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童舒那一大早就上了山,竹篮里装的东西可多了,有染头发的染剂、一把牛角梳子、一包玫瑰松子糖、挖空的竹节子装冰镇过的蜂藌酸梅汁,还有那块珍贵的冰底翡翠。
“喂!”她唤他。哪天实在得问问看他叫什么名字才是。
“在这。”树上传来他的声音。她知道他去摘椰子,可不知道椰子树这般细细长长该怎么爬上去?
“马上下去!”话未停,人就落在她的跟前了。
她-着嘴、瞪大眼睛,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的…你的…”
“头发跟眼睛,对不?”他很得意地咧开了口笑,跟阿舂的完全不一样!他的牙又齐又⽩,好看到眩花她的眼,她第一次见他笑,叫她立即昏倒也做得到。
“怎么回事?”
“把金⾊蔵起来不要引人注意就好,对不对?”
“原来你会法术啊!”其实不管他会什么她本都不惊讶,打一开始她就不曾以为他是一个普通人,也许他真是山鬼也说不定。
“法术?”他皱着眉,却没说什么。
他的眼很美,眼型狭长、眼珠又黑又圆,衬上一头黑发,让他原本就好看极了的五官更深邃显目。
“我给你买了一块青⽟,你散着头发不方便,我替你梳发好吗?”
“好。”他坐在岩石上,让她执着牛角梳,很轻、很仔细地滑过他的头发,感觉很舒服。原来,肢体的接触,跟晒太和风吹在⾝上一样,都是暖洋洋的。
“你的头发很美,比女人还要细滑呢!”她想起光透过他金⾊的头发时,好几次她都想伸手触摸那看起来不可思议的柔软。
她将他的头发整齐梳好,系上那块青⽟,看着他,不知不觉就流下眼泪。
“-的眼睛出⽔了。”
“我太⾼兴了,眼睛才会出⽔。”
她知道他不明⽩人类的七情六,曾经她也以为自己不明⽩,她知道自己长得不好看,除了爹娘,很难有人会爱自己,所以她也不去爱别人。她只是很温和的,做一个乖女孩、做一个得体的人,无事无非。孔老夫子曾说:“乡愿,德之贼也。”自己正是像小贼那般偷偷地将心蔵起来,想偷偷地逃过女孩子该有的爱恋情愁啊!
不爱,就不会心碎。廿五年来,她从未为任何一个男人掉过眼泪,也以为一辈子不会为情为爱掉一滴眼泪。
谁知道,在你知道爱情以前,就爱上一个人了。爱情原来是这样无声无息,叫你防它不得的,自以为聪明地躲过了,却始终没逃过那看不见的五指山。
原来,可以这样光是看着一个人,见他动、见他笑,心就能疼得掉眼泪!
他伸手掬起她的泪,好奇异的晶莹⽔珠,从那乌溜溜的眼里滚出来,像透明的珍珠断了线般。
他了一下手指,咸咸的、带着苦涩,这是快乐的滋味?
“你…别吃我的泪⽔…”她的脸红得火烫,这么亲密的事,他怎会…
“我只是想知道⾼兴是什么味道。”他说。
“⾼兴是心情,哪里尝得到味道!”她低下头说着。他本无心,自己在害羞什么嘛!
她拿出玫瑰松子糖跟酸梅汤给他,嘟着嘴说:“这味道肯定好多了。”
他很好奇地吃下糖、又喝了酸梅汤,有点⾼兴的说:“两样都很好吃,我觉得至少⾼兴要像这样的味道嘛,酸酸甜甜的,你的⾼兴可苦涩了!”
吃喝⾜后,蓝天⽩云在头顶上晃,他打了一个呵欠,似乎要睡了。
“想睡了吗?”
“嗯。”
“我的腿给你当枕头好不好?”
“不好。”
“为什么?”
“多不舒服。”
“你没试过怎么会知道?”
“你试过吗?”
“当然没有!”她的脸微红,这样大胆的事她从来没做过。
“那你怎么知道舒不舒服?”
“总要试过才知道。你不敢吗?”
“才不是。”他躺在她的腿上,软软的、香香的,好舒服喔!
“很舒服。”他说。
“你第一次躺在姑娘腿上觉睡?”
“嗯。”
“可惜是个丑姑娘。”她细细的声音有点抖。
“你不丑啊。”他喃喃地说。
“他们都叫我半月,你知道吗?”她轻轻地说:“小时候我好气这个绰号,我生下来时一半的脸上有胎记,像月亮的影一样…”
“月亮有影还是很美啊!所有看见月亮的人都知道它有影,可有谁说过月亮不美?谁去计较它的影?”
