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狄君璞靠进了椅子中,不再说话,只是静静的菗着烟,等着梁逸舟开口。
“你今晚在山里看到的那个老妇人,”梁逸舟说了,声调低沉而无奈。“原来并不是这样的,她原是个正常的女人,而且长得很不错,虽没受过⾼等教育,却也很谦恭有礼。她带着两个儿子,住在镇外的一个农舍里。她的丈夫很早就死了,除了留给她一个农舍和一点田地之外,什么都没有。她守寡十几年,把两个儿子带大,送他们读大学,受最⾼的教育,她自己给人⾐服,来维持家用,等她的孩子们长成,她所有的田地都卖光了,已经贫无立锥之地。”她的两个儿子,大的叫卢云飞,小的叫卢云扬,都长得非常漂亮,书也念得不错。因为他们家离霜园不远,我们有时遇见,也点点头。但是,我们家正式和卢家拉上了关系,却是四年以前开始的。”
梁逸舟停了停,抛掉了手里的烟蒂,又重新燃上了一支新的。他的眼底是忧郁而痛苦的。
“四年前,云飞大学毕业,受完了军训,他突然来拜访我。”
他继续说了下去。“你知道,那时候我的食品公司已经非常发达了,生意做得很大,也很钱赚。云飞来了,谦和,有礼,漂亮。他开门见山的请求我帮他忙,他希望到我的公司里来工作,他很坦⽩的把他的家庭情况告诉我,说他迫切的想找一个待遇较⾼的工作,报答他⺟亲一番养育的深恩。”这孩子立即打动了我,我承认,我这人一直是比较重感情的。知道云飞学的是外文以后,我把他派到国外贸易部做秘书。他工作得非常努力,三个月以后,我调升他为国外贸易部业务主任,再半年,他升任为国外贸易部副理,几乎所有国外的业务,他都掌握实权。
“就这样,云飞云扬这两个孩子就走⼊了我的家庭,经常出⼊于霜园了。”
“可是,”狄君璞不由自主的打断了梁逸舟的叙述。“心虹说她从没见过那⺟子二人。”
梁逸舟作了个阻止的手势。
“你不要急,”他说:“听我慢慢的说,你就了解了。”他啜了一口茶,眼光暗淡。“是的,就这样,云飞兄弟两个变成了霜园的常客。我当时并没有想到家里有个年已及笄的女儿。那时心霞还小,心虹却正读大学三年级,很快的,小一辈的孩子就建立起一份良好的友谊。心虹和云飞的行迹渐密。他们经常流连在山野里,或空废的农庄中,一去数小时,而我对这事也采取了听其自然的态度,因为云飞除了家世较差之外,从各方面看,都不失为一个够⽔准的好青年。”可是,就在这时候,公司里出了点小问题,而且是出在国外贸易部,我先先后后发现不少的纰漏,却不知是谁⼲的,经过了一番很仔细的调查,出乎我意料之外,那竟是卢云飞。
“我开始削弱云飞的实权,而且暗示他我已注意到了他,但他习不改,他收贿,他弄权,他盗汇,最后,我发现他竟窜改了帐簿,不断的、小辨模的挪用公款。”这使我非常的愤怒,我把云飞叫来训斥,他以満面的惊惶对着我,他否认所有一切的不法行为,他侃侃而谈,说我待他恩重如山,他怎能忘恩负义?他使我动摇了,因为公司的组织庞大。我的调查很可能错误,于是,我继续让他留在公司里,一面作更深⼊的调查,包括了他的私生活在內。
“但是,在这段调查的时间里,云飞和心虹的感情却突飞猛进。心虹是个一直沉浸在幻想里的女孩,看多了小说,念多了诗词,总认为爱情是一片纯真的美。她一旦沉⼊爱河,就爱得深,爱得挚,爱得狂热。等我想⼲涉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她已那样单纯的信赖的爱上了云飞,夺去云飞,似乎是比夺去她的生命更忍残。我稍有不赞成的暗示,心虹就伤心绝,她认为我是个势利的、现实的人,是个不了解儿女,也不懂得感情的人!她甚至于威胁我,说她可以死,但决不离开云飞!”而这时候,云飞的一切,都显示出极端的恶劣,时间一久,他的真面目逐渐暴露,一个典型的,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青年,我发现我被利用了,我不信任他对心虹的感情,不信任他所有的一切!于是,我也开始坚决的阻挠这段爱情,我必须把我的女儿从这个陷阱里救出来!
“那是一段相当痛苦的岁月,心虹逃避我,⽗女常常整个礼拜不说话,她不断的在农庄中或者是山⾕里和云飞相会,因为我不允许云飞再走进霜园的大门。同时,我停止了云飞在公司里的工作,我告诉他,如果他真爱心虹,去独自奋斗出一番前途来献给心虹,不要在我的公司里混!这一着使云飞更暴露了他的弱点,他竟对我恶言相向,说出许多耝话,决不像个有教养的孩子。他拂袖而去,临走的时候,他竟对我说,他将带走心虹!”于是,我监噤了心虹,那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心虹已经从大学里毕了业,刚找到一个中学教员的工作。为了救她,我不许她出门,我们⽇⽇夜夜守着她,但是,她终于在一天夜里逃走了。
“她不知去向,我去找云飞,云飞家里也没有云飞的影子,云扬和他⺟亲同样在找寻他,我雇用了人到处找寻,却始终找不着他们。就在我已经快绝望的时候,心虹却意外的回来了,离她的出走,不过只有十天。她显得苍⽩而憔悴,似乎是心力疲,走进家门后,她只对我说了一句:‘爸爸,我回来了!你还要我吗?’”我动的拥住她,说:‘我永远要你,孩子。’
“她哭着奔进她的房间,把自己关在房內,谁也不肯见,我们至今不知道那十天里到底发生过些什么事。不过,看她那样萎缩,那样面临着一份幻灭和绝望,我们谁都不忍再去追问她一切,只希望随时间过去,她会慢慢平复下来。”她把自己⾜⾜关了三天,这三天中,只有⾼妈和心霞能接近她,⾼妈是她从小的女佣,她对⾼妈有时比对昑芳还亲近。心霞和她的感情一向深挚。我们也深喜她不像刚回家时那样不见人了。但是,就在那第三天的晚上,事情就惊人的发生了!”
