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兼通文墨

　　将他的学问与子玉比较起来，子玉是纯粹一路，仲清是旷达一路。一切人情物理，仲清不过略观大概，不求甚解。子玉则钩探索隐，益求。

　　往往有仲清鄙夷不屑之学，经子玉精心讲贯，便觉妙义环生。亦有子玉所索解不得之理，经仲清一言点悟，顿觉白地光明。

　　这两个相聚十余年，其结契之厚，比同胞手足更加亲密。那南湘是啸傲忘形，清狂绝俗，目空一世，倚马万言，就只赏识子玉、仲清二人。

　　这同来看子玉，门上见是来惯的，是少爷至好，便一直引到书房与子玉见了，仲清又同子玉进内见了姑母，然后出来与南湘坐下。三人讲了些话，书僮送上香茗。

　　南湘见这室中清雅绝尘，一切陈设甚且古，久知其次不凡，又见那清华尊贵的仪表，就是近所选那《曲台花谱》中数人，虽然有此姿容，到底无此神骨。

　　但见其谦谦自退，讷讷若虚，究不知他何所嗜好，若有些拘执鲜通，胶滞不化，也算不得全才了。

　　便想来试他一试，即问道：“庾香，我问你，世间能使人娱耳悦目，动心魄的，以何物为最？”

　　子玉蓦然被他这一问，便看着南湘，心里想道：“他是个清狂潇洒人，决不与世俗之见相同，必有个道理在内。”便答道：“这句话却问得太泛，人生耳目虽同，情各异。有好繁华的，即有厌繁华的。

　　有好冷淡的，也有嫌冷淡的。譬如东山以丝竹为陶情，而陋室又以丝竹为耳。有屏蛾眉而弗御，有携姬妾以自随。

　　则娱耳悦目之乐既有不同，而心动魄之处更自难合，安能以一人之耳目情，概人人之耳目情？”

　　南湘道：“不是这么说，我是指一种人而言。在这京城里人山人海，譬如见位尊望重者，与之讲官话，说官箴，自顶至踵，一一要合官体，则可畏。

　　见酸腐措大，拘手挛足，曲背耸肩而呻作推敲之势，则可笑。见市井逐臭之夫，评黄白，论市价，俗气熏人，则可恶。

　　俗优滥，油头粉面，无之极，则可恨。你想，凡目中所见的，去了这些，还有那一种人？”子玉正猜不着他所说什么，只得说道：“既然娱悦不在声，其唯二三知己朝夕素心乎？”

　　仲清大笑。南湘道：“岂有此理！朋友岂可云娱耳悦目的？庾香设心不良。”说罢哈哈大笑。

　　子玉被他们这一笑，笑得不好意思起来，脸已微红，便说道：“你们休要取笑。我是这个意思：挥麈清淡，乌衣美秀，难道不可娱耳，不可悦目？醇醪醉心，古剑照胆，友中难道无动心魄处么？”南湘笑道：“你总是这一间屋子里的说话，所见不广，所游未化。”

　　即从（靴）里取出一本书来，送与子玉道：“这是我近刻的，大约可以娱耳悦目，动心魄者，要在此数君。”仲清笑道：“你将此书呈政于庾香，真似苏秦始见秦王，可保的你书十上而说不行。

　　他非但没有领略此中情味，且未见过这些人，如何能教他一时索解出来？”子玉见他们说得郑重，不知是什么好书，便揭开一看，书目是《曲台花谱》，有好几篇序。

　　无非骈四俪六之文。南湘叫他不要看序，且看所选的人。子玉见第一个题的是：琼楼珠树袁宝珠宝珠姓袁氏，宇瑶卿，年十六岁。姑苏人。隶联锦部。

　　善丹青，娴咏。其演《鹊桥》、《密誓》、《惊梦》、《寻梦》等出，夺明霞，朗涵仙。

　　正使玉环失宠，杜女无华。纤音遏云，柔情如水。《霓裳》一曲，描来天宝风。梦重寻，谱出香闺思怨。

　　平时则清光奕奕，软语喁喁，励志冰清，守身玉洁。此当于郁金堂后筑翡翠楼居之。因赠以诗：舞袖轻盈弱不胜，难将水月比清澄。自从珠字名卿后，能使珠光百倍增。

　　瘦沈肢绝可怜，一生爱好自天然。风别有消魂处，始信人间有谪仙。子玉笑道：“这不是说戏班里的小旦么？这是那里的小旦，你赞得这样好？”

　　仲清道：“现在这里的，你不见说在联锦班么？”于玉道：“我不信，这是竹君撒谎。我今年也看过一天的戏，几曾见小旦中有这样好人？”

　　南湘道：“你那天看的不知是什么班子，自然没有好的了。”子玉再看第二题的是：瑶台璧月苏惠芳惠芳姓苏氏，字媚香，年十七岁。姑苏人。本官家子，因飘泊入梨园，隶联锦部。秋水为神，琼花作骨。工咏，尚气节，善权变。

　　慧心独造，巧夺天工，艺冠一时。其演《瑶台》、《盘秋》、《亭会》诸戏，真见香心如诉，娇韵。

　　吴绛仙秀可餐，赵合德寒泉浸玉，苏郎兼而有之。尝语人曰：“余不幸坠落梨园，但既为此业，则当安之。谁谓此中不可守贞抱洁，而必随波逐以自苦者。”

