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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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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展牧原和洁舲开始了一连串的约会。

  这事在展家引起了相当大的注意,齐忆君对这位洁舲关心极了。最主要的,这是齐忆君第一次发现儿子如此认真,如此投⼊,又如此紧张。每次约会前,他居然会刮胡子,洗头,‮澡洗‬,换⾐服先忙上半小时,这真是破天荒没有过的。看样子,终于有个女孩,让展家这位骄傲陷进去了,而且,还陷得相当深呢!

  展翔夫妇都很想见见这位洁舲,可是,展牧原就从没有把她带回家过。每当齐忆君追问不休时,展牧原总是不耐的笑笑说:“还早!妈,还早!等我把她带回家的时候,就表示我跟她已经达到某一种程度,现在,我们只是约会,还没有达到你们期望的那个地步!”

  “你拖拖拉拉的要闹多久呀?齐忆君叫着说。她虽没见过洁舲本人,却早见过她那些大特写、小特写,中景、远景,眉、眼、…各种照片,又从儿子嘴中,知道她刚刚暑假才毕业于T大中文系。种种情况看来,儿子如果还要挑三拣四,实在就太狂了一点。机会错过,再要找这样一个女孩可不容易。你们现在年轻人,不是都速战速决的吗?你怎么行动这样慢?”

  “妈!这次,展牧原正对着⺟亲,脸⾊凝重的开了口。

  “如果洁舲是那种肯和别人速战速决的女孩子,以她的条件,读到了大学毕业,你认为还轮得到我来追她吗?她大概早就被别人追走了。”

  齐忆君呆了。原来如此,她可没料到,她那条件卓越的儿子,会在备取的名单里。她对那位洁舲,就更加刮目相看了。

  事实上,展牧原和洁舲的约会,进展得比齐忆君预料的还要缓慢。展牧原在⺟亲面前要面子,不肯把自己的失败说出来。洁舲的保守和矜持,是展牧原从没见过的。大约学‮国中‬文学的女孩子都有些死脑筋。展牧原弄不清楚,反正,并不是他不想进一步,而是洁舲把自己保护得那么周密,除了跳舞时可以挽挽她的之外,平常碰碰她的手,她都会缩之不迭。他们在一起,时间总是过得飞快,她和他谈文学、谈典故、谈诗、谈画,也谈摄影、艺术。进而谈社会、历史、人生、宗教…几乎无所不谈。他越来越折服在她那深广的知识领域里,也越来越惑在她那深刻的人生体验里。哦!老天!他真想速战速决,想疯了,从没有这样‮望渴‬过和一个女孩见面,从没有把自己一生的计划都移向一个约会上。但是,但是,但是…洁舲就是洁舲。一条洁⽩的小船,缓缓的航行,缓缓的飘,诗意的,文学的。

  不容任何狂暴的态度来划动,她有她那自我的航行方法,他拿她竟然无可奈何!

  这晚,他把她带到了碧潭。

  月⾊很好,⽔面上反映着星光、月光,远山远树,都在有无中。这些年来,碧潭因为⽔位降低,游人已经减少了很多,所以,周遭是非常安静的。他们租了一条大船,由船夫在船尾划着,船上有篷,有桌子、椅子,他们还叫了一壶好茶。

  有星、有月、有茶。有山、有树、有船。而潭中,山月两模糊,四周,有萤火在轻窜。空气中,酝酿着某种浪漫的气息,连夜风吹在⾝上,都有诗意。这种气氛,显然感动了洁舲,她坐在他⾝边,神往的看着潭边的岩石,两岸的风景,天上星辰,⽔中的倒影。她叹了口气,低低的说了一句:“天堂!”

  “什么?他没听清楚,悄悄伸过手去,握住她的手,她悸动了一下,缩回去,他固执的握紧了她,于是,她放弃了,一任他握着她。他说:“洁舲,你什么都好,就是太放不开了。”

  她回眸深深看了他一眼,她眼中有些惑,有些哀愁。像他第一次在花池畔捕捉到的神韵。不知怎的,这神韵就他在心脏上猛撞了一下,使他恨不得对她那嘴角吻下去。但他不敢鲁莽,不敢轻举妄动,因为她是洁舲。

  “唉!他深深叹了口气。

  “怎么了?她问。

  “或者,我该欣赏你的放不开,他说:“因为,你大概也没有对别人放开过!”

