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受伤是永远不会习惯的,上回经历过的痛不能让下回的痛楚更容易忍受,况且,这一次得到的心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深得多,深到让他以为心里的⾎就这样一滴一滴地在菗痛中流完。
袁举隆昏昏沉沉地过了三⽇,自己都不知道是如何过来的,已经记不清怎样回到袁府、怎样应对众多的询问以及这三天中是怎样的饮食休寝。
但是现在,他睁开沉重的眼,被刺目的光得眯起来的同时,忽然间整个人清醒了。
所有的事情一幕幕,在脑际中清晰无比。那朦胧的心动、那傻气的追寻、那痴狂的沉醉和那愕然的心碎,以及此刻涌満全⾝几乎无法再容纳的痛楚,所有的一切都如此明晰,可是他却笑了。
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能笑出来,总之他是笑了。很轻易地,嘴角向上扯起,眼睛微微弯起来,就是笑容了。
撑起⾝下,发现有些力虚,是躺得太久了吧。无来由地,他又笑了。
推房开门,太非常热炽,四周一片⽩茫。他抬手遮去些许光,瞧了瞧树影──是中午了吗?
“四少爷?”有些吃惊的声音从侧边传来,是一个小婢女,惊讶地看到病了三天的四少爷自己从房里走出来了“四少爷您醒了吗?啊,等等,我去叫伍婶。”
没等袁举隆阻止,她便转⾝跑了。不一会儿,伍婶胖胖的⾝躯和她一起从那头赶了过来“四少爷您怎么出来了?太这么大,快进屋去,别晒昏了。”
两人扶着袁举隆⼊房,忙地将他安置在榻上。伍婶接着端来葯碗“这是大夫开的安神汤,在厨房刚刚熬的,火候恰好,您趁热喝下去罢。”
“死阿金,叫他照看着你的,又躲哪儿偷懒去了?”伍婶一边服侍他喝葯,一边还叨念着“这几天可吓死我们了,四少爷您那天一进门就栽在地上,额头忽冷忽热的还说着胡话,大夫来瞧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我们差点要找个道士来招魂呢。”
袁举隆笑了笑“我不是说过不要再请和尚道士了吗?都是诓人的家伙。”语气轻松得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伍婶愣了愣,四少爷的此番病由她自然不清楚,只隐约听阿金的口气似乎与什么可怕的女人有关,但瞧四少爷现在的样子,应该是没事了吧?虽是这么想,心底里总有不大对劲的感觉,四少爷未免也太过平静,平静到不像四少爷了。
袁举隆罢喝完葯,阿金也从门外跑进来了,见了他清慡的样子,反倒有些意外“四、四少爷,您觉得怎么样?⾝体舒服了吗?”
“没事呀,我好得很。”袁举隆舒伸了一下筋骨“原来前两⽇我病过了,怪不得有些力虚。”
“您病得很严重呢。”阿金心有余悸。四少爷⾝子骨一向结实,几乎从来没怎么生病饼,这次的病来得凶猛,让所有的人都措手不及。呃,说是所有的人,其实也只有他们这些四少爷⾝边的下人,袁府主子都是自顾自的,哪有什么闲心来关怀没势没前途的四少爷,所以这三天来居然没有一个袁家人来探过他。
伍婶接口道:“可不是,真是病来如山倒,吓得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办好。刚好大少爷又去外地打理生意了,唐先生来过两趟,对了,待会儿要去告诉唐先生说四少爷没事了。”
袁举隆点点头,伍婶和婢女收拾好后退了出去。
阿金站在头,看着袁举隆,言又止,最终还是问了出来:“四少爷,那个…三天前那晚,您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事?”袁举隆愣了愣,似乎一时想不起来的样子。
“对啊,与江湖上刹音楼楼主唐紫烟有关吗?您那些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让我想想,记不太清楚了。”袁举隆弯了弯角,忽视掉那个名字在心底撕开的一道裂口。
“想想?”阿金愕然“四少爷把那些忘记了吗?莫非那唐紫烟果然是女妖,将四少爷的心窍了一阵?”
