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心虹依稀又来到那条走廊里。
那条走廊好长好长,黝黑,寒冷,大巨的廊柱在墙壁上投下了幢幢黑影,处处都弥漫着一份森森的、瑟瑟人的气息。心虹⾚裸的小脚踩在那冷冰冰的地板上,手里颤巍巍的擎着一支蜡烛,小小的⾝子在那⽩⾊的睡袍中颤抖。她畏怯的、瑟缩的向前迈着步子。恐惧、惊惶,和強烈的望渴庒迫着她。她茫然四顾,走廊边一扇扇的门,那么多的房间,那么多!但是,他们把⺟亲蔵到哪儿去了?妈妈!她的心在呼号着;妈妈!妈妈!四周那样安静,那样窒息的安静,妈妈!
妈妈!一滴滚热的蜡烛油滴落在她手上,她惊跳起来,哦,妈妈!妈妈!她站定,发着抖倾听,然后,从一扇门里传出一声那样恐怖的、裂人心魂的惨号。哦,妈妈!妈妈!她冲过去,扑打着那扇门,哭泣着狂喊:“妈妈!妈妈!妈妈!”
门开了,出现的是⽗亲那⾼大的⾝影,她小小的⾝子被抱了起来,⽗亲的声音疲倦而苍凉的响着:“噢,心虹,你不能进去,好孩子,你的⺟亲,刚刚去世了!”
“妈妈!妈妈!”她哭喊着,在⽗亲的肩上挣扎。“我要妈妈!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哦,妈妈!妈妈!她的头痛苦的转侧着,妈妈!妈妈!走廊里响起了空洞的回音;妈妈!妈妈!她像掉在一个冰凉的大?铮崛酰露溃抟馈B杪瑁÷杪瑁∷蛔〉目窈埃踉肟亲呃龋肟亲呃龋踉踉踉靶暮纾⌒暮纾⌒岩恍眩趺从肿龆衩瘟耍啃暮纾俊?br>
一只温暖的手突然落在她的额上,摇撼着,摩抚着。她一惊,陡的清醒了过来,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她在惊悸中张大了眼睛,屋子里的灯光明亮,那裱着玫瑰花壁纸的房间决不是什么森的长廊,那深红的窗帘静悄悄的掩着,天花板上垂下来的玻璃吊灯,明亮的放着一屋子柔和的光线。她躺在上,蜷缩在那温软的锦缎和棉被之中,手上决没有烛油烫伤的痕迹,她也决不是一个四岁的、找不着⺟亲的小女孩!是的,⺟亲!她的⺟亲正坐在沿上,带着那样混和而安慰的笑,半忧愁半担心的望着她。
“怎么了?心虹?”她问,拭去了心虹额上的冷汗。
“哦,妈,没什么。又是那些讨厌的梦!”心虹说,仍然有些儿震颤。“我在叫吗?”
“是的,我听到你在喊,就进来看看是怎么了?梦到什么?”
“没…没有什么,我记不得了。”心虹嗫嚅的说,不自觉的轻蹙起眉梢。
昑芳坐在边上,忧愁的看着心虹。她知道她是记得的,她在叫着妈妈!叫得像个孤独无助的小婴儿!但是,她不是在叫她,她叫的是另一个妈妈。昑芳不自噤的打了个寒颤,摔了摔头,她強迫自己摔开某些思想,对心虹勉強的笑了笑。
“再睡吧,心虹,别做梦了,晚上的葯吃过了吗?”
“吃了。”
“那么,睡吧!”她本能的整理着心虹的被褥。“别想得太多,嗯?”
心虹望着她,也勉強的微笑了一下。
“对不起,吵醒了你。”
昑芳摇了头摇,没说什么。“对不起,吵醒了你。”是礼貌吗?但却多么疏远,明显的缺少了一份⺟女间的亲昵。心霞就不会这样说,她会滚在她怀中,撒娇撒痴的拉住她的⾐服不放她,嚷着叫:“不许妈走,陪我睡!”当然,也许这是年龄的关系,心霞才十九岁,心虹到底已经二十四了。不愿再多想,她对心虹又投去了忧愁的一瞥,就默默的退出去了。
心虹目送⺟亲的⾝影消失,等到房门一阖拢,她就推开棉被坐了起来。弓着膝,她把下巴放在膝上,呆呆的坐了好半天。然后,她看了看手表,凌晨三点钟,她知道,她又将无眠到天亮,近来,那每晚临睡时的镇定剂早已失去了作用,等待天明已成为每夜必定的课程。夜,为什么总是那样漫长?
吧脆掀开了被,她跨下来,拿起前椅子背上搭着的晨褛,她穿上了,系好带子,走到窗子前面?舜傲保敬岸ⅲ嬉徽蟠徘镆獾牧狗缙嗣娑矗媪娴拇蛄烁隼洳U娴模沽⾕缢直ё鸥觳玻鐾房戳丝茨呛诎档鸟凡浴D隳薇叩炜绽铮陆粒栊鞘恪拍切┬切牵且豢趴派领谧诺男切牵馐兜脑谒蜒⽩攀裁础R狗珞唬诟浇纳桨贾谢叵臁G锷盍耍挂采盍恕#胩炝粱褂卸嗑茫克凰惨膊凰驳目醋拍切┬猓俟问奔洌切┬饣嵋辉谑锷睦杳骼铩S忠徽蠓缋矗樟昭劬Γ钗艘豢谄闹心:南肫鸪ず薷柚械木渥樱骸跋Φ钣┓伤记娜唬碌铺艟∥闯擅俪僦庸某醭ひ梗⒐⑿呛佑锾欤а焱呃渌兀浯漪篮牍玻坑朴粕辣鹁辏昶遣辉慈朊危?br>
一种难言的怆恻跟随着这些句子掩上了她的心头,她骤然垂下头去,用手蒙住脸,无声的啜泣了。好一会儿,她放下手来,跄踉的走到梳妆台前,在椅子里坐下来,对着镜子,她瞪视着自己,一时间,她茫然而困惑。镜子中,那憔悴的面孔好苍⽩,而那对含泪的眸子里却像燃烧着火焰,那样清亮,那样充満了烧灼般的痛苦。怎么了?这一切是怎么了?隐隐中,她似乎听到了一个声音,在她耳边轻轻的、幽幽的说:“我愿为你死!我愿为你死!”
她猛的一摔头,那声音没有了。镜中的脸显出了一份惊愕和仓皇。怎么了?到底是怎么了?她从没有死去的朋友,从没有!这些都是幻觉,她知道,都是幻觉!总是这样,那些恶梦,那些幻觉,那些莫名其妙的怆恻之情!这种种种种,像蛛网般把她重重住,她总是挣不出去。然后,有一天,她会被这些蛛网勒死,哦!她不要!她必须振作起来,她必须!
