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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毒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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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早醒来,又是一个大太

  李曦甚至都能听见自己心里松了口气的声音。

  不管从什么角度讲,都没有人会希望蜀州的大雨继续下下去了。

  早饭后来到衙门里,就见县丞裴俊早就已经到了,正在二堂內按照昨晚商议的结果支派任务,但是李曦进去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下之后左右看看,竟然没有发现县令郑慡的⾝影,而且不问可知,所有人手头上都分了一大堆忙不完的事情,就连一个普通的书吏和皂隶衙役都躲不了懒,偏偏就是李曦无事一⾝轻,从头到尾,裴俊庒儿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差事代完毕,大家冲县丞裴俊施礼之后鱼贯而出,不少人出门的时候都偷偷地回头朝李曦看过来一眼,眼神中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戏谑之意,而伙同大家一起出门的李朌脸上则多少有些掩饰不住的尴尬,只是在这个时候,他倒是不好单独站出来跟李曦说话,因此便只好装作没看见李曦,躲在人群里顺着人流走出去。

  从头到尾,李曦面无表情。

  等到人都走*光了,只有郑慡和江安还坐在那里低声说着什么,李曦咳嗽一声,起⾝整了整⾐服,就要回自己的屋子里去,郑慡却又突然开口把李曦叫住了。

  “李主簿,本官如此分派下去,你觉得可行否?”他笑眯眯地看着李曦问道。

  李曦闻言心想,我来的时候你都快分派完了,就算是我不満意又能如何?

  当下李曦也笑眯眯地回看着他,道:“裴大人处事公断人尽其才,如此甚好,甚好啊!”裴俊听出他话里讥讽自己的意思,却还是微笑着点头,转⾝对江安道:“李主簿是个识大体的人哪!有见识,有能为!”

  江安听出两个人明里暗里打嘴仗的意思了,当下却也只好附和着点点头“李主簿年轻有为行事果敢,又能一心为民,非我等老朽腐木可比。”

  李曦笑笑,冲他一拱手“二位大人过奖了,如果没有其他安排,在下就告辞了,手头上还有些公务要处理。”

  两人闻言都是纷纷点头,道:“李主簿慢走,不送。”

  眼看着李曦走出门去,裴俊脸上的笑容顿时收敛⼲净,眉目之间只是充満了戾气,江安看见他的脸⾊,想了想,満脸堆笑地道:“这小子倒是个滑头,年纪轻轻的,居然滴⽔不漏!”

  裴俊闻言不由得冷哼一声,道:“老夫早晚要给他点厉害尝尝!”

  出了二堂之后,李曦走到县令郑慡的房间前边,敲了敲门。

  里面说了声“进来”李曦便推门而⼊,先笑着见了礼,这才抬起头来看着郑慡,果然就见他一脸的云密布,即便是看见自己进来,也并不曾收起。

  郑慡让了座,李曦在一旁坐下,笑道:“县丞裴大人可是做了好大的官哪!”

  这话一出,果然就见郑慡忍不住冷哼一声,然后才调整心情扭过头来看着李曦“可曾给你派了差事?”

  李曦摇‮头摇‬,又点点头,笑道:“我的差事就是没差事。”

  一听这话,郑慡再也忍不住,不由愤愤地在桌子上拍了一把,起⾝怒道:“太不像话了!”

  李曦笑笑不语。

  要按说呢,县令郑慡才是一县的主官,即便是要分派差事,自然也应该是由他来分派才对,更何况眼下晋原遭遇罕见的大灾,郑慡⾝为县令,⾝上背着最大的庒力,他当然希望把一切权力都抓到手里,可是很显然,裴俊在晋原经营多年,早就已经把这县衙內外经营的铁桶一般,只要他愿意,就随时都能把郑慡这个正牌子县令给架空了。

  而且不问可知,将来这救灾若是做出了一些成绩,自然是他这个县丞大人调度有方,若是出了岔子,只怕郑慡作为主官,还要给拉出来背黑锅。偏偏那么大的灾,郑慡想闹脾气都不敢闹,这个时候闹,不说上头,便是老百姓,又会怎么看他?因此这口气他竟是还只能憋住!——这个时候自然是气苦的很。

  只不过在李曦看来,郑慡毕竟是名正言顺的本县主官,如果他硬是要抢权,当着这大灾的时候,却也未必就不是一个好机会,但是他现在却是只能坐在这里生闷气,这事情却也有些蹊跷。当下想了想,他问:“刚才没有看见大人过去,莫非是…?”

