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琼安坐在图书室的桃心花木梯上,翻阅揷图精美的精装书,赞叹不已。无论她对沙契尔个人有何不満,他的蔵书品味确实一流,而且艺术书籍的收蔵极为丰富。过去两个星期来,她大半时间都窝在图书室里…事实是,除此之外,她也没有其它事可以做。
漫长的两个星期过去,⾼⾼在上的克里维爵爷依然不见踪影。她⽩⽩浪费了两个星期,仍没有查出莉莲的死因。她问到的仆人大多一脸茫然地看着她,当她问到司阍安克利时,他则一脸发⽩。
“你最好去问侯爵本人。”他只道。
在照顾迈斯这方面,她也毫无进展。浓浓的挫折感快要疯她了。说真的,她本不知道要怎样触及迈斯的內心,让他有所响应。
她叹了口气,望向细雨蒙的窗外。十二点整,迈斯的散步时间到了。她看着他亦步亦趋地跟在罗太太⾝后,小手垂在⾝侧,寒风将厚外套吹抵着他单薄的⾝躯。
可怜的迈斯!他的保⺟严格规定着军事化的时间表,无论晴雨寒暑,每天准时带他外出散步…简直就像溜狗一样!
她可以想象他的眼里和往常一样神采全无。初次见到迈斯时,她就不安地注意到了这一点…还有他回避任何的⾁体碰触。之后对迈斯的保⺟了解得愈多,她愈是忧虑担心。
她永远忘不了抵达庄园后的隔⽇下午,罗太太终于认为可以带男孩到会客室见她。事实是,她已经等了一整天。琼安一早就派仆人去请迈斯下来,却被罗太太坚定地拒绝了。她表示伟坎伯爵爷必须到午后四点才能见她,一分钟都不能早。
罗太太大胆的回答令她气坏了,但她别无选择。毕竟,她只是在此做客,没有任何权力。
罗太太终于带迈斯出现时,琼安的第一印象是个穿著⽩⾊单⾐的甜美小男孩。他浓密的黑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粉⾊的双颊显然是刚刚用力红的…然而以五岁的孩子来说,他实在是太瘦小了。
可怜的孩子…这也难怪。莉莲一直是他的全世界,失去她这一年来对他一定很不好过。
迈斯看见她,棕眸惊讶地大睁。“妈妈?”他跌步后退,眼里闪过一抹彷佛是恐惧的神采。
“不,我不是你的妈妈,亲爱的迈斯,”她温柔地道,蹲在他的⾝边。“我是你的表阿姨琼安…或许你的⺟亲曾经对你提起过我?我们是好朋友,我猜你一定很想念她…我就是。”
他定定地直视着她,目光彷佛穿透了她,之后他别开视线,注视着地板。
琼安的心为了他狠狠揪痛。他看起来是如此瘦小、荏弱、失。细看之下,他有着浓密漆黑的睫⽑,就像莉莲的一样,但他的形却是不悉的,下较上満,而且此刻正微微颤抖。他方正的下颚流露着坚毅的痕迹,然而整体上,他给人的感觉是不安的退缩內敛。
“我已经等了好久,一直想要见到你。”她道,犹豫地伸出手向他。
迈斯的反应是不断往后退缩,直至背抵着椅背。
她询问地望向罗太太,但后者只是耸耸肩。“男孩非常害羞,”罗太太僵硬地道。“至少他非常规矩,不是吗?”
“他…一向这么退缩吗?”琼安问,起⾝示意罗太太走到一旁,不希望迈斯听到她们的谈话。
“正如我说过的,男孩非常羞怯。他需要的是严格的纪律,和严格遵守的时间表,以克服他羞怯的本。毕竟,他⽇后将会成为侯爵。”
惊骇于保⺟毫无感情的话语,琼安没有再开口。如果这就是克里维为他丧⺟的小儿子请的保⺟,她已可以想象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用“狼心狗肺”来形容都太过抬举他了。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要每天见到迈斯,罗太太。或许我可以在孩童室里读书给他听,或是和他一起玩游戏。”她抬出伯爵夫人的架子道。
“我很抱歉,夫人,但他的时间表绝不容许被打,”罗太太以不容转圜的语气道。“我不反对每天这个时候带他下楼。爵爷待在庄园时,每天会有十五分钟的时间和迈斯少爷相处。除此之外,我们必须严格遵守时间表。这也是克里维爵爷的希望。”她转过头,直的背脊有若将军一般,显示她的权威不容质疑。
就是这样了。迈斯被带离房开间,之后琼安每天只能在下午四点见到迈斯…而且只有十五分钟,一分钟也不能多。
由于迈斯不喜谈,琼安决定念故事书给他听…她还特地为此进城一次,购买了一大堆她喜爱的儿童书。
每天下午,她都念故事给迈斯听,但他只是静坐静在一旁的沙发上,直视着自己晃的腿,双手动也不动地叠在膝上。他从不曾注视她的眼睛,或开口说过半句话,甚至和她打招呼、道再见。随着一天天的过去,琼安心中的忧虑也⽇增。
这不是莉莲在信里描述的,个开朗、聪慧过人、喜恶作剧、活泼好动的小男孩。琼安以手按着额头,不知道该怎样打破迈斯竖立在自己和外在世界间的藩篱。她猜测无法承受丧⺟之痛是造成迈斯极度退缩的原因,在失去挚爱的丈夫甘坎莫后,她也曾悲痛地关闭自己,全赖板板毫不放弃,迫她回到实真的世界,让她明⽩到生活还是要过下去,希望始终存在。
但她要怎样从亡者的世界唤回迈斯,让他明⽩到生命还是美好、充満乐的?
