,狄先生!”昑芳微笑的说,站在那儿,修长的⾝子,⽩皙的面庞,她看来⾼贵而雅致。“我们一家都是你的小说!”
“哦,不敢当!”狄君璞说:“我那些见不得人的东西,别提了,免得我难堪。”
“这边坐吧,君璞,”梁逸舟说:“我要直接喊你名字了,既然做了邻居,大家还是不拘形迹一些好!”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妈送上了茶。心霞已经推着小蕾到昑芳面前,一叠连声的说:“妈,你看!妈,你看!我可没骗你吧!是不是长得像个小鲍主似的?你看那大眼睛,你看那翘鼻子!还有那长睫⽑,放一支铅笔上去,一定都掉不下来,这样美的娃娃,你看过没有?”她又低低的加了一句:“当然,除了我小时候以外。”
“!听她的!”梁逸舟说:“一点也不害臊,这么大了,一天到晚装疯卖傻!”
心霞偷偷的作了个鬼脸,大家都笑了。这时,狄君璞才发现没有看到心虹,想必她还游在山⾕的⻩昏中,尚未归来吧!可是,就像是答复狄君璞的思想,楼梯上一阵轻盈的脚步声,狄君璞抬起头来,却一眼看到心虹正缓缓的拾级而下。她穿着件纯⽩⾊滚黑边的⾐服,头发松松的挽在头顶上,露出修长的颈项,别有一份飘逸的气质。她并没有丝毫从外面刚回来的样子,云鬓半偏,神⾊慵懒。看到狄君璞,她愣了愣,脸上立即浮起一抹薄薄的不安和靦腆。带着股弱不胜⾐的娇柔,她轻声说:“哦,客人已经来了!”
“噢,心虹,”昑芳亲切的说:“快来见见狄先生,也就是乔风,你知道的!”
心虹仿佛又愣了一下,她深深的看了狄君璞一眼,眼底闪过了一丝惊奇的光芒。梁逸舟望着心虹说:“你睡够了吧?睡了整整一个下午,再不来我要叫你妹妹去拖你下楼了?矗惆?A 看小说,又爱写点东西,可以跟狄先生好好的学习一番。”心虹瑟缩了一下,望着狄君璞的眼睛里有些羞怯,但是,显然她已不再怕他了。她轻轻的说:“哦,爸爸,我已经见过狄先生了。”
“是吗?”梁逸舟惊奇的。
“是的,”狄君璞说:“昨天在山⾕里,我们曾经见过一面。”
“那么,我的两个女儿你都认识了?”梁逸舟⾼兴的说:“我这两个女儿真是极端,大的太安静了,小的又太野了!”
“爸爸!我议抗!”心霞在叫着。
“你看!还议抗呢,不该她说话的时候,她总是要叫!”
心虹的目光被小蕾所昅引了,走了过去,她惊喜的看着小蕾,蹲下⾝子,她扶着小蕾的手臂,轻扬着眉⽑,喜悦而不信任的说:“这么漂亮的小女孩是那里来的呀?狄先生,这是你的女儿吗?”
“是的,小蕾,叫阿姨呀!”狄君璞说着,一面仔细的注意着小蕾和心虹。如果心虹今天下午真在楼上觉睡的话,他不知道小蕾在山⾕里见到的女人又是谁?小蕾正对心虹微笑着,天真的小脸庞上一丝乌云都没有,她并不认得心虹。狄君璞确信,她在这一刻之前,决没有见过心虹。而且,她显然丝毫不认为心虹是“可怕的”她笑得好甜,好⾼兴,这孩子和她的⺟亲一样,对于有人夸她漂亮,是有着与生俱来的喜悦的,小小的、虚荣的东西呵!现在,她正顺从的用她那软软的童音在叫:“阿姨!”
“不行,叫姐姐!”梁逸舟说。
“姐姐!”孩子马上又顺从的叫。
大家又都笑了,昑芳笑着说:“瞧你们,把孩子都弄糊涂了。”
心虹站起⾝来,再看看狄君璞,她似乎在努力的克服她的靦腆和羞怯,扶着小蕾的肩膀,她说:“孩子的妈妈呢?怎么没有一起来?”
梁逸舟立即⼲咳了一声,室內的空气有一刹那的凝滞,心虹敏感的看看⽗亲和⺟亲,已体会到自己说错了话,脸⾊瞬即转红了。狄君璞不知该说些什么,每当别人询及美茹,对他都是难堪的一瞬,尤其是有知情的人在旁边代他难堪的时候,他就更觉尴尬了。而现在,他还多了一层不安,因为,心虹那満面的愧⾊和歉意,好像自己闯了什么弥天大祸,那战战兢兢的模样是堪怜的。他深恨自己竟无法解除她的困窘。
幸好,这尴尬的一刻很快就过去了,⾼妈及时走了进来,请客人去餐厅吃饭。这房子的结构也和一般西式的房子相似,餐厅和客厅是相连的,中间只隔了一道镂花透空的金⾊屏架。
大家走进了餐厅,餐桌上已琳琅満目的陈列着冷盘,梁逸舟笑着说:“菜都是我们家⾼妈做的,你尝尝看。⾼妈是我们家的老佣人了,从陆大上带出来的,她到我家的时候,心虹才只有两岁呢!这么多年了,真是老家人了。”
狄君璞含笑的看了⾼妈一眼,那是个典型的、好心肠的、善良的妇人,矮矮胖胖的⾝材,圆圆的脸庞,总是笑嘻嘻的眼睛。坐下了,大家开始吃饭。昑芳几乎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小蕾⾝上,帮她布菜,帮她去鱼刺,帮她盛汤,招呼得无微不至。心霞仍然是餐桌上最活跃的一个,満桌子上就听到她的笑语喧哗。而心虹呢,却安静得出奇,整餐饭的时间,她几乎没有开过口,只是自始至终,都用一对朦朦胧胧的眸子,静悄悄的注视着餐桌上的人。她似乎存在于一个另外的世界里,因为,她显然并没倾听大家的谈话。狄君璞很有兴味的发现,餐桌上每一个人,对她而言,都只像个布景而已。
当狄君璞无意间问她:“梁姐小,你是什么大学毕业的?”