　　其志如此，而遥情胜概，罕见其匹焉。为之诗曰：风林下久传扬，苏小生来独擅长。一曲清歌绕梁韵，天花落舞衣香。箫管当场犹自羞，暂将仙骨换娇柔。一团绛雪随风散，散作千秋儿女愁。

　　再看第三题的是：碧海珊枝陆素兰素兰姓陆氏，宇香畹，年十六岁。姑苏人。隶联锦部。玉骨冰肌，锦心绣口。工书法，虽片纸尺绢，士大夫争宝之如拱壁。

　　善心为窈，骨逾沉水之香。令德是娴，夺瑶林之月。常演《制谱》、《舞盘》、《小宴》、《絮阁》诸戏，俨然又一杨太真也。

　　就使陈鸿立传，未能绘其声容。香山作歌，岂足形其仿佛。好义若渴，避恶如仇。真守白圭之洁，而凛素丝之贞者。

　　丰致之嫣然，犹其余韵耳。为之诗曰：芙蓉出水红颜，肥瘦相宜合燕环。若使今人行往事，断无胡马入撞关。此曲只应天上有，不知何处落凡尘。

　　当年我作唐天宝，愿把江山换美人。再看第四题的是：山兼山雪金漱芳漱芳姓金氏，字瘦香，年十五岁。姑苏人。隶联珠部。秀骨珊珊，柔情脉脉。

　　工咏吹箫，善弈棋，楚楚有林下风致。其演戏最多，而尤擅名者，为《题曲》一出。真檀口生香，素如柳。比之海棠初开，素馨将放，其香一界，几使神仙堕劫矣。其余《琴姚》、《秋江》诸戏，情韵如生，亦非他人所能。

　　而香心婉婉，秀外慧中。是真女郎掌书仙，岂菊部中所能耶？为之诗曰：纤纤一片彩云飞，雪回风何处依。金缕香多舞衣重，只应常着六铢衣。芙蓉输面柳输，恰称花梁金步遥就使无情更无语，当场窄步已魂消。

　　再看第五题的是：玉树临风李玉林玉林姓李氏，字仙，年十五岁。扬州人。隶联珠部。初英蕖，晓风杨柳。娴咏，工丝竹、围棋、马吊皆绝一时。东坡《海棠》诗云。”

　　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漫山总俗。”温柔旎中，自具不可夺之志，真殊也。其演《折柳关》一出，名噪京师。

　　见其婉转娇柔，哀情思，如睹霍小玉生平，不必再谈《卖钗》、《分鞋》诸曲，已恨黄衫剑容，不能杀却此负情郎也。

　　再演《藏舟》、《草地》、《寄扇》等戏，情思皆足动人。真琼树朝朝，金莲步步，有临、结绮之遗韵矣。

　　为之诗曰：舞袖长拖若霞，妆成髻云斜。侍儿扶上临阁，要斗南朝张丽华。慧绝香心酒半酣，妙疑才过月初三。动人最是《关》曲，听得征夫恨不堪。

　　再看第六题的是：火树银花王兰保兰保姓王氏，字静芳，年十七岁。扬州人。隶联锦部。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通词翰，善武技，尤烈，不屈豪贵，真玉中之有声者。

　　其演《双红记》、《盗令》、《青门》诸出，梳乌蛮譬，贯金雀钗，衣销金紫衣，系红绣糯，着小蛮锦靴。

　　背负双龙纹剑，如荼如火，如锦如云，真红线后身也。其《刺虎》、《盗令》、《杀舟》诸戏，侠情一往，如见巾帼身肩天下事。

　　觉薰香傅杨，私语喁喁，真痴儿女矣。温柔旎之中，绮丽风光之际，得此君一往，如听李三郎击羯鼓，作《渔三挝》，渊渊乎顷刻间见万花齐放也。

　　为之诗曰：侠骨柔情世所难，肯随红袖倚阑干。平生知己无须嘱，请把龙纹仔细看。纷披五起朝霞，鼙鼓声声气倍加。戏罢卸妆垂手立，亭亭一树碧桃花。

　　再看第七题的是：秋水芙蓉王桂保桂保即兰保之弟，字蕊香，年十五岁，与兄同部。似兰馨，如花解语。明眸善睐，皓齿芳。嬉戏自出天真，娇憨皆生风趣。

　　能翰墨，工牙拍，喜行令诸局戏。善解人意，虽寂寥寡者，见之亦为畅。意态姿媚，而自为范围。其演《乔醋》一出，香（单）红酣，真令潘骑省心醉死矣。

　　又演《相约》、《讨钗》、《拷》诸小出，如娇鸟晴，横波修熏，观者堵立数重，使层楼无坐地。时人评论袁、苏如霓裳羽衣，此则紫云回雪，其趣不同，其妙一也。为之诗曰。

　　盈盈十五已风，巧笑横波未解羞。最爱娇憨太无赖，到无人处学愁。我当筵乞紫云，一时声价遍传闻。红牙拍到消魂处，檀口清歌白练裙。

　　再看第八题的是：天上玉麟林喜喜姓林氏，字小梅，年十四岁。姑苏人。隶联锦部。好花含萼，明珠出胎。十二岁入班，迄今才二年，已于声律，兼通文墨，生旦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