梁逸舟住了口,注视着烟蒂上的火光,那支烟已经快烧到他的手指,片刻之后,他熄灭了烟蒂,抬起头来,注视着狄君璞。后者正深靠在沙发里,带着一股动容的神⾊,静静的倾听着。
“那第三天深夜里,我正坐在这书房中看着书,心霞和⾼妈忽然气急败坏的冲了进来,心霞一叠连声的叫着:‘爸爸,我们必须去找心虹!她已经走了四小时了!’”我惊跳起来,心霞和⾼妈才断断续续的告诉我,说心虹在四小时前就出去了,她曾告诉她们,她是到农庄去再会一面云飞,两小时之內一定回来。我马上猜测出可能是⾼妈或心霞给云飞传了信,薄弱的心虹又去赴约了。当时,我已有不祥的预感,但仍然决料不到竟是我后来发现的局面。
“我没有耽搁一分钟,叫来老⾼,穿上了雨⾐──那时天正下着⽑⽑雨。我们马上出发到农庄去找寻心虹。心霞和⾼妈也坚持跟我们一起去,当时,我们都认为不会找到心虹了,她一定又跟着那流氓走了。”到了农庄,我们屋里屋外的呼唤着心虹的名字,没有人答应,我们搜寻了所有的房间,没有心虹的影子,我们开始在户外搜寻。那时雨下大了,季节和现在差不多,天气很冷,山野里到处都是嘲的。我们拿着手电筒到处探照,然后,我听到心霞在枫林內一声尖叫──就是农庄后面的那座枫林。
我们冲进去,一眼看到心虹正倒卧在栏杆边的泥泞里,而那年久失修的栏杆,却折断了好大一个缺口。
“我们跑过去,我立即把心虹抱起来,一时间,我竟以为她是死了,她的样子非?潜罚路浩屏耍直成稀⒘臣丈希加胁辽说暮奂#肷硎付冶洌恢谟甑乩镆烟闪硕嗌偈奔洹矣梦业挠暌掳∷庇谙胨退厮叭ァ?墒牵抢⽗说恼鄱鲜刮倚木医欣细呷频叫碌南旅嫒タ纯矗蛭艺也坏皆品伞#细叻煽斓呐苋チ耍颐前研暮绫Ы┳镁》椒ù耆嗨氖纸牛胧顾指磁颐呛艋剿『乘贾彰挥兴招庒础!蔽宜ε碌氖虑楣挥ρ榱耍细叽牌芑乩矗谀切孪旅妫品傻氖逄稍谝崖也莺脫沂校缫讯狭似?br>
他再度停住了。狄君璞紧紧的注视着他。他的嘴微颤着,面容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里。
“这就是心虹的故事,也就是那农庄所发生过的惨剧。那晚,我们把心虹抱回家后,她就⾜⾜昏了三个月之久,什么问题都不能回答。我们把她送进医院,她⾼烧不退,有一度,我们都以为她会死去,但是,她毕竟活过来了,又能说话认人了。可是,当我们婉转的想向她探索那晚的真相时,我们才吃惊的发现,她对那晚的事一点记忆都没有,非但不记得那晚的事,她连卢云飞是何许人都不知道!她把整个这一段恋爱,从她的生命史中一笔勾销了。最初,我们还认为她可能是矫情,接着就发现她的精神恍惚,神志惘,容易受惊又怕见生人。我们请了精神医生,治疗了将近半年的时间,才出院回家。医生说她这是受了重大刺后的态变,她确实不再记得卢云飞和有关卢云飞的一切人和物,因为在她的潜意识中,她不愿意记忆这段事。但是,医生也表示,这种失去记忆的情况只是暂时的,总有一天她会恢复过来,现在,还是听其自然,不要刺她比较好些。”
狄君璞移动了一下⾝子,噴出一口烟。
“不过,”狄君璞说:“她记得小时候的事,记得农庄的花呀草呀,还记得她看过的书…”
“是的,除了有关卢云飞的事、物,与人以外,她什么都记得,这是一种部份的失忆症。她确实不再认得卢云扬和他的⺟亲,却认得其他的每一个人,那怕是乡间种田的农妇,她都记得,事实上…”梁逸舟蹙紧眉头,深深叹息。“她这种情况是令人心痛的,也是可怜的。因此,我们也毁掉了许多有关云飞的资料,包括云飞写给她的情书,送给她的照片等。我们也很矛盾,我们希望她恢复记忆,变得正常起来。也怕她恢复记忆,因为那记忆必然是痛苦的。”
“她自己知道她失去了部分的记忆吗?”
