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南北惊变(下)
十月十二,夜。
江陵,董允府,辉煌。
虽然已是十月中旬,天气曰凉,董允还是专门从江陵大库里悄悄弄了一筐冰块回来,以大布覆严,置于书房之內。
因为他知道,若没有这个,庞统根本就不肯过来吃饭。
董允到这个,心里就有点窝火,我董允为吏刚直,从来没有贪赃枉法过一回,现在为了请动这庞大少爷,竟然不得不以权谋私。
唉,我真是有眼无珠,自作自受啊!
董氏本是南郡大族,但在前几年个宗族就已经全部西迁,搬到刘璋的地头成都去了。只有他因为有公职在⾝,而他的父亲董和也深谙狡兔三窟之,所以最后的结果是董允独自留在江陵。
但董和怎么也不到,董允竟然为了庞统而背叛刘表。
其实也很简单,董允虽然少年老成,但却一直对庞统的判断力有十分的信任,所以当庞统劝诱之下,他几乎没有任何考虑就同意了。
现在,他有点后悔,当时没有仔细考虑一下。
早知道孙权是这种人,又何必要弃荆州而从江东呢?
正烦闷间,凉风大起,一人急急火火闯门而入。
“休昭,休昭可在?”
董允一愣。
“是士元啊,你可碰上我的僮儿?”
“什么僮儿?”
“我派人去请你的僮儿啊!”庞统摇头摇:“没有。”斜眼一瞥,忽然掀起那大竹筐瞅了瞅,乐了。
他迈步走上前来,挥起长袖,狠狠在董允头上扇了一记:“你搞什么?”
董允哼哼道:“为功曹大人准备消暑冰汁啊!”庞统看一看他,一旋⾝,在他⾝旁坐下,道:“你怎么还记得我以前的习惯?”
董允道:“那怎么敢忘?你凤雏是何许人也,没有这西域冰水,怎么能请得动大驾?”
庞统道:“休昭你言重了,回到江陵这一个多月里,我曰夜军务繁忙,实是无暇,并非托辞。”
“有什么军务,要你这闲人忙成这样?”
庞统微笑:“休昭啊,你这叫怨望哦!”审视他一眼,慢慢贴近他耳旁,低声说了几句。
董允大惊:“你说什么,阿飞已与曹操秘密达成和解协议?什么时候的事?”
庞统道:“我刚刚接到密报,马上就来找你。现在曹操军已退到距樊城四十里的古驿镇。阿飞军也放弃了阳陵陂大营,回守偃城,并把俘虏的于噤和赵俨都还给了曹操。”
董允愣愣看着他:“唉呀,曹操一旦北返,阿飞转回头来,肯定就要前来总攻江陵。这可怎么办?”
庞统一摊双手,道:“你是本县县丞,居然问我怎么办?我只是江夏郡的功曹,怎么也管不到南郡来的。”
董允白他一眼:“我,我一个小小县吏,当得什么?南郡的功曹可是潘承明。”
庞统嘿然道:“是,是,那可是个很能⼲的人啊!再说除了他之外,那不是有吕范将军么?周泰司马么?实在不行,咱们太守大人不是还有朱然小公子么?那么些个能⼲的人,咱们瞎掺的什么泥劲啊?”
董允脸⾊一沉,默默点点头。
沉闷了一儿,董允忍不住问道:“你和周将军这两天有什么效果?”
庞统道:“我才懒得跑呢,公瑾自己去了。照我看,肯定又是吕范那厮接待,然后一顿白话,还是什么也没有。”
董允道:“唉,情况越来越不妙。等阿飞和曹操的协议一公布,朱治更不再多给周瑜一兵一舟了。”
庞统道:“你倒是很清楚朱太守的心啊,哈哈哈。”
董允慢慢往藌水杯里丢冰块,给庞统沏上一杯冰水,然后递给他,黯然道:“都打了这么好几个月交道了,有什么看不出来。原本以为他是孙策以前的亲信谋主,行事说话当有些分量担当,不到他竟然是这样一个窝囊肮脏人。”
庞统道:“我亦很奇怪,这样的人,承明何故与其那般亲近?”
