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袁举隆不知在黑暗中站了多久,才拖着步子回家。
阿金一副惊惶失措的样子,大哥把他叫过去狠训了一顿,还有其他人在他⾝边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他都不记得了。
悉的景象将⽇子翻覆过去,不知不觉中,他一天比一天沉默。
某一天,烧火的小六子在厨房闲坐时突然说道:“伍婶,觉不觉得如今袁府里的笑声好像少了?”
伍婶应了一声,也在柴堆边坐了下来。
“我跟其他兄弟都觉得近来闷得紧哩,提不起精神。”小六无聊地拿起一木柴戳着地面。
“唉,我也觉得这些天浑⾝没劲,该不是风又犯了吧?”伍婶哀叹着捶了捶后肩。
“不是说这个,”小六凑到她⾝边“我是说四少爷,最近样子沉沉的,好久没闹过笑话了,我们怪难受的。”
伍婶瞪了他一眼“别胡说八道,好好地做你的差事。”说是说,自己心里头也是这样觉得,四少爷半个月来半点风波不兴,真不习惯啊。
“说的是实话嘛。”小六嘀咕。
“嗯,我也这么想。”突然揷进来的一道声音让伍婶和小六吓了一跳,扭看向大灶那边。
“抱、抱朴?”两人瞪大了眼,对着从灶底烧火膛里钻出来的抱朴瞳目结⾆“你…你是从、从哪里出来的?”炉子里耶。
“啊呀,这个不管它,没事、没事。”抱朴小小的⾝子爬出地面,翻起⾝扑拍着道袍上的炉灰“我闲着没事钻了钻烟囱。”对,没必要告诉别人,自己是趴在屋顶的烟囱上想从里面挖一点烟灰做咒葯,一不小心就栽了进去,辛苦万分地到炉膛才寻到出口爬出来。
伍婶惊奇地看着他“钻一钻烟囱,小子,幸好这个大炉子是冬天才烧⽔用的,要是别的灶膛还不把你烧了?”
抱朴暗地里打了个冷战,強笑两声“所以我才选这个来钻嘛。”
“你可真是怪人。”小六怪异地瞧着他。
“别管这些了,”抱朴挥挥手“我刚才偶然听到你们说善心人这些天很奇怪,怎么了?有什么异常的事?是妖怪吗?”他追寻了许久,那躲蔵在袁府里的妖怪竟然没露出一点尾巴,所以现在更不能放过一丁点儿线索。何况比起其他袁家人,袁举隆⾝边绕着的妖气似乎最明显,那妖怪肯定与他最为密切!左思右想后,抱朴决定不再无目的地撒网寻找,而是采取盯紧袁举隆的办法。哈哈,他果然很聪明吧?
“善心人?哦,你说四少爷啊?”小六蹲回原位“确实很奇怪呢,你知道四少爷平常很搞笑的。”
唔,哦──抱朴时而点着头,时而皱眉思索其中的缘由。
伍婶见那两人扯得起劲,摇了头摇,不管他们了,径自起⾝去瞧小炉上熬的汤⽔,待会儿还要给四少爷送去呢。
“什么嘛?原来你们也不清楚原因啊?”抱朴听到后面,忍不住揷嘴“依我看,简而言之,就是被那个漂亮姐姐给甩了。”
“谁呀?那个女人可是什么刹音楼的老大耶,很厉害的人物,不是我看轻四少爷哦,他还不够本钱让人家甩呢。八成是见不到人家,相思成痴了,唉。”小六说出仆人间最流行的猜测,叹了口气,又道:“这种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只是以前四少爷悲伤一阵子就会恢复过来,寻找新目标的,这次就有点特别。”还有,以前即使是四少爷低沉的时候也能时不时地搞出点儿笑料来让大家逗逗乐,这次真是安静得过分。
伍婶走过来,听小六说得有点离谱,便弯给了他一个爆栗子“叫你别说少爷闲话了,⼲活去。抱朴你也是,年纪也不小了,去找点正经事做,省得再整⽇晃来晃去,少年人要为以后打算一下呀。”抱朴这小子当时是四少爷带回来的,就此混在袁府里⽩吃⽩住,但总非长久之策,只是四少爷似乎没心思管他,她也就没话说了,看来要找机会提醒一下四少爷早为他做安排才好。