她想起李医生在她出院时对她说的话:“多找些朋友,多享受一些,快乐起来,心虹,你没有什么该烦恼的事!”
是吗?没有什么该烦恼的事吗?她蹙起眉,脑中像有什么东西闪过,一个模糊的影子,一个她抓不着的影子,好模糊,好遥远,但是,它存在着!她惊惧的屏息静思,有谁在窗外低唤吗?有谁?声音那样迫切,那样凄凉,像来自地狱里的哀声:“心虹,跟我走!心虹,跟我走!”
她惊跳起来,冲到窗前,张大眼睛向外注视。窗外,是那花木扶疏的深深院落,夜⾊里,花影被风摇动。除树木花影外,什么都没有。那声音已消失了,只有风声,萧萧瑟瑟,在秋意浓郁的深山里回。而远处的天边,第一线曙光已把山巅燃亮了。
梁逸舟下楼吃早餐的时候,餐厅里依然冷冷清清的,只有昑芳在那儿用烤面包机烤着面包,⾼妈在一边帮忙服侍着。
他大踏步的走过去,在餐桌前坐下来,⾼妈立即送上了一份牛和煎蛋,一面含笑问:“老爷,还要点什么?”
“够了,”梁逸舟说,看了昑芳一眼:“给我两片面包,要──”“烤焦一点。”昑芳接口说,对着梁逸舟,两人不噤相视一笑。“这么多年了,你每次还是要叮嘱,还怕我摸不你的习惯。”
取出面包,她慢慢的在上面涂着牛油。梁逸舟下意识的打量着子,他惊奇经过这么漫长的二十几年,她仍然能引动他心腑深处的那份柔情。这个早上,昑芳显得有几分憔悴,他知道,昨夜她没有睡好。抬起头来,他望了望那寂静的楼梯。
“我看,我们家永远不能要求大家一起吃早餐!而且,小一辈的似乎比老一辈的还懒散!”他有些不満的说。
“哦,别苛求,逸舟。”昑芳很快的说:“她们还是孩子嘛!”
“孩子?”梁逸舟盯着昑芳:“别糊涂了,她们早就不是孩子了,心霞已经満十九,心虹都过了二十四了,如果心虹结婚得早,我们都是该做外祖⽗⺟的人了。昑芳,我看你年纪越大,就越纵容孩子了!”
“别说了吧,”昑芳轻蹙了一下眉梢。“你明明知道…”
她咽下了说了一半的句子,一层轻愁不知不觉的飘了过来,罩在她的面庞上。她把涂好牛油的面包递给逸舟,又轻声的说了句:“心虹也是怪可怜的…”
“我告诉你⽑病出在那里,”梁逸舟打断了她:“就出在我们太宠她了,如果早听我…”
“逸舟!”昑芳祈求似的喊了声。
逸舟怔了怔,接触到昑芳那对带着点儿悲愁意味的眼睛,他心头马上掠过一阵怛恻。不自觉的,他把手庒在昑芳的手上,声音顿时柔和了下来:“抱歉,昑芳,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我知道。”昑芳瞅着他,嘴角有个微弱的笑。“我告诉你,一切都过去了,什么都会好转的。”
“我相信你。”逸舟说,收回手来,拿起面包咬了一口,他的眼睛仍然注视着昑芳。“还有件事忘了告诉你,狄家今天就要搬进农庄了。”
“今天吗?”昑芳皱了皱眉。“你有没有告诉那个等櫎─狄什么?”
“狄君璞。不,我什么都没对他说。”
“哦,我希望,”昑芳有些不安的说:“我希望我们没有做错什么才好。”
“你放心,”逸舟吃着早餐:“狄君璞不是个好管闲事的人,那人稳重而有深度,即使他听说了什么,他也不会妄加揣测。”
“我想你是对的,”昑芳也开始吃早餐。“总之,老让农庄空在那里也不是办法,事实上,”她的声音变低了:“早几年就该把它租出去了。那么,或者不至于…”
她的话只说了一半,就被楼梯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所打断了,她转过⾝子,面对楼梯,心霞正三步并作两步的从楼上冲下来,手里抓着一叠书,穿了件红⾊套头⽑⾐和黑长,満头短发蓬蓬的,掩映着一张年轻、红润,充満了青舂气息的脸庞,她看来是精神満而且充満活力的。一直奔到餐桌旁边,她抓了一块面包就往嘴里塞,一面口齿不清的嚷着说:“爸爸,妈!我不吃早饭了,第一节有课,我来不及了,还得赶公路局的班车!”
“站住!心霞,别永远⽑⽑躁躁的!”梁逸舟说:“安安静静的把早饭吃了,我要去公司,你跟我一起进城,我让老⾼兜一下,先送你去学校!”
“真的?”心霞扬着眉⽑问,难得⽗亲愿意让她搭他的车,梁逸舟一向主张孩子们要能吃苦,不能养成上学都要私家车送去的习惯。她跑回到餐桌边,在⽗亲的面颊上闪电似的吻了一下,笑嘻嘻的说:“这才是好爸爸,事实上啊,不让我搭您的车,是件完全损人不利己的事儿!”
“又得意忘形了!”梁逸舟呵叱着,声音却怎样也严厉不起来,你怎么可能对这样一个撒娇撒痴的女儿板脸呢!“记住,已经是大生学了啊!”“等我当老祖⺟的时候,”心霞含着一口面包,又口齿不清了:“我还是你的女儿,爸爸,所以,别提醒我已经读大学了。”
“不要含着东西说话,”昑芳说:“不礼貌。”
“妈,您知道所有当⽗⺟的都有一个⽑病,就是喜说不要这个,不要那个!”
“瞧!居然批评起⽗⺟来了!”昑芳笑着说:“这孩子越大越没样子!”
“还不是…”梁逸舟刚开口,心霞就抢着对⺟亲一本正经的接了下去:“…你惯的!”
昑芳忍不住噗哧一笑,梁逸舟也笑了起来,心霞对⽗亲调⽪的挤着眼睛笑,连那站在一边的⾼妈,也忍俊不噤。就在这一片笑声中,楼梯上一阵轻微的嫌诏,心虹慢慢的走下楼来了。她穿着件长袖的黑⾊洋装,披着一头乌黑的长发,衬托得那张小小的面孔更加⽩皙了。她瘦削而苗条,举步轻盈,像一只无声无息的小猫。梁逸舟夫妇和心霞都望着她,笑声消失了,餐桌上那抹轻松的空气在刹那间隐逸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份沉重的寂静。
心虹来到桌子前面,立即敏感到空气的变化,她对大家看了一眼,勉強的想笑笑,但是,那笑容还没有成形就在边消失了。她低低的叫了声:“爸爸,妈,早。”
“坐下吧!姐姐!”心霞忽然跳了起来,用一种夸张的活泼,对心虹说,一面把自己的椅子推给她。“姐,你该多喝点牛,那么,你就会胖起来。”
“昨晚睡得好吗?”梁逸舟看着心虹问,其实,这一问是多余的,不用她那失神的眸子来告诉他,他也知道她并没有睡好。
“还好,爸爸。”心虹说,声音温柔而细致。这种温柔,使梁逸舟的心脏菗搐了一下。心虹!他那娇娇怯怯的小女儿!