  她吃了一惊似的,迅速的把手从他掌心中菗出来了。她站起⾝来,在摇晃的船中走到船头去,用手扶着船篷,她肯对着他,呆呆的注视着辽阔的前方。

  他懊恼透了!又说错话!吧嘛去提醒她啊!好不容易才捉住了她的手,又给她逃开了。可是,这是二十世纪呢!他怎么去认识了一个十八…算了,十八世纪已经够开放了,她本是个十六世纪的女孩!还活在男女授受不亲的时代里。他真不知道该欣赏她这一点,还是恨她这一点。

  他站起⾝来,也跟了过去。

  不敢再碰她了,扶着另一边的船篷,他们并肩站着,并肩望着船的前方。四周很静,只有潺潺的⽔声,和那船夫的橹声。远方,有只不知名的鸟儿,在低低的啁啾着。

  “暑假已经过去了。她终于开了口,声音很平淡。我的假期也过去了,你的假期也过去了。”

  “我是快开学了。他困惑的说:“不过,我每周只有三天课,剩余的时间还是很多的。至于你,不是已经毕业了吗?”

  “是啊!所以,应该去找一个工作。她说,眼光始终看着前方。我本来想去秦非的医院当护士,但是,护士必须是学护专的,而且,秦非也不赞成。当初‮考我‬中文系,是因为我发狂般的爱上了文学,现在,毕业了,突然发现学文学真没用,除了装了満脑袋瓜文字以外,居然没有一技之长。她顿了顿,忽然问:“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一直好想去写作。”

  “不。他说,盯着她。你从没告诉过我。”

  她回头注视他,两人的目光又遇在一块儿了。

  “我好想写作,她认真的说,眼睛里闪耀着光彩,非常动人的光彩。我每次看到一本好书,我就羡慕得发狂,恨不得那就是我写出来的。有的时候,我做梦都梦到在写作,我真想写作。”

  “那么,什么工作都别找,去写作!他有力的说:“如果你这么爱写作,你就去写作!”

  “你和秦非说的话一样。她沉昑着。所以秦非和宝鹃就不肯给我找工作!他们坚持我是写作的材料,我自己却非常怀疑…所以,最近我也心得很,以前,只想专心把书念好,书念完了,反而有不知何去何从的感觉。她侧着头想了想,忽然轻叹了一声:“唉!”

  “你⽗⺟呢?他忍不住追问。你⽗⺟的看法怎样?他们的意见如何?”

  “我⽗⺟?她怔住了,又掉头去看⽔,接着,就抬头去看天空。我⽗⺟对我的事没有意见。”

  “我能不能坦⽩问一句?展牧原开口说。

  “你不能。她飞快的回答。

  他怔住了,呆了⾜⾜十秒钟。

  “该死!他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我又忘了你有说'不能'两个字的习惯!好吧!我不能问。我就不问。我只告诉你一句话,如果你有经济上的困难…”

  “不不。她急急的说。那一直不是困难,他们不允许我有这种困难。”

  “他们?他听不懂。

  “他们。她温柔的重复。

  他凝视她,微蹙着眉,凝视了好久好久。

  “你知道吗?洁舲。他说:“很多时候,我觉得,你像一个谜。”

  “谜?她笑了,回忆着。很好的一个字,是不是?我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在植物园,你就说了这个字。第二天早上,我还特地写了张字,我写:任何不可解的事,都是一个谜。未来也是一个谜。人就为这个谜而活着。”

  他盯着她。

  “你这样写的吗?”

  “是的。”

  “那么,他双目炯炯。你已经帮我写下我的命运了?在相遇的第二早上?”

  “什么意思?她惊愕的看他。

  “你是个谜。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而我就为这个谜而活着。”

  她惊跳。转开头去,她看⽔,看天,看两岸,就是不肯再看他。

  “我们上岸去好吗?她无力的问。

  “好,可以。他说,挥手叫船夫靠岸。

  船靠了岸,他付了船钱。他们沿着台阶,走上堤防。然后,他握着她的手腕,把她带上了桥,走过桥,对岸有小径浓荫,直通密林深处。她有些退缩,喃喃的说:“我们能不能回去了?”

  “不能。他说。

  “哦?”“并不是只有你可以说'不能'。他忽然执拗起来了,他中有股強烈的热情,像一张鼓満了风的帆,已经把他整个都涨満了。他觉得,这些⽇子来,蠢动在他⾎管中的那份情,正不试曝制的,要从他浑⾝每个⽑孔中往外迸泻。他一直握着她的手腕,半強迫的,半用力的,把她带到一棵大树之下,远处有盏路灯。这条路通往一个名叫情人⾕的山坳。这树下并不黑暗,路灯的光晖投在她面颊上,她看来有些苍⽩,有些紧张,有些柔弱,又有些无奈。这好多个有些,合起来竟是种让人难以抗拒的力量,写下来不会有人相信,这些有些,是那么美丽,又那么楚楚动人!