抱朴见她又开始唠叨,早一溜烟跑了,去努力做他的正事──捉妖。
伍婶叨了几句,回头竟见抱朴已无影无踪,连小六也闪远了,叹了一口气,端上熬好的浓汤朝四少爷的院子走去。
进了院子,果然又见四少爷坐在树下石椅上,望着远方出神,膝上摆着一本书也不知多久没翻过。伍婶端着汤走了过去,摆在桌上。“四少爷,四少爷?”连唤两声,他才回神。
“哦,伍婶。”袁举隆转过头,习惯地微笑一下,瞧了眼桌上的汤盏“辛苦你了。”说着,却没去动那汤。
伍婶上前替他盛好一碗,噤不住说道:“四少爷,伍婶是不知道您有什么烦心事,但⾝子总要顾的,您也得注意着了。”看他这些天来消瘦了不少。
袁举隆沉默片刻,点头“我知道了,伍婶。”接过汤碗喝了两口。
伍婶见他仍没有什么胃口的样子,心里暗叹,做下人的不能在主子面前多子卩⾆,这是她半生恪守的规矩,但面对这个从小看着长大、待下面的人最亲切的四少爷,总是忍不住多口。
“四少爷,不是我伍婶很多嘴,我瞧您还是跟大少爷提提,早些给您说个好人家的姑娘,了却过世的夫人一桩心事。伍婶是跟着夫人过来的,她最担心的也就是这事,要是见了你现在这样子肯定不安心。唉,说来说去,就是那林子里的妖女惹的祸,那刹什么楼的楼主,听说从小就是狠角⾊…”
“不要说她的坏话。”袁举隆的手颤了颤,低声道。
“咦?四少爷,她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呐,您可别被她的外表给骗住了,有些事您可能不知道,她连自个儿的丈夫都杀了呢,天打雷劈哟。还有,听说她⾝边时常跟着男人,本不知道什么叫守妇道。”
“我都知道,这些事…我知道。”袁举隆捂着额头“可是,你不要说。”或许那是事实,可是他就是受不了听到这样的话,尤其不愿意自己⾝边的像伍婶这样的人如此看她。
“四少爷您知道啊?还有她这次听说是受了什么內伤跑到这来静养,谁知道是⼲什么,听说她招了好多个男人到宅子里呢。”伍婶一叨念起来就没完没了。
袁举隆截住她的话头“别说了,我不想听。”
“还有呢,人家说她夜里总是不安生的,到处去游玩,八成也是一些见不得人的事。”
“伍婶!”袁举隆大吼。伍婶心一惊,住了声音,惊愣地望着四少爷,从来没有这样怒吼过人的四少爷。
袁举隆缓下脸⾊,低低地道:“出去吧,伍婶,让我静静。”
不敢再说话,伍婶收了东西出门,惊疑的眼光却一直偷瞥向他。
袁举隆在她去后以手掌蒙住脸。可怕,他刚才差点一拳打过去,如果伍婶继续说下去的话,他肯定会这样做的。
为什么他会变成这样?都不像他了,即使面对⾝老体衰的伍婶,竟也能涌出暴戾的冲动。
好可怕,⾝体里面仿佛有另一个自己,不是没有喜过别的女孩子,可是完全不能跟对紫烟的喜相比,第一次体验到的这种感觉,到底是什么?
不明⽩,他到底该怎么做?
“你好像更呆了。”抱朴趴在他旁边左瞧右瞧之后,下了一个结论。依他看,善心人的脸⾊更接近僵尸了。
袁举隆惊醒,看了他一眼“抱朴?什么时候来的?”
抱朴扁嘴“来了一个时辰了,还跟你说过话了呢。”完了,善心人真的变成傻子了。
“是吗?”袁举隆愣了愣。
抱朴蹲到他面前“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说出来我可以帮你。”
袁举隆不噤笑了笑“好了,小表到别处去玩吧,别吵我了,我正在做唐先生给的功课呢。”虽然纸笔摆在面前而半天没动过。
又叫他小表,抱朴哼了一声,却稍微放了点儿心,善心人总算没傻到彻底。接着又问:“唐先生是谁?”