她漫不经心地瞄向手上的绘画书。画里是希腊神话的故事,诗人和音乐家奥菲斯失去了爱,悲伤的他下到冥府,想要带回优瑞迪丝。他以动人的音乐感动了冥王,冥王答应给他机会,但要他承诺在离开冥府前,绝不能回头看他的子一眼,然而奥菲斯却在快抵达地面时破了戒,也因此永远失去了他的子…
琼安突然灵光一闪。噢,她虽然不是奥菲斯,没有音乐的天赋,但她可以藉由绘画让人们听到她想唱的歌。更好的是,绘画是沉默的艺术,最适合沈默的孩子。
或许…只是或许…绘画可以深⼊迈斯自闭的世界,将他唤回尘世。
她以手覆脸,深昅了口气,开始祈祷。上帝,请求你让我胜任这个任务。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了,你能够指引我道路吗?
有那么一刻,她以为上帝真的回答了。洪钟般的声响粉碎了她的沉思。
“我不想要听…什么都别说了,你明⽩吗?让我一个人清静!”
琼安猛抬起头,眨了眨眼。说话这么耝暴的绝对不是上帝…比较像是恶魔本人。下一刻,克里维侯爵沙契尔大步走进图书室,反手重重甩上房门。
“该死的笨蛋!”他喃喃自语,将一叠文件往书桌上丢,重重坐进座位里,浑然不觉她的存在。
琼安惊恐地冻在木梯上,衷心感谢上帝和她所能想到的神祇。或许只要她静静不动,他就不会发现。或许他一会儿就会离开…
但她忍不住好奇要打量一下恶魔的化⾝。
老天,他绝对是她所见过最好看的男人,而这可不是泛泛赞誉。毕竟,她在意大利看多了能够媲美米开朗基罗的“大卫像”的男人。
并不是沙契尔长得像“大卫”而是他拥有一种她从不曾在其它人⾝上看到的优雅和內敛的力量。他棱角分明的脸容透露着坚毅的特质,浓密的黑发像波浪般起伏,浓密的剑眉斜挑,鼻梁直。他的形像迈斯,下较为満…然而镶嵌在男的脸庞上却少了份纯真,而是美丽的感。他的下颚方正,透露出钢铁般的意志力。
琼安感觉像有一阵寒风拂过背脊。
他突然站起来,走到窗边,浓眉拧起,一手推开外套,揷在际。琼安放肆地打量着他宽阔的肩膀、精壮的⾝躯,往下到窄瘦的臋、结实有力的长腿。
她甩开那份艺术家的欣赏和敬畏,提醒自己他是个彻底的花花公子和恶。尤有甚者,他是个差劲的⽗亲。
琼安可以了解当初莉莲为什么会对这个男人一见钟情、无可自拔地爱上了他:沙契尔正是莉莲一直在寻找的男人,王子中的王子,拥有力量和黑暗的魅力。但莉莲忘了他昅引人的危险特质也是致命的…而且她应该在信里事先警告她。
沙契尔长吐出口气,回到书桌前,颓然坐下,以手按着额头。
如果不是琼安很了解他,她的心一定会飞到他那里。他显得如此的悲惨、挫败,任何有一盎司同情心的人都会想要安慰他,但他紧抿的角和冷硬的肩膀也同样透露着怒气。
他拿起桌上的文件,怒瞪着它们好一晌,而后突兀地拋开,以拳重捶,彷佛可以藉此遗忘。
“该死的你,莉莲!”他怒吼。“老天,你就不能给予我片刻的平静吗?”
琼安惊骇地看着他,克里维的话刚刚证明了他有多么鄙视他的子。熊熊怒火燃烧在她体內的每一寸,令她全⾝战栗。如果她手上有,她或许会当场毙了他。
“你怎么敢?”她喊道,盛怒之下完全忘了该躲避他。“我应该将这本书朝你砸过去…如果不是我太过尊敬好的艺术作品!”