“我想,她有些知道,她自己也常在努力探索,但是,每当她接触到那个回忆的环节时,她就会昏倒。这种昏倒也是精神的,你知道。表示她的潜意识在抗拒那个记忆。”
“那么,你们至今不知道那晚在枫林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吗?”狄君璞深思的问。
“不知道。除非心虹恢复记忆,我们谁也无法知道那夜的悲剧是怎样发生的。察警来调查了许多次,勘察过几十次现场,那栏杆原来是木头柱子,这么多年风吹雨打,早就腐朽了,所以,后来警方断为意外死亡,这件案子就结了。但是…”他摇头摇,啜了一口茶,又深深的叹息了。“在官方,这件案子是结了。私下里呢,所有人都知道我阻挠过心虹和云飞的恋爱,都知道我把他从公司里开除,也都知道心虹和他私奔过。这件命案一发生,大家的传言就非常难听了。有人认为是我杀了云飞,也有人认为是心虹杀了他,还有说法是我们全家联合起来,在农庄里杀掉了云飞,再把他推落悬崖,造成意外死亡的局面。这一年来,我们在镇上几乎被完全孤立了。再加上云飞的⺟亲,那个可怜的,守了十几年寡的老太太,噤不起这个刺,在听到云飞死亡的消息后,她就疯了。我出钱把她送到医院,她在医院里住了差不多一年,上个月才回家。她并不是都像你今晚看到的那么可怕,她的病是间歇的,不发作的时候也很好,很安静。一发作起来,她就说心虹是凶手,就要杀心虹了。不管我对云飞怎样不満意,对这个老太太,却不能不感到歉意和同情,不止这老太太,云扬也是个正直而有骨气的孩子,惨剧发生后,我曾先后送过好几次钱到他家里去,他都拒绝了,只接受了医治他⺟亲的那笔医葯费。他对这事几乎没说什么,我不知他心中是怎样想的,我只知道他和他哥哥的个完全不同。我也想把他安排到我的公司里去做事,他却对我说:‘如果我将来会有一番事业,这事业必然是我用自己的双手去创下来的。我不需要你的帮助,哥哥已经是我很好的教训!’”我不知道他这些话的真正用意,但是,我想,他是很恨我们的。现在,他在一家建筑公司里做绘图员,他是学建筑的,据说工作情形十分努力。”
“你在暗中帮助他,我想。”狄君璞说。
“不,我没有。”梁逸舟坦⽩的望着狄君璞。“我尊重他的意志。在他的仇视中,我如果暗中帮助他,反而是对他的侮辱,你懂吗?”
狄君璞点点头。
“就这样,你现在知道了整个的故事!”梁逸舟深昅了口气。“一个男人的死亡,两个女人的失常,这就是这山⾕中蔵着的悲剧。至今,那坠崖的原因仍然是谜。你是个小说家,你能找出这谜底来吗?”
“你希望找出谜底来吗?”狄君璞反问。
梁逸舟苦恼的笑了笑。
“问着了我,”他说:“我要那谜底,也怕那谜底!心虹是个爱与恨都很強烈的女孩!”
“但是,她不会伤害任何人,我断定,梁先生。”
“但愿你对!那应该只是一个意外!”他站起⾝来,踱到窗前,望着窗外的树影花影,风把花影都了。他重复的说了一句:“应该只是一个意外。”
“你不认为,那卢老太太仍然该住医院吗?”狄君璞说:“任凭她在这山里跑,你不怕她伤害心虹?”
“我怕。”他说:“可是,那老太太是不该囚噤在疯人院中的,她大部分时间都很好,很讲理,你没看到她好的时候!”
“唉!”狄君璞默然了,叹息一声,他也走到落地长窗前面来,凝视着那月光下的花园。“多少人类的故事,多少人类的悲剧!”他喃喃的说,回想着那在山⾕里扑出来又吼又叫又撕又打的老妇,又回想到那満面痛苦的青年,再回想到那柔弱娇怯、惊惶失措的心虹…他写过很多的小说,很多的故事,但是没有这样的。沉思着梁逸舟所告诉他的故事,他感到惘,感到凄凉,感到一份说不出来的难受和不舒服,甚至于,他竟有些泫然了。
“心虹曾是个温柔娴静而雅致的女孩,”梁逸舟又低声的说了,像是说给他自己听。“在没发生这些事之前,你不知道她有多可爱。”
“我可以想像。”狄君璞也低声说,他另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即使是现在,心虹那份娇柔,那份惊怯,又有那一点不可爱呢?她那种时时心智恍惚的惘,和那种容易受惊的特,只是使她显得更楚楚可怜呵!
“夜深了。”梁逸舟说。
是的,夜深了。山风低幽的穿梭着,在那夜雾茫的山⾕中,有只孤禽在悲凉的啼唤着,那是什么鸟?它来自何方?
它在诉说些什么?会是什么孤独的幽魂所幻化的吗?
心虹在一段长时间的睡眠之后醒了过来,昨夜曾用了双倍的葯量,难得夜一没有受梦魇的困扰。睁开眼睛来,窗帘还密密的拉着,室內依然昏暗,但那光已将深红⾊的窗帘映红了。她翻了一个⾝,拥着棉被,有一份无力的慵懒,深秋的早晨,天气是寒意深深的。用手枕着头,她还不想起,她希望就这样睡下去,没有知觉,没有意识,也没有梦。虚眯着眼睛,她从睫⽑下望着那被光照亮了的窗帘,有许多树影在窗帘上重叠错,绰约生姿,她看着,看着…猛的惊跳了起来。树影、花影、月影、山影、人影…昨夜曾发生些什么?
她的意识恢复了,她是真正的清醒了过来。坐起⾝子,她用双手抱着膝,静静的思索,静静的回想。昨晚在山中发生的事记忆犹新,她打了个寒噤,不止记忆犹新,那余悸也犹存呵!
皱着眉头,她把面颊放在弓起的膝上。她眼前又浮起了那老妇的影像,那削瘦的面颊,那⼲瘪的嘴,那勾直勾瞪着的令人恐怖的眼睛。还有那眼神,那仇恨的、要吃人似的眼神!那不是个人,那简直像个索命的魂呵!
她又打了个寒噤,不自觉的想起那老妇的话:“你是个魔鬼!你是个妖怪!我要杀掉你!…你还我儿子来!还我儿子来!还我儿子来…”
为什么呢?为什么这疯妇要单单找着她?她看来像个妖怪吗?或是像个昅⾎鬼呢?掀开了棉被,她⾚着脚走下,站到梳妆台前面,不信任似的看着镜中的自己。她只穿着件雪⽩的、轻纱的睡袍,头发凌的披垂在肩上,那张脸微显苍⽩,眼睛惘的大睁着…她瞪视着,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忽然间,她脑中闪过了一道雪⽩的亮光,像触电般使她惊跳,她仿佛感到了什么,似乎有个人在轻触着她的头发,有股热气吹在她的面颊上,同时,有个声音在她耳边响着:“跟我走!心虹。我要你!心虹!”
