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幅⾼八寸两分,宽七寸七分的方幅绣屏就立在名贵的紫檀桌上。
云老夫人柳素娘带着一脸的赞叹,仔细审视着这幅名为海棠双鸟的绣作。
一枝盛开的西府海棠,一鸟立于枝上,另一鸟从左上方飞来,顾盼有姿,绣工异常精细,⾼出绫面。
在针法上有平针、抢针、擞和针、针、滚针、扎针等多种针法,构成了生动而精致的画面。
“好,非常好。唉,可惜、可惜。”柳素娘赞了一会,又叹了一会。
她看了宋允儿一眼,笑了笑,又摇头摇。
“姨妈是赞这绣屏绣得好,又可惜跟花家这门亲事没成?”宋允儿柔声问“亲家做不成,难道连生意也合作不来吗?”
花家的绸缎生意在京师是为龙头地位,除了花仁用以精准的眼光将湘、苏绣引进之外,还很懂得利用结达贵等手段来打开市场。
再加上他有个精于针绣的女儿,所绣的龙凤连当今圣上都亲口赞过一句:难得。
今年初,姨妈看中了绸缎生意的⾼利润,和在京师建立大规模绣庄的可行,于是积极的拉拢花家。
京城两大家族势力若结合,那威力当然是不容小觑的。
花仁用对联婚这事抱持着⾼度趣兴,两家是一说即合,可惜的是花大姐小一句不嫁,使得两边谈了多时的婚事告吹。
花仁用只有一个独生爱女,疼她疼得不得了,自然唯她马首是瞻,她大姐小说不嫁就是不嫁。
联婚宣告破裂,花仁用为了表示弥补和友好,要人送了这幅女儿亲手绣的绣屏过来,表示两家的关系不需因为联婚失败而断绝,生意是能再谈的。
“花仁用是什么角⾊?要真有赚头,他会让我揷这一手,分走他的银子吗?”柳素娘朝绣屏一指“他呀,是不想得罪我。婚事吹了,你以为咱们的绣庄还有望吗?”说着她摇了头摇,又叹了一口气。
“姨妈,难道就这么算了吗?绝…你为了绣庄筹备了这么久,投下的银子也不少,现在收手只怕损失惨重。”宋允儿本来想说云绝疆的,因为从买地、建庄、招人、进货,都是他一手打理的,就此停住的话,那对云家是个大损失,对他也是个大打击。
他或许将从此认为自己不是经商的材料,而辜负了姨娘的期望。
正因为如此,她不能让他有自责的机会。
不是每个人都像孟陇那样有经商头脑和手腕,绝疆是个读书人,他如何能在尔虞我诈的商场为云家再打下一片天?
以落絮的个看来还比较有可能,偏偏姨娘说他个浮躁做不了大事,而将兴盛云家的希望放在绝疆⾝上。
“不收手的话损失会更惨重。绸缎和绣品是花家的天下,你以为我们要打进去容易吗?”她当然知道外甥女担心的是什么,于是轻轻拍了下她的手“放心吧,昨天我跟绝疆商量过了,他也同意了。”
“是吗?那就好。”
她微微一笑“允儿,你也十九了吧?都是个老姑娘了,姨妈忙,居然耽误了你的终⾝大事。”
宋允儿脸一红“姨妈,别说这个。我、我还不想嫁人,想多陪姨妈一些时候。”
“你要真舍不得姨妈,不如就嫁进云家。”柳素娘笑道:“当年我就说过了,我有三个儿子,不怕你挑不到喜的。”
她说这句话的同时,想到了自己最偏爱的大儿子。
但一想到他为了一个低三下四的丫环反抗她,抛下娘老及一切,带着那个狐狸精走了,她心中便难免有气、有恨。
“姨妈。”宋允儿脸更红了,有如透的樱桃。
“你别害羞,我知道你心里喜绝疆,这才处处为他着想。”她早就心知肚明“绝疆虽然没说,但心里也真是喜你的。我做个主,让你们早⽇成婚,你有个好归宿,我才对得起你娘呀。”
绝疆娶到了意中人,应该会更加的努力奋斗,说不定会继孟陇之后,成为另一个经商奇才。
“姨妈,”她轻轻低下头去,小声的说:“我真的还不想嫁人。”
“说什么傻话,不嫁难道当一辈子老姑娘吗?”宋允儿默然了。
姨妈将她抚养到大,对她是恩重如山,别说是要她嫁给绝疆,就算是要她做奴为婢她都心甘情愿。
绝疆对她的心意,她并不是不知道,可是…可是她却不明⽩自己的心到底是向着谁多一点。
向着微风的绝疆…还是火热的落絮?
落絮,喔落絮,他之前为什么一看见她就把头转开呢?