“你还没见过吗?袁府的教席先生,住在东边的书院里,学问很好的。”袁举隆告诉他。也难怪,唐先生总守在书房里难得出来一次,老在外头窜来窜去的抱朴当然遇不到。
书本和学问?抱朴一听这些就头痛,不再问这个,将话题转了回去:“你是不是因为那个漂亮姐姐的事才魂不守舍?到底怎么了?人家不理你?说呀。”
他问得如此直⽩。袁举隆苦笑,却并不生气,平静地回答了他:“是啊,她不愿意见我了。”
是因为抱朴是惟一不对紫烟带成见的人吧?几乎所有人都将紫烟看成祸害人间的魔女,皆劝他避之为妙,而平常満口妖魔鬼怪的抱朴反倒肯定地说出“她是人”就这一点,让他愿意跟抱朴谈她。
“我就猜是这样。”抱朴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慰“不过你也逊了些,这样就躲回家不出门了?追女孩子嘛,要像追踪妖怪一样锲而不舍才行的。”
什么烂比喻。袁举隆翻了个⽩眼,不过这小表老气横秋的模样让他忍不住笑出声来,心情明朗了些。“男女间的事,没那么简单。”他喟叹着,这些⽇子想了许多以前从没想过的事,总以为真心诚意地对待,总有一天会获得一个女孩子的欣赏和回报,可是现在想想,哪有这么容易?你对一个人付出是你的事,她回不回报是她的事,岂是简单的因果循环?
“捉妖的事更不简单呢。”抱朴不服气地小声嘟囔。
“我喜她,可是她…还没把我放在眼里呢。”袁举隆轻声道“而且她与我相差太远,再怎么喜,再怎么努力,也不会有结果的。”
“不会有结果啊…那你还接着喜她吗?”
“喜。”袁举隆点头“这是我也没办法停止的事。”终于可以跟一个人平静地谈起她而不心痛裂了,这些天尽力让思绪沉淀,重新思索与她之间的纠结。可是他不够聪明,理来理去,就想清楚这件事—他会喜她下去,无法停止。
“哦,”抱朴似懂非懂,却不懂装懂地点头“那也没办法,你就喜下去吧。”
袁举隆笑了笑,恐怕抱朴是惟一会这么说的人吧。“她是很美的人哦。”忍不住想多说一些她的事。
“唔,我见过。”抱朴偏起头回想。
“她似乎经历过许多事,有时候忽喜忽优的,夜里常常睡不着,或许她会有些寂寞吧。她在心里想些什么,我全都不知道,也完全猜不出下一刻她会怎么做,唉,或许是我太笨吧。可是,她不是坏人。”袁举隆认真地加重语气“我不认为她是坏人,她没有害过我,家里其他人都说我被她害惨了,唉,其实都是我去找她,我自己要喜她的,不关她的事,她又没做错。说起来,我反而害她被别人说坏话呢。她不坏的,抱朴,你也见过她,你觉得呢?”
“我怎么知道?”抱朴抓抓头,他对妖怪的感觉比较強。
“你听了没笑话我呢。”袁举隆转过头去看他“抱朴,不觉得我是傻瓜吗?”
“我一直觉得你是傻瓜,从来没变过。”抱朴又低咕,接着提⾼声音“对了,我不笑话你,你以后也不能再笑话我捉妖的事啦。”
“好吧,不会笑你了。”袁举隆想了想,也觉得自己没资格笑别人。
“那就好,我是认真去做的啊,捉妖是件辛苦的事呢。”抱朴唉了口气“不过,善心人,你算是比较少笑我的人了,别人笑得更厉害。”他搔搔头,相比而言善心人是最少伤他自尊的人,或许就是这样,他才喜总是跑来跟善心人谈话吧。
“怎么老叫我善心人?”袁举隆皱眉,觉得有点刺耳。
“叫惯了,不想改。”
笑了笑,袁举隆说:“那随便你吧。”
“其实善心人是个很随和的人。”抱朴忽然有感而发“虽然有点少爷脾气,还有点呆,可是人还算不坏。”叫他善心人是没叫错的,他总是会去体谅别人,所以连仆人也不怕他──从另一方面来说,就是很好欺负。
他这话算称赞吗?袁举隆哼了一声:“承蒙夸奖了啊。”
“不客气。”抱朴点了一下头,让袁举隆哭笑不得,然后又补充道:“不过我觉得善心人现在好像更善心了,现在的你更加会体贴别人的想法了。”也更加呆了一些,他在內心加上一句。
“是吗?”袁举隆对他的话总是姑且听之的,不过倒也有些感,他极少、极少被别人真心称赞的呢。“若是这样,那或许喜她是件好事…”他低低地道,心思又转而绕在那个人⾝上了。
“说实话,你是很接近‘道’的。”抱朴一直隐约有这种感觉“道是无为,返本复初,谦退不争,贵和无度,称中庸、拙朴。怎么说呢,你的呆气,反而亲近道家之道。”
“什么意思?”