不,不,不,不,不!她猛的闭紧眼睛,和那股要把她拉进某种幻境里去的力量挣扎着。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那些讨厌的、像蛛网般纠不清的幻觉呵!
门上突然传来两声轻叩,把她醒唤了,她愕然的看着房门,下意识的害怕著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要闯进来。门开了,她陡的松了一口气,那是她所悉的,満面笑容,満⾝温暖的⾼妈。
斑妈一看到她,那笑容立即收敛了,她直奔过来,用颇不赞成的声调喊:“好呵!姐小,你又这样冻在这儿!你瞧,手已经冻得冰冰冷了!你是怎么了?安心想要生病是不是?哎,好姐小,你不是三岁大的娃娃了呀!”
打开壁橱,她开始给心虹挑选⾐服,取出一件黑底⽩花的羊⽑套装,她说:“这套⾐服怎样?”
“随便吧!”
心虹无可无不可的说,开始脫下睡⾐,机械化的穿着⾐服。一面,她深思的问:“⾼妈,三岁时候的我是什么样子?”
“一个最可爱的小娃娃,像个小天使。”⾼妈说着,同时在忙碌的整理着铺。“好安静,好乖,比现在还听话呢!”
“我现在很讨厌吗?⾼妈?”心虹扣着⾐扣,仍然直直的站在那儿,忧愁的问。
“哦!我的姐小!”⾼妈摔下了棉被,直冲过来,她一把握住了心虹的手臂,热情而动的喊:“你明知道你不是的!你又美又可爱,谁都会喜你的。”
“可是,昨晚那老太婆叫我妖怪呢!”
“她是疯子!你知道!”⾼妈急急的说:“别听她的话,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
心虹哀愁的凝视着⾼妈。
“⾼妈,”她幽幽的说:“我是你抱大的,对吗?”
“是的,你两岁的时候我就到你家了,那时我还没嫁给老⾼呢!他在你们家当园丁,我跟他结婚后,没想到就这样在你们家待了半辈子!”
“⾼妈,”心虹仍然凝视着她。“你跟了我这么许多年,你喜不喜我?”
“当然喜啦,你这个傻姐小!”
“那么,”心虹急促的、热烈的说:“你告诉我吧,告诉我大家所隐瞒着我的事。”
“什么事呀?”⾼妈有些不安了,逃避的把眼光转到别处去。
“你知道的。你告诉我,一年前我害的是什么病?”心虹迫切而祈求的看着她。
“医生说是肺炎,”她在⾐服里着手。“那天你在山里淋了雨。”
“不是的,一定不是的。”她烈猛的头摇。“我只是记不起来到底是怎么回事?有时,我会看到一些模糊的影子,但是它们那样一闪就不见了,我想我一定…”
“别胡思想吧,姐小,”⾼妈打断了她,走开去继续折叠棉被。“你一径喜在山里跑,淋了雨怎么不生病,调⽪吗!”她把罩铺上。“好了,姐小,还不赶紧洗脸漱口去吃早饭去,你猜几点钟了?楼下还有客人等着你呢!”
“等我吗?”她惊奇的。“是谁?”
“那位狄先生和他的女儿。他带着女儿在山里散步,就顺便来问问你好了没有。你昨晚被吓得很厉害,以后晚上再也不要去山里了。”
“现在几点钟了?”
“十点半。”
“!我怎么睡的?”心虹惊呼了一声,到盥洗室去洗脸了。
“早饭要吃什么?我去给你做!”⾼妈嚷着问。
“一杯牛就好了,反正快吃午饭了,我又不饿!”
“加个蛋好吗?”
“我最不要吃蛋!”
“好吧!好吧!早晚又饿出病来!”⾼妈嘀咕着,无可奈何的摇头摇,走了。心虹梳洗过后,对镜中的脸再看了一眼,还不坏,最起码,眼睛底下还没有黑圈。打开门,她走下了楼。狄君璞和小蕾正坐在客厅中。因为梁逸舟到公司去了,心霞上学了。客厅里,只有昑芳在陪着客人。她正和狄君璞谈着一些心虹心霞小时候的事,这是中年妇女的悲哀,她们的谈料似乎永远离不开家庭和儿女。而小蕾呢?却在一边津津有味的玩着一个装香烟的音乐匣。
看到心虹,狄君璞不自噤的心里一动,到这时,他才体会出自己的“顺道问候”是带着多么“专程”的意味。他有些糊了,困惑了,他弄不清楚自己的情绪。事实上,昨夜夜一他都是糊和困惑的,几乎整夜没有成眠,脑子里始终回旋着梁逸舟告诉他的那个故事。如今,他只能把自己对她的关怀归纳于自己那“小说家的好奇”了。
“狄先生,”心虹轻轻的点了一下头,微微一笑,那笑容是很难得的,因为难得,而更显得动人。“昨天晚上真要谢谢你。”
“那里话,希望你没有怎样被吓着。”
“已经没事了,我昨晚吃了两粒安眠葯,睡到刚刚才起来。”心虹说,一面直视着狄君璞。那清的脸庞,那深沉的眼睛,那若有所思的神情,这男人浑⾝都带着一种成的、男的稳重和沉着。在稳重与沉着以外,这人还有一份难解的、易感的脸,那深不见底的眼睛中似乎盛载了无穷的思想,使人无法看透他,也无法深⼊的走进他的思想领域。
斑妈递来了牛,心虹在沙发上坐下来。微蹙着眉头,慢呑呑的啜着牛,仿佛那是什么很难吃的东西。昑芳用一种苦恼的专注的神情看着她,对狄君璞勉強的笑笑。
“你看,她就不喜吃东西,从去年病后,体重一直没增加上来。”
心虹有些烦恼,她不喜⽗⺟谈论她像在谈论一个三岁小孩似的。于是,她把小蕾拉到⾝边来,细细的、温柔的问她喜不喜这乡间?被冷落了半天的孩子立即奋兴了。用手攀住心虹的脖子,她奋兴的告诉她那些关于蝴蝶、蜻蜓、狗尾草、芦花、蒲公英…种种的发现,还有那些在⻩昏时到处飞来扑去的萤火虫,清晨在枝头坠落的小露珠…心虹惊奇的抬起头来,看着狄君璞。
“这孩子必定有你的遗传,她述说起来像一首诗。”
“孩子的世界本来就是一首诗。”狄君璞说,深深的凝视着她,他那深沉的眸子好深好深,她觉得有点震动而且心了。他不是在“看”她,他简直是在“透视”她呢!
