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回 平地起风云 荒茫遇明星(捌)
老汉三杯女儿红下肚,那酒劲力甚大,老脸上已有些醺醺,他半生闯又识得几个字,倒于平常船家有些不同,一时里半文半武的说了一番话,自觉在张⼊云面前也有见些体统,正在得意,却见对面客人此时却举了杯,正在取眼观得湖上花船锦绣,侧耳聆听船中丝竹之音。见此老汉吓了一跳,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慌忙道:“老头我酒多说错话,公子您别上心,这湖上有的是标致姑娘,公子你要是有意,我这就将船靠过去!”
张⼊云只为眼前幽⽔平湖,惬静宁人,偏⽔面上又灯烛荧煌,花团锦簇,偶有女子娇笑,再探头时就见飘渺处丽人在望,宛如神仙人物。纵是少年人知晓明⽩內里污垢不堪,但只这表象却又实叫人有些心动,更不用说那尘世中滚熬的荒唐少年了。张⼊云正在凝神,却听得老汉以为自己有心攀花附柳,心中思琢自己确有一丝意动,不由哈哈大笑,带愧与船家道:“老人家会错意了,我虽是孤⾝一人,倒对这勾当没有趣兴,不过湖面上这多画舫花灯,再又载了女子泛湖游却也是好看,不由出神,只可惜都是烟花苦命女子,倒叫人想着伤神,还是⿇烦船家早些划过一边,免得看多了心叹!”
船老汉见张⼊云年少,倒行的方正,连忙起⾝摇橹,又见张⼊云在饮酒,不由打开话匣子道:“公子说的是,不过这勾兰院里的女子倒也难说,先时看着一个悲似一个,到后来熬的疲乏了,也就再不顾脸面淌眼泪了。这几年世道好,就是跑船卖苦力手里也有几个闲钱,公子要是上了岸求宿,凡是馆舍,或蔵或露,都有这点子勾当。不是我老汉多口,您这一⾝穿的周正又是独个一人,等宿了馆,定有光相帮的来勾搭,等⼊了局可少不了金银上消磨,弄不好还不只这样呢!”
见他话多,张⼊云不由笑道:“多谢老人家提点,不过这等世俗事再所难免,好在我还能自醒,倒还能守得住精神!”说这话时,少年人自己倒先笑了,只为这后半句却是对自己说的。
那船家年纪虽见老,但长年湖上打熬,倒有一⾝的力气,只片刻便将小船摇至僻静处,正待取了酒杯舒舒服服享受,忽得一阵凉风吹渡,却将远处花船中的笑声夹带了过来。老人闻的耳后喧闹,皱了皱眉,又菗了菗鼻子,一副大不以为然,不想对面客官,却在此一刻脸上失了⾊,当即眉头深皱,似在苦苦思索。
船老汉心热,又兼多饮了几杯,见状倒开口道:“公子又怎么了?可是犯了什么心事!”
谁知张⼊云却是皱了眉答道:“没什么,只是刚才风中声音噪杂,但內里却有女子叹息声!”