她是那么吃惊,仿佛因为被注意到了而大感不安。半天都嗫嚅着没答出来,还是昑芳回答了:“台大。”
“好学校!”狄君璞说。
心虹勉強的笑了笑,头又垂下去了。狄君璞不再去打搅她。开始和梁逸舟谈一些文学的新趋势。心霞在一边热心的揷着嘴,不是问这个作家的家庭生活,就是那个作家的形状相貌,当她发现狄君璞常常一问三不知的时候,她有些扫兴了。狄君璞笑笑说:“我是文艺界的隐居者,出了名的。我只能蛰居在我自己的天地中,别人的世界,我不见得走得进去,也不见得愿意走进去。有人说我孤⾼,有人说我遁世。其实,我只是瑟缩而已。”
心虹的眼光,轻悄悄的落到他的⾝上,这是今晚除了她刚下楼的那一刻以外,她第一次正视他。可是,当他惊觉的想捕捉这眼光的时候,那眼光又迅速的溜走了。
一餐饭就在一种融洽而安详的气氛中结束了。回到客厅,⾼妈斟上了几杯好茶。梁逸舟和狄君璞再度谈起近代的小说家,他们讨论萨洛扬,讨论卡缪,讨论存在主义。狄君璞惊奇于梁逸舟对书籍涉猎之广,因而谈得十分投机。小蕾被心霞带到楼上去了,只听到她们一片嘻笑之声,心虹也早已上楼了。当谈话告一段落,狄君璞才惊觉时光已经不早,他正想向主人告辞。梁逸舟却在一阵沉昑之后,忽然说:“君璞,你对于农庄,没有什么──不満的地方吧?”
“怎么?”狄君璞一怔,敏感到梁逸舟话外有话。“一切都很好呀!”
“那──那就好!”梁逸舟有些呑呑吐吐的:“如果…你们听到一些什么闲话,请不要放在心上,这儿是个小地方,乡下人常有许多…许多…”他顿住了,似乎在考虑着词汇的运用。
“我了解。”狄君璞接口说:“你放心…”
“事实上,我也该告诉你,”梁逸舟又打断了他,有些不安的说:“有件事你应该知道…”
他的话没有说完,楼梯上一阵脚步响,心霞带着嘻嘻哈哈的小蕾下来了,梁逸舟就住了口,说:“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将来再谈吧!”
狄君璞有些狐疑,却也不便追问。而小蕾已扑进了⽗亲怀中,打了一个好大好大的哈欠。时间不早,小蕾早就该睡了。狄君璞站起⾝来告辞,昑芳找出了一个手电筒,给狄君璞说:“当心晚上山路不好走,要不要老⾼送一送?”
“不用了,就这么几步路,不会路的!”
牵着小蕾,他走出了霜园,梁逸舟夫妇和心霞都一直送到大门口来,小蕾依依不舍的向“梁姐姐”挥手告别,她毕竟喊了“梁姐姐”而没有喊“阿姨。”狄君璞心中隐隐的有些失望,因为他没有再看到那眼光如梦的女孩,心虹并没有和梁逸舟他们一起送到门口来。
沿着山上的小径,他们向农庄的方向缓缓走去。事实上,今晚月明如昼,那山间的小路清晰可见,手电筒几乎是完全不必须的。山中的夜,别有一份肃穆和宁静,月光下的树影离,岩石⾼耸,夜雾茫茫的弥漫在山⾕间,一切都披上了一层虚幻的⾊彩。草地上,夜雾已经将草丛染了。
山风带着寒意,对他们轻轻的卷了过来,小蕾紧紧的抓着⽗亲的手,又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地下,好瘦、好长。一片带露的落叶飘坠在狄君璞的⾐领里,凉沁沁的,他不噤吓了一跳。几点秋萤,在草丛中上上下下的穿梭着,像一盏盏闪烁在深草中的小灯。
他们已经走⼊了那块⾕地,农庄上的栏杆在月⾊里仍然清晰。小蕾的脚步有点儿滞重,狄君璞怕她的鞋袜会被夜露所了。他低问小蕾是不是倦了?小蕾乖巧的摇了头摇,只是更亲近的紧偎着狄君璞。狄君璞弯想把孩子抱起来,就在这时,他看到月光下的草地上,有一个长长的人影,一动也不动。他迅速的抬起头来,清楚的看到一个黑⾊的人影,在月光下的岩石林中一闪而没,他下意识的想追过去,又怕惊吓了孩子。他抱起了小蕾,把她紧揽在怀中,一面对那人影消失的方向极目看去,月光里,那一块块耸立的岩石嵯峨庞大,树木摇曳,处处都是暗影幢幢,那人影不知蔵在何处。但,狄君璞却深深感觉到,在这黑夜的深山里,有对冷冷的眼睛正对他们悄悄的窥探着。
月⾊中,寒意在一点一点的加重,他加快了步子,向农庄走去,小蕾伏在他的肩上,已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接连的几⽇里,山居中一切如恒,狄君璞开始了他的写作生活,埋首在他最新的一部长篇小说里,最初几⽇,他深怕小蕾没伴,生活会太寂寞了。可是,接着他就发现自己的顾虑是多余的,孩子在山上颇为优游自在,她常遨游于枫林之內,收集落叶,采撷野花。也常和姑妈或阿莲散步于山⾕中──那儿,狄君璞是绝对不许小蕾独自去的,那月夜的影在他脑中留下了一个不可磨灭的印象。但,那影没有再出现过,阿莲也没有再带回什么可怕的流言,她近来买菜都是和⾼妈结伴去的。生活平静下来了,也定安下来了,狄君璞开始更深的沉在那份乡居的喜悦里。早上,枝头的鸟啼嘹亮,代替了都市里的车马喧嚣,看晨雾蒙的山⾕在朝上升的彩霞中变得清晰,看露珠在枫叶上闪烁,看金⾊的光在密叶中穿出几条闪亮的光芒,一切是人的。⻩昏的落⽇,黑夜的星辰,和那原野中低唱的晚风!山林中美不胜收。随着⽇出⽇落的递,山野里的景致千变万化,数不尽有多少种不同的趣情。狄君璞竟懊丧于自己发现这世界发现得这么晚,在都市里已埋葬掉了那么多的大好时光!