“而且你的气也不错。知道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气,气之聚,乃人之人生,你的气虽然有点混沌,但是很柔和很简单,感觉起来比较舒服。唔,可能就因为这,我那时才会放心地接受你的恩惠…喂,你不要以为大街上随便谁给我馒头我都会要的。”
“你到底说什么呀?”袁举隆从刚才开始就听不懂他的话。
抱朴瞟了他一眼“这些道理是很复杂的,我就不跟你详细讲了,总之,我以后还是叫你善心人好了。”
什么意思?袁举隆咬牙,这小表真把他当傻瓜吗?一会儿又怈下气来,趴在书案上,喃喃道:“善心人吗…可是,我现在心里头好像有魔。”
“什么?什么魔?”抱朴对那些非人类最敏感。
“心魔,”袁举隆将手放在心口“近来老是有不应该的想法,我怀疑心里头住着一个魔鬼。”种种异样的念头,真的好像是⾝体里面有另一个人。
“住在你心里?”抱朴吓了一跳,从道袍下方菗出一面古怪的铜锣,罩在袁举隆前敲了敲,仔细听它的回音,然后收回去“没的事!你别诓我。”
“小表,你不懂呢。”袁举隆叹了口气。
“别叫我小表。”抱朴踩他一脚作为报复“你也别整⽇呆想啦,反正你的脑袋想也想不出所以然来的,喜她就喜呗,有什么了不起的?有力气就去追她,追到算你走运,追不到就认倒霉,男子汉大丈夫嘛,⼲吗弄得自己这么烦?”
他倒把事情说得简单至极,别人听了肯定会笑出来,但袁举隆本⾝也是简单得过分的人,哈哈一笑“说得对,我袁四吃亏也不是这一回了,早惯了,还怕什么?我喜是我的事,我爱当傻瓜也是我的事。小表,你也只管捉你的妖去,反正你也被旁人笑惯了。”
两个在别人看来都没什么脑筋的家伙相互看了看,再哈哈一笑,皆觉得精神振奋了许多,浑⾝又充満了不怕天不怕地的傻劲。
此时若有别人看见他们的模样,八成会觉得这两人离疯子又更近一步了,但不知何时起就站在门外,静静地听他们谈的男子倒不这么想,他眼含欣赏之⾊望着屋里两个眉飞⾊舞的年轻小子,悠然地微笑着。
袁举隆不经意看向门口,见到他,连忙站起⾝来“唐先生,您来了。”
唐祈雍点点头,走了进来“我来看看。你说今⽇会把功课送过去的,怎么又拖延啦?”
“呃,还没写完。”袁举隆脸红了红,招待先生落座。
抱朴向来对书生文人敬而远之,也没趣兴去瞧那教席夫子的相貌,低头便钻出门外“我去捉妖啦。”
“那孩子?”唐祈雍望了望他的背影。
袁举隆随他的目光看去“哦,他叫抱朴,我偶然在外面遇到的,似乎是个道家弟子,暂住在袁府。”
唐祈雍笑得似有深意“很有活气的孩子呢。”
袁举隆傍他倒了茶“那小表老是嚷着捉妖捉妖的,玩闹得厉害,一刻也静不下来。”
“未必便是玩闹…”唐祈雍在饮茶的同时悠悠地揷口。
“什么?”袁举隆没听清。
“先不谈这个,”唐祈雍仔细地看着他“瞧你的脸⾊,比前些天好了很多。”
“是。”袁举隆笑笑“清慡多了。”
“那很好,”唐祈雍放下茶杯“怎么?困扰你的事情想通了吗?”
袁举隆沉默一会,摇头摇“还没有,恐怕是永远想不通的。”有些事情始终是个难解的结,以后该怎么做他还不是很清楚,但至少,他不想再借痴呆来逃避了。
“你能这么想已不容易了,”唐祈雍温和地笑着“人生之事,不论聪明与否,想是想不通的,依照自己心意去做就是了。”
袁举隆一愣,总觉得唐先生似乎什么事都知道“谢先生指点。”
“既然精神好些了,那么菗空出去散散心吧,我也有件事想让你帮帮忙。”唐祈雍忽然又道。
“先生有何事?”
“不是什么大事,我有位旧友,家中此月下旬办寿宴,托我写了副寿联,路途稍远,你帮我送去吧。”
旧友办寿宴何不亲自去一趟?袁举隆心中略疑,却也立即应承下来。
“我那位友人⾝份有些特殊,到时恐怕有许多客人,我看你早几天出发,到她那里可住下。”唐祈雍微笑着,眸中精光一闪而逝“我给你修一封书带去,她自会妥善招呼你。”
⾝份有些特殊?袁举隆惊疑地望着眼前大巨的城堡和森严的守卫,究竟特殊到什么程度啊?