  郑慡闻言无奈地拍了拍桌子“本官一向都是准点儿从后衙过来,可是今天等本官过来的时候,那二堂內的人竟是已经聚齐了,裴大人已经分派开了,本官当时便很是生气,可是进去之后还没等本官开口说话,裴县丞却居然对本官说,‘大人有事且稍待,职下马上就吩咐完了,待会儿再过去请教大人’!…”

  “…那意思,竟是一下子就把本官从这件事情里支开了,而且他那意思,居然嫌本官呆在那里碍事,竟是开口往外哄本官,这、这…这实在是欺人太甚,气煞人也!”

  李曦闻言点点头,心想这郑慡到底是读书人,虽然学识尽有,也不差决断,却到底还是脸⽪不够厚哇!

  想了想,他缓缓地道:“恕职下直言,其实在职下看来,大人不敢出来的呀!您就呆在那里,就是主官,哪怕是他继续分派,凡事无论如何也不能不问一声您的意见吧?届时您大可以直接揷手,他又能如何!”

  郑慡闻言不由得叹了口气,无奈地道:“谁说不是呢,本官刚一出来就明⽩过来,竟是着了他的道了,唉,子⽇贤弟啊,当时你是不在,你若是在了,看到他那副嘴脸模样,你也定也是气得膛要炸开!本官当时也是给他气坏了,一时思虑不慎哪!结果现在…唉!”

  听他竟是突然改称自己为贤弟,李曦笑了笑,心想这位县令大人倒是比自己憋屈多了,自己就算是被架起来,也充其量就是不⼲事,却也没什么责任,但他郑慡可是本地的主官啊,事情做好了未必有他的功劳,做差了却肯定会有他的不是!所以这会子才会突然一副遇到知音的模样,跟自己推心置腹起来了吧。

  当然,若只是这样,想必还不⾜以让他一个堂堂的县令大人对自己那么客气亲近,想必今天的这遭遇,让他再次想到了自己背后站着的两座大靠山,是以这拉拢的心思,也就越发強烈了。

  当下他想了想,道:“大人也不必太过烦闷,嗯,刚才职下从那边过来,想想这位裴大人,职下倒是突然诗兴大发,口占一首小诗,请大人斧正!”

  “哦?”郑慡闻言有点愣神,不知道怎么正说着说着窝囊事儿呢,李曦怎么倒是突然一下子来了诗兴,不过既然他这么说了,郑慡也只好点点头,颇有些丧气地道:“贤弟大才,指教可不敢当,既然有好诗,那就请子⽇贤弟且做来吧!”

  李曦笑了笑,道:“他強由他強,清风拂山冈。他横任他横,明月照大江。”

  郑慡毕竟是进士出⾝,学问才华还是很⾼的,李曦这诗刚念出来,他虽然愣了一下,心想李曦向来才子之名甚重,怎么做出这等歪诗来,便连些章法都没有,实在是不讲究的很。不过很快,他就已经弄明⽩了李曦这诗里的意思,当然沉思片刻,竟是觉得这小诗越咂摸越有味道,拿来推解自己此刻的心情与遭遇,竟是再妥帖不过了!

  当下他抬头看了李曦一眼,心中也是忍不住暗想,人道盛名之下无虚士,果然这李曦是有才华的,便只是眼前这份急才,便已是少见,更难得这诗里隐隐约约有些风流不尽之意,像是佛家的偈语,又像是道家的游仙诗…倒是已经颇有些倜傥任自流的名士风骨了。

  当下郑慡不由得拍案而赞“好诗,好诗!子⽇贤弟真是大才呀,说起来这份风骨心境,愚兄竟是有些自愧不如的意思…佩服,佩服!”

  这时候又想起前些⽇子街头巷尾传诵的李曦那首《。妇诗》,他不由得笑笑,竟是突然一下子就觉得心里敞亮了许多,当下不由得回⾝坐下,手把着长髯,笑眯眯道:“是啊,清风拂山冈,这山冈只需安坐不动,又岂是些微几缕清风能奈何得了的?嗯,好诗,好诗!”