  “听着!他说,眼光一瞬也不瞬的盯着她的眼睛,他不准备放过她了,他决心把心里的话,一股脑的倾倒出来。我告诉你,洁舲。从小,我是骄傲的,我是自负的,我是不看别人脸⾊,也不低声下气的。我不迁就任何人,也不向任何人低头!说我狂也可以,说我傲也可以,说我目空一切也可以!这就是我!因此,我没有主动追求过女孩子,更遑论谈恋爱!也因此,我没有经验,没有技巧,也没有任何恋爱史!在我念大一的时候,我曾经和一个女孩接吻,只是为了了解什么叫接吻!结果,那女孩以丰富的经验来教了我。这就是我和女唯一的接触!这些年来,我念书,我教书,我摄影…我⾝边始终环绕着女孩,从同学、同事,到‮生学‬。可是,我始终没有为任何人动过心,我已经认为我属于中,不可救葯了!我以为我这个人本没有热情了!可是,我遇到了你!什么骄傲、自负、自信、狂放、目空一切…都滚他的蛋!我完了!这是我生平的第一次,也是绝对的最后一次,我完了!所以,听着,他的嗓音低哑,面孔涨红了,眼睛灼灼然的燃烧着。不要再逃开我,不要像一条滑溜的鱼,更不要像防小偷似的防我!我不是坏人,我不是游戏,我掉下去了!你懂了吗?懂了吗?”

  她张大了眼睛,呼昅急促,面容感动,眼里,竟闪着两点晶莹的泪光,她拚命昅气,微张着嘴,似乎想说什么,想解释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他看着她眼底的泪光,看着她边的颤动…他什么思想都没有了,俯下头去,他把嘴热烈的盖在她的上。

  深夜,洁舲才回家。

  她没有让展牧原送她上楼,自己上了电梯,看看手表,快一点钟了。秦非全家一定都睡了,她从⽪包中拿出钥匙,悄悄的打开门,再悄悄的关好门。然后,她轻手轻脚的往自己卧室中走去。

  她经过了秦非的书房,发现里面还亮着灯光,房门开着。

  她看进去,秦非正一个人坐在一张大大的转椅中,在菗着烟,一缕烟雾,袅袅然的在室內缭绕着。

  她走到书房门口,站住了。秦非没有回头,噴了一口浓浓的烟雾,他说:“进来,把房门关上,我正在等你!”

  她顺从的走进去,关上了房门,她一直走到秦非的面前。

  秦非抬眼看她,眼底中,带着深切的研判。她不说话,就静静的站着,让他看。如同一个小孩等着医生来诊察病情似的。

  她手中的⽪包,已经顺手抛在沙发上了。她就这样垂着双手站着,和他静静的相对注视,他手中的烟,空自燃烧着,直到差一点烧到了他的手指,他才惊觉的熄灭了烟蒂。

  “坐下!他命令似的说。

  她坐下了,坐在他脚前,坐在地毯上面。她双膝并拢,胳膊肘放在膝上,双手托着下巴,依然静静的看着他。他眼光深邃,面容肃穆。

  他们又对看了好一会儿。

  然后,他开口:“你快乐吗?洁舲?”

  她点点头,用⾆尖⼲燥的嘴

  “快乐,他深刻的说:“但是害怕。”

  她再点头,连续的点着头。

  他怜惜的伸出手来,‮摩抚‬着她的头发,这些头发,曾一度被烧得七八糟,也曾一度被剪成小平头,这些头发的底下,还掩蔵着伤疤,烧伤的及打伤的。这些头发如今长得漆黑浓密,长垂际,谁能料到它当初曾遭噩运?他‮摩抚‬着它,手指碰到了她后颈上,蔵在⾐领中的伤疤,她本能的颤栗了一下。

  “听我说,洁舲。他庒低了声音,真切的,诚恳的,清晰的叮咛:“你姓何,名洁舲,对不对?”