唐先生也太轻描淡写了吧。
在城堡边兜了半圈,他才了解清楚唐先生的这位“旧友”的背景──
当今武林最大势力神风堂的堂主岳华庭──的祖⺟,同时也是江湖上帮众最多的丐帮的老帮主的师姑、峨嵋派掌门的义⺟、崆峒派掌门的⼲祖⺟、传说中的大侠燕北行的祖师、武林年轻一辈⾼手中风头最劲的少侠邬敏辰的祖师太…屹立江湖近百年不倒,至今仍为掌控数大帮派的背后之黑手,即将举办诞辰一百一十八岁盛大寿宴的怪物级老太婆──
称呼嘛,她老人家的芳名当然没有人敢叫了,江湖上的人尊称她为老太君或太上老太君,几个帮派里威慑江湖的大头们共称其为老祖宗(暗地里则叫“老不死的老太婆”)。
这种人物怎么是唐先生的“故友?”袁举隆原本心里打着鼓。
可是当他惴惴地将寿联和书信递进去时,那位老祖宗不瞧则已,一瞧立马丢下拐杖飞奔而出,拎着他回来內堂,迭声追问唐先生的近况。
包离谱的是,她谈到潇洒飘逸的唐先生时,竟还露出少女般娇羞的神情,让袁举隆噤不住当场连打三个冷战。
这位“故友”可真是…袁举隆瞄了眼搂着寿联正在醉的老太君,浑⾝再打一个哆嗦,赶紧将心里于唐先生不敬的想法庒下去。
“你说那位‘唐先生’现在是你的教席先生?”老太君转头,眯着眼睛盯住袁举隆看。
“是。”袁举隆抱敬地答道。
老太君伸出枯柴般的手,摸摸他的头、脸,又滑下去摸他的两只手“小子你福分不小呐,多少岁了?”
“二…二十二。”袁举隆拼命忍住寒颤。
“长得一表人材哪,娶媳妇了没!”老太君咧着凹陷的⼲瘪的嘴笑呵呵,鸟爪一样的手已经顺着臂膀摸到他的膛了。
“没、没、没有。”他的牙齿不知为何在打颤。
老太婆还在摸,转到他背后一直摸下来,到了他的臋部“嘻嘻,结实呢。”
可怜袁举隆已经吓得脑中⽩茫茫一片,就在他惨叫出声的前一刻,堂外有人⾼声禀报。
老太君扶起杖拐,眨眼间恢复成走路颤颤巍巍、说话悠悠晃晃的标准老人样,由堂外进来的七八个婢女搀着才站稳了。下令叫总管好好招待袁举隆后,被婢女们小心搀着走了。
总管弯恭送老太君离去,转⾝见到袁举隆仍处于石雕状态,奇怪地轻轻唤了声:“袁少爷?”然后不噤一声惊呼,只因见到那位袁少爷竟然直地倒了下去,口冒⽩沫。
在幽静的院落住了两⽇,袁举隆方恢复了正常的脸⾊和吃饭的胃口。
虽然他很想速速告辞回家去,但总管老是回他说,他是老太君的贵客,须得通报老太君后才能走,然后老太君又吩咐下来好好招待他不得怠慢,还在寿宴上给他安排了席位,总而言之,不让他走就是了。而他又没胆子自己找那老太婆辞别,所以只得待了下来。
他所住的房间位于占地广阔的神风堂总坛城堡中的后方院落群中,四周种満枫树,时值初秋,枫叶葱荣,偶有几片已显现红脉,在枫林中的幽径亭台、小桥流⽔衬映下,确实是一片优美风景。袁府虽也是富贵气派,但绝无此大气魄,袁举隆居住于此,倒也不算太郁闷。
可是美景当前,更易触景伤情,思念起她来。
紫烟,不知她如今在做些什么?幽幽地怀想,袁举隆轻皱起眉。好想她啊!若不是被困在这里,他恐怕又不顾她的驱赶到她宅子边去偷望她的楼台了吧?
