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出事
苏溪亭上草漫漫,
谁倚东风十二阑?
燕子不归舂事晚,
一汀烟雨杏花寒。
…戴叔伦·苏溪亭
她记不得前夜一是如何睡着的,只知道等她一张开眼,窗外已是一片冬⽇的煦。
九年来,她早已习惯了鸣则起、夜深始卧,从未一⽇睡得如此…
她想起⾝,不料承受彻夜爱的⾝体仍敏感得惊人,竟无法承受丝被拂过⾝体的轻微擦摩!
这一刻,昨夜的爱情景霎时闪过她的脑海,那些狂浪的、大胆的、放纵的…
清晰深刻得一如篆刻在她的脑中似的!
老天!柳清忍不住脸红。
这不过是保住杨柳山庄的手段而已,时至此刻,她的计画已经完成了一半,剩下的只需葵祥放出风声就可以了。
到那时,有关她秽的谣言就会漫天飞舞。也因此,极好面子的陈绗生就应该绝不会娶她了。
她已等不及看到陈绗生赔了夫人又折兵的样子了,想到得意处,柳清的畔不噤露出微笑。
冬⽇的光透过窗棂,懒懒地照在屋里。
这时候她应该开始一天的工作了,可这天,她忽然不想离开榻,就让…就让她纵容自己一回吧!
“冷吗?”
忽地,一个温暖的男⾝体覆盖在她的上面。
柳清错愕地抬起头,这才发现他已经醒来。
“这样就不冷了。”他着她冰冷的四肢,直到它们恢复温暖,直到燃起了新的热焰…
在他的体热里,甚至连那些內心的寒冷都渐渐远离了她。
只是,察觉到他顶着她的望,柳清微有些疑惑,男人都是这幺不知満⾜的吗?
“在想什幺?”看见她皱眉,他还以为是自己弄痛了她。
“我在想,如果做男人的都像你这样不知満⾜,那做女人的该会有多累?”
“小清,你真是个天才!”燕南平闻言,不噤笑倒在上。
丝被翻到一侧,这下他们对彼此都一览无遗了。
让柳清吃惊的是,她一⾝都是青青红红的印痕,可他竟然毫发未伤!
“这不公平!”她忍不住议抗。
“或许,下次我会公平一点。”他在她的耳际轻喃。
在她的计画里一次就够了,可当他如此提议时,她竟没有太大的反感,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女人的软弱”?
柳清更疑惑了。
调查报告显示她是江南一带…不!她甚至可以说是国全最优秀的商人,可这一刻,燕南平却只看见一个脆弱的孩子!
他喜她,甚至想保护她!
可他的行为已经伤害了她!
如果可能,他希望跋纶永远都不要到京城,永远都不要送达那封信,可他又不能让时光倒流。
“小清…”他在她耳畔呢喃。
“什幺?”
“原谅我。”她是一座不设防的城池,他在窃取她的⾝子之后,在她而又脆弱之时,业已窃取了有关杨柳山庄的秘密。
“是我愿意的。”说这话时,她的脸绯红了。
***
“姐小、姐小!”门“砰”地被推开,一脸惊惶的葵祥一头闯了进来。
眼明手快的燕南平抓起一侧的被子盖住两人。
“出什幺事了?”虽然事出意外,可柳清仍力持镇定。
“二姐小出事了。”葵祥狂的叫道。
“清喜怎幺了?”一时之间,她竟听不懂葵祥说了什幺。
“船、船沉了!”
“船?什幺船?”
“是…是二姐小的『存喜号』,『存喜号』沉了!”葵祥带着哭腔道。
“那…清喜…清喜呢?”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二姐小在船上!”葵祥终于大哭了。
不、不可能的!她的头嗡嗡作响,这…这只是一个恶劣的玩笑罢了!
毕竟她已出过两次西洋,虽然历经艰苦,可每一次都是平平安安地回来,没道理清喜才出去一次,就…
“不…”
清喜还那幺年轻,不可能…
老天不能如此对她!
她已失去了兄长、未婚夫,不能再失去清喜了!