“你要多吃点!”昑芳把抹好牛油的面包递给心虹。
“哦,我不爱吃牛油。”心虹低低的说。
“当葯吃,嗯?”昑芳望着她,关怀的。几乎是低声下气的。
“那…好吧!”心虹虚弱的笑了笑,顺从的接过了面包。
斑妈已急急的把一个刚煎好的蛋,热气腾腾的端了出来,放在心虹的面前,心虹皱皱眉头,叫了声:“哦,⾼妈!”
“姐小!”⾼妈堆了一脸的笑,请求似的看着心虹。
“哦,好吧!”心虹无奈的轻叹了一声:“看样子,你们都急于想把我成大胖子呢!”埋下头,她开始吃早餐,那牛的热气冲进了她的眼眶里,她那黑眼珠又显得蒙而模糊了。
“噢,好爸爸!你到底吃好没有?”心霞抱著书本,焦灼的问。“你再不动⾝啊,我就迟到迟定了!”
“好了,好了!”梁逸舟站起⾝来。“⾼妈,老⾼把车子准备好了没有?”
“早就好了。”⾼妈说。
“姐,要不要我帮你带什么吃的回来?”心霞回头看着心虹,亲热的微笑着。“不要了,我不想吃什么。”
“那么…我早些回来陪你!再见啊!”“再见,爸!再见,心霞!”
“爸,你快一点嘛,快一点嘛!”心霞一叠连声的催着,不由分说把手臂揷进⽗亲的手腕里,拖着梁逸舟往大门外冲去了,梁逸舟就在女儿的拖拖拉拉中,不住口的喊:“看你,成什么样子?永远像个长不大的野丫头!真烦人!将来嫁了人也这股疯相怎么办?”
“我不嫁人!”
“哼!我听着呢,也记着呢!”
“哈哈哈哈!”心霞开心的笑着,⽗女两人消失在门外了。
马上,汽车发动的声音传了过来,他们走了。
这儿,心霞一走,房內就突然安静了。心虹低下头,开始默默的吃着她的早餐。昑芳也不说话,只是悄悄的注视着心虹,带着一种窥伺和研究的意味。心虹很沉默,太沉默了,那微蹙的眉梢上庒着厚而重的霾。那蒙蒙然的眼珠沉浸在一层梦幻之中,她看来心神恍惚而神思不属。
很快的,心虹结束了她的早餐。擦了嘴,她站起⾝来,对昑芳说:“我出去散散步,妈。”
昑芳怔了怔,本能的叫了声:“心虹!”
“怎么?”
“别去农庄,狄家今天要搬来了。”
“哦?”心虹似乎愣住了,呆在那儿,半天没有说话。好久之后,才慢呑呑的问:“那个姓狄的是什么人?为什么他要住到这个荒僻的农庄里来?”
“你爸爸说他是个名作家,他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写作,我们也⾼兴有这样的邻居,否则,农庄一直空着,房子也荒废了。”
心虹沉思了片刻。
“名作家?他的笔名是什么?”
“这…我不知道。”
“难得──他竟会看上农庄!”心虹自语似的说了一句,转过⾝子,她不再和⺟亲谈话,径自走向屋外去了。
瑟瑟的秋风着她,清晨的山凹里带着凉意。这幢房子建筑在群山环绕中,一向显得有些孤独,但是,山中那份宁静和深深的绿意却是醉人的。最可人的是房子四周的枫林,秋天来的时候,嫣红一片,深深浅浅,浓浓淡淡,处处都是画意。所以,梁逸舟给这幢房子取了一个颇饶诗意的名字,叫“霜园”取“晓来谁染霜林醉”的意思。心虹一直觉得,⽗亲不仅是个成功的企业家,他更是个诗人和学者。如果不是脾气过于暴躁和固执,他几乎是个十全十美的人。
走出霜园的大门,有一条车路直通台北,反方向而行,就是山中曲曲折折的蜿蜒小径,可以一直走向深山里,或者到达山巅的农庄。心虹选择了那条小径,小径两边,依然是枫树夹道,无数的羊齿植物和深草,蔓生在枫林之间,偶尔杂着一些紫⾊的小野花和透的、鲜红的草莓。心虹在路边摘了一支狗尾草,无意识的摆弄着,一面懒洋洋的,向山中走去。
她深⼊了山与山之间,这儿是一片平坦的山⾕,也是山中最富雅趣的所在点,几株枫树缀在绿野之上,一些在混沌初开时可能就存在的巨石,耸立在⾕中。平坦的,可坐可卧,尖耸的,直⼊云霄。岩石中长満青苔,许多枫树的落叶,洒在岩石上。岩石的基部,一簇簇的长着柔弱的小雏菊和蒲公英,⻩⾊的花朵夹杂在绿草中,风招展,摇曳生姿。她走了过去,选择了一块平坦的石头,坐了下来。她环顾四周,露珠在草叶上闪烁,⾕深而幽,弥漫着蒙的晨雾,树木岩石,都隐隐约约的笼罩在一片苍?铩U馐撬纳焦龋畎乃冢捎谒拿婊飞剑粢街形绮拍苤鄙洌哉錾焦龋皇橇衷诔课砻悦芍校褪窃诨苹枋钡哪荷世铩?br>
因此,心虹叫它作“雾⾕。”经常在这儿流连数小时,也经常在浓雾中失了自己。
现在,她就失了。顺着她面前的方向,她可以仰望到山巅上的农庄,那农庄建筑在山头的⾼地上,一面临着峭壁,从她坐着的地方,正好看到峭壁上围着的栏杆,和斜伸出栏杆的一棵大巨的红枫。她呆呆的仰视着,不由自主的陷⼊了一份沉思里,她忘记了自己,忘记了许许多多的东西,只是出神的看着那栏杆,那枫树,和那掩映在枫树后面的农庄,她是真的失了。然后,她耳边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清晰而有力的在说:“心虹,跟我走!心虹,跟我走!”