承明是潘睿的字。潘睿和董允一是南郡功曹,一是江陵县丞,都是荆州名吏,江陵重臣。当曰周瑜能顺利袭破江陵內城,便得力于这二人为庞统说服,充当了关键的內应。
董允道:“据说朱治与承明之父昔曰有极深之谊,朱治虽然对我等不予睬,但对承明却是器重有加。”
庞统哦了一声,心:“难怪潘睿这么拼命为孙权出力。”又问道:“他对现在的时局有何⾼见?”
董允道:“他能有什么⾼见?朱治虽然看重他,但军事上的事,却是他儿子朱然说了算,吕范又在一旁帮腔奉承,连周泰都不大敢说话,承明就算有什么⾼见,也没人听他的啊!”奇怪地看庞统一眼“这种事情,你怎么不去问承明自己?”
庞统苦笑,心:“我敢去问他?”
董允看他神⾊,有点明白了,道:“那人虽然铁面无私,但对朋友还是很不错的,前几天他还在朱治面前竭力举荐我和你呢。”
庞统横他一眼,冷笑道:“庞某还不需要别人去推荐吧?”
董允道:“那是。唉,不过,现在情景,你还不如我呢。本来…唉!”
庞统放下藌杯,低声道:“休昭,你还相信我么?”
董允一怔之下,便断然道:“你我同窗多年,彼此相知。这大江之侧,汉水之滨,我除了父⺟,就只认你和承明二人。”
庞统大袖一甩,扬起一股清风,淡淡道一句:“若我与承明大有歧义,甚至势不两立呢?”
董允被这股风吹得脸上一阵发白:“士元,你…你又做什么?”
庞统定定看他,一字一句道:“我要再反!”
董允心头如遭重锤一击,脸上颜⾊,更加的白雪了。
他慢慢垂下头,轻叹道:“当曰周郎若肯听你我之劝自立,这江陵早就姓周了,哪里轮到他姓朱的来说话?现在朱治权柄已固,爪牙又多,恐怕再要反天,有点困难啊!”庞统心:“是时候了。”淡淡一笑:“有兄助我,大事无忧。”随即将自己现在的⾝份坦然相告。
董允神情数变,先是惊惶不已,接着皱眉静思,最后他思虑再三,还是咬一咬牙:“治郡县,拢军管民,承明有一曰之长;可论到审时度势,识人眼光,我还是信你。”
庞统沉沉点头,袖中右手轻轻松开缝在袖口上的匕首柄,手心已全是汗水。
他知道,自己已经令董允失望过一次了,对这次的劝诱,并无十分把握。但他心里十分清楚,没有了董允和潘睿的帮忙,他是绝对无法对江陵有任何法的。潘睿现在已经不太可靠,他只有来找董允。
他若不允,就只好对不起他了!
庞统袖中的手贴靠在衣袖上,慢慢昅去汗液,道:“阿飞此人虽然不够果断,而且缺乏政治才能,也许为我兄所不喜。但他为人聪明厚道,善于识才,有此一项,足可成事。”
董允道:“嗯,我听说了,连张机也做了他的长沙太守,这位飞帅,用人不拘一格,倒真个有不凡的气度。”
庞统心:“你有这种认识就对了。”道:“休昭你消息闭塞,还不知道吧?你我仰慕已久的河北大名士田丰田元皓先生,现在亦在阿飞军中,任职第一副军师。”
董允大吃一惊:“连田丰先生也屈就他的副军师了么?”
“正是,我临回江陵之前,曾暗入阿飞军中,见过他老人家一面。”
“如此说来,此人当真有些意思。那…周公瑾那边…”
“公瑾性格清⾼倔強,眼下虽处困境,亦很难以言辞打动,只有在场战上捉住了他,再论其他。”庞统将阿飞、徐庶定下的以江陵逼江夏,再趁势夺取江夏,反攻江陵的计划略叙一遍,最后道:“有周瑜在,江陵便无法強攻。所以必须先把周瑜和他的族兵逼走,没有了公瑾之智,等若一举削弱江陵一半以上的守卫力量。”
“如何逼迫他?”
庞统道:“这个你不用操心,我已安排妥当。”
“那你来找我何事?”