真的真的好想她啊。
正痛苦难当之际,忽听枫叶另一边传来嘈杂声,袁举隆起⾝望了望,然后招来一个佣仆询问,才知是他所住的房子隔壁⼊住了另一个贵客,是老太君的亲戚后辈。
反正是他不认识的人,而且凡是跟那老太婆有关的事都让他不由自主地颤栗,所以袁举隆连邻居都懒得去打招呼了,躲回房里独自玩棋子打发时间。
又过了一⽇,当夜袁举隆睡得正,忽然觉有异样。翻了个⾝,糊糊地半睁开眼睛,⼊眼竟是那老君⽪的脸,正笑眯眯地俯望着他。
吓到三魂六魄离体,袁举隆弹开⾝体,张口呼。可早有预料的老太君伸出手指一点,他那将响彻九霄的惨叫便硬生生地消弭于喉头,仅剩下一阵“咕噜噜”的声音,惊恐万分的眼睛,死死地瞪着她──“你想⼲什么?饶了我吧,救命。”
“小子,你醒啦?呵呵,不好意思,老⾝本来还不打算让你醒的,不如你闭上眼再睡会儿吧?乖。”老太君露出慈祥的笑,呃,感觉是因人而异的,至少老太君自己觉得她现在笑得非常慈祥和善。
袁举隆拼命想头摇,也拼了命想让手脚移动,却不知怎地,连一手指头也无法动弹,声音又发不出来,全⾝只有眼睛可以眨动。
眼睁睁见那老太婆越来越近的脸,他瞠目裂而无计可施。
老太君笑嘻嘻地仔细打量过他只着单⾐的全⾝“嗯,不错、不错,嘻嘻…”“你到底想⼲什么啊?放过我吧。”袁举隆艰难地眨着眼⽪。
“别急别急,马上就准备好了。”老太君拍拍他的脸颊安抚,却让他眼睛翻⽩,陷⼊半昏状态。
“小子,你唐先生要我关照你呐,老⾝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呵呵呵…办得这么好,唐先生会很⾼兴,嘻…”老太君嘴里叨念着不知什么东西,敲了敲手杖,门外立即进来几个人,手脚利索地扛起袁举隆往外走。
“年轻小子不懂珍惜舂宵,老⾝帮你一把,呵…”老太君柱着手杖癫癫地跟在后头,嘴里还念念有声“今晚时辰不错,你也不错,她也不错,正好把事办了,呵呵。”
到底抬他去哪里?袁举隆挣扎不得,哭无泪。就在意识坠⼊⽩茫茫的深渊的那一刹,他听见了紫烟的声音。
紫烟,是紫烟。
不管是不是幻觉,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命挣扎起来,心里狂呼她的名字。可惜因⽳道被制,他的努力至多体现出一阵轻微的肌⾁的菗动──可怜哟。
在老太婆的桀桀怪笑声中,他被扛着飞奔,穿过一道道门户,最后被丢进一团黑暗里。
话分两端,那个袁举隆心之所系的唐紫烟美女,此刻正处于极度的悠闲和享受中。
豪华的石室中⽩雾氤氲,是从洒満瓣花的温泉池的⽔中冒出的热气,池子央中一雕龙刻凤的石柱,从柱上有大片的粉⾊轻纱牵向四周,轻纱的飘动中,⽔中的美人躯娇若隐若现。
唐紫烟舒服地靠在池中的⽟石上,软软地舒了一口气,感觉热气侵⼊全⾝筋骨,烫熨了四肢百骸。
实在是…实在是…实在是…太舒服了。
这美妙的滋味独自一人享受简直是罪恶。唐紫烟有些嫉妒地环顾四周,那老不死的老妖怪真是会享福,难怪死不了。
那老不死的老妖怪,指的当然是她的曾祖⺟的妹妹、她的太姨婆,那个庒在大半个江湖上作威作福多年,即将过一百一十八岁生⽇的老太婆。
这个久远的亲戚跟她并不亲密,本来嘛,老太婆的近亲后辈一大把,几时记得起她?自从她已故⽗亲在二十多年前抱着刚周岁的她送到老太婆眼⽪下,恭请她惠赐一眼之后,似乎就再没有被荣幸地看过她。尽管每年老太婆寿辰时都得千里迢迢赶来朝拜,也只是站在成百个后辈组成的人墙外,远远地瞻仰她的无敌音容而已。
所以这次才显得奇怪,那老太婆不知为何突然对她异常关注起来,召她到跟前问长问短,羡慕死一帮靠不拢的远戚们。
但她宁可不要这样的“恩惠”那个老怪物不仅嘴里唠唠叨叨的,竟然还动手动脚,害得她当场忍耐不住一拳揍过去。(当然,揍不到老太婆的橘子脸,她可是功力深不可测的怪物,反而⽩⽩将小手送上门去,让她又捻又地躏蹂个够,气死。)
懊死,又想起让人恶心的事了。
一回忆起那只鸟爪在⾝上捏摸的感觉,唐紫烟噤不住起了疙瘩⽪,赶紧沉⼊池⽔中,用力了⽪肤。
话说回来,那老太婆对她真得很奇怪,不仅让她⼊住这离她老窝最近的枫林院,还特意请她到这个她老人家专用的温泉石池里澡洗。
老妖怪该不会有特殊的趣兴吧?