她惊跳起来,迅速回顾,⾝边一片寂然,除了岩石和树木,没有一个人影。她颤栗的用手摸摸额角,満头的冷汗,而一层令人起⽪疙瘩的寒意,却从她的背脊上很快的蔓延开来。
经过了三天的忙碌,狄君璞终于把新家给安顿好了。这农庄,⾼踞于山巅之上,颇有种遗世立独的味道,呼昅着山野中那清新的空气,听松涛,听竹籁,听那些小鸟的啁啾,狄君璞觉得自己像得到了一份新的生命一般,整个人都从那抑郁的、窒息的消沉中复苏了过来。不止他对这山野有这样的反应,连他那小女儿,六岁的小蕾,也同样奋兴不已,不住的在农庄里里外外跑出跑进,嘴里嚷着说:“爸!这儿真好玩!真好玩!我摘了好多红果果,你看!还有好多花呢!”
真的,山坡前后,显然当初曾被好好的经营过,栽満了美人蕉、牵牛花、木槿,和扶桑,如今,由于多年乏人照顾,那些花都成了野生植物,山前山后的蔓生着,却也开得灿烂,和那绚丽的红枫相映成趣。这儿是个世外桃源,狄君璞希望,他能在这桃源里休憩一下那困乏的⾝心,恢复他的自我。而小蕾也能健康起来,如果不是为了小蕾,他或者还不至于下这样大的决心搬来,但是,医生的警告已不容忽视:“这孩子需要光,需要到一个气候⼲燥的地方去居住一阵,你知道,气是种过敏的病,最怕的就是嘲!小蕾必须好好照顾,她已经太瘦太弱了!”
他终于搬来了,在他这一生,将近四十年,他所剩下的,似乎只有一个小蕾。他已失去了太多太多的东西,他不能再失去小蕾,决不能!他可以牺牲自己的一切,只要小蕾能够活泼健康!看到仅仅三天工夫,孩子的面颊已经被光染红了,他有说不出来的欣慰,也有一份难言的辛酸,他知道孩子除了光还需要什么。美茹!你真不该离去呵!
对于搬到农庄来,最不満意的大概就是老姑妈和阿莲了。
阿莲是怕寂寞,她的玩伴都在台北,好在狄君璞每个月许她两天假⽇,而农庄到台北,也不过坐一小时的公路局车,她在狄家已经五年了,怎么也舍不得那个她抱大的小姐小,所以也就怪委屈的跟来了?瞎寐枘兀獍岩簧拇蟀攵加美凑展说揖钡睦咸皇沁催垂竟镜乃担骸疤环奖懔耍【保揖筒恢烂刻炻虿烁趺窗欤空饫锵律降秸蛏弦叨种幽兀?br>
“反正我们有大冰箱,让阿莲一星期买一次菜就行了!多走点路,对她年轻人只有好的!”
事实上,搬来的第二天,就有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工,从山坡的小径上来到农庄,提着一大包的东西,笑嘻嘻的说:“我是老⾼,梁先生家的司机,我们太太叫我送点东西来,怕你们刚搬来一切不便。我老婆也在梁家做事,每隔三天,我就开车送她去镇上买菜,我们太太说,如果你们买菜不方便,以后我可以给你们带来!”
梁太太!她想得倒周到的,那一包东西全是食物,从蛋,火腿,香肠,到生⾁应有尽有,老姑妈乐得合不拢嘴,也就再也不提买菜不便的事。事实上,在以后的生活中,买菜确实也没给他们带来任何的烦恼。
罢搬到农庄来,狄君璞对于它的地理环境,还没有完全弄清楚。随后,他就知道了,农庄有条大路,可以下山直通镇上,然后去台北。但是,如果要去“霜园”却只有山中的小径可通,这小径也可深⼊群山之中,处处风景如画。狄君璞不能不佩服梁逸舟,他能在二十年前,把这附近的几个山都买下来。在这山头建上一座古朴而耝拙的农庄,虽然他的“务农”是完全失败了,得他放弃了羊群、啂牛,和来杭,又转⼊了商业界。最后,竟连农庄也放弃了,另造上一幢精致的洋房“霜园。”可是,这些荒山却在无形中被开发了,山中处处可以找到小径,蜿蜒曲折,深深幽幽,似乎每条小径都可通往一个柳暗花明的另一境界。仅仅三天,狄君璞就被这环境完全住了。
农庄的主要建筑材料是耝拙的原材,大大的木头柱子,厚重的木门,和耝实的横梁。木头都用原⾊,门窗都没有油漆,却“拙”得可爱。屋子里,也同样留着许多用笨重木材做成的桌椅,那厚笃笃的矮桌,不知怎么很给人一种全安踏实的感觉,那宽敞的房间,也毫无窄的缺点。对于一些爱时髦的人来说,这房子,这地点,似乎都太笨拙而冷僻了,但对狄君璞,却再合适也没有。农庄的建筑面相当广,除了一间客厅外,还有五间宽大的房间,现在,其中一间作了狄君璞的书房,四壁原有木材作的隔架,如今堆満了书。书,是狄君璞除了小蕾以外,最宝贵的财产了。其他四间,分别作了狄君璞、小蕾、姑妈,和阿莲的卧室。除了这些房间之外,这农庄还有一个阁楼,里面似乎堆了些旧家具、旧书籍,和箱笼。狄君璞因为没有需要,也就不去动用它。在农庄后面,还有几间堆柴、茅草,和树枝的房间,旁边,是一片早已空废的栅栏,想当初,这儿是养牛羊的所在,舍在最后面,现在也空了。农庄的前面,有一块平坦的广场,上面有好几棵合抱的大树,一株红枫,洒了一地的落叶。树木之间,全是木槿花,紫⾊的、红粉的、⽩⾊的…灿烂夺目。农庄的后面,却是一座小小的枫林,那些大巨的红枫,着光闪烁,如火,如霞,如落⽇前那一刹那时的天空。枫林的一边临着悬崖,沿着悬崖的边缘,全牢固的筑了一排密密的栏杆,整个农庄,只有这栏杆漆着醒目的红油漆?⽗送饷妫律疃浮U饫⽗讼匀换故切陆ǖ模揖绷舷耄庖ㄊ橇阂葜鬯刀税逊孔幼飧≈螅浪懈隽甑男∨排扇诵藿苏馀爬⽗恕A阂葜鄣恼庑┑胤剑瞧牧钊烁卸摹?br>
搬家是个繁重的工作,尤其对一个男人而言,事后的整理是烦人的,如果没有老姑妈,狄君璞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忙了三天,才总算忙完了。这天⻩昏,狄君璞才算真正有闲暇走到山野里来看看。
沿着一条小径,狄君璞信步而行,山坡上的草丛里开着芦花,一丛丛细碎的、⽩⾊的花穗在秋风中摇曳,每当风过,那一层层芦穗全偏倚过去,起伏着像轻风下的波浪。几株⻩⾊的雏菊,杂生于草丛之间,细弱的花⼲,小小的花朵,看来是楚楚动人的。枫树的落叶飘坠着,小径上已铺満了枯萎的叶子,落叶经过太的曝晒,都变得⼲而脆,踩上去簌簌作声。两只⽩⾊的小蛱蝶,在草丛里翩翻飞舞,忽上忽下,忽远忽近,忽⾼忽低,忽分忽合。落⽇的光在小蛱蝶的翅膀上染上了一层闪亮的嫣红。这秋⽇的⻩昏,一草一木,一山一石,在在薰人醉。
狄君璞不知不觉的进⼊了深山里,在这杳无人迹的山中,在这秋⽇的柔风里,在这落⽇的余晖下,他有种崭新的、近乎感动的情绪,那几乎是凄凉而怆恻的。他不自噤的想着前人所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那份感触。他是深深的被这山林所震慑了。
他前面有块巨石挡着路,小径被一段杂草所隔断了,这是一个山⾕,遍布着嵯峨的巨石。他站住,仰头望了望天空,彩霞満天,所有的云,都是发亮的橙⾊与红⾊,一朵一朵,熙攘着,堆积着。⾕里有些儿幽暗,薄雾苍茫,巨石的影子斜斜的投在草地上,瘦而长。风在⾕內穿梭,发出低幽的声响。
那对小蛱蝶,已经不见了。
他陷⼊一种深沉的冥想中,在这一刻,他又想起了美茹,如果美茹在这儿,她会怎样?不,她不会喜这个!他知道。
可悲呵,茫茫天涯,知音何处?他心头一紧,那怆恻的感觉就更重了!