他猛抬起头,顺着桃心花木梯往上望。
琼安丝毫没有料到接下来发生的事。他们的视线相接…他的漆黑如最深的夜午,却又燃烧着灼热的火焰。有那么一刻,那股火焰似乎穿透了她,彻底剥光了她,裸露出她的灵魂,将她燃烧成灰烬。
但她随即明⽩到一切只是她的想象…事实是他的脸庞变得苍⽩如纸,看着她的样子彷佛他就要吐了。
“莉莲?”他沙嗄地低语,起⾝走向书架,目光片刻不曾离开她。“噢,老天…莉莲?不可能的…我…我一定是在作梦。”他紧抓着木梯的底部。
有那么一刻,琼安很想要扮演莉莲的鬼魂,套出他的话。“不,克里维爵爷,”她站在木梯上道。“我不是莉莲。”
“不是莉莲,那么你是谁?”他问,震惊的眸子始终锁定着她。
“我是莉莲的表姐,甘琼安。当你抵达时,你的司阍就是试图要告诉你这一点…只要你肯听的话。我和我的同伴在两个星期前抵达,”她顿了一下,強迫自己致歉。“我…我了解我和你故世的子容貌神似,如果我惊吓了你,我恳求你的原谅。”
他闭上眼睛良久,以额枕着木梯。“惊吓…噢,一点也不。你真的无须担心。”他抬起头,脸⾊依然苍⽩,但眸里闪动着怒意。“然而,你或许可以解释你该死地在这里做什么…不只是在我的屋子里,而且还躲在图书室的木梯上面?”
“我正在看书,”她反驳,纳闷他是否对每个陌生人都如此耝鲁。“除了看书外,一般人还会在图书室里做什么?”
“窥伺?当间谍?”
她愤怒地瞪了回去。“我喜看书,而你的图书室里凑巧有许多蔵书。你不会自私得认为这些书写出来,只为了提供你一个人阅读的乐趣吧?”
他面无表情地回瞪着她。“我建议你回到地面,或许在你着陆之后,你可以找回一些礼貌。”
礼貌!他竟敢指责她欠缺礼貌?她用上每一丝的克制力,合上书本,放回原位,尽可能优雅地走下木梯。
他后退一步,夸张地行了个礼,挥出手臂。“伯爵夫人想要坐下吗?”他问,径自在书桌后坐下,甚至没有为她拉开椅子。
她拒绝被怒,在他的对面坐下,双手叠在膝上,平静地注视着他。“看来你知道我是谁。”
“噢,是的,我知道你。每个人都知道,不是吗?”他的角嘲弄地微扬。
琼安的双颊绯红。她应该记得欧家夫妇到处散播她的丑闻,而社界最爱这种八卦。她不清楚他们究竟是怎样说她的,但由沙契尔轻蔑的神情可以猜出一二。
好吧,随便他怎么想。她才不会委屈自己向他解释。“我明⽩了,”她強持着镇静。“莉莲告诉了你我们的关系。”
“她是提起过,”他双手握。“这倒令我纳闷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的表妹早在一年前去世了,你是突然觉得想在她的墓前致意?也或者某种迟来的良心苛责,促使你不请自来地冲到卫克菲?”
琼安愤怒地跳了起来,再也无法容忍了。他刚才诅咒过莉莲,现在居然大言不惭地指控她没有感情?
她双手揷立在桌前,俯视着他。“听着,我一得知莉莲的死讯就马上赶回英国,唯一的目的是要确定迈斯得到最好的照顾…噢,你还记得他吧,你的小男孩?他今年五岁,黑发,严重营养不良,不笑也不说话,整天由着你挑选的毒龙保⺟拉来拉去…”
“够了!”契尔站起来,双手按着桌面,凭借⾝⾼的优势庒制着她。他的脸庞距离她的只有寸许,黑眸里燃着熊熊怒火。“不准你那样谈论迈斯,彷佛你有权利似的…我是他的⽗亲!我会决定他需要什么,或不需要什么,没有人…更绝对不是你…能够对我颐指气使!我说得够明⽩了吧?”
琼安冷冷地笑了。“非常明⽩,你已经决定了你的儿子不需要爱、不需要照顾,他会在军事化的管理下成长茁壮,由一名比较适合在疯人院里管教无助病人的保⺟看顾。”她停顿了一下。“我希望你明⽩你宝贵的继承人正变得愈来愈退缩,而且可能很快就会去那里了!”
契尔突兀地坐下来。“你怎么敢说出这么恶毒的话?”
“如果你肯花时间和他相处,你就会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琼安反驳,直视着他。为了迈斯,她愿意暂时拋开自己的怒气,以及对他⽗亲的憎恶。“你的儿子或许一度是个正常、快乐的小孩…至少据我表妹的信,他是的…但现在他的问题可大了!”
“告诉我,伯爵夫人,你一向都这么戏剧化吗?”
她倒菗口气,強迫自己保持平静。“我向你保证,我从没有戏剧化的倾向。”
他嗤之以鼻。
他突兀地站了起来。“请恕我失陪,伯爵夫人,我还有事情要处理。”
震惊于他突然下达的逐客令,她好一晌后才站起来,转⾝离开图书室,竭力克制自己轻声关上房门,而非用力甩上。
然而一走到走道上,她镇静的表象顿时化为乌有,挫折得想哭。她以手着额头,不知道她还能够怎么做。对一个本没有心肝可言的男人,你还能够做或说些什么?
为什么在如此美丽的⽪相下,竟会隐蔵着如此丑陋的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