“梁姐姐,”小蕾的奋兴一旦被引发就无法遏止,她摇着心虹的胳膊,大声的说:“我们去采草莓好吗?婆婆说,如果我能采到一篮草莓,她要做草莓酱给我吃,我们去采好吗?”
“这种野草莓很酸的呢!”心虹说。
“可是,我们去采好吗?”孩子祈求的看着她。
心虹抬起眼睛来,看了看狄君璞,后者也正微笑而鼓励的望着她。
“跟我们一起去山里散散步也不错,”他说:“外面天气很好,而且我保证不会再有什么疯老太婆来惊吓你,怎样?”
她不由自主的微笑了,站起⾝来。
“那么,我们还等什么?”她说,掉过头去看昑芳:“妈,我走走就回来。”“早些回来吃午饭,哦,狄先生和小蕾也来我们家吃饭吧!”昑芳说,看到心虹那么难得的有份好兴致,使她衷心愉快。真的,小蕾是个小可人儿,狄君璞稳重忠厚,或者,这⽗女二人会对心虹大有帮助。
“哦,我们不了,”狄君璞说:“姑妈在等我们呢,她今天给我们炖了一只,如果不回去吃饭,她要大大的失望了。”
昑芳笑笑,不再勉強了,她了解老姑妈那种心情。女人一上了年纪,对于小一辈的爱与关切也就更重了。往往并不是小一辈的需要她,而是她需要他们。
心虹牵着小蕾,跟狄君璞一起走出了霜园。秋⽇的光美好的照着,暖洋洋的,薰人醉的。小径上铺満了落叶,被太晒得又松又脆。那些⾼大的红枫,在光下几乎是半透明的嫣红。无数的紫⾊小花,在秋风中轻轻摇曳。天蓝得耀目,云淡淡,风微微,鸟啼清脆。远处那农庄端顶,一缕炊烟细袅。
“这就是我的世界,”心虹说,深深的呼昅着那带着泥土气息的空气。“山里的景⾊变幻无穷,清晨,⻩昏,月夜…昨晚,所有的气氛都被那个老太婆破坏了。”
狄君璞没有说话,他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在路边摘了一朵⻩⾊的小花,把花朵无意识的转动着,用那瓣花轻触着嘴。
“你吃过瓣花上的露⽔吗?”她忽然问。
“不,我没有。”
“我吃过。”她微笑起来,眼睛朦胧如梦。“在太还没出来以前,一清早走⼊山里,用一个小酒杯,去收集那些瓣花上的露珠,一粒一粒的,盛満一酒杯,然后喝下去,那么清醇,那么芬芳,那是大自然所酿制的美酒,喝多了,你一样会醉倒。醉倒在一个最甜最香的梦里。”她沉思,似乎已经沉浸在那梦里了,眼睛里罩上了一层薄雾,那眼珠显得更蒙了。好半天,她忽然醒了过来,垂下头去,她涩羞的低语:“我很傻,是不?”
“不,”他注视着她,为之动容。“很美。”
“什么?”她不解的。
“很美,”他重复了一句。“你的人,你的声音,你的世界,和你的梦。”
她很快的抬起眼睛来,扫了他一眼,脸颊上竟涌上了两片红嘲。
“你在笑我了。”她低声说。
“我会吗?”他反问。
她再度抬起眼睛来,这次,她是大胆的在直视他了,眼光里带着研判的意味,那眼光那样深沉,那样专注,似乎想看穿他的內心。笑容从她的边隐去,而面上的红嘲却更深了。
“他们…他们都说我傻。”她喃喃的说。
“他们是谁?”
“爸爸,妈妈,妹妹,还有…”她沉思,眉头轻蹙,在努力的思索着什么。“还有…他…”
“他是谁?”他追问,紧盯着她。
红嘲从她脸上退去,她的眉头蹙得更紧了,那记忆的钟在敲动。她的眼光惘,她的嘴颤动,她知道自己遗失了一段生命,她在追寻,她在努力的追寻。像掉在一个回漩滚动着的深井里,她被那转动的⽔流越旋越深,越旋越深,越旋越深…那冰冷的⽔,清寒刺骨,冷得她发抖,而那⽔流也越转越快了,越转越快,越转越快…她觉得天旋地转,呼昅急促,她的面容发⽩了。
他及时扶住了她。
“心虹!”他用力的喊,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她一震,惊醒了,从那深井里又回到了地面。瞪大了眼睛,她茫然的看着面前那张脸,那张深刻的、担忧的、而又带着抹痛楚与怜惜的脸,一时间,她有些神思恍惚,这是谁?
那样悉又那样陌生,那样亲近又那样遥远。她闭上眼睛,呻昑而且叹息。
“心虹,”他扶住她的胳膊。“你觉得怎样?”
她再张开眼睛,真的清醒了。乌云尽消,光下是他那张忧愁的脸和关怀的眼睛。
“哦!”她勉強的微笑。“又来了。别管我,没有关系的。”
他深深的注视她。
“我告诉你,”他诚挚的说。“当这种昏晕再来临的时候,你一定要克服它。不要让它把你打倒,你应该有坚強的自信和意志。如果你在害怕着什么,你唯一的办法,就是面对它,你懂吗?心虹。”
他的眼睛深沉似海。她觉得被淹没了,那浪嘲,温温软软的浪嘲,从头到脚的对她披盖过来,像一件温软的绸⾐。
“你知道我在害怕,是吗?”她低语。
“是的,我知道。”他也轻声说,眼光仍然停驻在她的脸上,那件绸⾐更温软了,更舒适了,松松的裹着她。
“你知道我在害怕什么吗?”