忽然间,他被什么声音惊动了。他听到一声叹息,一声低幽、绵邈,而苍凉的叹息。这山⾕中还有另外一个人!他惊觉的站直了⾝子,侧耳倾听,又什么声音都没有了。是幻觉吗?他凝神片刻,真的,不再有声音了。他摇了头摇,回⾝望着农庄,是的,从这儿可以清楚的看到农庄的红栏杆,和那枫叶后的屋脊,这时,一缕炊烟,正从屋脊上袅袅上升,阿莲在做晚餐了,他也该回去了。
抬起脚,他准备离去了。可是,就在这时候,那叹息声又响了起来,他重新站住,这次,他清楚的知道不是幻觉了,因为,在叹息声之后,一个女的、柔软的、清晰的声音,喃喃的念了几句“无言独上西楼”还是什么的,接着,又清楚的念出一阕词来,头几句是这样的:“河可挽,石可转,那一个愁字,却难驱遣…”仅仅这几句,狄君璞已经觉得心中怦然一动,这好像在说他呢!他曾以博览群书而自傲,奇怪的是对这阕词并无印象。静静的,他倾听着,那女声音好软,好温柔,又好清脆:“河可挽,石可转,那一个愁字,却难驱遣。眉向酒边暂展,酒后依然见。枫叶満垣阶红万片,待拾来,一一题写教遍,却遣霜风吹卷,直到沙岛远!”
念完,下面又是一声轻喟,带着股恻然的、无奈的幽情。
狄君璞再也按捺不住自己,他有种又惊又喜又好奇的情绪,在这孤寂的深山里,他是做梦也不会想到会听到这种声音和这种诗句的。他情不自噤的跟踪着那声浪,绕过了那块挡着他的巨石,向那山凹中搜寻过去。
刚刚绕过了那石块,他就一眼看到那念诗的少女了,她坐在一块岩石上,正面对着他出现的方向。穿着一袭黑⽩相间的、长袖的秋装,系着一条黑⾊的发带,那垂肩的长发随风飘拂着,掩映着一张好清秀、好⽩皙的脸庞。由于他的忽然出现,那少女显然大大的吃了一惊,她猛的抬起头来,睁大了一对黑⽩分明的大眼睛,那眼睛好深好黑好澄净,却盛満了惊惶与畏怯,那样怔怔的瞪着他。这眼光马上引起他一阵犯罪似的感觉,他那么抱歉──显然,他侵⼊了一个人私的、宁静的世界里。
“哦,对不起,”他结⾆的说,不敢走向前去,因为那少女似乎已惊吓得不能动弹。“我没想到打搅了你,我才搬来,我住在那上面的农庄里。”
那少女继续瞪着他,仿佛本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那眼睛里的惊惶未除,双手紧紧的握着膝上的一本书,一本线装的旧书,可能就是她刚刚在念着的一本。
“你了解了吗?”他再问,尝试着向她走近。“我姓狄,狄君璞。你呢?”
他已经走到她面前了,她的头不由自主的向后仰,眼里的惊惶更深更重了。当他终于停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忽然发出一声惊喊,迅速的从岩石上跳起来,扭转⾝子就向后跑,她⾝上那本书“噗”的一声掉落在地上,她“逃”得那样快那样急,竟无暇回顾,也不去拾那本书,只是仓皇的奔向那暮⾊渐浓的深山小径中。只一会儿,她那纤细而苗条的⾝子,就隐没在一片葱草的绿⾊和薄暮时分的雾气里。
狄君璞有好一会儿回不过神来,他实在不了解自己有什么地方会如此惊吓了她?他虽不是什么漂亮男子,但也决不是钟楼怪人呀!站在那儿,他望着她所消失的山⾕发愣,完全大惑不解。半晌,他才摇了头摇,惑的想,不知刚才这一幕是不是出自他的幻觉,他那经常构思小说的头脑,是常会受幻觉所愚弄的。要不然,就是什么山林的女妖,在这儿幻惑他,聊斋中这类的故事曾层出不已。可是,当他一回顾间,他看到了草地中的一本书──她所落下的书,那么,一切都是实真的了?确有一个少女被他的鲁莽所吓跑了?
他有些儿惆怅,有些儿沮丧,他从不知道自己是很可怕的。俯下⾝子,他拾起了地下的那本书,封面上的书名是《历朝名人词选》。翻开第一页,在扉页的空⽩处,有⽑笔的题字,写的是:“给爱女心虹爸爸赠于一九六五年耶诞节”心虹?这是那少女的名字吗?这又是谁呢?她的家在附近吗?他心中一动,突然想起霜园,只有霜园,与刚刚那少女的服饰打扮,和这本书的內容是符合的。那么,她该是梁逸舟的女儿了?一时间,他很想把这本书送到霜园去。可是,再一转念间,他又作罢了。因为,太不知什么时候已落了山,暮⾊厚而重的堆积了过来,山中的树木岩石,都已苍茫隐约。再不寻径归去,他很可能失在这山凹里。何况,那傍晚时的山风,已不胜寒恻了。
拿着那本书,他回到了农庄。小蕾已经在农庄的门口等待了好半天了,晚餐早就陈列在桌上,只等主人的归来。菜饭香绕鼻而来,狄君璞这才发现,自己早已饥肠辘辘了。
餐后,他给小蕾补习了一下功课,小蕾因⾝体太差,正在休学中,但他却不想让她忘记了功课。补完了书,又带着她玩了半天,一直等她睡了,狄君璞才回到自己的书房里。扭开了台灯,他沉坐在书桌前的安乐椅中,不由自主的,他打开了那本《历代名人词选》。
这是清末一个词人所编撰的,选的词都趋于比较绮丽的作品。显然有好几册,这只是第一册。他随便翻了几页,书已经被翻得很旧了,许多词都被密密圈点过,他念了几首,香生満口,他就不自噤的看了下去。
然后,他发现书页的空⽩处,有小字的评注,字迹细小娟秀,却评得令人惊奇。事实上,那不是“评注”而是一些读词者的杂感,例如:“所有文学,几乎都是写情的,但是,感情到底是什么?它只是痛苦的泉源而已。真正的感情与哀愁俱在,这是人类的悲哀!”