船老大听罢,宽慰道:“公子您这也是年少多愁,这烟花地里姐儿们表面上风光,背底里每⽇抹泪的不知多少,只一两声叹息又算得了什么,您要是嫌听了刺耳,我再将船划远些就是了。”
张⼊云自然知道这道理,只是心头终为叹声人放不下,好一阵才得缓缓点了点头,船家见状,以为他也有此意,正在起⾝开船,未想又是夜风把船声吹送。此一时却换了张⼊云立时站起,眉头只笼作了一处。老人家不知究里,还在犹豫,却见少年已是箭行一步,手指在自己肩上一按,船家便不由自主歪下⾝子重落了坐。再听耳畔道:“多劳动老人家很不好意思,还是由在下自己动手的好!”说完已立在了船尾,也不摇橹,只提了竹篙,如晃面条一般,就在湖面上一点,小船便似⽔上野马一般,箭蹿了出去。一时里直唬的老汉当真以为遇上了強人,脸上当即做了灰⾊,可临到此时还不忘他的酒菜,把伸手将酒坛菜碟把稳了,生怕小船落⽔时洒了他的好酒,未知⾝后公子,只单⾝提竹篙再一点,便将船⾝巨力尽怈,再又拖篙于⽔中一抖,小船已调稳了船头,往前贴了⽔面飞驰而去。
要说张⼊云为什么会如此作⾊,只为方才湖风吹送的女子叹息声与当年自己酒泉县游街穿巷时,无意遇得隐娘的叹息声极为相近,他自是知道隐娘此刻长眠百花⾕不得在人世,但终是心上烦恼,挥之不去。正在将心放下,却又听得湖上传来声响,想着这一湖的花舫里都是苦命女子,当时再也克制不住,一定要催舟前行将其人物看个明⽩,才肯罢休。
他神力惊人船速虽快,待近得湖上画舫中时,也依然分别不出声间是来自何方,无奈只得丢下船篙于湖上静立,双耳凝神,仔细探动,正在用心时分,便听得远处一条翠绿⾊花船船尾传来喝骂声,內里有女子轻声分辩,正是先时叹息人。张⼊云闻声便已将船点动了出去,他计算力道,知绝可驶得花船近前,为防自己提了篙行舟惹旁人惊异,便丢了篙重又返回舱內。至时见船老汉已是吓得脸⾊苍⽩,忙开口宽慰,又自囊中取出一二两重的蒜条金递于老人道:“老人家不必惊谎,我非是歹人,只是刚才有听见相识的声音,一时无状惊动了你,这金子算是我的船资,若是老人家还有见异,过会儿等我上了画舫,只管将船开走就是!”船老汉此时哪敢说个不字,闻言一个劲的点头,遂又觉得不对,忙又一个劲的头摇,如此倒让张⼊云很有些过意不去。他二人一船于湖面上飘飘缓缓驶进那花船近前,张⼊云云耳边越来越听得仔细。
就闻內里有妇人教训道:“素秋,你好大的胆子,竟将穿花龙凤碟打了,这碟子十二只一套,⾜花了娘老我十六两银子,少了一只凑不成龙凤成祥,我今天非揭了你的⽪不可!”说话已然动手,但听得落⾁的声音,(。。!CN)却没闻受打的女子呼痛。
张⼊云正在惊恼,就闻湖⽔漾声中,有女子轻声缓缓答道:“这碟子不是我打的,还请柳妈妈明鉴!”
先时妇人见她竟敢顶嘴,重又轮起,再又喝道:“这船尾上除了你还能有别人,我也是瞎了眼,竟以为你这瞎子办事利索,将这套贵重瓷器由你打理,如今打了一只,还与我狡赖,看我不打死你!”说完,就听一声闷声,女子到底耐不住一声低呼,想是那妇人杖打在她⾝上着痛处,已然见了伤。
可如此少女仍静声在地上一阵摸索,似捡起一物与妇人分辩道:“素秋看护不周,是该受妈妈责打,只是今番是有人故意如此,如只有素秋受罚,⽇后妈妈碗碟只怕还要被人打翻的时候。您看这碟片上还有胭脂痕迹,素秋⾝上断没有的,这碟子又是才洗净没人碰过,若不是故意栽脏的又能是谁?”