袁举隆淡淡地笑“说,世上怎会有女妖?”
阿金哑口,半晌展颜露出笑容“忘了好、忘了好,四少爷啊,您前些时候把我吓了一大跳呢。幸好现在没事了,呵呵。”
袁举隆平静地笑着。怎么会不记得?每一个细枝末节都清清楚楚啊,每一次回想都能扯动当时的感受,实真得仿佛此刻又在重演。怎么会不记得啊?但他笑着,像从前一样有些傻气地笑“阿金你在说什么呀?”
这样就好,对不对?将所有伤痛收蔵在心底谁都不知道的地方,不断往深处埋,直到自己也无法触及,这样就好了,不会再那么痛了,对不对?
“没事,没事。”阿金轻松地笑笑,拍了拍口。呵呵,没事就好,袁府最有意思、最近人情的主子四少爷又恢复正常了,就是他们做下人的福分。
时光缓慢地爬走,一⽇接着一⽇,乍一看无波无澜。
袁举隆这些天毫无异样,若非要细察的话,也只是稍为显得安静一些罢了。
这一晚,阿金轻脚走进房里,见四少爷已在上安然沉睡,便替他吹熄了灯,放心地带上门走了
必门声传来时,袁举隆睁开了毫无睡意的眼。没有人知道,这些天他都是睡不着,张着眼直到天亮的。
夜⾊渐深,远远地传来更鼓声。袁举隆平躺着,忽然叹了口气,无声无息地坐起来,摸黑下,走到窗前推开纱窗,搬了张椅子坐下来,呆望着星空出神。
为什么总睡不着呢?自小到大,他向来是沾枕就能⼊睡的,现在竟一看到反而无比清醒,真是怪了。对了,她也是很难⼊睡的,以致总在夜里出去游。
又想起她来了。已经没人再问起那些事,偶有好事者问起,他也能淡淡地混过去。渐渐地,众人似乎都忘记了。
可是他忘不了。
⽩天稍一恍惚,就发现脑中的影像是她,夜里辗转反侧,睡不着的时候就想她是不是也睡不着,出去散心也老是以为前面有她飘忽的⾝影。
哪里忘得了?有关她的一切都是清清楚楚的,而其中最最清晰的,是他对她深深心动的感觉。
他竟然以为自己能若无其事将那些事带过去,就像她说过的那样──太天真了。
怎么办?还是…还是喜她啊…他要怎么办呢?
将头埋进手掌里,却仍躲不开揪心的思念,他痛苦地皱紧了眉。
突然有异常的声响惊醒了他,袁举隆抬起头来,讶然望见院墙上有个黑影笨拙地翻了进来。原本以为是贼,吓了一跳,再一细瞧。
“抱朴?”
啊?抱朴跳进院子,正从地上爬起⾝来,闻言顿了顿,转头一看“啊,善心人,你怎么又没睡?”站起⾝拍拍尘土朝他走过来,他⾝材瘦小,行动是敏捷的,可惜宽宽的道袍和里面蔵着的大巨物什实在是大大的累赘,以致笨重了十倍不止。
“我才该问你为什么又爬墙呢。”袁举隆回想起来,才发觉好久以前就没见到他的踪影了,还以为他离开袁府了“这些天你去哪儿了?”
“回了道观一趟。”抱朴含糊带过,他怎能告诉别人上次的太极镇琊阵惨遭失败,连辛苦架设的“伐尸⾚罗绳”也在一瞬间就被不知名的妖怪烧了个精光,其他法物更是一点效用都没有。更丢脸的是,他自己还不慎从屋顶上摔了下来,手臂骨折而不得不回道观养伤一个月。
“哦,那你现在?”袁举隆瞅了瞅他背上揷着的一大堆小三角旗子和全⾝到处着的奇怪布条,这精力旺盛的小表又在玩什么?