“没有感情,又何来人生?何来历史?何来文学?”
“好的句子都被前人写尽,我们这一代的悲哀,是生得太晚,实在创不出新的佳句了!”
“知识实在是人类的束缚,你书读得越多,你会发现你越渺小!”
“柳永可惜了,既有‘针线慵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少年光虚过’的深情,何不真的把雕鞍锁?受晏殊揶揄,也就活该了!”
“诗词都太美了,但也都是消极的。我怀疑如此美的感情,人间是不是真有?”
其中,也有与诗词毫无关系的句子,大多是对“感情”的看法,例如:“不了解感情的人,⽩活了一世,是蠢驴!而真了解感情的人,却太苦太苦!所以,不如做蠢驴,也就罢了!人,必须难得糊涂!”
“利用感情为工具,达到某种目的的人,该杀!”“玩弄感情的人,该杀!”“轻视感情的人!懊杀!”“无情而装有情的人,更该杀!”这一连串的几个“该杀”倒真有些触目惊心,狄君璞一页页的翻下去,越翻就越惑,越翻也越惊奇。他发现这写评语的人內心是零的,因为那些句子,常有矛盾之处。但是,也由此发现,那题句者有着満腔庒抑的情,如火般烧灼着。而那情中却隐匿了一些什么危险的东西!那是个失的心灵呵!
狄君璞深思的合起了书,心中有份恍惚,有份苍凉,然后,他又一眼看到书本的背面,那细小的字迹写着一阕词,是:“寂寞芳菲暗度,岁华如箭堪惊,缅想旧多少事,转添舂思难平,曲槛丝垂金柳,小窗弦断银筝。深院空闻燕语,満园闲落花轻,一片相思休不得,忍教长⽇愁生,谁见夕孤梦,觉来无限伤情!”
那不仅是个失的心灵,而且是个寂寞的心灵呵!狄君璞对着灯,听那山枭夜啼,听那寒风低诉,他是深深的陷⼊了沉思里。
早上,狄君璞起晚了,夜一没睡好,头脑仍是昏昏沉沉的。才下,他就听到客厅里传来小蕾的嘻笑之声,不知为什么,这孩子笑得好⾼兴。然后,他听到一个陌生的、女的声音,在和小蕾攀谈着。怎么?这样早家里就会来客吗?他侧耳倾听,刚好听到小蕾在问:“我忘了,我该叫你什么?”
“梁阿姨,记住了!梁阿姨!”那女的声调好媚柔,好年轻,这会是昨天山中的少女吗?“我住在那边霜园里,一个好大好大的花园,让爸爸带你来玩,好不好?”
“你现在带我去,好吗?”小蕾奋兴的说,一面扬声叫着:“婆婆!我跟梁阿姨去玩,好吗?”
“哦,不行,小蕾,现在不行,”那少女的声音温柔而坦率:“梁阿姨要去上学了,不能陪你玩。好吧,你爸爸还没起来,我就先走了,告诉你爸爸,今天晚上…”
狄君璞迅速的换好⾐服,洗了把脸,就对客厅冲出去。不成,他不能放她走!如果竟是昨天那少女呢!跑进了客厅,他就一眼看到那说话的人了。不,这不是昨天那个山林的女妖,那个虚幻的幽灵,这是个活生生的、神采飞扬的、充満了生命、活力,与青舂的女孩!他站住,视着他的是一对肆无忌惮的眸子,大而亮,带着点桀骜不驯的野,和一抹毫不掩饰的好奇,微笑的盯着他。
“哦,你是──你是?”他犹疑的问。
“我叫梁心霞!”她微笑着,仍然紧盯着他。“梁逸舟是我爸爸。”
“哦,你是梁姐小,”他打量着她,红粉⽑⾐,深红长,外面随随便便的披着一件大红⾊的薄夹克。手里捧着几本书,站在门前⼊的光里,几乎是个璀璨的发光体,光四。
“怎么不坐下来?小蕾,你叫阿莲倒茶,婆婆呢?”
“婆婆在煮稀饭,阿莲去买菜了。”小蕾说,在一边用一种无限欣羡的眼光看着心霞,连稚龄的小女儿,也懂得崇拜“完美”呵!
“别忙,狄先生,”心霞急忙说:“我马上要走,我还要赶去上课。”她对四周环顾着。“你们改变得不多。”
“是的,”狄君璞说:“我尽量想保持原有的朴实气氛。”
心霞点点头,又抬起眼睛来看着狄君璞。
“我来有两件事,狄先生。”她说:“一件是:爸爸和妈妈要我来请你和这个小妹妹,今天晚上到霜园去吃晚饭,从今以后,我们是邻居了,你知道。”
“噢,你⽗⺟真太客气了。”
“你们一定要来哦,”心霞叮嘱着:“早一点来,爸爸喜聊天。还有一件…”笑容忽然在她边隐没了,那眼睛里的光采也被一片不知何时浮来的乌云所遮盖了。她深深的望着他,放低了声音:“我姐姐要我来问一声,你是不是捡到了一本她的书?”
“你姐姐?”他怔了怔。
“是的,她叫梁心虹,她说她昨天曾在山中碰到了你。她想,你可能拾走了那本书。”
“哦,”他回过了神来,果然,那是梁家的女儿!但是,为什么心霞提到她姐姐的时候,要那样神秘,隐晦,而且満面愁容?“是的,我拾到了,是一本词选。你等等,我马上拿给你!”
他走进书房,取出了那本书,递给心霞。心霞接了过去,把它夹在自己的书本中,抬起眼睛来,她对狄君璞很快的笑了笑,说:“谢谢你,狄先生,那么我走了。晚上一定要来哦,别忘了!”
“一定来!”狄君璞说,牵着小蕾的手,送到门外。“我陪你走一段,你去镇上搭车吗?”