那老鸨虽恨,但却更爱惜钱财,取了碟片细看,不由回首与⾝后一人顿⾜,其⾝后男子见状,忙辩⽩道:“妈妈怎又怀疑起我来,我可是一路跟着你过来的?先时也是小六说是这人伤了贵重东西,我正巧得空,所以过来看个热闹。”那男子语声娇柔,竟如女子一般,张⼊云还只年少不通,闻声已觉一阵⽑骨悚然,而一旁船老汉却是一阵皱眉,呸呸连叫恶心。
唤素秋的婢子见分辩,也开口道:“这胭脂是七巧斋的玫瑰红,船上姐姐们除了七官人都不曾用的这个,要是妈妈还有怀疑,我先时曾在厨下帮忙,⾝上沾了一点辣椒粉,正巧打翻碟子的人和我先时擦⾝而过,若是七官人所为,⾝上定有沾染,妈妈一闻便知。”
那婆子心耝,果然上前近了一步,如此倒唬的少年男子往后一跃,不想还是被老鸨扫着一点,因心痛自己物器,当时发作道:“范七!你和这小人作对也犯不着与我的东西为难,我知道你想要她,只管拿一千两的⾝价来,⽇后这小人尽由你处置。如今你却为和她作对打毁我的东西,这龙凤碟可是潘王府里的东西,我好不容易才到手的,若是放在市上,少说也值八十两,今⽇被你损了,正好,这两月的分例你也别想再要了!”那范七见老鸨手狠,竟一句话要将自己两个月来帮闲打混,勾当买卖的盈利一笔勾销,自然不能答应,便与老鸨争执起来。
两人一个是吃⽪剥骨的女鸨,一个是无骨忘德的男娼,两厢喝骂起来,真耝俗不堪之极点。张⼊云于船中坐等不耐,便打手势招呼船家,替自己与娼鸨喊话,登船。
那船老汉见张⼊云果然要上船,不由轻叹一声,可还是张了嗓子与老鸨报客。果然老鸨爱财,见有买卖上门,忙先命素秋与范七于船尾中避了,即打点精神上前客。再见张⼊云人物清俊,一⾝锦绣,又得囊沉重,知是⾝有重金,心喜不已,⾼声唤船上八王乌⻳放船板客人。不想小舟上少年却不待招呼已是一跃上了大船,见来人生的俊又是个武家,倒把老鸨子唬了一跳,再晃眼看处又见来人人物拔,面⾊却生相,知还是个雏,老婆子心上喜,只将砌的似粉墙般的⽩面越发笑的了。
待相客人,却见对方已是开口道:“我夜游造次,想图个清静,⿇烦柳妈妈给预备个清静地。”说完也不多做脸⾊,已趁势将一蒜条金塞⼊老妇手中。
那老鸨见他不会在风月场里打当,出手生涩,心中本还有些看不起,可一待觉着手里多的却是⻩澄澄的金子,立时眼儿只弯做了一条细月。到底娼鸨们最爱这类不通世务,出手宽绰,好勾搭引的富家弟子,一时里虽觉张⼊云面⾊有些生冷,可老婆子反误认为他是大家弟子,趁夜游兴,今⽇若伺候的少年开心,再有廊下帮闲打混的勾搭,不怕他异⽇不来。为此忙唤了⻳奴带路,偏置一净舱。随后又结灯整治的湖上自家花船,多多的唤来娼好将张⼊云在这胭脂井里。
可还未等人物整齐,就见⻳奴已是急冲冲跑进⾝前,言道客人只要素秋作陪,却不要别的女子,而且出手甚是大方,只传唤一声便给了他五两纹银。
那老鸨闻言却惊,反疑张⼊云来历不明,一摇三晃颤微微的行近少年席前笑着陪话道:“不瞒公子,素秋是我这花船上耝使的丫环,寻常只能做些耝笨活,从未接过客人,且实不敢道公子,她还是个瞎子,又是満面的⿇⽪,平⽇里都不能当人眼,哪能近席陪公子您开心,我这一湖翠舫十三条船,每船都有貌似天仙可意的姑娘,任哪一个也比那丫头強上万倍,公子还请稍候,我这就为你召来!”
说完正要倒⾝离去,却闻眼前少年冷声道:“且慢!”那老鸨平⽇也是见得阵仗无数,可今⽇不知怎地,听得少年人冷言,腿肚不由一阵打抖,硬是如转筋也似的止了⾝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