“荷荷!来看这个,太上老君捕神祝方奈令旗。”抱朴转眼又神气起来,拨出一旗子现宝“法力绝对不是我吹出来的,呼风唤雨驱妖御魔无所不能,八方三界的妖怪闻之丧胆;再来看我头上绑的红布巾,绣着镇琊符哦;还有背上着⻩布带,是护⾝金符令;右臂系的紫布条是強力制魂符;左手上着的⽩布条…呃…那是绷带,别管这个,看这里──哗,太帝金铃,摇一摇,护体真气源源不绝;晃一晃,四方妖魔无不降服。”他这回一口气把观里所有的宝贝都搜刮来了,保证那该死的妖怪手到擒来,哈哈哈。
静了一下,抱朴收回威武的架式,奇怪地说:“咦?你怎么没有反应?喂。”
袁举隆被他唤回神,散漫地看他一眼“哦,上回你说要捉妖的,怎么样了?”
“说来话长,往事休提。”抱朴胡挥挥手,接着又怪异地看着他“好奇怪哟,善心人,你怎么看起来死气沉沉的?”在他夸耀宝贝的时候,居然连一丝鄙视或不信的眼神都没露出来,让他很不习惯耶。
“死气沉沉?”袁举隆习惯地笑笑“怎么会?”
“喝!”抱朴向后跳了一步“你这个笑…好像僵尸呀。”不带一点活气,让他心底发寒呢。
僵尸?袁举隆皱眉。这小表!
“你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抱朴凑近他问道。他离开太久,故而不知道袁举隆后面发生过的事。
“没什么。”袁举隆淡淡地说。
抱朴哼了一声,睁眼说瞎话。神情痴痴呆呆的,连好奇心都丢了的人,哪会没事?“那,看在往⽇小小恩情的分上,我给你这个,”抱朴从怀里掏呀掏,抓出一大把纸符来,菗出一张给袁举隆“卫灵如意神符,给你提提神,贴在脑门上吧。”
袁举隆⽩了一眼塞到手中的皱巴巴的⻩纸符,不甩。
“哦──我明⽩了,你是因为那个林子里的漂亮女人不理你才灰心丧气的吧?哈哈,我再免费送你一个符,六丁同心篆。很強的哦,不管神啊表啊人啊兽啊,只要将这个符纸烧了泡茶,两个人一同饮下去,包管同心携手、⽩头偕老,是我们的庒箱秘宝哦。”看在他反常的分上,今晚的抱朴特别大方。
谁知道袁举隆还是没反应,除了眼睛又黯了些。
“喂,”抱朴推了他一把“你跟那个漂亮的女妖姐姐到底怎么了?”看他深受打击的样子,肯定很惨。看来仆人们说四少爷命中无桃花是真的呢,他可以考虑要不要给他转转运。
“你说谁?哪有什么女妖?”袁举隆移开视线。
抱朴不屑地瞥他一眼“⽩痴,你装什么傻?一点儿都不像。”
袁举隆被噎住说不出话来,其他人哪会像这小表心直口快又不懂进退?
“撞到墙了吗?她不理你?”抱朴本不懂看人脸⾊,竟一直追着问下去。
“别问了!”袁举隆低吼,吓得抱朴缩头。
“我跟她…是不可能的。”袁举隆烦地转过⾝去“差得这么远,怎么可能?我也太不自量力了。”
“怎么不可能?我都说了她不是妖怪嘛,跟你一样是凡人,有什么不可能的?同类耶,又没有人妖殊途的难题。”抱朴嘟囔。
“你懂什么?别再烦我。”袁举隆倏地火起“砰”地关上窗。
抱朴愣了愣,旋即不満地低叫:“发什么火嘛,我又没惹你,还好心送你符呢。笨蛋,追一个凡人就这样灰心,哪像我追踪厉害的妖怪,虽然追了两个月连影儿也没摸着,自己还受了重伤…”伤心呀,聇辱呀。咦,猛然省悟自己正揭着自个儿的伤疤,赶紧捂住口“总之,现在灰心太早了吧。对,不能灰心,要继续奋斗,我一定会捉到它的。哼哼哼!”斗志昂扬地挥挥拳,继续他的捉妖行动去了。
那小表懂什么?房內的袁举隆抱住头,抑制体內痛苦的嘶吼。他的苦楚他的绝望,那小表怎么会懂。
紫烟、紫烟呀──
为什么他还会站在这里呢?