“不,我不知道。”
“那么,帮我,好吗?”她的眼里漾起了泪光。“帮我找出来!那总是跟在我⾝边的、无形的影是什么?我害怕,真的,我好害怕。”
“我会帮你。”他说,把她的外套拉拢,代她扣上⾐领的钮扣。虽然有太,⾕地里的风依然寒冷。“我会尽我的力量来帮你。”
他站在她面前,比她⾼那么多,那宽大的怀必然是温暖的,一时间,她竟有把头靠近那怀的冲动。但是,小蕾奔过来了,她曾跑开去了一段好长的时间。她的面颊红润,眼睛发光,満手都握着透的草莓。
“嗨,梁姐姐!我找到一大片草莓,好多好多!你说好要帮我采草莓的,怎么尽管站在这里和爸爸说话?来呀!你来呀!”
拉着心虹的手,她不由分说的把她向山野里拖,心虹对狄君璞轻轻一笑,忽然振作了一下,⾼声说:“好,让我们采草莓去!”
说完,她就跟着小蕾,奔进那杂草丛生的树丛里去了。她的长发飘飞,和小蕾辫梢的大绸结相映。狄君璞不由自主的跟着她们走进草丛,绕过岩石,穿过一个枫林,果然,面前有一块平坦的草原,荆棘丛中,一大片的野草莓正茂密的生长着,那些鲜红滴的果实,映着光发亮,像一颗颗红⾊透明的琥珀。
“哎呀,真不少!”心虹惊呼着。“小蕾,你简直发现了一个大宝蔵了呢!”“我们来比赛,看谁采得多!”小蕾说,兴⾼彩烈,眉飞⾊舞。
“好!让你爸爸也参加!”心虹说。
“爸爸?”小蕾询问的看着她⽗亲。
“参加就参加!”狄君璞大声说,感染了她们的兴致。“我一个人可以采得比你们两个人加起来还多!信不信?”
“吹牛!”小蕾叫着。
“那么,马上开始!”
他们立即展开了一场“草莓采摘比赛。”心虹采摘得非常努力,难得她有如此⾼昂的情绪和趣兴,她轻盈的穿梭在荆棘中,毫不费力的采摘下那一颗颗的果实。小蕾就更轻便了,她小小的⾝子如穿帘之燕,奔前奔后,用她的裙摆兜了一大兜的草莓,不时还发出呼和嘻笑,对她那⾝手笨拙的⽗亲投来揶揄的一瞥。
狄君璞却弄得相当的狼狈了,他简直没料到这是如此艰巨的工作,他不住被荆棘刺伤,又勾住了⾐服,又弄破了手指,刚采到的草莓又在不注意中给弄掉了,半天也没采到一握。最后,他竟尖声叫起救命来了。
“怎么了?怎么了?”心虹和小蕾都跑了过来。
“不知是些什么东西,把我満⾝都刺得疼,哎呀,又疼又庠,不得了!”
心虹看过去,噤不住惊呼着大笑了起来,又笑又叫的说:“你从哪里弄了这一⾝的榭⾐呀?这么多!天哪!这些刺人的小针就是摘上一小时也摘不⼲净了!”
那是一种植物的种子,像一小刺,一碰到它,它就会沾附在人⾝上。现在,狄君璞整个管都沾満了这种东西。
心虹一面笑,一面放下了自己的草莓,帮狄君璞去摘掉那些小刺,又摘又笑,因为狄君璞像木偶般立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动,満脸的可怜相。心虹看看他,忍不住又笑了。然后,她忽然站直了⾝子,愣住了。好半天,她才愕然的瞪视着狄君璞,喃喃的说:“听到吗?我居然笑了!奇怪,我又会笑了。一年以来,我几乎不知道怎样笑。”
狄君璞静静的望着她,眼光那样深沉,那样真挚。
“你的笑容很美,”他幽幽的说:“你不知道有多美。所以,千万别丢掉它。”
她不语,呆呆的看着他,他们默然相视,光在两个人的眼睛里闪烁,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小蕾已在一边⾼声的宣布,她获得比赛的第一名了。
一粒沙在海滩上碰到另外一粒沙。
“愿我们能结为一体。”第一粒沙说。
“哦,不行,沙子是无法彼此黏附的。”另一粒说。
“我将磨碎自己,磨成细粉,然后来包容你。”
于是,他在岩石上磨着,碾着,着,终于弄碎了他自己。但是,一阵?擞可侠矗阉且⻩鹁斫嗣5拇蠛#悄ニ榱说纳嘲缓#顺迳⒌剿拿姘朔剑僖簿鄄宦#矗薹ò萘硪涣I沉恕?br>
心虹合上了书本,把它抛在桌上,这一段是全书的一个引子,她已经读过几千几百次了,闭上眼睛,她可以把整段一字不错的背出来。但是,每当她拿起这本书,她仍然忍不住要把它再读一遍。就像这书里面其他许多部分一样,她总是要一读再读,而每次都会重复的引起她心中的怆恻之情。
一粒磨碎了的沙子,被?顺迳⒌剿拿姘朔剑箍赡茉倬勐B穑靠赡苈穑考词咕勐A耍硪涣I骋膊恢鞯教煅暮未Γ克鞠⒘耍裂笱蟮拇哟采险酒鹄矗叩酱⽩忧懊妗4巴庠谙伦畔赣辏悦悦擅傻挠晡聿悦5牧衷诨ㄔ袄铮阋对诤缰星岵拧?br>
她沉思片刻,然后走到壁橱前,取出一件大⾐,拿了一条围巾,她走出房门。嘴里不自主的轻哼着一支歌,她轻快的走下了楼梯。在楼下,她一眼看到⽗⺟都在客厅中,⺟亲在打⽑⾐,⽗亲在拆阅着刚送到的邮件。听到她的声音,⽗⺟同时抬起头来,对她注视着。
“!真冷,不是吗?”她对⽗⺟微笑着。“我们的壁炉该生火了。”
“这么冷,你还要出去吗?”昑芳怀疑的问,望着她手腕上的大⾐。
“这样的雨天,散散步才有味道呢!”心虹说着,穿上大⾐,围上了围巾。“狄君璞说,雨是最富有诗意的东西,所以古人的诗词中,写雨的最多了。”
“你要去农庄吗?”昑芳再问。
“唔,小蕾这两天有点感冒,我去看看她好些没有,这孩子越来越喜我,我不去她会失望。”心虹不知为什么,解释了那样一大堆,走到玄关的壁橱前,她拿出一件⽩⾊的玻璃雨⾐。
“回来吃晚饭?还是在农庄吃?”