是恨她漠视两人的情愫拒绝他吧?可是她不能、不能伤害绝疆呀。
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那么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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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绝疆站在洞开的窗前,看着院子里风摇摆的各⾊花菊。
他想到昨晚娘亲的一番话,其实心里多少有点不服气,当初要用联婚来打开被花家独占的绸缎、绣品生意时,他是本反对的。
只要有心、肯做,天下还会有什么难事吗?
花家的绣品是⾼价位,讲究独一无二的,难道他们不能反其道而行,改卖绣工一样精致,但是人人都买得起的绣品吗?
或许利润没有花家⾼,或许一开始会很辛苦,但他已经有所准备,要接这一波的挑战。
他弃文从商虽然不是出自自愿,但既然已经接手家业,他就要做好。
他绝对不在这个时候放弃。
所以他投了拜帖到花家去,准备今天登门拜访花仁用。
“二少爷!”阿纷充満活力的声音才刚在他⾝后响起,人就已经蹦到他⾝边“你在⼲么呀?”
因为三少爷说要宰了他,所以他苦苦哀求云绝疆别把他送回去,因此云绝疆只好叫阿武先过去,把他留在自己⾝边。
“没什么,在看院子里的花菊。”他是书生格,爱的是花菊冷傲⾼洁、早植晚发,傲霜怒放,凌寒不凋,岁晚弥芬芳的品格,因此在书房前面遍植名菊,每⽇细心照料。
“那有什么好看的呀?”阿纷把手放在窗台上,上半⾝探出去张望着“粉金刚、碧⽟钩、美人红、醉贵妃、月下⽩、紫霞杯、御袍⻩、海云红,哇!还有墨荷,这里的名种还真不少,只可惜没有绿菊。”
云绝疆有些惊讶的转头看他,他却一副不在乎、像随口而说似的。
寻常人家的孩子哪里能像他这样一眼就认出花菊的品种,还能正确的叫出名字来,并且知道难得的绿菊。
“你也知道绿菊?那可是很少见的。”他到目前为止,也才在去年的花菊会里看过一次。
那株绿菊还是花家拿来参与盛会,让大家开眼界的。
“那有什么!我家里就养了几株,什么舂⽔碧波、绿⾐红裳、绿⽟如意、绿云的,还不知道叫我给养死了几株呢。”他随口说来,倒像是一件平常至极的小事。
“你家里?”
“是呀,我家里可多…”说到这里,他似乎警觉到自己说了太多话,于是连忙伸手捣住了嘴巴。
他虽然是书僮打扮,但这副神情却全然像个少女,睁着圆滚滚的眼睛,乌溜溜的眼珠骨碌碌的一转,一脸的调⽪。
“你懂得还真不少。”云绝疆猜想,他或许也曾是大户人家的弟子,因为家道中落,所以才落到现在这种境地。
“我随便说的啦。”阿纷连忙把话题引开“对了,二少爷,你要留香叫我来要⼲么呀?”
虽然他当时正忙着和厨房那几个姐姐妹妹打情骂俏,没什么工夫做别的闲事,不过因为叫他的是云绝疆,那他就是断了腿也要爬来。
“我要出门一趟,你跟我去。”他看着他那笑咪咪的脸,心中忍不住涌起了一股难以形容的感觉。
像是怜惜。
阿纷模样瘦弱,实在很难叫人不生出这样的感觉。
那⽇从街上带他回府后,云绝疆本没想到清洗⼲净的他,居然会是这么的秀气。
圆圆的眼睛、小小的鼻头,微翘的小嘴和骄傲的下巴。
说起话来劈哩啪啦又快又响,很容易让人感染到他的活力。
“真的吗?你要带我出去呀,太了!”他⾼兴的拍着手,笑着说:“云家虽然很大,可待久了也好闷,可以出去真是太好了。”
“嗯。”云绝疆朝桌上一指“你拿着,不重的,可别把东西又扔到河里去了。”
“我不会的。”他拿起桌上一个长形的盒子,用放在旁边的布包起来,斜斜的背在⾝后“还真的不重呢,这是什么东西呀?”
“一份礼物。”
“送谁呀。”阿纷眨眨眼睛,嘴巴往旁边一努“男的女的?”
“问这做什么?”他那撇嘴的轻蔑模样还真像个任的少女…
云绝疆忍不住摇头摇。他是怎么了,⼲么一看到阿纷就觉得他秀气得像个女孩儿?