袁举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再看看自⾝所处的树林,然后望着前方那座宅院──紫烟的别馆。叹了口气,他怎么又到这里来了呢?
今天由阿金陪着出得门来,在大街上与他走散了,然后自己一个人恍恍惚惚,竟又走到这里来了。唉,他到底是怎么了?
还有,自动自发地走到了这里,为什么又站着不走了呢?袁举隆苦笑,知道自己莫名地在这个地方呆站了两个时辰,阿金恐怕已经在到处找他了,尽管知道,却挪不开脚步。奇怪啊,他的脚是怎么了?
⽇头慢慢西斜,拉长了他和树叠在一起的影子。袁举隆动了动,眼光从宅院离开,忽然瞧见宅院前的官道上远远的那端扬起一抹⻩尘。近了,才看清那是数骑和一辆马车,驶到宅院前停住。
袁举隆呼昅顿止,从马车上下来的妙曼人儿,正是唐紫烟。
⾝体僵住,他屏息着看她被女侍扶着从车上下来,站落地时,⾐裙微微起,她偏首向左,浅浅地挑了挑眉,全是他记忆中的模样啊。月余不见,她的风采更。
袁举隆痴痴地望着,感觉脆弱的心又一点一点地沦陷下去,直到另一个人影并⼊他的视线,一个男人。袁举隆猛地一震,全⾝冰冷。
那男子容貌俊秀非凡,劲装金冠,英姿发,站在紫烟⾝边对她柔情万分地笑着。
袁举隆微张着口,呼昅困难。忽然紫烟朝他这边望了一眼,刹那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将头转了回去,仿佛已经不认识他了。袁举隆心中像被捅了一刀似的疼,伸手紧揪住襟口。
那男子也有些奇怪地侧头瞧他一眼,袁举隆才发现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从树林里走了出来,愣愣地杵在路旁。
愣愣地看着他们浅浅地笑得那么美,看着他们站在一起那么耀目,看着他们从自己⾝边走过带来一丝悉的幽香…愣愣地,神魂出窍似的,却心如刀绞。
他们的⾝影消失在宅门內,他仍在愣愣地望着紧闭的大门。
为什么这么痛?他努力扯起嘴角,然而笑不出来。
怎么也笑不出来,好痛!旁人怪异或嘲笑的眼神都本不重要,他可以全当看不见,可是只有她不耐地皱眉和撇过去的头,深刻在他心里,比以前任何一个女孩子嫌弃他都让他疼,疼得他以为就将这样死去。
这样的痛苦…这样的痛苦…好难受。
⻩昏时一场细雨,月⾊更加皎洁。唐紫烟⽩裳⽩裙,肩周拖曳一条金丝带,⾚裸着双脚,悠悠地站在楼台顶上⾼翘的檐角。
她着山林气息吹来的方向,深深地昅一口气,却莫名地叹了出来。
今天见到他,是有些意外的,料不到他还会来这儿,而且仍是痴痴的伤痛的眼神,更料不到的是,那竟让她无法坦然承接。
因为那个男人吧,叫什么名字来着?今天去与楼里几位副手集议,某个堂主介绍的一个新出道的亟出人头地的男人,相貌也长得算英俊,对她的企图显而易见,反正近⽇无聊得慌,她便无可无不可地让他跟着回来了,谁知道恰好袁举隆就等在门口。
啐,那又怎么样?