“不一定,”心虹支吾着,扣好雨⾐的扣子:“如果到时候没回来,就不等我吃饭吧!”
“晚上要不要老⾼去接你?”梁逸舟这时才问了一句,他的眼光始终研究的停在心虹的脸上。
“不用了,狄君璞会送我回来。”心虹打房开门,一阵寒风扑了进来,她缩着脖子打了个寒颤,回头对⽗⺟挥了挥手。
“再见!妈!再见!爸爸!”拉紧雨⾐,她置⾝于冬天的雨雾里了。
昑芳目送心虹的⾝影消失,房门才阖拢,她就立即掉转头来看着梁逸舟,说:“你不觉得,这几个月来,她到农庄去的次数是越来越勤了吗?”
“但是,她好多了,不是吗?”梁逸舟说。“那小女孩显然对她大有帮助,她几乎完全恢复正常了!”
“小女孩!”昑芳笑了一声。“逸舟,别太天真!那小女孩恐怕没有这么大的昅引力和功效吧!”
“你在暗示什么?”梁逸舟望着他的子。
“你知道的。狄君璞。”
梁逸舟不安的耸耸肩。
“我不认为会有什么问题,狄君璞比她大那么多,而且,小蕾还喊心虹做姐姐呢!君璞是我的朋友,心虹该算他的小辈…”
“你这些理由都站不住的,两情相悦,还管你什么辈份年龄?一个是充満梦幻的少女,一个是孤独寂寞的作家。你是了解心虹那份不顾一切的个的,假若再发生什么…”她菗了口气,紧盯着他。“这孩子生来就是悲剧格,天知道又会发生什么!不行,逸舟,我又有不祥的预感了!”
“不要紧张,你也是太容易紧张。君璞不会的,他是过来人,在感情上早注过防疫针了!”
“那么,你就不怕心虹单方面爱上狄君璞吗?”
梁逸舟为之愕然。
“怎会呢?心虹总不能见一个男人就爱一个男人的!”
“你说这话太不公平,”昑芳有些动气了:“男人!你们永远是又耝心又愚笨的动物!”
“怎么了?你?”梁逸舟失笑的。“你怎么跟我发起脾气来了?”
“你想,心虹在大学里,那么多男同学追求她,她都不中意,你怎能说她是见一个爱一个呢?至于卢云飞,你不能否认他确实很昅引女孩子!而狄君璞呢,他有许多优点,还有对会说话的眼睛。记住,心虹已经完全忘记卢云飞了,在她,还和一个从未恋爱过的女孩一样单纯。假若她爱上狄君璞,我是丝毫也不会觉得奇怪的!”
梁逸舟深思了片刻,燃起了一支烟。
“你分析得也有道理。”他说,重重的昅了一口烟。
“我问你,逸舟,”昑芳又说:“如果心虹和狄君璞恋爱了,你赞成吗?”
“当然不。”梁逸舟很快的回答。
“为什么?”
“各方面的不合适。狄君璞年龄太大,离过婚,又有孩子。而且,他那次婚变是闹得人尽皆知的!他也是个怪人,追求他那个太太的时候,几乎连命都拚掉!结婚不过几年,就又让她跟别的男人走了!他是个作家,这种人的感情结构是特别的。如果他们真结婚,心虹一定会不幸,何况还要做一个六岁大孩子的继⺟!这事是决不可能的,我当然不赞成!”
“那么,未雨绸缪,”昑芳沉昑的说:“你还是早做防备吧!我看,你让这个狄君璞搬进农庄,不见得是明智之举呢!”
“我怎么会料到还有这种问题!心虹这孩子,好像永远是我们家的‘问题制造中心’,从她的出世,就是我们的问题!”
“逸舟!”昑芳皱着眉喊:“你又不公平了!”
“好了,好了,算我说错了。”梁逸舟慌忙说,走过去坐到子⾝边,拉住了她的手,温柔的凝视她。“不生气,嗯?”
“你在敌视那孩子。”昑芳说,眼眶润了。
“没有,绝没有!”梁逸舟急切的申辩。“不过,我觉得你对那孩子有一种病态的抱歉心理,你总觉得对不起她。”
“我们是对不起她,逸舟。”昑芳含泪说,瞅着梁逸舟。
“你没听到她在夜里做恶梦,不住口的叫妈,叫得我的心都碎了,好像我是凶手,杀了她的…”
“哦,别说了!”梁逸舟揽住了他的子,把她的头紧庒在他的口:“别再说了,过去的事早过去了,一个孩子能记住多少?”
“但是,她记得,她完全记得。”
“别再说!昑芳,别再说!说下去你又要伤心了!”
昑芳住了口,同时,一声门铃响,昑芳迅速把头从梁逸舟的怀里抬了起来,说:“心霞回来了!”拭去了泪痕,她不愿心霞看出她伤心过的痕迹。
果然,房门开了,心霞抱著书本冲了进来,带进一股冷风。她的鼻尖冻红了,脸⾊显得有些苍⽩,⾝子微微发抖,那件红大⾐上都缀着细粉似的小⽔珠,连那头发上也是,跺了跺脚,她似乎想跺掉⾝上的冷气,眼光晴不定的在室內扫了一眼。
“你瞧!去上学的时候又没穿雨⾐!淋了一⾝雨,又冻成这样子!”昑芳叫了起来:“快去拿条大⽑巾把头发擦擦⼲!”