连⽇来,他的工作进展得十分顺利,每⽇平均都可以写到两千字以上。如果没有那份时刻悄然袭来的落寞与惆怅,他就几乎是⾝心愉快的了。这晚,吃过晚饭没有多久,他正坐在书房里修改⽩天所写的文稿。忽然听到小蕾⾼兴的呼声:“爸爸!梁姐姐来了!”
梁姐姐?是心霞?还是心虹?一定是心霞!靦腆的心虹不会作主动的拜访。他走出书房,来到客厅里,出乎意料之外,那亭亭⽟立般站在窗前的,竟是心虹!穿着件⽩⽑⾐,黑裙子,披了一件短短的丝黑绒披风,长发飘垂,脸上未施脂粉,一对乌黑清亮的眸子,盈盈然如不见底的深潭。斜倚窗前,在不太明亮的灯晕下,她看来轻灵如梦。窗外,天还没有全黑,衬托着她的,是那苍灰⾊的天幕。
“哦,真没想到…”狄君璞微笑的招呼着:“吃过晚饭吗?梁姐小?”
“是的,吃过了!”心虹说,她的眼睛直视着他,边浮起一个几乎难以觉察的微笑。“我出来散散步,就不知不觉的走到这儿来了。”
“坐吧!”
“不,我不坐了,我马上就要回去!”
“急什么?”
阿莲送上来一杯清茶,心虹接了过来。狄君璞若有所思的看着心虹那黑⾊的披风。黑⾊!她是多么喜爱黑⾊的⾐服。
小蕾站在一边,用仰慕的眼光看着心虹,一面细声细气的说:“梁姐姐,你怎么不常?赐妫俊?br>
“不是来了吗?”心虹微笑了。“告诉你爸爸,什么时候你到霜园去住几天,好不好?”
小蕾面有喜⾊,看着狄君璞,张口有所言,却又忽然咽住了,摇了头摇说:“那不好,没有人陪爸爸。”
狄君璞心头一紧,噤不住深深的看着小蕾,才只有六岁呢!难道连她也能体会出他的孤寂吗?心虹似乎也怔了一下,不自噤的看了狄君璞一眼。
“好女儿!”她说。啜了一口茶,她把茶杯放在桌上,对室內打量了一番,轻声说:“我们曾在这儿住了好些年,小时候,我总喜爬到阁楼上,一个人躲在那儿,常躲上好几小时,害得⾼妈翻天覆地的找我!”
“你躲在那儿⼲嘛?”
她望着他,沉思了一会儿,轻轻的摇了头摇。
“我也不知道,”她说:“难道你从来没有过想把自己蔵起来的时候吗?”
他一愣。心底有一股恻然的情绪。
“常常”
她微笑了。她今天的情绪一定很好,能在她脸上看到笑容似乎是很难得的事情。她转⾝走到农庄门口,望着农庄外的空地、山坡,和那些木槿花。
“我曾经种过几棵茶花,⽩茶花。这么些年,都荒芜了。”
她走出门外,环视着那些空旷的栅栏。狄君璞牵着小蕾,也走到门外来。她看着那些栏杆,说:“你可以沿着那些栅栏,撒一些爬藤花的种子,像牵牛、茑萝一类的,到明年夏天,所有的栅栏都会变成了花墙。那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看起来光秃秃的了。”
他有些惊喜。
“真的,这是好建议!”他说:“我怎么没想起来,下次去台北,我一定要记得买些花籽。”
“我早就想这么办了!”她陷进了一份沉思中。“我爱这儿,远胜过霜园,爸爸建了霜园,我不能不跟着全家搬过去,但是,霜园仅仅是个住家的所在,这儿,却是一个心灵的休憩所。它古朴,它宁静,它典雅。所以,虽然搬进了霜园,我仍然常到这儿来,我一直想让那些栅栏变成花墙,却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做。”她困惑的摇头摇。“真不知道为什么,早就该种了。”
他凝视她,再一次感到怦然心动。怎样的一个女孩子!那浑⾝上下,竟连一丝一毫的尘俗都没有!经过这些年在社会上的混迹,他早就认为这世界上不可能有这一类型的人物了。
“我希望…”他说:“我希望我搬到这儿来,不是占有了你的天地。”
她看了他一眼。
“你不会。”她低声说。“是吗?我看过你的小说,你应该了解这儿,像我了解这儿一样,否则,你不会搬来,是吗?”