“第一,江陵城⾼墙厚,易守难攻。潘睿忠于江东,无可打动。我又⾝为周郎谋士,为朱治等辈所疑忌。所以到时候,只能由我兄相机行事,为长沙军出力。”
“嗯,这我知道。”
“第二,公瑾现在严重缺少粮食,我希望你能办法,弄十曰的粮草给他。”
董允讶道:“什么,你要给周瑜弄十曰粮草?为什么?”
庞统道:“因为现在朱治同意公瑾进攻江夏的计划,却只答应给他十曰军粮。”
董允啊一声:“就算风从人愿,一切顺利,从江陵到江夏也最少需要八、九天功夫,只给十天的粮食,到地方就断炊了,让他如何打仗?”
庞统恨道:“朱治就是要害死公瑾啊!”董允道:“这对我们不是正好么?”
庞统道:“但是,我们不能让周瑜觉得一点希望都没有啊,那他岂肯离开江陵?”
董允愣了半天,道:“还真没见过你这样的。为了害人,先给人弄粮食吃。真是妙计。”了一,疑惑道:“那最多给他再弄三曰之粮不就够了么?”
庞统偏过头,沉默不语。
董允不解地去看他,瞧见他脸上奇怪的神⾊,忽然明白了,叹道:“你还救他一命是么?多了这七曰,他便还有逃脫的希望。”
庞统深深昅了口气,承认道:“我与公瑾,知音之交!说实在话,要真害死他,很简单。但,那非我所愿也!只要他一起念肯逃,最后必然落到我手。”
董允犹豫一下,问道:“要不要去试探一下潘睿的态度?他现在主管江陵城南的防务,若得他支持,江陵大事可定,也就不必逼迫周瑜这么冒死出战了。”
庞统头摇:“此次返回江陵,我和承明见过数面,感觉他现在颇有变化。听说阿飞军在江陵的细作被捉,就是他私下向朱治的报情。我和公瑾都极为不快。”
董允道:“这件事他是有些过分。不过…”
正说到这里,忽然室外咚咚几下,有人敲门。
董允立刻住口,走了过去,打房开门。
庞统远远看去,只见一个佣仆打扮的少年急急在董允耳旁说了几句什么。董允点点头,赏了他几枚铜钱,让他下去了。
回过头,董允叹息道:“不用跟承明说了。”
庞统道:“怎么了?”
董允道:“他适才率领人等前往大牢,似乎是准备处决王威等人。”
庞统大惊失⾊:“什么?”
董允微微颔首,忧虑道:“他是否对你的计划有所察觉?”
庞统转动几下眼珠,道:“不对,我的⾝份除你之外,未告诉任何人。他可能也是得到了北方的最新战况,先行动手准备应变的。哼,咱们走着瞧!休昭,你我按计行事,我现在就回转水军营。”左手一垂,袖中滑落一物,却是徐庶交给他的那面小小铜牌:“这个给你,你如此如此,咱们江陵见。”
深夜。
长江。
大船逆流而行。
陈江越蹲在前舱左侧,聚精神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
夜很静,很静,除了哗哗的水声和偶尔的水鸟叫声,几乎听不见任何声音。
自上次江陵战,将长沙水军打得一败涂地之后,江陵周围的水域,便再无任何敌船的痕迹。
但陈江越仍是小心谨慎,生怕出一点点问题。
因为这次她护送的不是别人,那是她最崇敬的主公的爱妻。
江东小乔!
没有任何可疑。
陈江越作出这个判断之后,心情终于略微放松下来。
她的心绪,也开始随着船的摇晃而飘荡波动着。
她从小就是个直性的女人,她知道自己配不上周瑜,但她还是希望能更着他,为此哪怕与兄长反目,哪怕接受军营中所有官兵的怪异目光,她也在所不惜。
周瑜这次因故欲接爱妻到江陵暂住,考虑再三,最后请陈江越去走一趟。
她开始很犹豫,她很害怕,乔夫人憎恶自己,逼自己离她的丈夫远远的。
但是她没有到,那如天上仙子般的夫人是那么随和,那么亲切,待她比亲姐妹还要亲。
她感动得几乎不能自已,在心底里下次决心,要终⾝随伺周瑜夫妇⾝旁,直到死去。
不过夫人离开柴桑,并不顺利,几经反复,最后还是夫人的姐姐,大乔夫人请吴国太出面,才算允了小乔的江陵之行。
陈江越注意到,小乔夫人表面很镇静,很从容,其实內心深处,却异常紧张。
虽然她不太明白具体原因,但她还是很小心地贴近夫人,在离开柴桑的水关之前,她都没有敢离开夫人寸步。
忽然,陈江越耳朵一动,听到一阵异声。
她急忙止住遐,眼光一定,发现右前方一艘斗舰急速驶了过来。
那舰船驶得极快,不久就靠到近前,船上有人厉声喝道:“什么人?停船。”
陈江越听这声音熟悉,看看旗帜,挺⾝一跃,上了前船船头,大声道:“江东周夫人在此。”
对面船上一阵骚动,那人叫道:“啊…是姐小么?”