她怔了一下,是吗?
是这样的吗?她从来没这样想过。
月有晴圆缺,此事古难全。这记号长在她的脸上,就像是上天给的惩罚,她从小就明⽩,自己跟美是完全扯不上边儿的。
“你快睡着了吗?”
“还好。”
“我给你说个故事可好?”
“好。”
看着他合上眼,安心地枕在她的腿上,不管他是否有认真在听,她都有想要把所有的事告诉他的望。
“从前,有一个医术很好的大夫,他行遍大江南北,悬壶济世,因此救了不少人。因为他太专注他的事业,虽早已过了而立之年,⾝边却始终没有一个伴儿。有一天,他行医经过我们现在这个村庄,遇上一个美丽的姑娘,他们一见钟情,于是那大夫便娶了那位姑娘,且留下来不走了。”
“唔…”
“村里的人们都很⾼兴大夫留下来,没多久,大夫的子便孕怀了。在她还差几天就要临盆时,村里突然发生大火,好多人受伤,所以大夫和他的子赶紧忙着救人。那样熊熊的漫天火势,就像在我眼前,说我记得、看得见那大火,应该没有人会相信吧?可是我生下来,脸上就带着半边青⾊的胎记,仿佛是火焰的中心,不是红的,是青的。但那有什么差?胎记就是胎记,长在脸上就注定丑陋一世,谁会管它是什么颜⾊呢?”
他没有应,应是睡着了。
“因为我是大夫的女儿,所以他们还愿意跟我玩,可是总唤我半月、半月的。我知道他们是在笑我,小女孩嘛,心里恨了,便发誓谁叫我半月,我就一辈子不同他好!”
睡沉了吗?她轻轻拂过他脸上的发丝,心里隐着温柔的痛。
“然后,最疼我的娘过世了,丑陋的半月也长大了,女孩子长大了要⼲什么?嫁人吗?女孩子长大似乎也只能做这一件事吧。”
“城里的林姓人家很富有,阿爹救过他家主人,对林家有恩,他希望我过好⽇子,便要求林家娶我过去,让我做少。林家只有两个公子,大公子伯恩是小妾生的;二公子小时候夭折了;三公子叔平是正室所出,是林家真正的宝。这个叔平,小时后跟我一齐玩过,他说他愿意娶我,可是大不同意;而他叫过我半月,我也不同意。原来我的心眼好小对吧?”
“总之伯恩被迫娶了我,他心里不甘愿,我却不知道。我没有爱他、也不认识他,可是嫁了他,便希望他能够疼我,我也会一辈子对他好的。我还记得新婚之夜时,有好大的龙凤烛、満桌子的菜,我肚子很饿、头冠很重,但我坐在沿,动也不敢动,就怕风一吹,红盖头被吹落了。传说,不是相公亲手掀的红盖头,那个新娘会不幸福的。而我也贪心,明明不爱人家的,还希望能够获得幸福。”
“可老天硬要作弄人,好好的房里,不知哪来的一阵风,还是将我的红盖头吹落到了地上了。那时我才发现,龙凤烛的火烧得好旺,差不多有一半了,新郞却还没进来,等着等着,我便累到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房里有好多人,大、公婆、叔平、还有应该是我相公的伯恩、还有好多我不认识的人,我⾝上只着肚兜,不知道谁给脫的,我拉着被子,几个人把我硬拉下,伯恩指着单冷冷地说:『她没有落红』…”
“落红是什么?”
“原来你还没睡着啊?”她笑。他就像小孩子一样,沉沉的眼⽪明明就张不开了,还挣扎着想要听故事的结局。
“落红是什么?”他又问。
“那是一个女孩子贞洁的证据。可笑的是,当时伯恩指着单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也几乎听不懂。”
“我还是不懂,后来呢?”
“林家让我坐上回头轿,才结婚一天,我又被送回我阿爹⾝边。其实那时我呆呆的,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只想说好啊,回到阿爹⾝边总是好的,阿爹疼自己,比起新婚早上那些林家人的眼光,不知好了多少!”
“后来呢?”
“后来呢,”她停了一下,好几年前的事了,那时自己还不満十八吧?傻傻的一个姑娘…“阿爹拉着我跑到林家去,撕开我的袖子,指着我的手臂內侧像朱砂一样的痣──”
“在哪儿?”他睁开眼睛。
她掀起袖子,给他看那红⾖一般的记号,他好奇地划过她手臂內侧的痣,让她颤了一下。
“你触电了?”
“什么触电?”
“没什么,你继续说,我还想听。”
“阿爹哭了,他指着我,说自小傍我点的守宮砂还在呢,说什么没有落红,还给我坐回头轿,这要一个姑娘家怎么活下去?实在太欺负人了!”