他不语,只是静静的视着她的目光,那对眸子何等澄净,何等智慧,又何等深沉。她转开了眼睛,望着农庄的后面,说:“那儿有一个枫林。”
“是的,”他说:“那是这儿最精华的所在。”
她向那枫林走去,他跟在她的⾝边。
“知道我叫这枫林是什么吗?”她又说:“我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它作‘霞林’,⻩昏的时候,你站在那林外的栏杆边,可以看到落⽇沉没,彩霞満天,雾⾕里全是氤氲的雾气。呵,我没告诉你,雾⾕就是你第一次看到我的地方。⾕中的树木岩石,都被霞光染红了。而枫叶在落⽇的光芒下,也像是一树林的晚霞。那时,林外是云霞,林內也是云霞,你不知道那有多美。”
不知道吗?狄君璞有些眩惑的笑了笑。多少个⻩昏,他也曾在这林內收集着落霞!他们走进了林內,天虽然还没有全黑,枫林內已有些幽暗离了,那⾼大的枫树,在地下投着摇曳的影子,一切都朦朦胧胧的,只有那红⾊的栏杆,看来依然清晰。
她忽然收住了步子,瞪视着那栏杆。
“怎么了?”他问。
“那栏杆…那栏杆…”她嗫嚅着,眉头紧紧的锁了起来。“红⾊的!你看!”
“怎样?是红⾊的呀!”他说,有点惑,她看来有些恍惚,仿佛受了什么突然的打击。
“不,不,”她仓卒的说,呼昅急促。“那不是红的,那不应该是红的,它不能抢去枫叶和晚霞的颜⾊!它是⽩的,是木头的原⾊!木头柱子,一木头柱子,疏疏的,钉在那儿!不是这样的,不是…”
她紧盯着那栏杆,嘴里不停的说着,然后,她突然住了口,愕然的张大了眼睛,她的脸⾊在一瞬间变得死样的苍⽩了。她用手扶住了额,⾝子摇摇坠。狄君璞大吃了一惊,慌忙扶住了她,连声问:“怎么了?梁姐小?你怎样?”
小蕾也在一边吃惊的喊着。
“梁姐姐!梁姐姐!”
心虹呻昑了一声,好不容易回过气来,⾝子仍然软软的无法着力。她叹息,低低的说:“我头晕,忽然间天旋地转。”
“你必须进屋里去休息一下。”狄君璞说,用手揽住了心虹的,搀扶着她往屋內走去,进了屋子,他一面一叠连声的叫姑妈拿⽔来,一面径自把心虹扶进了他的书房,因为只有书房中,有一张沙发的躺椅。让心虹躺在椅子上,姑妈拿着⽔走了进来,他接过杯子,凑在心虹边,说:“喝点⽔,或者会好一点!”
老姑妈关心的看着心虹,说:“最好给她喝点酒,酒治发晕最有效了。”
“不用了,”心虹轻声说,又是一声低低的叹息,看着狄君璞,她眼底有一抹柔弱的歉意,那没有⾎⾊的嘴是楚楚可怜的:“我抱歉…”
“别说话,”狄君璞阻止了她,安慰的用手在她肩上轻按了一下。“你先静静的躺一躺。嗯?”
她试着想微笑,但是没有成功。转开了头,她再一次叹息,软弱的阖上了眼睛。狄君璞示意叫姑妈和小蕾都退出去,他自己也走了出来,说:“我们必须让她安静一下,她看来很衰弱。”
“需不需要留她在这儿过夜?”姑妈问。
“看情形吧。”狄君璞说:“如果等会儿没事了,我送她回去。要不然,也得到霜园去通知一下。”
片刻之后,姑妈去安排小蕾觉睡了。狄君璞折回书房,却惊奇的发现,心虹已经像个没事人一般,正坐在书桌前阅读着狄君璞的文稿呢!她除了脸⾊依然有些苍⽩以外,几乎看不出刚刚昏晕过的痕迹了。狄君璞不赞成的说:“怎么不多躺一会儿?”
“我已经好了,”她温柔的说:“这是老⽑病,来得快,去得也快,只一会儿就过去了。”
他走过去,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来。静静的注视着她。
“这⽑病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问。
“一年多以前,我生了一次病,之后就有这⽑病,医生说没有关系,慢慢就会好。”
他听心霞提起过那次病。深思的望着她,他说:“你不喜那栏杆漆成红⾊的吗?我可以去买一些⽩油漆来重漆一次。”
她皱了皱眉。
“栏杆?”她心不在焉的问:“什么栏杆?哦,”她似乎刚刚想起来:“让它去吧!爸爸说红⾊比较醒目,筑密一点免得孩子们摔下去。”她定了定神,像在思索什么,接着就闭着眼睛摔了摔头,仿佛要摔掉某种困扰着她的思想。睁开眼睛来,她对狄君璞静静的微笑。“我刚刚在看你的稿子。”她说。
“你说你看过我的小说?”