“好奇呀。”他老实的说“跟我说嘛。”他拉着他的手,轻轻摇了一下,一副女孩家的娇态。
云绝疆连忙轻甩开他柔软的手,心中异样的感觉却久久无法消退“我要去拜访一个世伯。”
这个阿纷…他忍不住斜眼瞧他喉问。若是男子喉头该有突起状。
但是阿纷年纪尚小,还没有变声、没有喉结也是有可能的事,不能因此断言他不是男子。
再偷瞧他的脯。若他真是男人,以他如此精瘦的⾝材来看,膛实在不应如此満。
但也不能因此就断定他是女子。
阿纷看他一脸狐疑的打量着自己,于是笑嘻嘻的问:“二少爷,怎么了吗?”
“没什么。”云绝疆赶紧摇头摇“走吧。”
“好哇。”走了几步后他突然停住,拉住了他的⾐袖道:“等等!”
原来是云绝疆⾐服的前襟裂了一道口子,不细看还看不出来,但他刚刚一个转⾝活动,那裂就很明显了。
“二少爷,你⾐服破了。既然要出门访客,还是换过一件吧。”
“什么时候弄破的?”他眉头一皱,有些不舍又有些心疼“我真是太大意了。”
阿纷看他一副很爱惜这件⾐服的样子,于是劝道:“破了也没什么,一就瞧不出来了。”
“这件⾐服是允儿亲手裁制的,现在居然给我勾出了这么道口子,唉!”那多对不起她的心意和用心呀。
“我就知道。”他突然哼了一声,一脸的不⾼兴“难怪你爱得很了。”接着他从怀里取出随⾝带着的针线包“这么爱就一辈子穿着吧,也不用脫下来啦。”
⼊殓时也不用换寿⾐了!阿纷刻薄的想着,但是没说出来,只是俐落的穿好线,快速将裂开处补起来。
“还好这⾐服料子好,颜⾊又深,看不出来是有补过的。”
他的头发不断磨蹭着云绝疆的下巴,他只觉得庠庠的,隐约闻到淡淡的香味,心头突然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觉,他忍不住想叫他停手。
“阿纷…”
谁知道才开口,就被他抬头瞪了一眼“嘘,别说话,你想倒楣三年吗?”
民间流传着一个信的说法,如果穿着⾐服让人补时说话,那他就会倒楣三年。
云绝疆乖乖的闭上嘴,却在心里下了一个决定。
看来这个阿纷一定是个女子无疑了,男人绝不会随⾝带着针线包。
他是不能再把她当书僮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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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肚子很痛。”阿纷七手八脚的将背上东西解下来,扔到云绝疆手里“二少爷,你自己去吧,我得去拉屎。”
“阿纷!”他摇头摇,她是个女孩子,这样子说话实在有点耝俗呀“你怎么这么说话?”
大街上、花家前呀,来往的人可不是只有他们主仆两人。
“是人都得要拉屎,难道你不拉屎的吗?”阿纷蹦蹦跳跳的跑开,还回头挥了挥手。
人吃五⾕杂粮难免都会有些秽气嘛,她又没有说错。
看着她有如火烧庇股般的跑远,云绝疆只得摇头摇,走上前去抓起铜环,叩叩叩的敲起花家大门。
阿纷转过一个街角,突然停住下跑了,回⾝从墙边把头探出去,刚好看见云绝疆在几名花家家丁的接之下,走了进去。
“呼。”她松了一口气,转过⾝来把背靠在墙上唠唠叨叨的抱怨着“这么多地方不去,偏偏来我家?唉!”
今年十六岁的她,正是从小被捧在手掌心疼大,花仁用的独生爱女…花缤纷。
花仁用自己都视礼教于无物,对爱逾命的爱女当然也不加以约束,所以把她宠得骄纵异常,也因此才会为了⽗女俩吵了一架,她就一怒出走。
而吵架的原因是花仁用想要续弦,但花缤纷坚决反对。
拜托!丁柔才大她三岁,当她的姐姐没问题,要当她的后娘也太过份了吧。
她很反对这桩婚事,但一直没表现出来,反而还和丁柔加倍的亲热,接她到家里来培养感情。
然后她串通婢女仆人们装神弄鬼吓唬她,把她吓出了一⾝病。
为了这件事,花仁用对花缤纷大发脾气,责骂了她一顿,硬脾气的她哪受得了从没对她大声过的爹,为了一个还不是后娘的女人责骂她?
于是她的刁蛮脾气发作,⼲脆离家出走,还特地扮成个小乞丐。
反正爹爹不爱她,那她就要做个全天下最可怜的人,到处给人家欺负,最好死在外面,叫爹爹后悔一辈子!
谁知道才刚走到宛平就遇到了云绝疆,他的关怀和诚坦善良让她断了浪迹天涯的念头,转而跟着他进了云家当起小书僮。
她是天之骄女,从来没吃过苦头,以往大家都争着来讨好她、奉承她;可是当她扮成小乞丐后,却是人人嫌恶她、欺负她。
在体会到云绝疆才是真正待她好的人后,她一缕少女的情丝就悄悄系在他⾝上。
她不想回家,所以才在知道云绝疆要拜访的是花家时,赶紧来个屎遁。
不过…奇怪了,他上她家要⼲么?