  一首后世人耳能详的武侠诗做出来,顿时让郑慡心怀大开,当下李曦便又趁机说了想把李朌调开以免落人话柄的事情,郑慡自是当即就同意了。然后两人又山南海北的聊了一番,李曦这才告辞出来。

  一连三⽇,蜀州大晴。

  田里的积⽔渐渐排出,都江的⽔位也逐渐的开始回落,笼罩在川蜀大地上的霾,正在一⽇⽇的散去。

  这一天下午的时候,李曦刚刚下了职,回家不过略休息了一下,正要到周府去习字,郑慡却又突然打发了一个衙役上门来叫他,说让他尽快到县衙去议事。

  李曦不敢怠慢,赶紧坐了马车回到县衙,却见平⽇里议事的二堂內,县令郑慡、县丞裴俊和县尉江安都已经在座,就差他这个主簿了。

  当下他告了罪坐下,一名书吏便把一沓誊写的灾情统计递过来。

  郑慡道:“眼下来看,灾情并不如咱们当初设想的那么严重,如果就到此为止,老天爷不再继续下雨的话,倒还算是给咱们晋原留了些元气。”

  “哦?好消息啊!”李曦闻言赞了一声,然后便低头翻看手里的灾情统计。

  一看之下就发现,郑慡这句给晋原留了些元气的话,还真是没有说错。

  这次雨⽔那么大,全县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田亩都不同程度的有积⽔,严重的甚至那田里已经是一片汪洋,只见⽔,不见苗,原本预计着,即便雨⽔退去之后抓紧排⽔,能抢回个一两成的收成,已经算是不错,但是现在看来,川蜀之地天府之国的称呼不是⽩叫的,排灌确实是便利的很,饶是遭了那么大的涝灾,却仍然没有挫动筋骨。

  据这份灾情统计上的数字,全县一百四十万亩上中下三等田里,基本上不至于产生什么损失的,就有三十多万亩,当然,这些田地以地势颇⾼灌溉不利的下田为主,不过即便如此,也算得上是大灾之后的大喜了。

  除此之外,还有大概六十万亩上下的田地,并没有完全绝收,经过及时的排除积⽔之后,据当地乡农和里正们的估算,大概还能分别有三四成乃至六七成的收获。

  田里禾苗已经完全被淹死,导致今年早稻肯定会完全绝产,以及顶多还能有一两成收成的,则只有五十万亩上下。

  另外,田基被冲毁,急需重新修整的田亩,大概有二十万亩上下。房屋‮塌倒‬的,则有七百多家,共计近四千间。

  另外,本次大灾期间,以及最近几天里,一共出现各种伤亡达四十多人。

  李曦一边看着这份统计,一边在心里默默地计算着,回头一对比,他发现李逸风老爷子虽然并没到下面去探查过灾情,甚至这些天来都完全没有离开过县城,但是他对于田亩受灾的预测,居然跟这份统计数据相差不大!

  这让李曦不得不慨叹,要说起政务娴,这老爷子还真是一把好手,别的不说,单只是他在晋原做了几年主簿之后,居然能对晋原的情况悉到这种程度,就已经堪称奇才了。

  当下看完了这份统计,李曦若有所思地递还给一旁的书吏,笑道:“老天有眼呀,郑大人说得好,总算给咱们晋原留了些元气。”

  二十亩地的田基被冲毁,这个是最简单的,田各有主,大家又都是指着这些地吃饭的,因此几乎不需要官府做什么,一旦地里略⼲些,能落下脚了,那些心疼田地的老农自己就会去修整,想来绝对不至于影响到晚稻的事情。

  至于房屋重建,官府也不需要做什么,每遇到这种事情,总是人们最团结的时候,一家的屋子垮了,左邻右舍都会帮忙,再加上但凡‮塌倒‬的房子,大多数都是简单的草堂茅舍,说重建倒也不至于太复杂。

  至于因灾死亡的,那份统计上已经给出了结果,县衙的抚恤都已经妥善的发下去了。

  眼下最最重要的,其实就只有一件事情,那就是受灾百姓要张嘴吃饭的问题,因为不少人家的存米都已经让⽔给泡了。而眼下早稻大范围减产甚至绝产,离晚稻则还早的很,说是给晋原留了一丝元气未伤,却也要撑过去这一段时间才行啊。

  这个时候听见李曦的话,郑慡笑了笑,道:“还有一件事,不便写进去,却要告诉你知道,因为大雨去了之后马上就出了太,倒有不少人家赶紧就把自己家里被⽔泡了的米拿出来晒,因此,倒是抢回来一些。”

  即便李曦是刚当了没几天的官儿,却毕竟前世的时候也在大公司里工作过,闻言当即就明⽩了郑慡的意思,而且等郑慡说完了他扭头看看裴俊和江安,见他们也是一脸坦然,顿时就明⽩,看来不管彼此之间有多大的矛盾,在夸大灾情要救济这件事情上,他们却还是在自己过来之前就已经达成了彼此心知肚明的协议。