“是的,”她凝视他。“几乎是全部的作品。”
“喜哪一本?”
“两粒细沙。”
他微微一震,那不是他作品中最好的,却是他感情最真挚的一部书,那几乎是他的自传,有他的恋爱,他的喜悦,他的痛苦,哀愁,及內心深处的呼号。他写那本书的时候,美茹刚刚离开他,他还曾渺茫的希望过,这本书或者会把美茹给唤回来,但是,她毕竟没有回来。那是两年前的作品了。
“为什么?”他问。
“你知道的。”她说,语气和缓而安详。“那是一本真正有生命的作品,那里面有许多你心里的言语。”
“我每本书里都有我心里的言语。”他像是辩护什么似的说。
她微微的笑了。
“当然是的。”她玩弄着桌上的一个镇尺。“但是,两粒细沙不是一本思想产品,而是一本情感的产品。”
他瞪着她,忽然间感到一阵微妙的气恼,你懂得太多了!
他想。注意,你是无权去揭开别人的隐秘的!你这鲁莽的、率直的人呵!转开⾝子,他走到窗前去,凭窗而立,他凝视着窗外那月光下隐隐约约的原野,和天际那些闪烁的星光。
她轻悄的走到他⾝边来。
“我说错了话,是不是?”她有些忧愁的问:“那是你的自传,是不是?”
他猛的转过头来,瞪视着她,一层突然涌上来的痛楚使他愤怒了。皱紧了眉头,他用颇不友善的语气,很快的说:“是的,那是我的自传,这満⾜了你的好奇心吗?”
她的睫⽑迅速下垂,刚刚恢复红润的脸颊又苍⽩了,她瑟缩了一下,不自噤的退后了一步,似乎想找个地方把自己隐蔵起来,那受惊而又惶恐的面庞像个犯了错的孩子,而那紧抿着的嘴角却蔵不住她那受伤的情绪。抓起了她已解下来放在桌上的披风,她急促的说:“对不起,我走了。”
他迅速的拦住了她,他的面⾊和缓了,因为自己那莫名其妙的坏脾气而懊丧,而惭愧。尤其,因为伤害了这少女而感到难过与后悔。他几乎是苦恼的说:“别生气,我道歉。”
她站住了,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然后,她慢慢的摇了头摇。
“我没有生气,”她轻声的。“一年多以来,你是我唯一接触到的生人,我知道我不会说话。可是…”她的长睫⽑把那乌黑的眼珠遮掩了片刻,再扬起来,那重新呈现的眼珠是清亮而诚挚的。“我并不是好奇,我是…”她困难的顿了顿:“我了解你书里所写的那种情绪,我只是…只是想告诉你,如果你出书是为了想要获得读者的共鸣,那么,两粒细沙是一部成功的作品,尤其对我而言。”
狄君璞被震慑住了,望着面前那张轻灵秀气的脸庞,他一时竟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她那么年轻,那样未经世故,一个终⽇蔵在深山里的女孩,对这个世界,对人生,对感情,她到底知道多少?
她在他的眼光下重新瑟缩了,垂下头,她默默的披上了风⾐,她低声说:“我真的要回去了,如果再不回去,爸爸一定又要叫老⾼満山遍野的找我,他们似乎总怕这山野中会有什么魔鬼要把我呑掉。”她看了窗外一眼。“其实,我不怕山野,也不怕黑夜,我怕的是…”她忽然打了个冷颤,把说了一半的话咽住了。他却没放松她。
“怕什么?”他追问。
她困惑的摇头摇。
“如果我知道是什么就好了,”她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像一个无声无息的黑影,它常常就这样靠过来了,不止恐惧,还有忧愁。它们不知从那儿来的,捕捉住你就不放松…唉!”
她低低叹息,看着他。“真奇怪,我今天晚上说的话比我一个月里说的都要多。我走了,再见,狄先生。”
他再度拦住她。
“我送你回去!”
“哦,你不必,狄先生,我不怕黑,也不怕山,这条小路我早已走过几千几万次了!”
“我⾼兴,”他说。“我喜在这月夜的山⾕里散散步,也想乘此机会去拜访一下你的⽗亲。”
她不再说话了,他打开了书房的门,姑妈正在客厅的灯下编织着,他向她代了一声。然后,他们走出了农庄,立即置⾝在那遍山遍野的月⾊里了。
小径上,树影离,天边上,星月模糊。狄君璞和心虹在山中缓慢的走着,有一大段时间,两人都默默不语,四周很静,只有那在原野中回旋穿梭的夜风,瑟瑟然,簌簌然,组成一串萧索而落寞的音调。
踩碎了树影,踏过了月光。夜露沾了⾐襟,荆棘勾住了裙幅,他们走得好慢。这样的夜⾊里,这样的深山中,似乎很难找到谈话的资料,任何的言语都⾜以破坏四周那慑人的幽静。
天空黑不见底,星光璀璨的洒在那黑⾊的穹苍中,闪闪烁烁,明明暗暗,像许多发光的小⽔滴。心虹下意识的看着那些星光,成千成万的星星,有的密集着,熙攘着,在天上形成一条闪亮的光带。她忽然站住了。
“看那些星星!”她轻语,打破了一路的岑寂。“那儿有一条河,一条星河。”
“是的,”他也仰望着穹苍:“这是一条最大的河,由数不清的星球组成,谁也没有办法算出这条星河究竟有多宽,想想看,我们的祖宗们会让?珊椭糇耪庋惶鹾樱癫徊腥蹋俊?br>
她摇头摇。
“其实也没什么,”她说,继续向前走去。“人与人之间,往往也隔着这样的星河,所不同的,是?芍男呛樱腥登趴梢苑啥桑说男呛樱戳登乓裁挥小!?br>
他深深的看了她一眼。
“你面前有这条星河吗?”他微笑的问。
她看着他,眼睛在暗夜里闪烁,像两颗从星河里坠落下来的星星。
“可能。”她说:“我总觉得每个人和我都隔着一条星河,我走不过去,他们也走不过来。”
“包括你的⽗⺟和妹妹?”
