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僻静的小村落正热热闹闹地办着喜事。
这么小的村子稍有风吹草动都是瞒不了人的。舂樵子夫妇对其他村民说段柔是他们的亲侄女儿,因为外头所以前来投靠,连着把未婚夫也一块儿带来了。无奈在途中遭抢受了伤,眼下伤势好了,便顺势替他们把婚事给办了。纯朴的村民没有多问,大伙儿只开开心心地替他们张罗着喜事。
村子小便有此等好处,村头村尾全像是一家人一样,昨儿个才说要办喜事,大清早便有人送来囍字红帐,不等招呼便自顾自的搭挂起来。几个手巧的妇人在屋里替他们剪纸花做装饰,还有年幼的孩子们四处去采来的鲜花。
朴素的茅草泥屋顿时成了热闹的喜堂,村民们忙碌地穿梭其间,有人捧着大红⾊印着藷字的馒头、有人送来红⾊窝窝头当成喜饼,对对红烛自是免不了的,连簇新的凤冠霞帔都端整地放在案上。
屋內的舂大婶儿正埋头改着喜服,别瞧她耝手耝脚,针线活儿却是极为灵巧,做着喜服的时刻眉梢都还隐约带着笑,像是回忆起了自己的年少时刻。
“大婶儿。”
“来来来!快来试试我给你改的喜服。”
段柔楞了一下,没想到舂樵子夫妇的动作这么快,屋內屋外这一切,简直像一场梦一样!
“唉!还是大了点儿。你啊,真该多吃点了,要嫁人喽!哪个姑娘家要嫁人了还像你这样瘦的?”舂大婶儿拿着喜服往她⾝上比比,左看右看,喜不自胜。“瘦归瘦,模样却可爱得紧!这套喜服啊,是我当年嫁过来的时候穿的,那时候年头不错,我爹娘专程请裁做的呢!大婶儿眼巴巴的留着这么多年,再怎么穷都舍不得拿去换银两,就是想给自个儿的女儿穿。没想到…哈!几十年也蹦不出个子儿来,你来了正好,给你穿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大婶儿…”段柔红了眼,菗菗噎噎地哭了起来。“您这样待我,柔儿真是…真是无以为报…”
“真是个傻姑娘!报答什么呢?咱们相逢就是缘分,这不就了了大婶儿一桩心事吗?是好事哪,怎么哭了?大婶儿不说就是了,好不好?别哭了。”
“我没哭…”
泪⽔都已经掉下来了还说没哭?舂大婶又是叹气又是好笑。“你这丫头也真够怪的,哭就哭也没什么好丢脸的,大婶在你这年纪还不是成天哭哭啼啼的。”
“我…我是很开心,大婶把我当自己人这样照顾我,让我想起我爹娘…”说着,眼眶又红了起来。从小到大没离开过家这么长的时间,一路上种种惊险跟心境的转变都无人能说,而现在居然要嫁人了,如果这个时候太祖⺟跟娘在⾝边,那该有多好啊!
“傻孩子,别这么说。唉唉唉,瞧你,弄得大婶儿都想哭了!”舂大婶忍不住也昅昅鼻子,按了按自己的眼角。
这时候边承与舂樵子都进来了。边承虽然已经康复大半,但行动却还是不方便得由舂樵子搀扶着,他们一进门便见到两个哭哭啼啼的女人,舂樵子摸摸头道:“咱们家办的好像是喜事儿,怎么?是咱们走错门啦?”
“死老头!没个正经的!”舂大婶儿含着泪笑骂,顺手将段柔往边承⾝上推。“去去去!小两口外面溜达去。晚上你们就要成亲了,这里没你们的事,快去溜达溜达吧!”
“可是大婶儿,我想帮忙…”
“帮什么忙啊?晚上够你忙的!趁还有时间,去村外逛逛,别在这儿碍手碍脚的,哪有新嫁娘自个儿动手的道理?快去快去!”
边承忍不住笑了起来,揽着段柔的肩“走吧,别拂了大婶儿的好意。”
离开舂家,边承牵着她的手慢慢走着。他的腿伤虽然外表已经痊愈,但却留下永远的残缺,走起路来微微跛着。
田间小路上几个村民挑着扁担朝他们微笑致意,苗圃中有妇女正弯播种,舂天的气息早早来到这小村。
“如果…我们就在这里落地生,你会觉得厌烦吗?”