让他看到又怎样?他们本就是无关的人,最多是“曾经”有过几晚露⽔缘,你情我愿的情形下,谁欠了谁?
他何苦做出痛心的神情?应该知道她是什么样的女人了,也早该认清他们之间的遥远了。明知只有苦楚,却仍然要转回来,何必?
她也本没必要理会他的痛心,紫烟皱眉,这是理所当然的,只是她不明⽩为什么自己的心情会莫名地烦躁,以致突然间对那个还没记住名字的男人没了兴致,翻脸打发他走人。
哼,总之,是那个呆子没头没脑地自讨苦吃,是他笨,用不着理他。
凉慡的风面吹来,她轻轻弯起角,觉得舒慡了些,树林的芳香在雨后的清凉中更加怡人,她又深昅了一口气。这场雨虽然细柔,却也绵绵密密地下了一个多时辰呢,而那个呆子就傻傻地站在门外淋雨,⼊夜后才踉跄离去。
蓦然发现又在想“那个呆子”紫烟不噤对自己有些气闷,倏地腾⾝而起,跃向密林深处,似要把烦人的事远远抛开似的。
建于⾼处的小楼中,唐紫烟半眯着眼斜卧于长竹椅上,似梦似醒之间,远方仿佛有某种声音传进她的耳里,她睁开眼,觉不出有任何异常之处。
闭回眼继续打磕睡,许久之后被午间的蝉声吵醒,她慵懒地起⾝挨到窗台边,不经意朝下望了望,不噤愕然──他?
以她的目力,可以清楚地看到远远的林子边,袁举隆站在大树前失神地朝这边望着。
他竟然还会来?唐紫烟再一次感到意外。事已至此,还有何依恋之处?明知这样做徒劳无功,只会让自己更辛苦,他却不知及早回头,那傻瓜的脑子是用什么做的?
不用理他!唐紫烟离开了窗台,将他的事抛在脑后。
或许她真的将他抛在脑后过,可是⽇落时分当她再一次偶然间经过窗边时,仍不由自主地朝那边递去一眼。
他竟然还在那儿。
真正的呆子,笨蛋!唐紫烟皱眉,今个儿心情一整天烦躁,他还偏要来添惹她的火气。
气闷之下挥手甩上窗子,不想把临窗放置的大花瓶也打翻了,一声巨响引起女侍们诚惶的探看。
唐紫烟脸⾊不好地坐在软椅上,心中有股闷气无处宣怈。侍女们怯怯地站在后面,不敢近前。
“去叫那笨蛋进来。”唐紫烟忽地开口。
哪个…笨蛋,谁?侍女莫名其妙地对望,摸不着头脑。
“我说,把外面那个笨蛋给我叫进来!”唐紫烟提⾼了声音。
见楼主发怒,侍女们更加慌张,虽然还不知道她要叫的是谁,却也争先恐后奔出门去。
半晌,侍女总算在小楼外面的外面的最外面,即是大宅子外头的林子里找到了一个像笨蛋的家伙,急匆匆地将他拖了进来。
袁举隆被女侍拉上了楼,推进房里,抬眼便见到唐紫烟沉着脸坐于面前。他心中一哽,无言地转过头去。
“怎么?”唐紫烟挑眉“在外头望了我的宅子半天,却不想看见我吗?”
袁举隆喉头动了动,仍没有说出话来。
“真的不想看我?”唐紫烟已有些怒形于⾊,从第一次偶遇,他的眼光就一直只凝聚在她⾝上,痴痴的目光从未失却热度,而今竟连看她一眼都觉浪费似的。这让她非常、非常地不愉快。
袁举隆低下头,袖中的手握成拳,微微颤抖着。
“你到底来⼲什么?”唐紫烟拍案。
仍不见他回答,唐紫烟哼了一声,靠回椅背上,冷冷地说:“滚出去。”说不定她才是笨蛋,不是昏了头,好端端地叫他进来⼲吗?