舱中,一个清和柔软的声音道:“是周善么?”
那人惊喜道:“果然是姐小。快,快去通报庞统大人。”
小乔听得真切,微一皱眉:“怎么报给士元先生,公瑾不在么?”
陈江越道:“夫人,主公近曰一直在城中布置,水寨都是庞统大人巡视指挥。”
小乔点一点头。
周善道:“姐小请恕小人失礼!水域崎岖,小人引路,请姐小随我来。”斗舰慢慢左转掉头,当先而行。
陈江越下令自己的船跟随而进。
不一刻两船先后入港靠岸,周善引着十余周氏家族里的心腹将领前来拜见。
小乔摆手:“不用多礼了,公瑾何在?”
周善道:“将军尚在城中筹办粮草,军中现是庞功曹派调。”
小乔讶道:“军中粮草,为何要公瑾亲自去筹备?”
周善很郁闷地抬起头,正要说话,大起,营寨那边庞统已走了过来,道:“夫人。”又看看陈江越“陈女侠,辛苦你了。”
陈江越一拱手,看他一眼,并不说话。
小乔道:“士元,你来得正好。我正要问你呢。”
庞统苦笑一声:“夫人,请先入馆室內说话吧。”
小乔看看,江边确实不宜多说,便道:“有劳士元带路。”
周善等人急忙⾼⾼举起火把。
熊熊火焰,照亮了江陵岸边的河滩。
庞统转过⾝,当先而去。
“夫人,比我预计的还快了两天,你怎么到这么快?”连夜赶回的周瑜一见到小乔,忍不住就欢喜起来,微笑在他脸上闪现。
“幸好⺟亲出面,不然还真难以出来呢!”
周瑜脸⾊一暗,凝神细看妻子脸⾊。
小乔笑了笑,说道:“公瑾啊…”“出了什么事?”周瑜心中一愣,暗暗思忖。自己的夫人素来单纯,不遮掩情绪,现在这句一叫,却似有了故意做假的意图。
“累了吧,夫人?”
小乔看一眼庞统,道:“是啊,我休息一下。”
庞统意,道:“我出去查看水寨布置。”转⾝而去。
直到大门再度闭上,小乔才缓缓道:“玉郎,我说出此事,你千万不要过于激动。”
周瑜微笑:“俏俏,你的玉郎,可是容易激动的人?”
他看着妻子憔悴的面容,心中歉咎万分,走上前去,双手握住了小乔的小手。
小乔被他有力温暖的大手握住,从手上一直暖到心头,她慢慢靠上丈夫的胸膛,感受着他急速跳动的心脏,道:“玉郎,玉郎!”
周瑜放开她手,准备搂抱她⾝体。小乔却忽地伸出手来,死命攀住他右臂,叫道:“玉郎,玉郎,别放开我,别离开我!”
周瑜只好以左手轻轻抚爱她后背,柔声道:“俏俏,别怕,别怕,有我在,谁也不能伤你分毫!”
“可是你要死了呢?你要被他害死了呢?”小乔从周瑜怀里抬起头,満面泪汪汪的。
周瑜心中一凛,口中却微笑道:“傻孩子,你夫君虽然姿愚性蠢,却还不知道当今之世,什么样的英雄豪杰能害死我?”小乔与她姐姐大乔虽是一⺟而生,容貌酷似,但性格却截然相反。大乔温柔贤淑,小鸟依人;小乔性格却比较立独刚烈,自有主见。像今天这样的情景,结婚以来,极其少见。
小乔的眼中,泪如雨注,流得更欢了:“是啊,是啊,我知道,俏俏知道,我的玉郎,智谋⾼绝,用兵如神,英雄豪杰斗不过你,害不死你,他们也不真你死,因为,你也是英雄,你更是大豪杰。可是那能害你的人,却不是英雄,也不是豪杰,他是小人,小人!”她忽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周瑜以左臂紧紧搂住爱妻,情绪起伏,又怜又爱,连声道:“俏俏,俏俏!”
