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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车里坐着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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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演《寄子》、《储谏》、《回猎》、《断机》、《番儿》、《冥勘》、《女弹》等戏,长眉秀颊,如见乌衣子弟,佩紫罗香囊,真香粉孩儿,令人有宁馨之羡,其哺啜皆可观。

  数年后更当独出头地,价重连城也。为之诗曰:别有人间傅粉郎,销金为饰玉为妆。石麟天上原无价,应捧炉香待玉皇。才啭歌喉赞不休,黄金争掷作头。

  王郎偶驾羊车出,十里珠帘尽上钩。子玉看了只是笑,不置一词。南湘问道:“你何以不加可否?”

  子玉道:“大凡论人,虽难免粉饰,也不可过于失实。论此辈,真可惜了这副笔墨。我想此辈中人,断无全壁,以事人,不求其媚,必求其馅。

  况朝秦暮楚,酒食自娱,强笑假头是爱。此身既难自洁,而此志亦为太卑。再兼之生于贫,长在卑污,耳目既狭,小,所学者婶膝奴颜,所工者谑笑傲。

  就使涂泽为工,描摹得态,也不过上台时效个麒麟楦,充个没字碑。岂有出污泥而不滓,随狂而不下者。且即有一容可取,一技所长,是犹拆锦袜之线,无补于裳。

  炼铅水之刀,不良于伐木。其脏腑秽浊,出言无章。其骨节少文,举动皆俗。故虽美而不华,肌虽白而不洁,神虽妍而不清,气虽柔而不秀。

  有此数病,焉得为佳?若夫红闺弱质,金屋丽姝。质秉纯,体含至静,故骨柔肌腻,肤洁血荣,神气静息,仪态婉娴。

  眉目自见其清扬,声音自成其娇细。姿致动作,妙出自然。鬓影衣香,无须造作,方可称为美人,为佳人。今以红氍毹上演古之绝代倾城,真所谓刻画无盐,唐突西子。

  所以我不愿看小旦戏,宁看净末老丑,翻可舒,足助欢笑。吾兄不惜笔墨,竭力铺张,为若辈增光,而使古人抱恨,窃为吾兄有所不龋”这一番话,把个史南湘说出气来。

  仲清笑道:“庾香之论未尝不是,而竹君之选也甚平允,但庾香不知天地间有此数人,譬如读《搜神》之记,《幽怪》之书,而必使人实信其有,又谁肯轻信?是非亲见其人不可。我们明同他出去,亲指一二人与他看了。

  他才信你这个《花谱》方选的不错。我想庾香一见这些人,也必能赏识的。天地之灵秀,何所不钟。若谓仅钟于女而不钟于男,也非通论。庾香方说男子秽浊,焉能如女子灵秀。所为美人佳人者,我想古来男子中美的也就不少,称美人佳人者亦有数条。

  如《诗》‘彼美人兮’,杜诗‘美人何为隔秋水’,《赤壁赋》‘望美人兮天一方’之类。男子称佳人者,如《楚词》‘惟佳人之永都兮。’注云:‘佳人,指怀王。’《后汉书》尚书令陆闳,姿容如玉。光武叹曰:‘南方多佳人。’《晋史》陶侃击杜,谓其部将王贡曰:‘卿本佳人,何为从贼?’并有女子称男子为佳人者,如苻秦时窦滔苏蕙作《璇玑图》,读者不能尽通。

  苏氏叹曰:‘非我佳人,莫之能解。’可见美不专属于女子。男子中未必无绝,如汉冲帝时,李固之搔头姿。唐武后时,张易之之施朱傅粉。不独潘安仁、卫叔宝之昭著一时也明矣。”子玉听了,心稍感动。南湘道:“且不仅此。

  草木向者华茂,背者衰落。梅花南枝先,北枝后。还有凤凰、鸳鸯、孔雀、野雉、家,有文彩的禽鸟都是雄的,可见造化之气,先钟于男,而后钟于女。那女子固美,究不免些扮脂涂泽,岂及男子之不御铅华,自然光彩。更有一句话最易明白的。

  我将你现身说法:你自己的容貌,难道还说不好?你如今叫你家里那些丫头们来,同在镜里一照,自然你也看得出好歹,断不说他们生得好,自愧不如。只这一句你就可明白了。”

  子玉不觉脸红,细想此言也颇有理。难道小旦中真有这样好的。既而又想:天地之大,何所不有,岂必斤斤择人遂赋以美材。

  就是西子也曾贫浣纱,而杨太真且作女道士,甚至于美人中传名者,一半出于青楼曲巷。或者天生这一种人,以快人间的心目,也未可知。

  但夸其守身自洁,立志不凡、惟择所、不为利,兼通文翰,鲜蹈靡,则未可信。便如有所思,默然不语。南湘狂笑了一会,说道:“庾香此时难算知音,我再去请教别人罢。”