“你阿爹说的话満玄的。”
“是吗?我记得阿爹哭,我没有哭,我也觉得伤心,因为阿爹哭了。大的脸⾊很难看,她拿了许多银两给我阿爹,我阿爹都不要,他只要林家道歉,让人家知道我是冤枉的;可是林家拉不下这个脸,把我跟阿爹轰出去,言明恩断义绝、老死不相往来。”
“后来呢?”
“后来阿爹拉着我,一路哭回去,我心里难过,觉得自己很不孝;而路上的人看着我们不断窃窃私语,好可怕…这个故事不怎么有趣,是吧?”
“还好啦。”
“那你也说一个故事给我听好吗?”
“我没有故事。”
“说说你自己的事嘛!我们是朋友吧?”
“朋友是什么?”
“互相关心、互相诉说心事的人。”
闭上眼,他笑了笑。
“那我们可不是朋友,我又不关心你,也没心事跟你说。”
“你真伤人,那就假装我们是朋友吧!”
“我也不会假装,不过,如果你要听我的故事,那肯定无聊。”
“不会、不会。”她连忙保证。
他张开眼,看着蓝⾊的天空,头仍躺在她的腿上,庒着她的神经,她的腿可能⿇得失去知觉了吧?他有点恶意地笑了笑,继续躺在她的腿上,反正不舒服的人又不是他。
“很久以前,久到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在很远的地方,远到不知该怎么向你形容的地方,有一群人,正确数目不详,有人说至少一百个人,也有人说差不多只有十个人,这一群人,也不晓得有没有⾎缘关系,总之一个管一个,像我,只认识我大哥跟我小弟。”
“怎么会不晓得有没有⾎缘关系?看是不是同一个⽗⺟所生的就知道了啊!”
“⽗⺟?如果我问你那是什么,你一定会觉得很奇怪,不过我们没有见过⽗⺟,也许本没有⽗⺟;或者曾经有过,不过时间太久,已经没有人记得了。”
“好奇怪的地方喔!”
“奇怪吗?如果你到那个地方,就会发现我所说的奇怪还不及那的万万分之一。那个地方很大,大到你本不能想象,可是寸草不生、万物不长,除了那一群为数不详的人以外,就什么也没有了。”
“那能做什么?”
“不能做什么,比无聊更无聊。后来有人就提议,为了怕有人⼊侵,得派一个人守在那个地方,其他人则爱去哪儿就去哪儿,谁也管不着。”
“谁要守在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地方啊?”
“轮流。”
“你也会轮到吗?”
“还久呢!”他闭上眼,如果那不成材的弟弟有好好看家的话。他想起不久以前,曾在山的深处看见一条⽩⾊巨蟒,那巨蟒一见到他逃得好快,给他一种很讨厌的感觉。
那低到不能再低等的爬虫类,竟然像有灵一般,真是奇怪!
“对了,你不要去深山里,我看到一条很大的⽩蛇,可能会吃人。”
“大⽩蛇?”她睁大眼“你是不是见到⽩龙大神了?”
“什么⽩龙大神?鬼扯!”
“-会呼风唤雨、消灾解厄,是很有能力的大神,你别对神明不敬啊!”
“神明是什么?”他扯了一下嘴角,大有不以为然之意。
“听说神明原本也是凡人,只是他们天生有慧,然后经过累世修行,造桥铺路,为善人间,后来荣登仙班,住在九重天外-们平⽇吃的是仙果藌桃、饮的是琼浆⽟露,能随心所地做事,也能幻化成任何模样。”她很认真地对他解释她所知道、或是曾听过的神仙故事。她想他那很遥远的故乡,一定是一个很贫瘠的地方,所以他才会有那么多不懂的事情。
“这是我听过最可笑的事了!”他却说。
“哪里好笑?”
“无知,蠢!”
对于他简短的回答,她有些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他是在说她无知、蠢吗?
“我又不是神明,当然对他们的事很无知,可是有些神迹──”
“我知道你说的神明是什么了。”他阻止她想继续阐述神明的事迹。“坦⽩说,我对这一类的人并没有趣兴,也不想知道他们曾经⼲过些什么事。”
“不是这一类的人…是神明啦!”她小声地辩驳。一直以来,她以为自己脸上的记号是上天、也就是神明给的惩罚,她相信自己前世应该是做错过什么事。虽不免偶尔埋怨上天,可也不敢像他这样不敬啊。
“你这样不行啦,亏老天爷给了你这么漂亮的外表,你却一点也不知道感恩惜福。”
“我的外表跟老天爷扯不上半点关系,我本来就长这样了。”
“你大哥跟小弟也跟你一样漂亮吗?”如果是,那是怎样不得了的家族?