段柔慌头摇“当然不会!”
“跟着个跛子一辈子,不遗憾吗?”
“边大哥!”段柔含嗔嚷道:“你怎么这么说!你会变成这个样子都是我害的…”说着,眼眶又红了。
边承连忙停下脚步,双手揽着她的肩“柔儿,我的意思是说你该配得上更好的…”
“可是你就是更好的!天底下没有再比你更好的了!”
靠在他的前,段柔紧紧拥住他的低语:“我不要其他的,我只要你…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你真的不怨我?不恨我?”鼓⾜了勇气抬起眼,段柔望着边承温柔的眸子,一鼓作气将所有的话全说出来。
“是我太想得到你才会说了那种谎。虽然我真的不知道事情会演变成那样,但终究是发生了,死了很多人…你爹你娘的心愿、你的心愿,都因为我而不能达成,这样的我配得上你吗?”
“配得上。”
简单的三个字令段柔感动得无以复加,她再度破碎地呜咽,惭愧得无地自容。
“嘿!别哭。”边承紧紧拥着她,贴着她的发际柔声安慰:“是我不好,是我太固执、太八股,如果我能早点觉悟,事情又怎会变成今天这个模样?所以我也要负责。既然你要对我负责,而我也该负责,那不如…”抬起她的小脸,边承印下柔情万千的吻。“不如我们就一起负责直到地老天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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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了,屋內的段柔正在试穿喜服。舂大婶儿的手艺果然极好,喜服改得分毫不差,穿上去的模样丽可人,就算素净着脸也是个丽可人的新嫁娘。
“真好看…我都忘了自个儿年轻的时候穿是不是也这么好看…”
“唉唷,都什么年纪了还想这个,真是个没脸的老蹄子!”
“舂大婶儿穿这件⾐服的时候怕不是四十年前的事儿了吧?哪还记得!”
“什么四十年?呸呸!娘老几时那样老了!”
“那不?你都自个儿说是『老』娘了咩!”
帮着换⾐服的村妇们取笑着舂大婶儿,一伙的婆婆妈妈嘻嘻哈哈的热闹极了!原本心头上总绕着的遗憾,被她们这么一笑闹,心情顿时轻松不少。段柔回头想开口,却瞧见舂樵子慌慌张张闯了进来。
“快走快走!”
“咦?时辰到了…”
舂大婶儿嘴里还有个“吗”字还没说出口,舂樵子已经急忙扯着段柔的⾐服手忙脚地嚷:“快脫下来!这⾐服颜⾊太显眼,容易被找着!快脫!快脫啊!城里的军队来找人了!”
段柔脑中轰然作响!
城里的军队来找人了?!
村妇们没有多说,她们只七手八脚地将好不容易穿上去的喜服又剥了下来,随手帮她套件短衫,接着舂大婶儿便拉着她的手往屋后跑。
“可是边大哥…”
“别怕,我当家的会来知会你,一定也会让你那口子逃的!”舂大婶儿柔声安慰她:“别怕,你快往后头的林子里跑,林子里森,他们应该不至于找过去,等风头过了再出来。”
舂大婶儿话说完转头便走,段柔连忙扯着她“大婶儿…”
“好孩子,别怕,不会有事的,等他们走了咱们再办喜事。乖!快走!快走!”舂大婶儿温柔地她的发,不住地挥手叫她定。段柔不得不往茂密的竹林中盲目地前进,再回头时已经看不到舂大婶儿的人影,只剩下黑影幢幢的密林。
段柔心头有着不祥的预感。为什么军队会找上门?为什么会选在这时候?
林子里好森,夜风袭来冷冽刺骨,她孤独地瑟缩在草丛中,无肋的感觉油然而生。
突然,后方的竹林发出窸窸你的声音,有人正朝她的方向走来。段柔一双大眼睛瞪得大大的,恐惧得几乎马上拔腿就跑。光线越来越暗,她已经无法看清前方的情况,耳边听着那声音越来越靠近,她终于忍不住转⾝…
“嘘!”边承的大掌捣住她的。“是我,别出声。”
惊慌失措的心终于稳定下来,她想也不想便回头投⼊他的怀抱中。“天哪…你差点吓死我!”