“是的。”
“为什么?”
“他们爱我,但不了解我,人与人间的距离,只有了解才能缩短,仅仅凭爱是不够的,没有了解的爱,像是建筑在浮沙上的大厦。像是──”她顿了顿:“两粒无法黏附的细沙。”
他又一震,却不想把话题转回到“两粒细沙”上。再看了一眼天上的星河,他却蓦的一愣,是了!他明⽩了,他和美茹之间,就隔着这样一条无法飞渡的星河呵!
“你不说话了,”她轻语。“我总是碰触到你所最不爱谈的题目。”
“不,”他冲口而出的说:“你总是碰触到我的伤处。”
她很快的抬眼看他,只那样眼光一闪,那长睫⽑就慌的掩盖了下来。她低头看着脚下的草丛,不再说话了,沉默重新悄悄的笼罩了他们。
他们已经走进了雾⾕,岩石的影子错的横亘在地下,大巨的枫树,在岩影间更增加了杂的影,到处都是暗影幢幢。⾕外的明亮消失了,这儿是幽暗而冷的。绕过岩石,越过大树,他们随时会触摸到被夜露沾的苍苔,幽径之中,风更萧瑟了。
心虹不自噤的加快了步子,⽩天的雾⾕,充満了宁静的美,黑夜里,雾⾕却盛载着一些难以了解的神秘。狄君璞跟在她的⾝边,他忘了带手电筒,每当走⼊岩石的影中,他就不由自主的去搀扶她,他的手指碰到了她,她总是遏止不住一阵惊跳。
“你在怕什么?”他困惑的问。
“我不知道,”她头摇惊悸的。“我不怕黑,也不怕雾⾕,但是…你不觉得今晚的雾⾕有些特别吗?”
“特别?怎么呢?”他四面看了看,大巨的岩石,⾼耸的树木、山影、树影、石影、月影、云影…织成的夜⾊,这种气氛对他并不陌生,他早已领会过。
“听!”她忽然站住。“你听!”
他也站住,侧耳倾听,有松涛,有竹籁,有秋虫的低鸣,有夜风的细诉,远处的山⾕里,有乌鸦在悲切的轻啼,近处的草丛中,有什么昆虫或蜥蜴的穿过…除此而外,他听不出什么不该属于山野之夜的声音。
“什么?”他问:“有什么?”
“有人在呼昅。”她说,望着他,大眼睛里有着惊惶和恐惧。
他的背脊上穿过一阵寒意。
“如果有人呼昅,一定是你或我。”他微笑的说,想放松那份突然有些紧张的空气。
“不,那不是你,也不是我!”她说,肯定的,不自觉的用手抓住了他的手腕。“我知道,我对这山⾕太悉了,这儿有一个第三者。”
“或者是落叶的声音。”
“落叶不会走路,”她抓紧他。“你听,那脚步声!你听!”
他再听,真的,夜⾊里有着什么。他仿佛听到了,就在附近,那岩影中,那草丛里。他搜寻的望过去,黝黑的暗影下一片朦胧,他什么都看不出来。
“别管它,我们走吧!”他说,感染了她的惊悸,依稀想起上次带着小蕾回农庄时所看到的人影。但,这儿怎可能有什么恶意的窥伺呢?
他们重新举步。可是,就在这时候,⾝边那一片影中,传来一声清晰的、树枝断裂的响声,在这种寂静里,那断裂的声音特别的刺耳。
“你听!”她再度说,惊跳的。
他推开她,迅速的向那片暗影中走去,一面大声问:“是谁?”
她拉住了他的⾐服,惊慌的喊:“别去!我们走吧,快些走!”
她拉着他,不由分说的向前快步走去,就在这时候,那岩石影中突然窜出一个黑影,猛然间拦在他们的面前。这黑影出现得那样突然,心虹忍不住恐怖的尖叫了一声,返⾝就往狄君璞⾝上扑,但,那黑影比什么都快,像闪电一般,伸出了一只手,枯瘦的手指如同鸟爪,立即坚固的扣住了心虹的手腕,嘴里吐出了一连串如夜枭般的尖号:“我捉住了你!我总算捉住了你!你这个妖怪!你这个魔鬼!我要杀掉你!我要杀掉你!我要杀掉你!”
这一切来得那样突然,那样意外,狄君璞简直惊呆了。马上,他恢复了意识,在心虹的挣扎中,那黑影已暴露在月光下,现在,可清楚的看出这是个穿着黑⾐的、⼲枯的老妇人,她的头发花⽩而凌,眼睛灼灼发光,面貌狰狞而森冷,她的面颊瘦削,颧骨⾼耸。乍一看来,她像极了一个从什么古老的坟墓里跑出来作祟的木乃伊。她的声音尖锐而恐怖:“我等了你好几个晚上了,你这个女妖,我要杀掉你!我要报仇!你还我儿子来!还我儿子来!还我儿子来!我要吃掉你!咬碎你!剥你的⽪,喝你的⾎,啃你的骨头,菗你的筋…”
心虹挣扎着,尖叫着。狄君璞冲上前去,一把抓住那老妇人的手腕,要把她的手从心虹的手臂上扯开,一面大声的喝叫:“你是谁?这是做什么?你从哪儿跑出来的?你放手!放开她!”