她下意识的用手捶墙,用力地、沉痛地、一下又一下…
没多久,掌心就已经破⽪,墙上留下她带⾎的掌印,就如她那流⾎的心。
燕南平知道她需要发怈,可他不要她伤害自己!
“不,别伤害你自己!”他试着阻止她。
“不…这不是真的!”才一瞬间,她的声音已完全嘶哑!
“如果难受,就…咬我吧!”他提供他的怀抱。
他的声音好温柔,而他的怀抱还算宽阔,她情不自噤的投⼊那个怀抱“带我去…见清喜,求你!”
她心中只有一个愿望…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我答应你。”
吩咐丫头葵祥去准备一切,然后,燕南平拉开她裹⾝的丝被,替她一一穿上那些⾐物。
她不言不动,完全顺从,就像一个无措的孩子。
他抱着柳清走向马车时,正巧看见仆人引着杭州知府一行人⼊庄拜访。
昨夜从她的呓语里,他已猜出了大概。此刻,燕南平锐利的目光扫过那些进庄来婚的人…杭州知府、衙役、陈绗生,以及其它等着做见证人的杭州商贾们,还有就是他那同⽗异⺟的弟弟赵王朱⾼燧。
着山庄的青石板路,他们两兄弟对望着,谁都不曾言语,可的目光却似刀剑锋,火花四溅。
他知道朱⾼燧一向以击败他为荣,这次必然是说服了皇帝老爹,也掺和到这件事里了。
不过,此刻他没有精力理会他。
“我们走。”燕南平撂下一句。
葵祥虽然觉得将杭州知府晾在庄里并不妥,可她更知道,姐小已无法应付这摊子烂事了,何况,她信任他!
所以,葵祥很快地服从了。
***
赵王朱⾼燧一向懂得伺机而动,既然主角都走了,再待着也没啥意思,于是也撂出一个“走”字,就要带人撤退。
“王爷…”陈绗生可不甘心了。
“怎幺?”朱⾼燧扬起眉,眼里已有了杀气。
连瞎子都看得出老三对这叫柳清的女人感趣兴,换言之,他的计画得有所变更了,也因此,这个叫陈绗生的笨蛋对他已毫无用处了。
“我们不能放他们走!”陈绗生心有不甘的叫嚷着。
“哦 ̄ ̄你这是在命令我了?”
“我…”陈绗生这才意识到他可能得罪赵王爷了。
“你好大的胆子呀!”朱⾼燧扬起嘴角,笑得嗜⾎。
这年的冬天,陈绗生成了第一个被拿来开刀的江南富商。
***
柳清习惯以⿇木来保护自己,可在去太仓的这一路上,她却感觉到心的刺痛。
七年了,她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的心还活着。
起初只开了一条小疼痛着,却仍是能忍受的。可后来…这道裂竟然越来越大、越来越长,那痛楚竟強烈得让她无法承受!
似乎才刚苏醒的心要把七年的伤痛都一次痛个够似的,以至于她竟痛得甚至无法直起⾝,更别说是赶路了。
在迫不得已之下,她只能派葵祥带人先赶去太仓,安排打捞善后的工作,自己则坐着马车,慢慢驰向太仓。
她很坚強,一直都是。这种坚強支撑着让她撑过海上的艰辛,也造就了现在的杨柳山庄,她以自己的成就向世人证实,没有男人,女人也能活得很好。
可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断发盟誓的天真少女君清,也不再是那个一手创立了杨柳山庄的商贾柳清,只是…只是一个孤寂的女人!
她隐隐意识到,这次自己恐怕真的要崩溃了。
谁来救她?
谁能救她?!
她不能闭眼,才一闭眼,她就会看见大嫂君李氏。
那浮在荷塘里的惨⽩的、肿的脸,以及那一抹缓缓沁出五官的猩红…
可她又觉得自己好累、好想睡!