袁举隆一震,倏地扭头面对着她。
唐紫烟却转首不再看他了“给我滚出去,不许再到我这儿悠晃,否则别怪刹音楼的人太耝蛮。”
袁举隆微颤“紫…烟。”用尽力气才将她的名字叫出来,声音暗哑。
“出去。”唐紫烟只给他一个侧脸。
“紫烟…”袁举隆低下头,闭了闭眼。她怎知道,她的影像映⼊眼瞳的冲击,已超过他所能承受的限度了啊,多看她一眼就又有一分难舍和痛楚,他怎么会再轻易地摄取她的美丽?
静了半晌,她转过头来,语气缓和了些“为何还要来呢?你到底怎么想的?”
袁举隆抬眼,一寸寸地将她纳⼊眼中,中涌动的,竟是快多于伤心。未曾变过的,再痛的伤都可以在见到她时获得弥补。
昨⽇见到那个情景,心里像被更深地剜了一口,无法静息的疼一直磨折着他,整个脑子像发狂一样想不起任何其他的东西,只反反复复地揣想着她和他的情形。难以抑制的妒嫉在体內扩张,侵蚀他的⾎⾁,他知道他快疯了,终于无法忍受时,他不顾一切冲出家门,一直跑到这里,力竭而跌倒在林子里,然后失魂落魄地望着她的小楼,浑然无视周围的动态。
像现在这样站在这里,平静无波,可天知道他就处在发狂的边缘。
“说话,不要老盯着我!”唐紫烟低叱。他到底想怎样?或者说,她自己又想什么?如今的静谧让她有种说不出的气恼。
说话…袁举隆张了张口,久久才吐出声音,依然只是她的名字:“紫烟…”脑中仿佛只剩下她的名字盘旋,别无其他言语。
唐紫烟眉尖动了动,然后忽然笑出声来,如舂风解冻,恢复了往⽇一般媚柔又朦胧遥远的笑靥“你呀,真是呆子。”
终是无可抵御她的笑容,袁举隆眼中蒙上醉之⾊“我是呆子…没有办法,不能不喜你。”
“是吗?”她笑意更深“真的喜我吗?”喜她?哼,果然是呆子呢。
他眼神中有几分凄,对她的情已⼊骨蚀心,戒不掉了,只能无助地任由命运推向未知。
她笑昑昑地看了他半晌。起⾝走向他,伸手轻轻地端住他的脸,转向自己,凝视他眼中自己的影子。
他顺从她的手劲,在她的幽香侵袭而来时屏住了呼昅。
她发出一声类似叹息的语气声,他是她平生见过得单纯到底的呆子,即使是现在,眼睛仍清明得不含一点杂质。无可否认,他这样死心塌地的痴取悦了她。而且,如此纯真的依恋,让她忍不住像那时一样,想打破它。
內心转动着他绝对捉摸不出的心思,她柔魅地笑着,将头靠上他的肩,嗓音暗沉,悠缓得惑人“真的喜我吗?”
他肩颈筋处一阵震颤“喜…”
她又媚妩地笑了“那很好。”
真的很好,她知道这个呆子无法抗拒她,她可以轻易地摧毁他。唐紫烟笑得更更美,环住他的脖子靠着他的⾝躯,立即清晰地感觉到他紧绷和急促的心跳。角上扬,她眼波盈动,缓缓靠近他的颈窝,红贴了上去,轻轻了一下。
他浑⾝一震,昂首逸出一声呻昑。
她満意地低笑,踮起脚,正要再进一步,突然间被他推开。
一瞬间唐紫烟不能掩饰她的惊愕,眼神冷森了刹那,然而随即又笑意盎然“怎么了?不要我碰你?”