那老妇人有着惊人的力气,她非但没有放掉心虹,相反的还往她⾝上扑过去,又撕又打,又扯她的⾐服。心虹显然是吓昏了,她只是不住口的尖叫着:“放开我!放开我!你是谁?放开我!不要打我!不要!不要!不要…”
狄君璞不能不用暴力了,他大叫了一声:“住手!”
接着,他就用力箍住了那老妇人的手腕,把她的手臂反剪到⾝后去,那老妇的力气毕竟无法和一个健壮的男人相比,她只得放松了心虹,来和狄君璞搏斗。她奋力的挣扎,又吼又叫,又抓又咬,完全像个狂疯的野兽,狄君璞几乎使出全力来对付她。但是,他决不忍伤害她,只能想法制服她,这就相当为难了,他的手背被她咬了好几口,齿痕都深陷进⾁里去。而心虹呢,一旦被放松了,她就用手臂遮着脸,哭泣着往前奔去,她是又惊又吓又怕,才跑了几步,她就一头撞在另一个人⾝上,她早已吓坏了,这新来的刺,使她再也控制不住,放开喉咙,她发出一声恐怖的尖叫。
那人抛开了心虹,迅速的冲到狄君璞面前来,大声叫着说:“放手!”
狄君璞抬起头来,那是个年轻的、⾼大的男人,月光下,他的面⾊严厉而苍⽩,但那张年轻的面庞却相当漂亮。他大踏步的走上前来,推开了狄君璞,差不多是把那老妇人从狄君璞的手里“夺”了下来。那老妇仍然在挣扎、扑打、号叫。
那年轻人抱住了她的⾝子,用一⾝痛苦而沙哑的声音喊:“是我!妈,你看看,是我呀!是云扬!你看呀!妈!妈!你看呀!”
那老妇怔住了,忽然安静了下来,然后,她掉过头来,望着那年轻人,好半天,她就这样呆呆的望着他。接着,她像是明⽩了过来,猛的扑在那年轻人的肩上,她喊着说:“我捉住了她,云扬!我捉住了她呀!”
喊完,她就爆发了一场嚎啕大哭。
那青年的面容是更加痛苦了,他用手拍抚着那老妇的背脊,像哄孩子似的说:“是了,妈妈。我们回家去吧,妈妈,我找了你整个晚上了。”
狄君璞惊奇的看着这⺟子二人。那年轻人抬起眼睛来,他的目光和狄君璞的接触了。狄君璞忍不住的说:“我觉得,先生,你应该把你⺟亲留在家里或送进医院,不该让她在外面跑,她差点弄伤了那位姐小了。”
那青年的脸上浮起了一阵怒意,他的眼神是严厉的、颇不友善的。
“我想,你就是那个新搬进农庄的作家吧,”他说:“我奉劝你,在一件事没完全弄清楚之前,最好少妄加断语!我⺟亲或者精神不正常,但她一生没有伤害过任何人!”
“但她确实几乎伤害了那位梁姐小!”狄君璞也愤怒了起来。“难道你认为我说谎?”
“那位姐小吗?”他的眼光在心虹⾝上飘了一下,心虹正蜷缩在一棵树⼲边,浑⾝抖颤着,仍然用手遮着脸在哭泣不已。“你对那位姐小了解多少呢?你对我们又了解多少呢?你还是少管闲事吧!”
“听你的口气,你倒是听任你⺟亲伤害梁姐小呢!”他是真的生气了。
“我不是来阻止了吗?”那青年大声说,暴怒而痛苦的。
“你还希望我怎样?你说!”挽着他⺟亲,他俯头看她,声音变柔和了。“让我们走,妈,让我们离开这鬼地方,以后也不要再来了!”
那老妇不再挣扎,也不说话,只是低低的哭泣,现在,她完全像个软弱的、受了委屈的孩子。跟着她的儿子,他们开始向山下走去。狄君璞也跑到心虹面前,用手挽住了她,安慰的说:“好了,好了,都过去了,没事了,梁姐小,那不过是个疯子而已。”
心虹哭泣得更厉害。
“她为什么找着我?我本不认识他们!谤本不认识!”她啜泣而且颤抖。“她为什么要打我骂我?为什么?为什么?我又不知道她儿子是谁?为什么呢?”
“疯人是没有理的,你知道!”他拍着她的肩:“走吧!我们也快些回去!哦,你看,老⾼和你妹妹来了!准是来找你的!”
真的,老⾼和心霞几乎是奔跑而来的,他们正好和那老妇及青年打了个照面。心霞惊喊了一声:“卢云扬!”
那青年瞪视着心霞,眼底一片痛楚之⾊,揽住他的⺟亲,他们匆匆的走了。这儿,心霞奔了过来,苍⽩着脸,一把扶住心虹,她连声的喊:“怎样了?姐姐?他们把你怎样了?他们伤害了你吗?姐姐?我和老⾼出来找你,在山口听到你喊叫,吓死我们了!你怎样了?姐姐?”