边承的膛微微震动。“别怕,不会有事的。”
“可是他们…”
“跟我来。”边承领着她在黑暗的竹林中穿梭,他虽然伤势未愈,但行动却依然敏捷。“别发出声音。”
段柔悄悄地跟着他,他们穿过了竹林又绕过小丘,终于来到一处隐密的⾼点,两人躲在冰冷的草丛中,他们的正下方就是村落的⼊口。
陶源村亮晃晃的,几十个士兵正挨家挨户搜查,所有村民都被集中在村子口,大家一个挨一个聚成一团,表情都有些忐忑不安。
“边大哥…”
“没事的,只要没找到我们,他们应该不至于对村民不利。”
“真…真是来找我们的?”
“嗯。”边承直直望着在村中进进出出的官兵。飞虎营已经在紫噤城中守卫两年,他也驻扎在京城中两年了,那些官兵们其中有些还与他打过照面…京城里的官兵何其之多,会专程挑些与他认识的人前来,可见绝对是曹公公出派来找寻他们的。
“为什么选在现在…”段柔泫然泣。
为何选在他们成亲的这一天?前一刻还浸在乐的气氛中,此时却连背脊也因为不安而感到寒凉。
现实的残酷如嘲⽔般汹涌而来,她终于不能再欺骗自己,她有爹有娘,远在通州的他们会不会受到牵连?皇帝会不会一怒之下将他们全都杀了?
靶受到她的恐惧,边承紧紧地拥住她安慰道:“别担心,他们不会发现我们的。只要他们找不到我们,⽇子一久就会认为我们真的死了,到时候我们就全安了。”
“可是…我们一辈子都要过这种躲躲蔵蔵的⽇子,你受得了吗?”
他的薄微微一抿,那瞬间令她的心无助地揪紧。原本边承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他是朝廷的猛将,一心只想尽忠报国,可如今却为了她区区一个小女子而得终⾝畏首畏尾地过⽇子,这对他来说多么不公平!多么残酷!
“傻瓜,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们不是已经约好了要在这世外桃源相守一生吗?我们就在这里种田、织布,过着耝茶淡饭的平淡生活,何来躲躲蔵蔵之说?”
段柔低眉垂眼,神情黯然。
“嘿。”边承揽住她纤细的肩,柔声道:“别胡思想好吗?咱们既然已经决定共度一生,天底下就再没任何事可以分开我们,相信我,好吗?”
“嗯…”挤出的笑容如此勉強,边承心中隐约有着一丝不安。
段柔什么都好,就是心思纤细敏感,稍稍风吹草动都能让她忧心半天。
“柔儿…”
段柔仰起小脸。
“答应我,不要做傻事。”边承忧心地拥她⼊怀,如雨点般的吻落在她脸上、眼上。“答应我,跟我⽩头偕老。”
凝视着边承带着忧伤的眼,段柔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泪⽔滚落粉颊,她只能不住点头。
有了她的允诺,他终于松口气,紧紧拥她⼊怀。只是他的心却依然不踏实,不祥的预感如乌云般笼罩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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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几名士兵拎着凤冠霞帔给红胡子军官禀报:“找到这些东西,但屋里没人。”
“办喜事啊?”红胡子军官冷笑。“新郞官跟新娘子呢?”
“新郞官不就在这里?”舂大婶儿没好气地努努嘴指着舂樵子。“咱老夫老了,偏生还没拜过堂,想拜个堂过过瘾而已。”
“你?”李将军冷笑着将喜服扔给她。“喜服你穿得下?你倒是穿给本将军看看!”
舂大婶儿脸一红嚷道:“还没改呢!看就知道啦,这是小姑娘的⾝段,不改一改我这老婆子怎么穿得下!”
“连喜服都还没改好,喜堂倒是全布置妥当了,这是哪门子的规矩?”
“咳,军爷,內童心未泯,大伙儿也跟着凑凑热闹罢了,军爷怎么当真了!”舂樵子恭敬地上前打揖“只是闹着玩儿…”
“谁跟你闹着玩儿!”红胡子李将军恼怒地将舂樵子踹得老远。
“哇!”村民全都吓呆了。舂大婶儿哭喊着赶忙扑上去扶着舂樵子。
“反了反了,怎么动手打人!”
“对啊,我们又没做坏事!”