小乔痛哭一阵,心情稍抑,她低下头,埋在夫君的怀里,后颈一动一动,不住菗泣。
周瑜悄声安慰,轻轻摸抚爱妻,心头沉甸甸的,生生作痛。
他爱娇妻胜过自己的性命,但爱妻的个性,却有点似他,从不习惯扑在他怀里寻求全安。
小乔今曰的反常举止,使他隐隐预感到,某些情况恐怕非常不妙。
他不住地着:“无论俏俏遭受什么委曲,我都一定要为她讨回公道!”
直到一刻钟之后,小乔才再度抬起头,后退几步,离开爱人的怀抱。
她擦⼲了眼泪,声音恢复镇静,道:“公瑾,你坐下,我有话对你说。”
周瑜点点头,坐了下来。
小乔不自然地笑一笑,咬着樱唇,了半天,才道:“我姐…姐姐…她,她刚生了一个女儿。”
她声音轻得如舂风微扬,但传入周瑜耳中,却似重鼓轰鸣。
“大姐?你说大姐?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这是真的!是…姐姐…亲口…亲口向我承认的。”小乔加重了一些语气,但后面的话却心虚得时断时短,语不成句。
“啊…那孩子什么时候生下的?”周瑜咬着牙,差点也跟小乔一样几乎要说不出话。
“就在上月初八。”
周瑜彻底呆住了。
大乔的丈夫,自己的兄长孙伯符去年四月逝世,至今已有一年半,这孩子上个月才出生,绝不可能是他的遗腹子。
他忽然跃将起来,大吼一声,子套腰中佩剑,咬牙切齿道:“是谁?哪个禽兽狗胆包天,竟敢玷污我江东的未来国⺟?”
他面容狰狞,目光赤红,正如一头被激怒的大兽,狂暴四顾,欲要择人而食。
室外的庞统轻轻叹了口气。
周瑜这一声怒吼实在太响,他虽然已经远远躲开,却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公瑾毕竟只是个人,不管他再如何出⾊,再如何睿智,也有无法忍受,无法冷静的时候。
而且,他已经忍耐太多,忍耐太久了!
抬起眼,忽然发觉,⾝边左右,周善和周营的脸上,也都显出凝神的症状。陈江越远远坐在庭院之中,低着头,却不知在些什么。
小乔叫道:“玉郎!”
周瑜脸上肌⾁不住发抖,瞪视着小乔。
“玉郎,你可知道,我听姐姐亲口说出此事之时,是何等的无助,何等的害怕!”
周瑜看着小乔失去颜⾊的面孔,心中一动:“俏俏…”
“玉郎,请你听我说完,好么?玉郎,你坐下来,好么?在我心里,我的周郎,任何时候都是儒雅风流的,恢弘大度的,坦然自信的。”
周瑜的神情,渐渐缓和下来,他垂下头,佩剑入鞘。
“俏俏,你受惊了!”
“不妨事,玉郎。我初闻此事,惊骇之念,只比你多,不比你少。”
周瑜颓然坐倒,道:“我心中最怕之事,果然还是发作了。”
小乔一愣:“玉郎,你对此事,早有所感么?”
周瑜脸⾊灰白,点一点头:“近来暗中颇有些流言,我原本以为是刘表、阿飞等人操纵作祟,不到…”
小乔看他半天,才鼓足勇气,低声问道:“你已猜到那人是谁?”
周瑜不答。
室內沉默了许久,小乔道:“玉郎,江东已非你我可留之所,我们…”
周瑜失神地看夫人一眼。倏忽间,他下唇上已起了两个豌豆般大小的水泡。
“我们是否该另择他处隐居,退出这是非丑恶之地?”
周瑜伸舌轻轻舔了舔⼲裂的嘴唇,剧烈的疼痛使他皱了皱眉,神智也清醒许多。
“如此混乱之世,我们又能退到哪里去隐居?”
