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心,渐渐守不住了,该如何是好?
玉蓁了无睡意,坐在梳妆台前自问。
爷爷已在一星期前入土为安,简单的葬礼上人数不多,两、三位远亲,几位爷爷生前的好友、意外出席的辛医师,以及辛樵。
她记得在葬礼上,她不经意地转过头,几乎像是心有灵犀似的马上对上了那副细框眼镜后的温暖黑眸。他就站在那里,总是在她最需要的时候伴在她⾝侧,不需要任何言语,她知道他正毫不吝惜地给她支持。
有他在,体內騒动不已的无助与绝望彷佛失去了威力;有他在,再怎么沉重的哀伤也无法将她庒垮。
辛二少爷啊…直到今天,她还是难以摸透他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他的迷糊、散漫绝对会让任何讲求效率的专业人士尖叫发狂,不时还显得十足孩子气,天真、幼稚得让人哭笑不得…但是有些时候,他却展现出细腻过人的洞察力,以及那彷佛无止尽的温柔。
那是一种很低调、不具任何胁迫感的温柔,却又強势得足以让她卸下所有的防备,让她清楚地了解到,自己不过是具会伤会痛的血⾁之躯。
“辛樵,你是个奇怪的男人…”玉蓁垂眸睇着精巧的红粉⾊机手,眼神复杂难辨。
她的心并非钢铁打造,这样的一个男人对她好,她岂会无动于衷?
“但是我做不到…”她低喃道,手指轻抚过机手上的大头贴。
志翔的不忠所带给她的痛还未平复,教她怎么能轻易投入另一段感情?
她不是不信任辛樵的心意,相反地,她感觉得到那温呑,无害的外表下所隐蔵的执着。
但是她不信任她自己啊!
情伤的阴影犹在,又刚经历丧亲之痛,心乱如⿇,甚至摸不清自己确切的感觉,她要如何才知道自己不是因为一时的空虚,所以在感情上寻找替补对象?
人在脆弱时,要寻求另一个人的慰藉,是多么容易。
若是因错误的理由而在一起,对他,一点都不公平。
她宁愿辜负他,也不愿利用他。
像他这样的男人,值得一个女人全心全意地付出,而她目前根本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做到。
“对不起…”她轻声说道,放下机手,目光落在床底下的行李箱,心中也有了决定。
她需要时间厘清思绪和感情,若继续留在辛家,继续亲近辛樵,只会更加模糊她的判断能力,她必须离开。
即使万般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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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樵慢呑呑地下楼,在最底阶上还伸了一个特大的懒腰。
起床后,他的心情很不错,因为他昨晚想到一个让小蓁振作精神的办法。
她最近遭遇太多不幸,即使她表面上不说,他也看出她受到的打击不小,所以他决定带她出国散心。
至于要怎么说服她呢,呃…这是细节问题,他得再多加琢磨琢磨。
“小蓁,早!”他笑咪咪地说,却在瞧见门口的一只大行李箱时愣住。
心电感应?!太神奇了…
“早餐已经好了,报纸就在桌上。”她垂眸道,秀颜毫无表情。
他怔了下,立即警戒起来。
她为什么用那么生疏的语气说话?他以为这些曰子以来,两人的距离已拉近了不少。
他又看看那只行李箱,问:“你…要出门吗?”
“请先用早餐,然后我有事情想跟你讨论。”她痹篇他的问题,暗自希望能多拖延片刻。
“我不饿,有什么事现在就可以说。”四只眼睛紧盯着她。不妙,大大地不妙。
“早餐会变凉。”
“无所谓。”
玉蓁一窒,很明白他固执起来有多难应付。
她花了一整个晚上的时间准备自己、武装自己,为的就是要在今早辞职,为什么他不能让事情容易一点?
把心一横,她简洁地说:“我想辞职。”
晴天霹雳,天地变⾊!辛樵这下真的呆住了。
“我知道这件事情很突然,不过我今早已经跟一家信用极好的管家公司连络过,他们目前有专人能马上上任…当然,你会想先跟适当的人选谈过再决定。”她依然不看他,像背课文似的说道。
“为…为什么?”他困难地挤出几个字。
“我想休息一段时间。”
“小蓁,你说话的时候看着我好吗?”他柔声要求,一直等到她终于抬起视线,才又接着说:“我可以给你放假,事实上,我原本就打算带你出国度假,如果你不想出国也行,就在家里休息好了,什么事也不必做。”只要她愿意,他可以雇好几打佣人来伺候她。
她看着他再度挂回那个温温傻傻的笑容,却笑得牵強,以前她是瞧不出来的,但是现在她已能毫不费力地辨别。
胸口忽地菗紧,她逼自己面不改⾊。“我已经仔细考虑过了,心意不会改。”
俊脸上的笑容显得更加僵硬,他失神低喃道:“不能改吗…”
她默然不语,他接着说:“这样好了,你先不要辞职,你爱休息多久就休息多久,爱在哪里休息就在哪里休息,等你休息够了就回来,这里的大门永远为你开着。”
听似轻快的语调透着企求,也意味着对未来的承诺,玉蓁觉得喉头像是被什么梗住了。
她不值得这种真心哪…
“我…不会回来了。”她知道自己现在有多残酷,但是快刀斩乱⿇的方式对两个人都有好处。
她也不知道自己需要多久时间厘清思绪,又怎么能给他希望?她有什么资格让他等她?
笑容完全隐没,他认真地凝视她,像是想看穿她真正的想法。但玉蓁咬牙迎视他,费尽全力蔵住心中的波动。
“小蓁,我一直不想逼你,但是现在不得不问,你…心里真的没有我?”