“我最不喜穿雨⾐!”心霞说着,坐下来,脫掉雨鞋和手套。
“你脸⾊不好,没有不舒服吧?”梁逸舟问,奇怪她怎么不是一进门就叫饿,或者用双冷手往她⺟亲脖子里塞。她看来有点反常呢!
“没有。”心霞说,脸上有股郁的神气。“我看到姐姐了。”
“在哪儿?”
“山⾕里,她不是去农庄吗?”
“你去山⾕⼲嘛?”昑芳诧异的问。
“啊,我…”心霞似乎有点慌。“我…没有什么,我想去代一个园艺系的同学采一点植物标本。”
“但是,你没有带回什么标本哦?”梁逸舟说。
“唔,太冷了,你知道。⾕里的风像刀子一样,我又分不清楚那些植物,就回来了。”心霞说着,抱起桌上的书本。
“我要马上去洗个热⽔澡,我冷得发抖,今年冬天像是特别冷。”她像逃避什么似的往楼上走去。
一件东西从她的书本中落了出来,她慌忙弯去捡起来,不安的看了⽗⺟一眼。昑芳已经看到是一封信,但她装作并未注意,心霞匆匆的走上楼去了。
昑芳和梁逸舟面面相觑。
“你不觉得她有些特别吗?”梁逸舟问。
“我看,”昑芳忧郁的皱皱眉。“一个的问题还没有解决,另一个的问题又来了。你看吧,我们还有的是⿇烦呢!”低下头,她开始沉默的编织着⽑⾐。模糊的想着心霞的那封信,封面上没有写收信人,这封信是面的,是她的同学写给她的吗?还是在这山⾕中件的呢?她下意识的再抬起眼睛对窗外望了一眼。窗外,雨雾糅合著暮⾊,是一片暗淡的蒙与苍茫。
这儿,心霞上楼之后,并没有像她所说的,马上去浴室。
她径直走⼊自己的房间,立即关好了房门,并上了锁。把书本放在桌上,拿起那封信,她对那信封发了好一阵呆,似乎不敢菗出里面的信笺。握着信,她在梳妆台前坐下来,望了望镜中的自己,那平⽇活泼的眼神现在看来多么惘,她摇了头摇,烦恼的对自己说:“梁心霞,梁心霞,你做错了!你不该接受这封信!现在,你最好的办法就是下楼去,把一切都告诉爸爸和妈妈!”
但是…但是…她眼前又浮起了那对痛楚的、漂亮的,而又带着股野与恼怒的眼睛,那被雨淋了的头发和夹克,以及他站在霜园门前枫树下的那股郁的神气。
“跟我来!”
他是那样简单的命令着,她却不由自主的跟随着他走到⾕地里,在那四顾无人的寂静中,在那茫茫的雨雾下,在那岩石的影里,他用那种慑人的、火灼般的眸子瞪着她,眼神是发怒而痛楚的。然后,在她还没弄清楚他的目的以前,他就忽然捉住了她,他的嘴迅速的对她盖了下来,她吃惊的挣扎,但他的胳膊像铁索般強而有力,他的嘴灼热而焦渴。
他浑⾝都带着那样男的、耝犷的气息,她简直无法动弹,也不能思想。只是瞪大眼睛望着那张倔強而不驯的脸。然后,他放开了她,把那封信抛在她的书本上,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就掉转头,大踏步的踩着雨雾,消失在山⾕中的小径上了。现在,她握着信封,仍然觉得震慑,觉得浑⾝无力,觉得四肢如绵。用手指轻抚着嘴,那是怎样的一吻呵!她在镜中的眼睛更加惘了。
终于,她忽然下定决心的低下头,菗出了信封里的信笺,打开来,她读了下去:“心霞:我给你写这封信,因为我不相信我自己在见到你之后,还能镇静的和你说些什么。假如你不想再念下去,我奉劝你现在就把这封信撕了。四年前,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还只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我曾耐心的等着你长大,天知道,你长大之后,一切的局面竟变得如此恶劣!你们一家成了我的仇敌,尤其是你!我说‘尤其’,你会奇怪吗?我了解你,我了解一切!我恨透了你,心霞,你这只不安静的小野猫!或者我错怪了你,但愿如此!我曾想杀掉你,撕碎你,只为了我不能不想你!相信吗?我常徘徊在霜园的围墙外,目送你上学,呆呆的像个傻瓜。然后再和自己发上一大顿脾气。噢!我真恨你,心霞!不知是不是命中注定,我们兄弟应该都丧生在你们姐妹手下?那么,来吧!让一切该来的都来吧!我在等着你!魔鬼!明晚八时起,我将在雾⾕中等你,在那块‘山’字形的岩石下面。不过,我警告你,我可能会杀掉你,所以,你不要来吧!把这封信拿给你⽗⺟看,让他们来对付我吧!你不要来,千万不要来。我会一直等到天亮,但是,你让我去等吧!求你不要来,因为,如果你真来了,我们就都完了!我们将被打⼊万劫不复的地狱里,永远陷⼊痛苦的深渊中!好好的想一想,再作决定。山⾕里的夜会很冷,不过我可以数星星──如果有星星的话。再提醒你一次:最好不要来!云扬”心霞看完了信,好一会儿,她就呆坐在那儿,对着那张信纸发愣。逐渐的,有阵雾气升⼊了她的眼睛中,她的视线模糊了。某种酸涩的、痛苦的情绪抓住了她。捧起了那张信笺,她颤抖的把嘴庒在那个签名上,喃喃的说:“你知道的,云扬,你明知道我会去。所以,让我们一起下地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