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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翁已望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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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琴仙叫刘喜来帮着扶起,把两个大靠枕靠了背。道翁道:“你们去找我那些诗文集来。”琴仙忙去开了箱,一部一部的搬过来。道翁问了书名,又过了目,叫留下一本近作诗稿子,一本书画册,其余都叫烧了。

  琴仙哭道:“这些诗文着你,一生的心血在内,正可留以传世,为何要烧了呢?”道翁道:“你不知道,我没有这些东西,我也不至今这个模样,总是他误了我。

  若留下他,将来是要害人的。教人学了我,也与我一样,偃蹇一生,为造物所忌。断断留不得,快拿去尽行烧了。”

  琴仙万种伤心,十分无奈,只得到外面烧了几种,又自藏了几种,道翁将方才留的诗文字画付与琴仙道:“这个给你作纪念。”

  琴仙见此光景,就要忍住哭,也忍不住了,只是掩面呜咽。道翁又叫取笔砚来,琴仙磨了墨送上,道翁要纸,琴仙又送上纸,扶正了他。

  刘喜搬过一张小桌,放在前,琴仙在旁照应。道翁了一会,刘喜拧了巾与他擦了脸,嗽了口。

  道翁执着笔,颤巍巍的,一大一小,写了一篇放下,又了一回,眼中掉下泪来,叫一声:“琴儿,我有句话吩咐你。”

  琴仙含泪听训。道翁道:“你虽幼年失路,但看你立志不凡,我不须多嘱,你回京后自然旧业是不理的了,徐度香处尽可寄身。”

  琴仙听到此,便哭起来,不能答应。道翁又道:“这个遗言你收好了,将来到京之后与度香,他必有个道理。”

  琴仙接了过来,看是:六月八偕侯石翁游凉山,登绝山献,为罡风吹落堕地,致份足。归卧不起,呕血数斗,现寓白下萧寺中,弥留之际,旦夕间事也。伤哉!伤哉!

  素车无闻,青绳谁吊,骸轻蝉蜕,魂咽之。一?g之土何方,六尺之孤谁托?琴儿素蒙青眼,令其来依。呜呼?度香知我,自能慰我于九原也。

  残魂不馁,当为报德之蛇。稚子有知,亦作感思之雀。肝胆素照,神魂可通,不尽之言,伏惟矜察。七月七屈本立绝笔。琴仙看了,不觉恸倒在地,刘喜也哭了。

  道翁命刘喜扶起琴仙,琴仙独自倚而哭,道翁道:“不必哭了,我累了你。殡殓之后,即埋我于江岸,也不必等过百,你速速进京罢。

  你将我的文凭送到石翁处,托他在制台前缴了,要他与我做篇传。人虽不足传,但我一生之困苦艰难也就少有的。”

  琴仙只自掩面哭泣,不能答应,刘喜也泪落不止,屋中忽觉香风拂拂,道翁叫刘喜与他擦了身子,换了衣裳,桌上焚了一炉香,道翁跏趺而坐。琴仙偷眼看他。像个不吉的光景,只见又提笔来。

  在纸上写了四句道:一世牢到白头,文章误我不封候。江山故国空文藻,重过南朝感旧游。题罢,掷笔而逝。琴仙一见,又昏晕倒了,慌得刘喜神魂失措,一面哭,一面拍醒琴仙。

  琴仙跪在前,抱了道翁双足,哭得昏而醒,醒而昏,足足哭了半天。刘喜连连解劝道:“大爷,事已如此,人死不能复生,料理后事要紧。这么个热天,也不宜耽搁。”琴仙那里肯听,又哭了好一会。

  直到泪枯声尽,人也起不来了,刘喜扶了他起来,又拿水来与他净了脸,琴仙才敢仰视,只见道翁容颜带笑,玉柱双垂,室中余香未散。琴仙对刘喜道:“你看老爷是成了仙了。”

  刘喜道:“老爷一生正直,岂有不成仙之理。”刘喜与琴仙商议道:“前扣下船价二十两,已用了四两,还有十六两。

  我的箱子,他们算有良心,没有拿去,内中破破烂烂也可当得二三十千,共凑起来,五十吊钱是有的。老爷的后事也只得将就办了,或者报丧之后有些分子下来,也未可定。但这件事怎样的办呢?”

  琴仙道:“这些事我都不知道,尽要仗你费点心的了。”刘喜道:“这个不消吩咐。”于是先将道翁扶下,易箦之后,点了香烛,焚了纸钱,昨请的李大夫方来,闻得死了,即忙回转。刘喜出去料理,一个人又没有帮手。棺材买不到,只得向和尚买了那一口停放在后楼的,就去了二十二千大钱。

  其余做孝衣,叫吹鼓手,请僧念经,雇了一个厨子,忙得不了,琴仙诸事不能,惟在前守尸痛哭,水浆不入口者两

  刘喜又疼他,也无空劝他。入殓之后,停放中堂,琴仙穿了麻衣,在灵帏伴宿,刘喜也开铺在一边。

  此时正是中元时候,是个兰盆鬼节。南京风俗,处处给鬼施食,烧纸念经,并用油纸扎了灯彩,点了放在河中,要照见九泉之意。

  一之内,断风零雨,白乌云,一刻一变。古寺中已见落叶阶,萧萧瑟瑟。夜间月映纸窗,秋虫叫,就是欢乐人到此,也要感慨,况多愁善哭如琴仙,再当此茕茕顾影,前路茫茫,岂不寸心如割!