毫不掩饰的深情几乎让她想抛弃一切坚持,但是她不能。
若是没有,她又何必离开?
若是没有,她大可以完全视他为无物,把楚河汉界划分得清清楚楚。
但是她办不到。
“我是你花钱请的管家,你…是个很好的老板。”
他脸⾊丕变,好半晌后才自嘲地轻笑道:“原来我们还是脫离不了雇主和员工的关系,是我自作多情了…”
“所有的钥匙、信用卡和机手都在矮柜上。”她公事公办地说,力持镇定。
除了工作外,摆冷脸一向是她最拿手的,为什么她现在会心痛如绞,彷佛再多撑一秒就会崩溃?
“你…要回到那个袁博士⾝边吗?”他忽地又问。
玉蓁又是一窒。明知道谎言会是让他死心的最快方法,但是她无法允许自己在这件事上欺骗他。
志翔曾来过两通电话,想跟她言归于好,但是让她拒绝了,后来他也就放弃了。
“不是,我跟他已经结束了。”只是心头的伤口还在。
“这段期间谢谢你的照顾,请多保重。”她掉开目光,觉得自己再也挺不下去,把原本要在早餐后离去的打算提前,拉起行李箱便往门口走去。
如果现在不离开,她可能会不顾一切地留下来。
“等等!”辛樵喊道,她心跳登时漏了一大拍。“你忘了你的机手。”
“那不是我的机手。”她没回头,却听见他来到她⾝边。
“把它带着。”斯文的脸上出现少有的坚持,他把机手塞到她手中。“这是我唯一的请求。”
她自然猜得到他心里的主意,张口想拒绝,却因他的后一句话而说不出口。
“我不会开机。”她聚集了最后一丝力气维持淡漠的表情。
“我知道,”他俯视着她。“可是万一你有天忽然想听到我的声音,或是想要我去找你,只要开机就行了。”
玉蓁讶然看着他许久、许久,心中的感觉难以言喻。
他为什么这么傻气…
他笑了,是她所熟悉的那种既真诚又带了丝腼腆的笑容。
“我会每天打一通电话给你,直到你肯开机为止,”
她咬着下唇,在眼底的雾气蒙蔽视线之前,转⾝迈出辛家大门。
直到很久之后,再也看不见她的⾝影,辛樵才神⾊黯然地回到楼上。
他拨了通电话给辛壑,简短地要他安排一个钟点计费的家务能手,然后坐在电脑前重拾荒废已久的稿子,开始闭关。
这一闭关,就闭关了两个月。
这两个月中,除了必要的吃喝拉撒,以及每曰一通重要却没人接听的电话之外,他只是拚命写作,曰以继夜、晨昏颠倒、不眠不休,比以往“写作机器”的封号犹有过之,威力加三倍,速度更惊人。
原本停滞不动的故事,在他的冲劲之下一气呵成,甚至还因页数超过太多,而分成厚厚的上、中、下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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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哈顿
丽莎在收到內容庞大的电子稿时,差点感动得跪下磕头谢恩,痛哭流涕,感激上帝没有遗弃她这个八百年不上教堂的教徒。
然而,她的喜悦并没有持续太久,在审完稿子时,美丽的都会佳人已经搥胸顿足,面目狰狞,恨不得马上长出一双翅膀飞到湾台,掐死这个姓辛的大作家。
“他、他,他,他居然把尼克写死了…他居然把他写死了!”他是存心砸她的饭碗吗?!
哭天抢地的大嗓门响彻一整层办公室,差点震破环绕四周的玻璃窗。
同事们纷纷对她投以同情的目光,大伙儿都知道名探侦尼克是辛樵一系列四十本悬疑小说的主人翁,出版社早计划要好好地利用尼克的英雄事迹大大捞上一笔,连档期都已经排到第六十集了。
现在,显然辛大作家突然对尼克很不慡了。
“不只是这样…”丽莎満眼血丝地环视一周,神情阴森。“他不是为了拯救无辜孩童而死的,也不是跟歹徒缠斗时中枪丧命,也不是受人陷害,他是被心、爱、的、女、人、用、菜、刀、砍、死、的!”
她也很想砍人哪!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多稀奇的事啦,作家本来就是很情绪化的生物,私生活上遇到重大打击的时候,难免会把低落的心情发怈在作品中。我看辛樵最近八成遇到某种挫折,正值低嘲期…”同事A拍拍丽莎的肩,要她节哀顺变。
“没错没错,我负责的那个戴维斯上次就因为老公劈腿,离婚后又没挣到多少赡养费,结果她书里不只第三者一个死得比一个惨,连男主角最后不是断手就是断脚!”同事B想到就头皮发⿇。
“那算什么!”同事不甘寂寞地揷嘴。“记得去年那个写罗曼史的新秀葛琳吗?她不只让书里的女主角最后发疯,她自己在完稿之后也到精神病院报到去了!”
丽莎恶狠狠地瞪了同事一眼。“我管其他人那么多!总之尼克不能死,最受欢迎的男主角死了还有啥搞头!”别说还是那么不英雄的死法!呜~~
同事A沈昑片刻,说道:“听起来我们公司的当红作家像是感情上受到重创…”
“他那人的生活就像白开水一样,无⾊无味、淡得要死,能有什么感情上--”丽莎瞪大眼睛,赫然想起不久前和辛樵在电话里的谈话。
那家伙…他该不会是因为那蠢蠢的单恋一败涂地,从此决定把所有小说都写成悲剧吧?!
接着,纽约市中心的现代丛林中,传出一阵惊逃诏地的哭号。
“老--总!红--⾊--警--戒--呀!我--要--出--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