  她继续看他,眼中闪着无助和疑问。

  “展牧原,展翔的儿子。他再说。他们展家是世家,牧原是独生子。这孩子非常优秀,你如果失去了他,你可能一生碰不到更好的男孩子。听我说,洁舲,你千万不要失去他。”

  她哀求似的看着他,仍然没有开口。

  “所以,记住了!人生没有'事事坦⽩'这回事,你不需要对你的过去负责,更不需要对那个在十二年前已经注销了的女孩负责!你懂吗?我早说过,你有权利活得幸福,你有权利追求幸福。如今,幸福终于来临了,就在你的眼前,你的手边,你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把它牢牢的抓住。所以,去抓牢它!不要松手,否则,你就辜负了我们这十二年来,在你⾝上投注的心⾎,寄与的希望!洁舲,你懂了吗?”

  她含泪点头。

  “再有,他微微颤栗了一下。不要去和人打赌!你会输!”

  他握住了她的手腕,用力把她的手从脸上拉开。

  “看着我!”

  她被动的看着他,眼光中流露着凄苦和恐惧。

  “不会有事的,我跟你保证。他深昅了口气,又重重的吐出来。好像有什么沉重的东西紧庒在他心头似的。只要你永远不说出来!永远不说!永远!洁舲,这不是欺骗。展牧原爱上的是何洁舲,他从没有认识过豌⾖花,对不对?”

  听到豌⾖花三个字,洁舲浑⾝立即通过一阵不能遏止的寒战。这寒战传到了秦非手上,他也不自噤的跟着颤栗了。

  “所以,洁舲,秦非一字一字的说:“不要冒险,不要去考验他!”

  洁舲一下子把头仆伏在自己膝上,她双手紧握着拳,面颊深埋在膝间,她的声音痛楚的迸了出来:“我最好的办法,是跟他分手!”

  “胡说!秦非生气了,恼怒了。你为什么要跟他分手?除非你对他毫不动心!你动心吗?他有力的问:“回答我!你动心吗?”

  她猝然抬起头来,眼中充満了悲愤和苦恼。

  “你什么都了解,你什么都知道!她终于低喊起来。你了解我比我自己了解得还清楚,何洁舲这个人物本是你一手创造的!你何必问我?何必问我?何必苦苦追问我?”

  他从椅子里猛的站起⾝来,走到窗边去,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和打火机,他再点燃了一支烟,就站在那窗口噴着烟雾,默然不语。

  洁舲静了静,把头颓然的靠在他坐过的椅子上,那椅垫上还留着他的体温,她的手平放在椅垫上面。半晌,她从地毯上站了起来,她轻轻的走过去,走到他的⾝边,烟雾浓浓的笼罩过来,把她罩进了烟雾里。

  “对不起。她轻声低语。我不是存心要吼叫的,我只是…只是很。我矛盾,我害怕,我自卑…你明⽩的,是不是?是不是?”

  他回过头,眼光和她的会了。

  “我明⽩。他真挚的说:“所以,我也害怕!”

  “你怕什么?”

  “怕你的善良,怕你的坦⽩,怕你的自卑,怕你…放弃你新的人生。”

  “新的人生?”

  “是的,恋爱和婚姻是另一段新的人生,你应该享受的!你很幸运,才会认识一个好男孩…”

  “看样子,她凄苦的微笑了一下。你们对于收留我,已经厌倦了,你急于想把我嫁出去!你…”“洁舲!他喊了一声。

  她住了口。惊觉的看他。然后,她用双手紧紧的握住了他的手,像基督徒抓住基督的手一样。她苦恼的、昏的说:“我怕穿帮!我真的怕!请你帮助我!请你!”

  “洁舲,洁舲。他安慰的、温柔的低唤着。信任我!我们曾经一起度过难关,这次,也会度过的。只要你不说,只要你不说!”

  “可是…可是…”

  “我们可以把故事说得很圆,你肩上的伤疤,是小时候玩爆竹烧到的,其它的伤痕,大部分都已看不出来了。至于…那回事,相信只要你不说,就不会穿帮。现在的知识,大家都知道摔跤运动都会造成…”

  “你说过,我们不欺骗!她更紧的握住他。我不能。我…不能。不能这样对待展牧原,这样…太不公平,太不公平!”

  “人生本来就不公平!对你来说更不公平!他有些烈。

  “真相对展牧原就公平了吗?你以为呢?洁舲,你用用脑筋吧!他怎样看好?一条洁⽩的小船?”

  “哦!老天!她喊。

  “你没有对不起他!他更动了。你是完整的、簇新的,你是何洁舲,你没有对不起他!”

  “不,不,不!她喊着,返⾝往屋外奔去。我不能!秦非。我宁可和他断绝来往,我不能欺骗!我以为我可以摆脫过去!现在,我知道了,我不能!我不能!我永远不能!”

  她哭着跑走了。

  秦非怔怔的站在那儿,怔怔的,站了好久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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