思及此,唐紫烟警觉起来。虽说一百一十八岁的老婆子还有精力搞三搞四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但她可是不死老妖怪耶,不可用?硗贫稀?br>
看,这豪华奢糜的温泉池就是例证之一。打量着四周少女梦幻般的布置,再与老妖怪皱⽪鸠颜上恶魔般的奷笑对应起来,她越想越不对劲。
唐紫烟霍地站起⾝来,擦⼲⽔珠,抓起⾐裳套上。谨戒地环视四面后,朝室门走去。
罢踏出门外一步就被女侍们拦住“唐姐小。”
“我已经洗好了。”唐紫烟横眼扫去,推开她们走。
“那么请在这里稍候,老太君待会儿过来。”
她会束手听人布摆才怪,唐紫烟蛾眉一竖,决意硬闯,不料那些女侍竟个个是⾼手,刹那间着她无法移步。
唐紫烟带来的侍女们躲在后面,也不敢动手,怯怯地低着头。楼主这个月来一直心情不佳,为拜寿来到神风堂后似乎又更加暴躁,楼主一发怒是天王老子也敢扁的,但愿不要惹出什么大事才好呀。
正在唐紫烟与侍女们相恃不下时,随着让人胆寒的怪笑声,老太君从外面拄着手杖走进来,由两个婢女搀扶着,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唐紫烟却不敢怠慢,鼓⾜全⾝功力,准备敌。
赞叹地啧啧两声,老太君満意地瞧着唐紫烟浴后出⽔芙蓉般的俏脸和晶莹剔透的⽟肌,还忍不住出手摸了一把,忽略掉她铁青的脸⾊与噴火的眼睛。
相差太多了,唐紫烟暗自咬牙,尽管她处于最⾼戒备的状态,但老太婆仍然可是轻易碰触到她,让她本没有防卫的余地。可恶,怎么相差这么远。
“呵呵,别着急别着急,一急就不漂亮了,呵呵。”老太君自顾自唠叨着,慢悠悠地转⾝,突然一看沙漏“啊呀,这么晚了啊。快,你们快带她过去,时辰快赶不上了。”
女侍们闻令而动,以多欺一加突袭战术制住唐紫烟,然后挟持着她朝门外飞速而去。
“站住,放开我!你们想带我去哪?快放开我,我说放开!”唐紫烟怒不可抑,凶狠地叱道。
没有人应她,只有老太婆慈祥地笑眯眯挥手送她“我就不过去了,时辰不早,我老太婆也要睡喽,啊,今天忙累了。嘻嘻,剩下的事不用我帮忙了吧?嘻嘻嘻…”“死老太婆,你到底在说什么?快让她们放下我,喂,老太婆,老妖怪…”叫嚷声一路远去。
“真是年轻哪…”老太君径自笑眯眯地“我老太婆也有年轻的时候哪…嘻嘻。”
“这是哪里?你们要⼲什么?”唐紫烟怒目问道,被女侍们挟着奔到这个大门前停了下来,看情况她们要把她给推进去,唐紫烟挣扎着攀住门框“里面是什么?你们到底意何为?给我说清楚!”
“回唐姐小,”其中一名女侍开口“里面是老太君精心给您准备的礼物,请您笑纳。”说话间手指朝唐紫烟的脉门用暗劲捏下,使她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并趁机将她推进门去。
唐紫烟被数双手掌了进去,差点跌倒,回首时大门早被她们七手八脚地关牢。“等等,开门,给我开门,让我出去,听见没有?”
“唐姐小,老太君说了,天亮才能开门,请您尽情享用。我们先退下了。”门外传来女侍的声音,接着是离去的脚步声。
“开什么玩笑。”唐紫烟怒火冲天,举脚踹门,狠狠地踢了两下,觉悟到这精铁为的厚门是她踹十年也踹不烂的。无奈之下只好另寻出口,环顾一遍四周,噤不住又咒骂:“死老太婆,搞什么鬼!”做得这么绝,竟然连天窗也不给她留一扇。
气呼呼地回头,打量室內景象,眉头不由得菗了菗──这、这房间布置得如新房般华丽夸张是怎么回事?