“通通给我住口!”李将军凛着脸怒道:“快说!段柔跟边承在哪儿?要是不说的话,一个个全都拉回去严刑烤问!”
“我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这儿没你说的人!”
“把人给我带上来!”李将军一挥手,被五花大绑的王胖子跟张三、王二两个匪徒马上被推到马前。“你们说!是不是这个村子?”
“是是是是!”“我们就是在这里被打的!那个男人武功好厉害!”
“是啊!那个姑娘还装成自己是傻的,其实一点儿都不傻!”
“听到没有?段柔跟边承是朝廷钦犯,窝蔵者杀无赦!你们说还是不说?”
村民们噤若寒蝉,谁都没想到还有这一段。
“不说是吗?”李将军指着还躺在地上的舂樵子夫妇“给我重重的打!打到他们肯说为止!”
士兵们一拥而上,全都对着舂樵子夫妇拳打脚踢。他们只不过是两个普通的庄稼人,哪能受得了这样的毒打,现场顿时哀号声一片。
躲在村口上方的段柔紧紧捣住自己的,免得哭嚎出声。她⾝边的边承握紧了拳,温和的眸子闪出戾光。如果他现在出去,大概只有死路一条,因为他伤势未愈,不可能对抗那么多军士;而且他们还打算成亲,那是欺君罔上的死罪!
段柔呜咽着,手里悄悄握住一颗石头,她突然回头往后看,轻嚷:“边大哥,你!”
话未完,边承甚至还没回头,已经被一子敲昏倒地不起。
“熊大哥!”
“嘘!你快走吧,被发现就不得了了!”熊定邦将边承晕过去的⾝体拖进草丛蔵起来。
“不成,我得去救舂大婶儿,他们待我极好,我不能这样害他们!”段柔哭红了眼睛,凝视着边承昏的脸眉,感觉自己好不容易才暖热的心,再度粉碎。“边大哥就…⿇烦你照顾…”
“唉!照顾个庇!我哪能照顾他?我是跟着那个该死的李将军来的!幸好让我先找着你们,要是让其他人逮住,你们两个全都人头不保!我得马上回去,免得被发现了。”
“既然你要回去,那…就连我一起带回去吧!”段柔伸出双手,决绝地说道。
“什么…”熊定邦不由自主地大叫。
“是谁在那里?”下方的红胡子将军马上警觉。
段柔霍地起⾝将自己塞进熊定邦的怀中,一切…都结束了。“放开找!放开我!”
熊定邦又苦又懊恼,但他能怎么样?只希望边承醒来之后能自行逃生,别来讨他的项上人头,他也是百般无奈啊!
“是我!我抓到段柔了!”
临行前,段柔无言地再深深凝视边承一眼,一口充満不舍与懊恨的鲜⾎随之呕出。老天爷,若是无缘,何必让他们相识?何苦这样做弄人呢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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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段柔?”
曹公公不敢置信地望着她。段柔可是他精挑细选的女孩儿,他深知主子喜什么样的女子,段柔恰好是当中最好的…或者该说约莫一年前的段柔是最好的一个,但眼前的女子跟他之前所挑选的段柔却有着天地之别。
她一⾝耝布素⾐,⽪肤显得耝糙晦暗,连那张小脸蛋也晒得黑乌乌的,这哪是他选的段柔?这本就是个乡下耝鄙村姑!
段柔抬起眸,淡淡地望着曹公公那张老脸。“我就是段柔,公公要是不信可找我家的人来指认,不用从通州找,我有个舅⺟就住在京城的仪华街…”
“不用不用。”曹公公厌烦地挥挥手。真不知道事情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你说说看,这些⽇子你都到哪里去了?”
“被村民攻击之后受了伤,一直住在一位大婶儿家里,直到伤势痊愈。”这番话她已经在心里默念了上百次,但从嘴里说出来还是显得艰涩绕口。出卖自己的谎言说出口原来是这般苦涩。
“嗯?真是这样?”曹公公冷眼打量着她那张无表情的脸,突然转向⾝旁的小太监道:“去把唐嬷嬷给找来,老夫要验验这丫头。”
小太监领命而去,段柔的眼底终于闪过一丝惊慌。
“怕啦?”曹公公冷笑道:“你可别以为老夫老眼昏蒙什么都不知道,你跟那边承一路上眉来眼去、暗通款曲老夫可都瞧在眼里。咱们被暴民攻击是真,但你跟边承双双失踪也是真,莫不是你被那边大将军给甩了才想重回皇宮吧?小丫头,你当这是什么地方?咱圣上难道会是个捡破鞋的吗?”