  便拉了仲清去了,子玉送客转来,又将南湘的《花谱》默默的一想,再想从前看过的戏,与见过的小旦一毫不对,犹以南湘为妄言,借此以自消遣的,便也不放在心上了。

  李先生回来,仍在书房念了一会书,颜夫人然后叫了进去。过了两,子玉于早饭后告了半天假,回去看南湘、仲清。

  禀过萱堂,颜夫人见今天气寒冷,起了朔风,且是冬月中旬,便叫家人媳妇取出副葡萄(犭欠)的猞猁裘与他穿了。

  吩咐车里也换了自狐(犭欠)暖围。两个小使:一个云儿,一个俊儿,骑了马,先到他表母舅王通政宅内,适值通政出门去了。

  通政的少君出来接进。这王通政的少君,名字单叫个恂字,号庸庵,年方二十二岁。生得一表非凡,丰华俊雅,文才既极精通,心地尤为浑厚。纳了个上舍生,在北闱乡试。与子玉是表弟兄,为莫逆之。接进了子玉。先同到内里去见了表舅母陆氏夫人。

  这夫人已是文辉续娶的了,今年才四十岁。又见了王恂的室孙氏,那是表嫂。仲清的室蓉华,那是表姐。还有个琼华小姐没有出来,因听得他父亲前说那子玉的好处,其口风似要与他联姻的话,所以不肯出来见这表兄了。

  陆夫人见子玉,真是见一回爱一回,留他坐了,问了一会家常话,子玉告退,然后同玉恂到了书房,问起仲清,为高品、南湘请去。子玉说起前所见南湘的《花谱》过于失实,玉恂道:“竹君的《花谱》,据实而言,尚恐说不到,何以为失实?现在那些宝贝得了这番品题,又长了些声价,你也应该见过这些人。”

  子玉听了,知王恂也有旦癖,又是个好为附会的人,便不说了,王恂道:“你见竹君的《花谱》怎样,还是选得不公呢,还是太少,有遗珠之撼么?好的呢也还有些,但总不及这八个,这是万选青钱。

  若要说尽他们的好处,除非与他们一人序一本年谱才能清楚,这几句话还不过略述大概而已。”子玉心里甚异:“难道现在真有这些人?”

  又想:“这三人也不是容易说人好的,何以说到这几个小旦,都是心口如一。总要眼见了才信不然总是他们的偏见。”便说道:“我恰不常听戏,是以疏于物

  你何不同我去听两出戏,使我广广眼界?”王恂道:“很好。”即吩咐套了车,备了马,就随身便服。子玉也叫云儿拿便帽来换了,王恂道:“那《花谱》联锦有六个,联珠只有两个,自然听联锦了。”

  即同子玉到了戏园。子玉一进门,见人山人海坐了一园,便有些懊悔,不愿进去。王恂引他从人里侧着身子挤到了台口,子玉见池子坐的,没有一个好人,楼上楼下,略还有些像样的。

  看座儿的,见两位阔少爷来,后头跟班夹着狼皮褥子,便腾出了一张桌子,铺上褥子,与他们坐了,送上茶、香火,此刻是唱的《三国演义》,锣鼓盈天,好不热闹。

  王恂留心非但那六旦之中不见一个,就有些中等的也不丸,身边走来走去的,都是些黑相公,川不息四处去找吃饭的老斗。子玉看了一会闷戏,只见那边桌子上来了一人,招呼王恂,王恂便旋转身子与那人讲话。

  又见一个人走将过来,穿一件灰色老狐裘,一双泥帮宽皂靴。,看他的身材阔而且扁,有三十几岁,歪着膀子,神气昏,在他身边挤了过去。停一会又挤了过来,一刻之间就走了三四回。

  每近身时,必看他一眼,又看看王恂,复停一停脚步,似有照应王恂之意。王恂与那人正讲的热闹,就没有留心这人,这人只得走过,又挤到别处去了。

  子玉好不心烦,如坐涂炭。王恂说完了话坐正了,子玉想要回去。尚未说出,只见一人领着一个相公,笑嘻嘻的走近来,请了两个安,便挤在桌子中间坐了,王恂也不认的。

  子玉见那相公,约有十五六岁,生得蠢头笨脑,脸上着两块大孤骨,脸面虽白,手却是黑的。

  他倒摸着子玉的手问起贵姓来,子玉颇不愿答他。见王恂问那人道:“你这相公叫什么名字?”那人道:“叫保珠。”子玉听了,忍不住一笑。

  又见王恂问道:“你不在桂保处么?”那人道:“桂保处人多,前出来的。这保珠就住在桂保间壁,少爷今叫保珠伺侯?”王恂支吾,那保珠便拉了王恂的手问道:“到什么地方去,也是时候了。”王恂道:“改罢。”

  那相公便往了王恂,要带他吃饭。子玉实在坐不住了,又恐王恂要拉他同去,不如先走为抄,便叫云儿去看车。

  云儿不一刻进来说:“都伺侯了。”子玉即对王恂道:“我要回去了。”王恂知他坐不住,自己也觉得无趣,说道:“今来迟了,歇一天早些来。”

  也就同了出来,王恂的家人付了戏钱,那相公还拉着王恂走了几步,看不像带他吃饭的光景,便自去了,子玉、王徇上了车,各自分路而回。

  子玉心里自笑不已:“何以这些人为几个小旦,颠倒得神昏目暗,皂白不分。设或如今有个真正绝来,只怕他们倒说不好了。”

  一路思想,忽到一处挤了车,子玉觉得鼻中一阵清香,非兰非麝,便从帘子上玻璃窗内一望,见对面一辆车,车里坐着一个老年的,外面坐了两个妙童,都不过十四五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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