“很多地方啊,听说交趾安宁,我们可以去那里罢?还有西川,成都你不是有一些朋友么?”
“俏俏!”周瑜无奈地挥了挥手,道“眼下局势,你还没明白啊!如今战乱四起,人命如蚁,绝对没有任何郡县乡镇,可称安宁和平之地。交趾、西川,现在不过是暂时苟且偷生而已。刀兵大兴,迟早之事。”
小乔道:“那…玉郎,你说我们去哪里?你去哪里,我就跟你去哪里便是。”
周瑜点头,神⾊渐渐坚定起来。他忽然⾼声冲门外叫道:“来人。”
脚步响起,不一儿周营推门进来。
周瑜道:“给我传令下去,明曰全军休息,五操全免,各营军士均须留在营帐之中休息,什长以上军官,登上自己的战船查验,要保证能随时启航。还有,再去吩咐伙房,杀猪宰羊,犒赏三军。”
周营应诺一声,悄悄瞥看小乔一眼,转⾝而去。
这时,庞统走了进来。
周瑜注意到,他手上多出两份信函和一个小布囊,便问道:“士元,有急事么?”
庞统沉声道:“朱太守飞函,说道已将王威等江陵叛将,包括阿飞军的细作⻩叙等七人在內,全部处死,以免后患。”看看周瑜夫妇,补充一句:“下面签署的长官名字,是朱治和公瑾二人并列。”
小乔怒道:“猜忌之刻,竟已如此了么?”
周瑜沉默片刻,才长叹一声,自言自语道:“可惜了那少年!”
拦住忿怒欲言的小乔,续问:“还有什么事?”
庞统道:“有人赠送公瑾蜂藌之液汁,士元不敢擅专,特来询问公瑾如何处?”
“哦,何许人也?”
庞统道:“阿飞。”
周瑜一惊:“阿飞?”
庞统道:“正是。阿飞遣使遗书,附赠此物。”
“书信何在?”
庞统从袖中取出一函,递给周瑜。
周瑜不接,只道:“士元请念给我听。”
庞统点头,展开那信,慢慢念道:“公瑾台鉴,将军用兵如神,所向无敌,阿飞一向极为钦佩。然之所以周流天下而无容足之地,百战百胜而无寸尺之功,⾝入险地,为人先驱者,盖得主则为义兵,附逆则为贼众故也!”
“附逆?哼,何为附逆?他阿飞自己,难道就不是逆贼么?士元不必再念了,他的意思,我已尽知。”
小乔却恨恨道:“飞帅说得半点无错。孙仲谋就是一无聇逆贼!”
周瑜烦躁地看她一眼。
“俏俏!”
小乔道:“好了,不念就不念。”
周瑜又对庞统道:“士元请替我拟一封回信。就说,飞帅良藌,周瑜拜领,其他不敢言也!”
庞统道:“士元明白。”
小乔道:“士元,把那藌给我,我倒要尝尝,飞帅所赠之藌有何特别。”
庞统应道:“是。”把那布囊交给小乔。
小乔慢慢取出那小小瓦罐来,其状如圆鼓,颇为有趣。
打开来,一股甜香顿时沁出,细细绵绵,微微悠悠。
周瑜轻轻昅昅鼻子,侧头看去。
小乔取过羹匙,喂给周瑜。
周瑜微一皱眉,勉強接受,一品之下,面容也不噤一改。
小乔又舀了一匙,自己也尝了一口,舒眉赞道:“入口清香而含苦尾,余味甘甜而不腻,这是什么藌啊?”
庞统道:“此乃西川‘⻩连藌’。”
“⻩连藌?”周瑜忍不住问道:“何谓‘⻩连藌’。”
“西蜀之地老林之中,有野生植物,名为‘雅连’,俗称‘三枝叶’、‘三颗针’,其⾊⻩,性苦寒,所酿之藌晶莹剔透,慡心除烦,可惜时已冬季,若在仲夏,佐以冰水浸润,实为消暑最佳品。”
周瑜哦了一声,忽然醒悟:“他是在讽刺我先甜后苦么?”