这一路上,她常常正吃着饭或正发着呆,却在下一刻一头栽在褥上睡去。
但同时,她的睡眠又极不安宁,睡着睡着就会尖叫着醒来,甚至呕吐。
⽇子周而复始,她整夜整夜的作着噩梦,也整夜整夜的心碎。
一切似乎回到了当年,她只是一个刚刚失去了一切,却又被迫撑起一切的十五岁弱女子。
可这一次,她不再是一个人守着一船的货物,也不再是孤独地躺在自己的冷汗与秽物里。有一双大手替她拭去了冷汗与秽物,有一个有力的怀抱则不断的在告诉她,她还有他!
她曾以为经历了君恩重与柴恒的背叛之后,她那如死⽔一般的心湖再也无法容纳另一个男人了。
谁会想到在这往太仓的一路上,她竟渐渐地习惯了被他抱在怀里⼊睡、习惯了在他的怀里醒来。
虽然她的理智一直在警告她,过分依赖一个男人,只会招致失去自我的下场。可她知道,他已強势地侵⼊她的领域,比她愿意承认的更多!
说她变得软弱了也好,说她并不如想象的坚強也罢,此刻,她愿意付出一切,只求能留下他的温暖!
***
到达太仓的前夜一,柳清沉沉地睡着,燕南平则是毫无睡意。
一时兴起,他⼲脆就在一边的小书案上写起书信。可才写了一半,她的尖叫声再次传⼊他的耳中。
燕南平微叹,因为,这不是第一次了。
就因为次数频繁,所以,车夫早就放弃停下马车、探究原因的蠢行了。
她坐起⾝,眼睛还没睁开,就已摸索着找寻他的存在。
她习惯了在半醒半梦之间,将冰冷的双手探⼊那层层迭迭的⾐物之下,感受到硬坚的男膛下仍跳动着的心脏,然后再安心地进⼊下一场睡眠。
当意外触及⾝边的冰凉时,她竟无助得菗泣起来。
“别怕,我就在这里!”燕南平马上扔下笔来到她的⾝边,安慰她的惊恐。
“别离开我!”她害怕他会突然消失,以至于整个⾝子都攀在他的⾝上。
“又作噩梦了?”他抱着她,就像抱着一个小娃娃似的。
“嗯!”“再睡一下吧!明天就到太仓了。”等到太仓后,他们都会很忙碌的。
“太仓!”柳清怔了一下,然后想起才刚的噩梦“哦 ̄ ̄不…”
她太紧张了,以至于全⾝的肌⾁都在挛痉。
燕南平轻轻地替她摩按那些挛痉的肌⾁,以纡解她的不适。“放轻松,没有人能伤害你!”
“抱着我。”
他将她抱得很紧,虽然让她感到不适,却很全安。
“我梦见清喜了,她和大嫂在一起…”沉默了很久,柳清终于开口。
“梦是相反的!”
“可…那⽔好冷,你说清喜会不会…”
“我会一直守着你。”再也受不了她如此地磨折自己,燕南平要求道:“看着我的眼睛!”
“呃?”柳清依言抬头。
他的眉、发都是暗⾚⾊的,眸子则是深棕⾊的,很亮很亮,她不由得觉得自己有些茫…
“我要你…”他施了些手段想让她再度沉睡。
也许,他该用摄魂术治去她对过往的记忆,如此,她就不会太辛苦了。
可他怀疑她一旦得知真相后,不但不会感他,反而会恨他。
因为在阅读有关她的卷宗时,他就知道,柳清不是温室里的花朵,而是一个女斗士!无论环境如何恶劣,她都不会被打倒!
也正是她这种永不妥协、自成一格的強烈格昅引了他。
他爱上了她!
是的,他爱上她了。
他没法,也不想再否认这点。
按一个键,书桌悄无声息地滑过来,燕南平拿起笔匆匆地写下几个字。
失去他怀抱的温暖,噩梦再度呑噬了她。
察觉到她不安的动起来,他只来得及放回信笺,推回书桌。“别怕。”
他和⾐躺下,将她抱在怀里,吻平她眉心的皱痕。
片刻后,她挣出了噩梦的侵扰,再次进⼊平静的睡眠。
燕南平食指一弹,一缕指风出,熄灭了一边点着的蜡烛。
这信的事明天再说吧!睡着前的燕南平如是想。
第二天午前,他们终于到达太仓。
柳清本以为到了太仓,就能看见清喜本人或是她的尸体,谁想到,才一下马车,却听见太仓知县不许柳家船进航道打捞沉船的消息。
甚至,先赶到的葵祥还被下了狱。
这…真是岂有此理!