  当下李曦点点头,就算是默认了郑慡的说法。

  这时候还不得郑慡再说话,便听裴俊突然道:“说起来这次受灾这么重,光靠咱们县里库存的一点粮食,是本就不⾜用的,怕是还要冲上头张嘴,而且,如此大灾之下,今年的税赋,也得好好地冲刺史大人哭一哭啊!”江安闻言赶忙点头附和,道:“是啊,是啊,裴大人说得好,会哭的孩子才有吃嘛。”

  郑慡被裴俊突然打断了,心中有些不悦,不过裴俊的话他倒是认可的,当下便收起脸上的笑容,默默地也点了点头。

  然后就见裴俊突然笑眯眯地扭头看着李曦“说起来这赈灾稳民之事,本官和县尉江大人虽然不才,却好歹也在本地为官多年,乡里之间倒也悉,纵是劳苦些却也是义不容辞,可是这往上头跑的事情…呵呵,听说李主簿乃是刺史周大人的得意门生啊,又跟司马大人家里结着亲,所以,这往上头跑的事情,可就要劳动李大人您了!”

  李曦闻言不由得心中冷笑,心说这话也说得太漂亮了,还倒不如⼲脆就说明⽩了,让我上去给你们要钱粮赈济去,你们负责花!天底下哪有这个道理!

  这时候李曦笑了笑正待说话,想了想,却又把想说的都咽回去,扭头看着郑慡。

  这可是个夺权的好机会,怕是郑慡不会轻易让裴俊过去。

  果然,这时候听到裴俊又是一张口就直接越庖代俎的分派差事,几乎是没把自己这个一县主官放在眼里,郑慡顿时就给气得红了脸。想要说什么吧,其实裴俊这番话还正是他想说的,倒也不好反对,因此当下里他只好咳嗽一声,板着脸道:“据说裴大人跟⾼别驾家里也新近结了亲?这往上头跑的事情,你们两位都要勤快些才是啊!”李曦闻言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心里想着李逸风的话,知道眼下可不是客气的时候,当下便笑了笑,道:“是啊,听闻别驾大人对那位新纳的妾室,可是宠爱得紧,想来只要裴大人肯出面,别的也不用,只消枕头风一吹,还不是要怎样就怎样?”

  裴俊闻言脸上不由就是一红,他也知道自己把十六岁的小女儿送给⾼月那个老头子做妾的事情,在坊间评价很是不好,甚至有不少人都背地里骂他老不要脸。

  但他实在是不甘心终老于小小县丞一职,急于获得一个上头的支援,而⾼月虽然已经快要花甲之年了,又是左迁至此,却毕竟还是一州别驾,在朝中也有颇多奥援,正是他‮望渴‬巴结上的人物,因此也就顾不得许多,硬着头⽪把个年轻漂亮的女儿送了出去。

  虽然上次谋取青城县县令的事情失败了,但他还是看到了上头有人的好处,因此虽然被人背地里议论,他却也不后悔,只是害怕被人当面提起,脸上下不来。幸好他在本地经营多年,极有威望,是以大家背地里虽不聇,却从来没人赶在他面前说起这个。

  说起来敢当面指着他鼻子说这件事的,李曦倒是头一个。

  当下他听了这话,再也摆不出那副虚伪的笑脸,不由得就是冷哼一声,扭过脸去。

  偏偏这时候李曦还一副不依不饶的架势,对着郑慡笑道:“据说因为这桩美妙的姻缘,坊间还有人特意写了首诗来称赞呢,嗯,容我想想…对了,这首诗是:十六新娘六十郞,苍苍⽩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庒海棠。”

  说完了,自己在那里拍着‮腿大‬称赞“好诗,好诗!”

  包括那个在一旁负责记录的书吏在內,当场几个人闻言都是忍不住愣住。

  李曦说是坊间流传的,为何他们竟是从未听过?

  再说了,这是称赞吗?

  这简直就是力道十⾜的讽刺嘛!

  能有资格坐在这个屋子里,都是袖管里装了上万个心眼子的人物,当下只是一个愣神的功夫,大家就已经明⽩过来,像这样既贴切又辛辣的诗,哪是普通人能写得出来的,这作诗的不会是别人,只能是李曦自己!

  想明⽩了这个,众人再看李曦的时候,那目光里除了敬佩之外,就不由得多了一抹惧怕的神⾊——

  主簿大人这张嘴…可真是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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