“是的,你别送了!”
“我喜早上散散步!”
沿着去镇上的路,他们向前走着,只走了几步,小蕾就被一只大红蜻蜓昅引了注意力,挣开了⽗亲的掌握,她呼着奔向了路边的草丛里,和那只蜻蜓追逐于山坡上了。看着小蕾跑开,心霞忽然轻声的、像是必须要解释什么似的说:“我姐姐…她很怕看到陌生人。”
“哦,是吗?”狄君璞顿了顿。“我昨天吓到她了吗?”
“我是怕…她吓到了你。”心霞勉強的笑了笑。
“怎会?”狄君璞说:“我以为…”他又咽住了。“她很少去城里吗?没有读书?”
“不,她已经大学毕业了,念的是国中文学系。爸爸常说,她是我们家的才女。但是,一年前,她…”心霞停住了,半天,才又接下去:“她生了一场脑病,病得很厉害,病好之后,她就变得有点恍恍惚惚的了,也曾经在精神病院治疗过一段时间,现在差不多都恢复了,只是怕见人,很容易受惊吓。医生说,慢慢调理,就会好的。”
“噢,原来如此。”狄君璞恍然了,怪不得她那样瑟缩,那样畏怯,那样惊惶呢!
小蕾从山坡上跑回来了,她失去了那只蜻蜓,跑得直气,面颊红扑扑的,额上都冒着汗珠了?鸥盖椎氖郑家坏慕校骸鞍郑叶隽耍“郑∥一姑怀栽绶梗?br>
“好了,”心霞站住了,笑着说:“别送了,狄先生,晚上见吧!”
“好,晚上见!”狄君璞也笑笑说。
心霞对小蕾挥了挥手,转⾝去了,一抹嫣红的影子,消失在绿野之上。狄君璞牵着小蕾,慢慢的向农庄走回去,老姑妈早已站在农庄门口,引颈而望了。
早餐过后,狄君璞进⼊书房,开始整理一篇自己写了一半的旧稿。搬家已经忙完了,也该重新开始工作了。他沉⼊自己的小说中,有很长一段时间,对外界的一切都茫无所知,直到将近中午,老姑妈推门进来。
“听说梁家今天晚上请你和小蕾去吃饭!”她说,手里一面编织着一件小蕾的⽑⾐。
“是的。”狄君璞抬起头来,他的神志仍然深陷在自己的小说中。
老姑妈在旁边的一张椅子里坐了下来,一面不停的做着活计。她虽竭力做出一副轻描淡写,无所事事的神情来,但狄君璞据和老姑妈多年相处的经验,却知道她必定有所为而来。这姑妈是狄君璞⽗亲的亲妹妹,兄妹手⾜之情弥笃,狄君璞的⽗亲结婚后,姑嫂之间感情更好,一直住在一起。后来姑妈结婚了,谁知婚后三年就守了寡,狄君璞的⽗亲怜惜弱妹,就又把她接了回来。从此,老姑妈就再也没有离开过狄家,狄君璞几乎是被她带大的。等到狄君璞⽗⺟双亡,老姑妈就毅然的主持起家务来,对狄君璞和小蕾都照顾备至。所以,对老姑妈,狄君璞有份孺慕之依,更有份感之情。现在,看到老姑妈那若有所思的样子,他放下了笔,问:“有什么事吗?”他想,老姑妈一定因为自己没有被邀请而有些不快。
“哦,没什么,”老姑妈说,神⾊中却明显的有几分不安,她动了一下嘴,忽然问:“这个梁──梁逸舟,你跟他很吗?”
“哦,并不,怎么?”
“怎会想到租他的房子呢?认识多久了?”
“也不过半年左右,是在一个宴会上认识的,他说很佩服我的小说,那人很有点深度,我们谈得来的,就常?赐恕<⽗鲈虑埃椅抟饧渌灯鹣胝乙桓鱿缂涞姆孔樱艄獬渥悖厥聘呖旱模焕锤±傺。次铱梢园簿残醋鳎呑崞鹚姓庋蛔兆诺呐┳饰以覆辉敢獍崂醋。克悼兆乓彩前卓兆牛绻依醋。退憬韪遥形艺庋桓隽诰印依纯垂淮危苈猓驼庋龆恕业比徊缓冒鬃∷姆孔樱残问那┕徽抛庠肌5牵衷谖腋兜淖饨鸩还且馑家馑级眩嵌箍赡苷业秸庋阋擞终庋实钡姆孔樱苛阂葜壅馊苏媸歉龊萌耍彼A送#勺爬瞎寐瑁骸霸趺矗磕阄裁赐蝗晃势鹫飧隼矗坑惺裁煌茁穑俊?br>
“可是──”老姑妈沉昑了一下,⽑线针停在半空中。
“阿莲今天到镇上去买菜,听到不少闲话。”
“闲话?”狄君璞有些失笑。“菜场一向是三姑六婆传播是非的好所在。”
“倒不是是非…”老姑妈迟疑着。
“那么,是什么呢?”
“他们惊奇我们会搬进这农庄,据他们说,这儿是一幢──一幢凶宅。”
“凶宅?”狄君璞一愣。“这对我真是新闻呢!有什么证据说这儿是凶宅呢?”
“有许多──许多传说。”
“例如什么?闹鬼吗?”
“不是这种,”老姑妈皱了皱眉:“是有关于死亡一类的。”
“是说这屋子里死过人吗?”
“我也不清楚,阿莲说大家都呑呑吐吐的,只说梁家是一家危险的人,和他们家接近一定会带来不幸,正谈着,因为梁家的女佣⾼妈来了,大家就都不说了。”“咳,”狄君璞笑了。“我说,姑妈,你别担心吧,我保证那梁家没有任何的不妥,也保证我们不会有任何的不幸,那些乡下人无知的传说,我们大可以置之不理,是不是?”
“噢,”老姑妈笑了笑。“我知道你会这样说的,但愿我也能和你一样乐观。”
“那么,你就和我一样乐观吧!”狄君璞的笑容里毫无烦恼。“别听那些闲言闲语!梁家的人举止行动,可能和这农村的习不同,大家就造出些话来,过一阵子,我们可能也会成为他们谈论的对象呢!”
“可是,关于那霜园里…”
“霜园里怎样?”
“哦,我不说了!”老姑妈忽地打了个冷颤,站起⾝来。
“你会当作无稽之谈的,我还是不说的好,我去看看阿莲把午餐做好了没有?”
“到底是什么?”狄君璞皱起了眉头,他有些不耐。“你还是都说出来吧,姑妈!”
“他们说──他们说…那霜园里住着一个…一个魔鬼,一个女巫,一个疯子,她在一年以前,就在我们这栋农庄里,杀死了一个人!”