毕竟,不但打捞的费用全由她柳家自出,甚至连阻碍航道的损失她都答应承担了,官府没道理会刁难呀!
柳清的眉皱得死紧“带我去见太仓知县。”她迳自命令车夫。
她再次充満了斗志以及勇气!
这是他所悉的柳清,也是这一路上他极力想找回的柳清,可意外的是,他自个儿的心情却莫名其妙地低沉了三分。
很快来到衙门,很快找到太仓知县,谈判却不太顺利。
柳清从未想过,这世上会有如此冥顽不灵之人。
燕南平挑起眉,不解的心忖,她提出的方案已经够人了,任何一个有理智的人都会接受才是,可这个太仓知县竟一一拒绝了!
那幺…他这是存心阻挠了?
在柳清终于忍不住要咆哮公堂之前,燕南平握住她的手,对她轻轻摇一头摇,暗示她,既然这太仓知县不愿讲理,就用他的方法来对付他吧!
“可否请知县大人私下谈些话?”燕南平不露声⾊的问。
他的气势庒住了太仓知县,他只得将人引往后堂。
“等我。”燕南平阻止柳清的跟随。
“可…”
“听话。”
他只一句话,她竟就屈从了。
然后在等待中,她忽然发现她变得不像自己了。
多年来,她已习惯靠自己的力量来挑战生活,可此刻,她忽然意识到有个人依靠的感觉也是不错的!
***
燕南平才刚开口,太仓知县就知道,他的⿇烦再次上门了!
当他得知眼前的人就是那多次因忤逆当今皇上而被逐出应天府,却又更多次被皇上召回的传奇王爷…安乐王燕南平后,太仓知县更是苦了脸!
老天!他怎这幺倒霉,竟好死不死地夹在两位王爷兼皇子之间了?!
“还没想好吗?”燕南平的语气轻柔,却丝毫没损了话语里的威胁。
“下官…”
“或许,我该给知县大人留个十天半月的,让你能好好请示你的主子?”
“当然…不…哦 ̄ ̄让王爷见笑了。”太仓知县的冷汗擦了一把又一把“些许小事,下官唯王爷之命是从。”
“看不出你倒知趣。”燕南平这才微哂。
“王爷抬爱了。”太仓知县陪着小心。
隆冬之际,他的后背却已是透一片!
“我不希望有人知道我的⾝分,你…知道我的意思吧?”燕南平冷眸如刀。
“是…是…是…下官懂…下官懂得。”太仓知县又是作揖又是打躬的。
“去宣布你『明智』的决定吧!还有,别忘了把我的丫头放出来。”
“下官这就去。”太仓知县如蒙大赦,躬着,跌跌撞撞地往外冲。
“记住,现在你是官、我是民,直你的官脊。”燕南平的笑容里有着一份嘲弄。
也不知皇帝老爹是怎幺选人的,手下没几个有骨气的!
“是…是…是…”
***
“你是怎幺做到的?”柳清讶异的问。
他们才进去一盏茶的时间不到,事情竟有了峰回路转的发展,柳清不由得错愕。
“这是…我的小秘密。”燕南平微笑着牵起她的手,将她带回到马车上。
“呼…”太仓知县这才吐出那口憋了好久的气,终于送走得罪不起的瘟神!
不过,他得赶去通知另一个,否则,他又要倒大楣了。毕竟那位王爷曾威胁过他,如若胆敢隐瞒消息,就有他好受的。
再者,打捞沉船这幺大的事就算想瞒也瞒不过,尤其是那个土匪王爷仍盘踞在他的知县府里!
罢罢罢,他还是得过一关是一关吧!至于明天的事…就再说了。
不过,以后他的⽇子一定是很难过的,毕竟,被那土匪王爷逮到之时,就是他的倒霉之始!
太仓知县只能叹息再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