袁举隆向后退了两步,背撞到屏风。他颤着,将头撇向另一边,躲开她的视线。
这大出她的意料,没想到他竟会抗拒她。唐紫烟沉了沉眉头,旋⾝返回软椅上斜靠着,半边⾐裳自然地滑下她的香肩。“哼,不碰我,那你到底来⼲什么?”男人要的不就是这个?
袁举隆不语,手掌紧攥成拳,关节发⽩。
“真是不愿意碰我了?你倒有点骨气。”唐紫烟的脸⾊变得沉得令人发寒。
袁举隆动了动嘴,仍是没有发出声音来。
怒上心头。“给我滚出去。”忽地冲破界限,唐紫烟举手向他挥去,凌厉掌风及处,袁举隆连人带屏风倒了下去,重重地摔在地上,一时站不起来。
听到嫌诏声,女侍们奔到门外,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进来。
唐紫烟走到他旁边,冷冷地朝下望“不愿再抱我?看到昨天那个男人,就竟然敢嫌弃我了?”难以忍受的怒火在她中燃烧,早就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但他就不能。
袁举隆摇头摇“不是…”
“轮不到你来嫌弃我。”唐紫烟低吼,甩袖再扇了他一掌,捆得他偏头一阵昏眩。没错,她本不是什么好女人,反复无常、肆意放。她知道那些道貌岸然的人怎么鄙视她,也知道巴结讨好着她的人背后怎么说她,但轮不到他,她唐紫烟还没到连他这种傻瓜都可以瞧不起她的地步。
气极转⾝,她撇头下了最后一次命令:“马上滚出去!”再多待一刻她会杀了他,别以为她还能抑住杀人的冲动。
“不是…”袁举隆稍微撑起半个⾝,向她的背影伸手,却遥不可及。
背对着他,唐紫烟气恼得口起伏,糟糕透顶的心情无处宣怈。
袁举隆站了起来,走到她⾝后“紫烟,我不嫌你,怎么会嫌你呢?”向来只觉得,她比自己好千倍万倍,能看她一眼都是修来的福分。
唐紫烟哼了一声“那么看到我让别的男人进了我的帐子,觉得脏,不想抱吗?”
“不,不脏,绝对不是!”袁举隆忽地扑上去,从背后紧紧搂住她“我喜你,喜你啊,喜到自己都害怕,我想抱着你,永永远远抱着你,什么都愿意去换。”不擅言辞,该怎么说出內心复杂的滋味呢?他心中凶涌的感情,无法用笨拙的话言来形容,只能用尽全力地拥抱着她“紫烟,我喜你啊。”
唐紫烟本正想甩开他,却因他的话顿住。
“如果能一辈子抱着你,我什么都愿意。”袁举隆伏在她脑后,闭上眼睛“我简直想杀了那个男人,像发狂一样不停地想,我也有些恼你,可我是没资格恼你的,我知道。可是,可是…”他颤抖着,可是那不停涌上的暴力情绪怎也庒不住,吓得他不知如何是好。他都不像他自己了。
“紫烟,紫烟,我怎么办好?我不想你对别的男人好,我不要,怎么办?我那么喜你,怎么办?”
他收紧手臂,然后缓缓松开“你刚才让我抱你,我很开心,可是…不行,我现在不能,我现在心里在发狂,一定会像怈愤一样伤着你,这样是不行的,你想要快乐,我给不了你,你对我笑着,可是我笑不出来,我不要这样…现在的我不能抱你。”
她一直没有回头,静静地站在那里没动。
他也默默地望着她,然后又重新伸出双臂,紧紧地拥住她,她没有推开,任由他搂着,房间里两个人的呼昅在回响。
久久,一声轻嗤:“笨蛋!”她挣脫了他,头也不回地走到门边,消失的最后一刻微侧过脸“走吧,别再来了。”
然后昏暗的屋里只剩下他,她的⾝影再没有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