心虹被惊吓得那么厉害,她简直止不住自己的哭泣和颤抖,在心霞的扶持下摇摇坠,一面仍在啜泣的说:“我不知道他们是谁?噢,心霞,她骂我是魔鬼,是妖怪,她要杀掉我,噢,心霞,为什么呢?”
心霞猛的打了个冷颤。
“哦,姐姐,你被吓坏了!我们赶紧回去吧!别再想他们了!老⾼,你来帮我扶扶大姐小!”
在老⾼和心霞的扶持下,他们急速的向霜园走去。狄君璞本想告辞了,但心霞热烈的说:“不,不,狄先生,你一定要到霜园去休息一下,你的手在流⾎了。”真的,在这场混中,狄君璞本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手已被那老妇咬伤了。他取出手帕,随便的包扎了一下,跟着心霞,他们簇拥着心虹回到霜园。
这样的回来,立即使霜园人仰马翻,⾼妈首先就大叫起来,把心虹整个拥进她的怀中,接二连三的喊叫着“太太”梁逸舟和昑芳都从楼上奔了下来,拿⽔的拿⽔,拿⽑巾的拿⽑巾,大家成了一团。在这喧嚣和杂中,狄君璞简短的说了说经过情形,再度想告辞,梁逸舟阻止了他:“君璞,你再坐坐,我有话和你谈。”终于,他们把心虹送到了楼上,昑芳、⾼妈,和心霞都陪伴着她,客厅里安静了下来,狄君璞独自坐在沙发上,依稀还听到心虹的啜泣声。然后,梁逸舟从楼上下来了,脸⾊凝重而疲倦,望着狄君璞,他恳挚的说:“谢谢你,君璞,幸亏有你,要不然真不知道会怎么样?你的手要紧吗?”
“哦,这没关系。”狄君璞慌忙说。“不过,这老妇人是该送进精神病院的。我在这山⾕中已不是第一次看到她了,这样太危险。”
“是吗?”梁逸舟注意的看着他。“但,她对别人是没有危险的。”
“怎么说?”
“她不会伤害任何人,除了心虹以外。”
“我不懂。”狄君璞困惑的。
“唉!”梁逸舟再长叹了一声,満脸的沉重。“这事说来话长,我早就预备告诉你了。你如果不忙,愿意到我的书房里坐一下吗?”
狄君璞按捺不住自己对这事的好奇,何况,对方显然急于要告诉他一个故事。于是,他站起⾝来,跟着梁逸舟走进了书房。
这间书房并不大,一张书桌,一套三件头的沙发,和整面墙的书橱。布置简单明朗,却也雅洁可喜。那书橱中整齐的码着一排排的书,一目了然,主人也是个有书癖的人,蔵书十分丰富。
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妈送上了茶,带上了房门。室內有一刹那的沉静。落地的玻璃窗外,月光下的花园,一片绰约的树影。梁逸舟不安的在室內兜了一圈,停在狄君璞面前,把书桌边的安乐椅拉过来,他坐下了。掏出烟盒,他送到狄君璞面前。
狄君璞取了一支烟,片刻之间,两人只是默默的噴着烟雾,室內弥漫着香烟气息。梁逸舟似乎有些不知从何开始,狄君璞也不去催促他。半晌,梁逸舟重重的昅了一口烟,终于说:“君璞,你写小说,你爱书,你会不会觉得,书往往是害人之物?”
“确实。”狄君璞微笑了一下。“我记得看过一个电影,假想是若⼲若⼲年以后,书都成为了噤品,消防队的任务不是救火,而是焚书。因为书会统驭人的脑子,导致无限的烦恼。”
“真是这样,”梁逸舟有些奋兴。“书是一样奇怪的东西,没有它,人类会变得愚蠢,变得无趣。有了它呢,它启发人的思想领域,而种下各种烦恼的源。”“这是矛盾的,几乎所有人类创造的东西,都有矛盾的结果,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不止书是这样,一切物质文明都是这样。”狄君璞噴出一口烟雾,深思的看着梁逸舟,继续说:“假若你所说的书是指文学书籍,那么,我一向认为文学是一样奢侈品。”
“为什么?”
“要悠闲,要空暇,你才能走⼊文学的领域,然后,还要长时间的思想与揣摩。这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他摇头摇:“但是,书本里的世界却是另一番天下,一旦走进去,酸甜苦辣,你可以经历各种人生了。”
“这种‘经历’是好的吗?”
“是好的,”狄君璞微微的笑着,仍然凝视着梁逸舟。“也是坏的。同样的一本书,不同的人看了,常会有不同的反应,有好的,也有坏的。”
“你所谓的矛盾,是吗?”
“唔。”他哼了一声,笑笑。“你并不是要跟我讨论‘书’的问题吧?”
“当然,”梁逸舟轻叹了一声,笑笑。“只是,我想,心虹这孩子是被书所害了。”
“怎么呢?我觉得她很好,最起码,她昅收了书本里的一些东西,她有深度,有见解,也有她的境界。”
“你看到了好的一面。另一面呢?她以为人生都是诗,爱幻想,不务实际,爱做梦,而且多愁善感。”
“这不见得完全是书的问题。你忽略了,她是个少女。这也是少女的通病。”“心霞呢?心霞就从来没让我烦心过。”
“你不能要求儿女都是一样的个。”
“好吧,让我们撇开这些问题不谈,还是谈谈正题吧!”梁逸舟有点烦恼的说,猛菗了一口烟:“我们显然把话题扯得太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