像上次一样去提亲吗?当初她是不知道对象是他,否则就会考虑考虑,也不会拒绝得那么快了。
思及此,她的脸突然微微一红,连忙摇头摇甩掉这个想法“我⼲么呀?想一通的!”
都已经拒绝人家了,他怎么可能再来提第二次呢?
再探头一瞄,正打算先溜到茶楼去听人家说书时,就看见云绝疆走了出来。
“这么快?”
花缤纷看他在门口站了一会,才摇头摇走过来,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于是她将头缩回来,躲好,在心里暗算着他的步伐,估计他走近巷口的时间,她打算吓他一跳。
一、二、三!
她纵⾝一跳,大叫一声“哗!”“唉哟,我的妈呀、我的娘呀!我的老命呀!”来人被她吓得庇滚尿流,三魂七魄飞了一半,脸⾊青⽩的跌坐在地上。
来者不是云绝疆,而是个⽩发苍苍、満脸都是皱纹的老人。
一个关着九官鸟的鸟笼则倒在他脚边。
“啊?怎么…”吓错了人花缤纷自己也吓了一跳,一抬眼,才见到她的“原定目标”直起⾝子,从地上捡起了一个东西。
因为他弯捡东西停顿了一下,这个原本在他后头提着鸟笼、吹着口哨,轻快走上前的老人就当了替死鬼。
“你没事吧?我不是故意的。”花缤纷蹲在他⾝边道“老伯!老伯!”
她看他満头大汗,脸⾊青⽩,求救的喊了云绝疆一声“少爷!”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一看见她那张惊惶的小脸及听到微带焦急的喊声,云绝疆连忙三步并两步的冲了过来。
“怎么了?”他帮着她扶起那个倒楣的老人,心里忍不住的叹了一口气。
还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就生出新的事端来,她到底是哪来那么大的本事呀!
惨的是他每次都刚好在场,不得不帮她收拾善后。
“我以为他是你,所以才…老伯!”看见老人手捣着口,花缤纷急道:“你没事吧?是吓得厉害吗?”赶紧带他去找个道士什么的收收惊好了。
“我…我口痛。”他低声呻昑着“我原本要去茶楼喝个茶,没想到却给你吓得腿都软了…”
“对不起、对不起嘛!老伯。”她软声求道:“都是我的错,都是我太莽撞了,真的对不起啦。”
“阿纷,你到底做了什么事。”云绝疆将老人搀起,和花缤纷两人一左一右的扶著。
“也没⼲么,就是叫了一声而已。”她一脸无辜的说。
“是突然跳出来叫了一声。”老人补充说明着“唉哟,我真倒楣,我的鸟呀!”
刚刚连笼带鸟的被抛到地上,也不知道鸟有没有吓坏了?
“我拿着呢!”花缤纷连忙道:“不会不见的。”
“阿纷,你怎么这么胡闹。”云绝疆的语气虽然温和,却带了一丝责备的味道。
“对不起、对不起啦!”她小嘴一撇“我哪里知道老伯会突然冒出来呢?我以为他是你呀。”
“就算是我也不应该。”他头痛的说:“你再这样胡闹,我要生气了。”
她看了他一眼,眼眶一红,转过头去“大家都生我的气,就没人心疼我!”她一跺脚“反正我没人疼、没人爱,天生讨人厌,那我走好啦!”
说完,她提着鸟笼一溜烟钻⼊旁边的小巷,还真的跑了。
“阿纷!”云绝疆搀扶着老人,无法分⾝去追,只能喊“你做什么跑?阿纷!”
他又没有骂她,只是叫她乖一点、安份一点,这样也犯了她什么忌讳吗?
她真的就这样跑掉,是打算跑去哪里?
一个女孩子家的,难道要像当初他遇到她时一样,打扮成个小乞丐,到处流浪吗?
“这小姑娘脾气真大,老头我也没怪她呀。”老人摇头摇后对他道:“劳驾你把我送到长生医馆去,这一吓差点没要了我的老命!那丫头带着我的心肝就跑,唉…拜托你帮我拿回来吧。”
“小姑娘?”云绝疆有些愕然“你知道阿纷她是…”他是观察了好久才得到这个结论,怎么这个老伯这么厉害?
“我一眼就看出来啦。”他是老了,可是眼睛还亮的。
“怎么我却没有一眼就看出来?”他搔搔头,一脸百思莫解的样子。
“小兄弟,我已经六十八岁啦,还有什么瞒得过我呢?”他呵呵一笑,又呻昑了起来“我这口真痛,老了就不中用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