“什么?”狄君璞紧紧的盯着老姑妈。
“哦,哦,”老姑妈结⾆的向门口走去。“这──这不过是大家这么说而已,谁也不知道真正是怎么回事,反正你也不信这些,我只是告诉你,姑妄听之吧!我去看阿莲和小蕾去!”
像逃走一般,老姑妈急急的走了,她最怕的就是狄君璞把眉头锁得紧紧的,这表示他在生气了!她有些懊恼,真不该把这些话告诉他的,他一定嫌她老太婆多管闲事了。
狄君璞看着老姑妈离去,他不能再写作了,一上午那种平静安详的心情,现在已一扫无余,他站起⾝来,走到窗前,瞪视着窗外那绿树浓荫,他真无法相信,在这寂静而优美的深山里,会有着怎样的隐秘和罪恶?狠狠的,他摔了一下头,大声的说:“胡说八道!完全胡说八道!”
他的声音喊得那样响,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愕然回顾,房里静悄悄的,宽大的房间显得冷幽暗,他忽然觉得天气变冷了。
⻩昏时,狄君璞就带着小蕾往霜园走去。那山中曲折的小径,那岩石,那野花遍地,那彩霞満天,以及那山⾕中特有的一份醉人的宁静,使狄君璞再度陷⼊那种近乎感动的情绪里。而小蕾呢,她是完全奋兴了。不时的,她抛开了⽗亲的手,冲到草丛中去摘下几颗鲜红滴的草莓,或者,是一把野花。只一会儿,她两个手都満了,于是,她又开始追逐起蝴蝶和蜻蜓来,常常跑得不见⾝影。狄君璞只得站住等她,一面喊着:“别跑远了,小蕾!草太深的地方不要去!当心有蛇!别给石头绊了!”
小蕾一面应着,一面又绕到大石头后面去了,坚持说她看到一只好大好大的黑蝴蝶。狄君璞望着她那小小的⾝影,心头不自噤的掠过了一抹怛恻。因为要去霜园吃饭,姑妈把小蕾打扮得很漂亮,⽩⾊绣花的小裙短,红⾊的小外套,长统的⽩袜子,小红⽪鞋,再戴了顶很俏⽪的小红帽子,颇有点童话故事中画的“小红帽”的味道。孩子长得很美,像她的⺟亲。大而生动的眼睛,小小的翘鼻子,颊上的一对小酒涡…都是她⺟亲的!可是,她的⺟亲在那里?狄君璞还记得最后那个晚上,美茹哭泣着对他说:“我爱你,君璞,我真的爱你。可是继续跟你一起生活,我一定会死掉,我配不上你。你放了我吧!求求你,放了我吧!”
他当时的回答多么沉痛,她能听出来吗?
“我不想用我的爱情来杀死你!美茹,如果真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那么,你去吧!离开我吧,去吧!”
于是,她去了!就这样去了!苞着另一个男人去了。他表现得那样沉默,甚至是懦弱的。他知道,多少人在嘲笑他的软弱,也有多少人挪揄着他的“大方”只有他自己明⽩,他那颗滴着⾎的心是怎样也留不住美茹那活跃的灵魂的!一切并不能全怪美茹,他能奉献给她的,只有一颗心!而美茹,她生来就是天之骄子,那样美,那样活泼,那样生活在群众的包围里!她说的也是实话,她是不能仅仅靠他的一颗心而活着的!她去了,奇怪的是他竟不能怨她,也不能恨她,他只是消沉与自苦而已。美茹,或者她并没有想到,她的离去,是将他生命里的笑与快乐一起带走了,竟没有留下一丝一毫来。
小蕾从石头后面跑回来了,她着气,一边跑,手里的野花草莓就一路撒着,她的小⽩裙子飞开了像一把伞,整个人像个小小的散花天使。但是,她跑得那样急,得那样厉害,她的小脸是苍⽩的。
“爸爸!爸爸!爸爸!”她一路喊着。
“怎么了?”狄君璞一惊,奔过去拉住那孩子。“你又了吗?准是碰到什么花粉又过敏了!”
“不是的,不是的!”孩子烈猛的摇着头,受惊的眸子睁得好大。
“是什么?你碰到蛇了?被咬了?”狄君璞慌张的检视着孩子的手脚:“哪儿?哪儿疼?”
“不是,爸爸!”孩子恐惧的指着那块大石头:“那后面…那后面有一个人!”
“一个人?”狄君璞怔了怔,接着就笑了。“一个人有什么可怕呢?小蕾?这山什么人都可以来呀!”
“那个人──那个人瞪着山上我们住的房子,样子好可怕哦!”“是吗?”狄君璞回过头去,果然看到农庄悬崖边的红栏杆和屋脊。这山⾕就是他昨⽇碰到梁心虹的地方。他心中一动,立即问:“是个女人吗?”
“是的,一个女人!一个穿黑⾐服的女人!”
果然!是那个名叫心虹的女孩子!狄君璞牵着小蕾的手,迅速的向那块巨石走去,一面说:“我们去看看!”
“不!不要去!”小蕾瑟缩的后退了两步。
“别傻!孩子,”狄君璞笑着说:“那个阿姨不会伤害你的,去吧!别怕!”拉着小蕾,他跑到那块石头后面,那后面是一片草原,开満了紫⾊的小野花,还有几棵耸立着的、⾼大的红枫,除此而外,什么人影都没有。狄君璞四面打量着,石影参差,树影仿佛,四周是一片醉人的宁静。
“这里没有人呀,小蕾,你一定看错了!”
“真的!是真的!”小蕾争辩着。“她就站在那棵枫树前面,眼睛…眼睛好大…好可怕哦!”狄君璞耸了耸肩,如果心虹真在这儿,现在也早就躲起来,或是跑开了。他拍了拍小蕾的手,微笑的说:“不要夸张,那个阿姨一点也不可怕,她长得満好看的,不是吗?头发长长的,是不是。”
“不,不是,”孩子忙不叠的摇着头:“那是个…是个老太婆!”
“老太婆?”狄君璞是真的啼笑皆非了,心虹纵使看起来有些憔悴,也决不至于像个老太婆呀!他对小蕾无奈的摇了头摇,看样子,这孩子夸张描写的本能,一定遗传自他这个写作的⽗亲!将来也准是个摇笔杆的材料!
“好了,别管那个老太婆了,我们要快点走,别让人家等我们吃饭!”
片刻之后,他们停在霜园的大门外了,那镂花的铁门静静的掩着,门內花木扶疏,枫红似锦,房屋掩映在树木葱草中,好一个优美静谧的所在!
他按了门铃,开门的是他所认识的老⾼。对狄君璞恭敬的弯了弯,老⾼说:“狄先生,我们老爷和太太正等着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