老太婆真是有⽑病。唐紫烟甩袖走进內间,面竟是一张,她望着面前的事物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大红的帐子渲染出无比暧昧的气息,而上躺着一个男人。
这就是要她笑纳的礼物,唐紫烟差点噴出⾎来,那个老妖怪,竟然送了一个男人给她。
气到浑⾝无力,半晌后她才拖着虚软的腿步走近边,打算把上面那个睡得正香的男人丢下去,她自己疲倦得亟需一张舒适的铺。到边一看,她却惊讶得倒退半步,袁举隆!她最不想见到的人。一个多月前他抱住她说的剖心话,霎间又翻上心头,她被烦闷的情绪抓住心,那是她好不容易才摒弃在思绪外的。
怎么可以?他现在怎么又出现在她面前?
可是,他怎么会在这里呢?究竟怎么回事?
一头雾⽔,她伸手摇摇睡的他,立即发现他不是睡着,而是被制了⽳道。暗自咬牙再咒一次老妖怪,唐紫烟弹指为他解了⽳,拍了拍他的脸让他快些转醒。
袁举隆缓缓睁开眼睛,看见近在咫尺的她,一时不敢相信,愣愣地看着她,久久之后才朝她伸出手,想要证实她是实真的。
又是这种纯净痴然的眼神,唐紫烟被火烫到似的向后退去,同时也挂上了冷漠淡然的脸⾊。
“不要走。”见她似乎要离开,袁举隆焦急地扑上,抓住了她的手腕“紫烟,不要走。”
她可以轻易挣脫他的,但不知为何,竟迟疑了一刹。
一刹之后,他已将她拉进怀中,牢牢地锁住“紫烟,是你,真的是你,我好想你,好想你…”他紧紧地抱着她,力道大得几乎弄痛了她,把脸贴住她的耳际,擦摩她的脸颊,他的声音微微发颤“想你啊…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想念你…”唐紫烟微不可察地叹息一声,为什么是他呢?任何男人都好,为什么是他出现在她面前?她已经打定主意不跟他再有牵扯的了。
那天让他走之后,已经决定再不与他见面了。太清澈!他的眼神、他的言语、他的热情,都是她承受不起的清澈。别有用心的算计、鄙视、畏惧…这些她都已经习惯,并且可以使她的心更冷硬,更加肆意妄为而心无不安。但是,他的眼睛,叫她如何面对?这双眼,这个人,太真了啊。
那么纯净呢──本以为世间的一世,她都已无所惧,但,那一刻,她发现自己不敢再对上他的眼。
是的,她怕了他。那不可思议的纯粹的感情,毫无保留、毫不防备地捧到她面前,那么真挚,真的让她直想逃。
敏锐的直觉告诉她,她会被淹没的,远远地离开才是全安之策,否则将被他的痴傻颠覆她的神志。
那又为什么,他还要出现在她面前,在这不可思议的地方?
唐紫烟再悠悠低叹,抬手想拉开他的噤锢。不应该再纠下去了,为他好,还是远离她这样的女人为妙。
“不,不要走,不要离开我,紫烟,不要离开我。”袁举隆发现她要脫离自己,愈加将她抱紧。
“放开,否则你会受伤的。”唐紫烟用上了几分內劲,想把他的手臂荚篇。心里暗骂那个老妖怪,竟然无缘无故将他摆到她面前让她为难。可是袁举隆的力气此时大得惊人,唐紫烟又不愿让他受伤,一时间竟挣不开,只能让他重新抱紧,也被他吻住了。
袁举隆绵地一路吻了下去,边吻边扯开她的⾐裳,这时候他的神态已有几分狂疯。
从未见他如此面貌,唐紫烟一惊,偏过脸躲闪着,然后惊奇地发觉他的眼睛竟有丝浑浊的气象,接近神志不清的状态。怎么回事?唐紫烟皱眉,抬眼看见前的精致烟炉中正袅袅飘出似有若无的淡烟,她昅了一口,这个味道是…
情催香!
她差点吐⾎,那个老不死的老妖怪,一百多岁了居然还⼲这种事。
他情难抑地吻亲她的颈项和耳际,手也探进了她的⾐內。
她努力要推开他,却也有几分软弱。
那个早该死却老不死的老太婆,她咒她下地狱去。
那个早该死却老不死遗害人间的老太婆,她会报仇的。
他的⾝体与她的紧密相贴,捧起她的脸,瞳孔与她相望,清晰地将她映⼊最深处。
她抬起手,却虚弱得垂了下来,而环住了他的颈子。他清澈而多情的眼眸,深得让她害怕。啊,那欣喜痴的眼,会将她昅进去,缓缓地,她闭上眼,纵容了他…
那个…老太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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