这些话像是刀子一样一刀一刀凌迟着她,但她却什么表情也没显露出来。
她这一生算是已经走到尽头了,离开边大哥的那一刻就是她的死期,现在旁人说些什么又与她有何关?反正她这一生最快乐的⽇子,已经结束了。
被称为唐嬷嬷的老宮女在小太监的带领下很快来到,曹公公命两名小太监就地拉起一道布帘。
“进去吧,段家姐小。若你已非完璧会有什么下场你可知道?”
段柔微微蹙起眉。曹公公脸上的表情像是将她当成某种已经厌恶的物玩,非得劲使摧毁才甘心似的,他甚至微微笑着,仿佛很期待可以亲手掐死她。
“若你已非完璧之⾝,就是犯了欺君之罪,那…可是要杀头的。”曹公公兀自抿着轻笑道:“非但是你要杀头、边大将军要杀头,甚至连你的家人也无一可幸免。”
“你那么讨厌我,当初为何还要选我?”她终于忍不住开口。
“老夫当初是不讨厌你的,反倒还认为你会是最得皇上心的一个,我跟你爹可是煞费苦心要栽培你哪!为了让你在众女宮之中拔得头筹、脫颖而出,老夫还特地买通了画匠,精心绘制你的图像,那可真花了老夫不少银两呢!可惜你这小人却完全不知感恩,居然趁与边承私奔!唉,段姑娘,你可真真是伤透了老夫的心哪!”
“边大哥才没有…”话才一出口她便后悔了。她真笨,怎会受这老狐狸的使弄!
段柔凛着脸掀开布帘走了进去,她一点也不害羞地躺在斜榻上掀起裙子,对着面容丑恶的老宮女开口:“来吧。”
那一刻,泪⽔还是掉了下来,濡了她的发。
这样的羞辱…是她早该想到的,她可以后悔一千次,但只要想到边大哥从此得以解脫,可以完成他毕生的心愿,这一点小小的牺牲又算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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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轻掀开小轿窗帘,昂首望着碧空下显得华丽庄严的城池,每座燕子飞檐上都是素雅⼲净的,没盘据着五彩斑烂的巨龙、没有展翅飞的凤凰或者模样神气的麒麟,但线条华美的飞檐朝天⾼⾼翘起,反而更有种尊贵肃穆之感。飞檐之下⾚褐⾊的瓦片整整齐齐地堆迭着,层层往上堆,直指天际。
城墙太⾼了,无法瞧见里面的景象,但只凭这几眼的印象,她已经知道这是一座打造得富丽堂皇的监牢。
小轿静悄悄地穿越了城楼,眼前是一条长得似乎没有尽头的长廊,放眼望去,右边是一片精工打造的⽩石地,石板被打磨得光亮平整,一大片一大片铺在地上。偌大的⽩石广场上,站着许多雕像般的全⾝金光闪闪的钟甲武士,⽩石地一直绵延到远处雄伟壮观的大殿,那便是皇帝召见群臣的主殿。
太祖⺟曾告诉过她,每逢重要节庆或者家国有要事之时,天下百官会群集在这片⽩石地上,⾼官贵爵们会整齐画一地对着天子下跪朝拜,场面壮观。
长廊的左边便是城墙,墙边花木扶疏,⼲净得好似那些花木全都不会掉落任何一片叶子似的。
扛着轿子的太监们半点声音也没有,好像连呼昅也不用,他们脚步轻快又稳重地朝目的地前进着。
小轿抬得好稳,如履平地。过去在家乡她当然也乘过轿子,但从来没有这么舒适过,相反的她总被轿子晃得头晕,视乘轿为苦差。坐在几乎不摇晃的轿子里,会以为他们会就这么地老天荒地走下去。
原来这就是天子殿堂,连扛轿的太监也得训练得如武林⾼手。
换了大姐或二姐一定会很⾼兴吧?这里处处透露着尊荣,隔绝了天下万民,可以从⾼处冷眼俯视人间。
轿子终于停下来,太监无声地掀开轿帘,示意她下轿。
眼前是一座亭楼,太监引着她往亭楼上走,来到二楼之后,太监朝她有礼地打个揖便退下了。
楼上半圆形的屋子布置得十分雅致可爱,环境清幽隐蔽;亭楼的另一头还有条不知通往何处的长廊,但她提不起任何好奇心,连一点儿想探究的意愿也没,她就这么木然地站在亭楼央中。四下只有鸟叫虫鸣,清风穿楼而过,屋里一盏⽔晶铃发出清脆可人的声音。
这里,就是皇帝的居所了,苍天之下最尊贵的地方。
她将要见的会是皇帝本人吗?想都没想过会见到皇帝,这也从来没在她的志愿內过。
她年纪还小的时候太祖⺟经常抱着她,说些她年轻时待在宮里的所见所闻给她听。
太祖⺟说:“有一次有个员官为了一件小事跟皇帝意见不合,原本所有的员官都应该听从皇帝的话,但是那时候的皇帝说自己喜纳百言,鼓励员官多发表自己的意见,于是那名员官一次又一次地上呈奏章表达自己的意见,有一天,皇帝便下令将他杀了。”
当时她不解地问太祖⺟:“皇帝说自己喜纳百言,那为什么还要杀他?”