“我小弟他很愚蠢,我帮他保管⾝体很多年,因为他差不多忘记自己还有一个⾝体了;我大哥自然比我好看,他的⾝分比我⾼,如果说我比他好看,他铁定会先将我毁容,因为他的个很卑鄙无聇、见不得人好。”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听不太懂,什么人会忘记自己有⾝体?
“其实,有时候你讲的话我不是很了解。”她只好坦承。
“你讲的话我也未必全懂,不过,总是我懂你的多。”因为他会读心。
她却误会了他的语意“我懂你的多”这是多么美妙的话!她一听就飘飘然的,不知道自己⾝在何处。
“原来你懂我的。”她低下头,心里害羞。“可惜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又没有名字。”
“怎么可能?”
“我只认识两个人,也只有两个人认识我,需要名字做什么?”
“也许…你会认识更多人,好比,你现在就认识我了。”
“那又如何?”
“也许…有时你会想要叫我的名字…”
“没想过。”
“万一嘛!”他有时候即答的本领真令人难堪。
“我才不要回答这种假设的问题。”
她低下头,咬了咬嘴,然后抬起头,看着他一脸无所谓的神情。这人,怕是没有正常的感情吧?
“我给你取蚌名字可好?”
“不要。”
“为什么?”
“我就是我,⼲嘛像那些鸟啊、树啊、鱼的,都有些蠢名字。”
“那又不是它们的名字,那是统称。名字不同,名字是代表一个人,独一无二的。喏,不然这样,我先跟你说我的名字,我叫童舒那。”她用树枝写在地上给他看“是念『挪』,不是念『那』喔!念成挪,就有平安的意思,是我娘给我取的名字,是不是很?”
他看了地上三个斗大的字一眼,说真的,对他一点意义也没有,讲⽩一点是他本看不懂。不过,她叫童舒那喔?真是拗口、难念又难记的名字。
“所以,你想不想也有一个这么的名字?”
“不必了。”
她的眼睛亮闪闪的,望得他好像背上突然多了一只⽑⽑虫,好不自在。
“你真的很想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真的,这是我一生的愿望!”
他咳了一声,有点受不了她的眼波攻势,将眼神调了开,恍神地看着不远处的小枝叶,上面有一只小瓢虫,圆圆的翅膀上还有圆圆的图案,黑黑圆圆的,像她望着他的眼…
“你出神了!”她抱怨。
“呃…”他把注意力转回她的⾝上,然后说:“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名字,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我的名字,可是这世上只有我大哥这样叫过我…”
“他叫你什么?”
“呃…九九…”
望着她瞠口结⾆的模样,他突然觉得他的名字有一点可聇,大哥是怎么搞的,⼲嘛叫他九九?是因为他是第九十九个人,还是第九个人加上迭音?他看后者的可能很大,因为大哥一向很爱装可爱。
“你是说…久久?”她很尴尬地笑了一下“好…特别的名字。”
“-不必安慰我了。大哥一向随心所,他说的话十句有十句是假的,当真做不了准,我也从来不觉得这就是我的名字。”
“可是我喜啊,久久长长、长长久久,也许你大哥跟我阿娘祈求我平安的意思是一样的。”
“你想错我大哥了。”他淡淡地说,却懒得纠正她,随便她怎么认为。反正他依然是他,他大哥依然是那个卑鄙无聇、任无比的家伙。
“久久…”她喃喃地念着,然后双眼一亮。“我可不可以叫你阿久?”这样,她就成为这世上第一个这样叫他的人了,她喜阿久,好喜!
“我没有意见。”他大哥一定会不⾼兴的,他最讨厌别人质疑、窜改他的话,不过,关他庇事!
“阿久…阿久…”她甜甜地念着。活到这么大,早已过了少女情窦初开的年纪了,却头一次知道,有一个名字,嘴里念着就能甜到心里,像涟漪一样,不停地在全⾝漾开,仿佛世界上的东西都不见了,只剩下这一个名字、和叫这名字的那个人。
他瞪着她,好像她是来自天外的怪物,从没有见过一个人能如此飘飘然,如同背上长了翅膀一样。这…会不会太夸张了一点?
“阿久…阿久…”她拿起树枝,在地上画下他的名字,就在她的名字旁边,唉,羞死人了!
“喂,你够了!你再一副这蠢样,我就不准-再叫我的名字!”背上的⽑⽑虫像爬到了全⾝,让他起了好一阵⽪疙瘩。
“好嘛,阿久,你别生气嘛!”
“别再叫了,我不是生气,是恶心!”
“好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