  正是死无死法,活无活法。若死了,道翁这个灵枢怎样?岂不做了负恩人?若活了,请教又怎样熬这伤心日子?数之间,将个如花如玉的容颜,也就变得十分憔悴了,饮食也减了,一个来月,间惟喝粥两碗,不是哭,就是睡,也似成了病的光景。

  那晚上,酸风动魄,微雨打窗,琴仙反覆不寐,百感并起来,在房里走了几步,脚下又虚飘飘的。

  听得刘喜鼻息如雷,琴仙走去看时,见枕头推在一边,仰着面,开着口,鼻孔朝天,鼾声大振,一手摸着心坎。

  又见一个耗子,在他铺上走去,闻他的鼻子。琴仙恐怕咬他,喝了一声,耗子跳了过去,琴仙也转身回铺。

  听得刘喜鼻子哼哼哼的叫了几声,便骂起来,忽然一抢出来,往外就跑,唬得琴仙骨耸然,不知何故,忙出来拉他。刘喜撞开长窗,望着大树直奔上去,两手抱住不放。

  琴仙不解其故,倒唬得呆了,停了一会,不见响动,才大着胆走上前,见刘喜抱着树,又在那里打鼾。琴仙见他尚是睡着,便叫了几声,推了几推,刘喜方醒过来,问道:“做什么?”

  琴仙道:“你是什么缘故?睡梦中跑出来,抱住了树。”刘喜方眼,停了一停,道:“原来是梦。我方才张贵来扯我的被窝,我正要捉他,问他的箱子,一赶出来抱住他,不想抱着了树,又睡着了。”

  自己也笑了一笑,琴仙又害怕,又好笑,同了进来,关了窗子,刘喜倒身复睡。琴仙也只得睡下,恍恍惚惚的,一会觉自己走出寺来,见对面有个书铺,招牌写着华正昌三字,有个老年掌柜的照应了他。

  琴仙即进铺内,忽听锣声?,又接著作乐之声。回头看时,见一对对的旌旗幡盖,仪从纷纭,还有那金盔金甲,执刀列道,香烟成字,宝盖蟠云,玉女金童,华妆妙像,过了有半个时辰。

  末后见一座七香宝辇,坐着一位女神,正大华容,珠璎蔽面。看这些仪仗并那尊神都进寺里去了,琴仙也跟了进去,却不是那个寺,宝殿巍峨,是个极大所在,只见那些仪从人唱名参见后,两班排立,弓衣刀鞘,俨似军中,威严要畏。

  琴仙躲在一棵树后偷望,见那尊神后站着许多侍女,宫妆服,手中有捧如意的,有捧巾栉的,有捧书册的,有执扇的。

  只见那尊神说了几句话,却听不明白。见人丛里走出一个童子来,约十二三岁,虽然见他清眉秀目,却已头角峥嵘,英姿飒,走上阶去,长揖不拜。

  又见那尊神似有怒容,连连的拍案,骂那童子,见那童子口里也像分辨。两人觉说了好一会话,然后见那尊神颜色稍和,那童子也就俯首而立。

  又见那尊神向右手站的一个侍女说了一句什么,那侍女便入后殿。少顷,捧着一个古锦囊出来。

  走近童子身边。那童子接不接似的,双手将衣衿拽起,侍女把锦囊一抖,见大大小小的,新新旧旧,五颜六,共有百十来枝笔,一齐倒入那童子衣兜里。

  见那童子谢一声,站了一会,尊神又与他讲了好些话,那童子方徐行退下。琴仙看他一直出了庙门,心上想道:“这不知是什么地方?那个童子好不兀傲,到了此处,还是那样凛凛的神色,怎么跪也不跪的,想是个有气的人,来历不校”琴仙将要出去。

  只见一个戴金幞头穿红袍的神人进来,仔细一看,就是他义父屈道翁。琴仙吃了一惊,心上却不当他是死的。因为这个地方,不敢上前相见,仍躲在树后。

  见他义父上阶,打了一恭。那尊神也不回礼,略把手举了一举,见他义父恭恭敬敬站在一旁。

  那尊神问了几句话,便听得一声云板,两边鼓乐起来,尊神退入后殿去了,仪从亦纷纷各散。见他义父独在阶下徘徊,仰瞻殿宇。

  琴仙此时忽想他已身死,一阵伤心,上前牵住了衣哭起来,见他义父也觉凄然,便安慰他道:“琴儿,你受苦了,也是你命里注定的,不过百困苦,耐烦等候,自有个好人来带你回去。”

  琴仙想要问他几件事情,却一件也想不起,就记得方才那个童子,问道:“方才有个童子进来,那尊神给他许多笔,始而又骂他,这童子是什么人?”

  道翁道:“这童子前身却不小,从六朝时转劫到此刻,想还骂他从前的罪孽,后来是个大作家,名传不朽的。三十年后见他一部小小的著作,四十年后还有大著作出来,”琴仙又问道:“这位尊神是何名号?”道翁道:“低声。”

  便左右顾盼了一会,用指头在琴仙掌中写了两字,琴仙看是殿娥二字,也不甚明白,再要问时,道翁已望外走,琴仙随在后头。见他出了庙门,上了马,也有两个皂隶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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