太祖⺟微笑着回答:“傻孩子,皇帝说的话怎么能听!他会说喜纳百言是怕人家说他没有度量,可是实际上他还是不喜听跟自己意见相左的话。聪明的员官说一次,只要发现皇帝不喜便不会再说了;只有愚笨的员官才会一次又一次与皇帝争辩。”
她还是不解。“可是他也只是跟皇帝争辩而已,皇帝不爱听就算了,何必要杀他呢?”
太祖⺟又回答:“傻柔儿,蚊子也只不过是咬了你一口,你还不是马上把牠给杀了吗?”
当时她还想辩驳说人跟蚊子不一样,可是看到太祖⺟那种表情,她便住了口不再追问了。
任何人在皇帝的眼里也只是一只蚊子,随时随地都可以因为讨厌而扑杀…就像现在的她。
蚊子,嗯…瞧瞧自己过细的手脚跟耝黑的⽪肤,还有瘦得削出下颚的脸颊…哈!还真的像呢。
以前她跟小弟经常偷听爹爹在书房与文士闲谈,据说现在的皇帝二十几岁才继位,刚开始好像还有点作为,但过了不久就原形毕露…他好渔⾊又耽于逸乐,⾝边不知道已经有多少个王美人、林美人,可却还是⽇复一⽇搜寻天下美女。这样的男人想必一见到她这种长相就会倒尽胃口,也许盛怒之下真的会把长相跟蚊子一模一样的自己给杀了也说不定。
思及此,她的脸上悄悄浮现异样光彩,居然笑了。
另一头的男人在太监的陪同下来到,远远地停住脚步,他蹙着眉瞧屋里的女子,脸上的表情不甚悦愉。
怎么屋里的人与曹公公所送来的画像全然不同?画里的女子如同一朵清晨悄然绽放的小花般清新可人,屋里的女子却⽪肤黝黑、神情憔悴,面容了无颜⾊不说,那眼瞳竟也黯然无光,只看一眼男子便觉得不耐烦。
随行的太监深知主子心意,悄悄躬下⾝子道:“主子,要不要奴才去打发了她?段御史还在京,不如就让她…”
男子正开口,眼神却忽地闪出一丝惊诧。
那女子不知想什么想得出神,半倾着头微微笑了起来。
天下女子美丽无比的笑容他不知已见过多少,却从来没见过这样动人的笑!
那笑容笑得极慢,如墨彩在⽩纸上晕开,如东方初染红天际,又像花朵于晨雾中绽放,缓缓地、一丝一丝地,笑容从她的眉宇、脸孔,一直蔓延到整个人,瞬间某种不可思议的光彩从她⾝上散发出来,不止令人眼睛为之一亮,甚至还让人不由自主地跟着雀跃起来。
男子如着了魔,他惊奇地看着那笑,不知不觉地挪动了脚步踏进屋里,来到女子面前;而女子则不明所以地抬起那双晶亮墨瞳瞧着他。
他的心跳瞬间快了起来,好似从来没那么开心过,而他只要一开心就会忍不住结巴“我…我叫德孙,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