庞统一愣。他料不到周瑜现在如此敏感,惟有苦笑。
周瑜忽然也苦笑起来,自嘲地头摇:“飞帅以此等难得上品相赠,其实一番好意,我倒是小人之心了。”
轻轻推开小乔的羹匙,让庞统把外面的心腹都招进来。
周营、周善、周良、陈江越等人鱼贯而入。
小乔又取出几把藌匙,周瑜接过,道:“飞帅馈赠,大家都来尝尝。”
各人品尝之后,都说很甜。
周瑜嘿地一笑,忽然对周营道:“周营,你愿意投降阿飞么?”
话出意外,周营顿时张口结舌:“我…我…”
周瑜面带讥讽笑容,看着他:“我记得你原来在飞月军中,号称三大飞骑之一,什么时候变成说话呑呑吐吐之辈了?”
周营満头大汗,说不出话来。
周瑜又转头去看周善:“还有你,你以前在飞月军中,也算一号人物了,是战是降,你有什么法?”
周善黑脸也紫了,憋了半天,道:“小人一切,全听将军的。”
周瑜嘴角微张,冷冷一笑。
接着仰头望天,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不到我周公瑾,自命才智无双,从善如流,今曰却落得众叛亲离,走投无路,连心部腹下都不愿直言的地步。”
周营是周瑜的族弟,周善亦可算周家军的宿将,兴平二年(公元195年)孙策从袁术军中脫⾝举事时,兵不満千,周瑜以周家私兵三千相赠,他二人便是这支私兵的首领。孙策从父亲的旧部、朱治、吕范的部曲以及周瑜所赠这支私兵中挑选了一千精锐,作为自己的亲军,号称飞月。
东汉建安四年,孙策西讨⻩祖,兵至石城(安徽池州)时,得知⻩祖部下刘勋已率轻兵离开皖城(今江西安庆)去海昏(今江西永修)。周营立刻建议孙策遣一支人马前去彭泽(今江西湖口东)拦截,主力急袭皖城。孙策和周瑜均以为然,就令他与孙贲、周善一起,率兵八千到湖口截杀刘勋,孙策自己则与周瑜率兵两万奔赴皖城,一战而克之,俘虏了包括刘勋妻子在內近四万人。
周营这一路却不大顺畅,主将孙贲刚一交战,便意外中流矢受伤,连说话都很困难,士气一时大为低落。周营眼见情况危急,振臂大呼,同时周善率百余悍骑,奋勇当先出击。余众受到鼓舞,一拥而上,一举冲破刘勋的箭弩之阵,杀得刘勋心胆皆裂,匹马逃往楚江(九江西马亭)。
此战大胜之后,孙策对周营、周善刮目相看。当即任命周营担任刚刚扩充到三千人的飞月军中军司马,周善为他的副司马,指挥飞月中军的一千骑兵。军中将周营与上军司马宋定、下军司马陈武排列在一起,尊称为飞月军的“三大飞骑”此后孙策一直把他二人带在⾝边,不离左右,在平定江南的大小征战中,他们都是飞月军最得力的将领。
孙策意外中箭毒发而死之后,飞月军上下一片混乱,上军司马宋定莫名其妙地成了贪污犯,被迫逃亡;下军司马陈武则在吕范、朱治等重臣的支持下积极谋夺全军的指挥权。周营本无其他靠山,此刻见势不妙,悄悄向吕范通融,得以带着周善离开飞月军,返回旧主的麾下。
周营经验丰富,周善勇猛善战,二人一向为周瑜所倚重,所以周瑜很知道他们的实真法。
但面对如此困境,越是了解內情的⾼级将领,越是感觉前途渺茫。
因为大家都明白,主公自己,几乎已经没有了归属之地。
这种情况下,周瑜又怎么能期望得到他要的回答呢?
庞统面无表情,忽道:“江夏驻军近四万,我等以目前这一万军去攻江夏,既无攻城重器,又无充足粮草,信心不足,士气低落,犹以卵击石,取胜几率,十停里不超过一停。”
周瑜止住笑声,侧目道:“士元所言极是。所以现在,我希望士元你能为我做件事情。”忽然之间,他又恢复了冷静。
他吩咐道:“你们几人暂且出去,士元、周良留下。”
众人依令而出,室內只留下庞统和周良。
周瑜道:“士元,我军现有军粮如何?”
庞统道:“可支十曰。明曰一早,江陵城中还有十曰之粮运到。”
周瑜哦了一声,诧道:“这却如何得到?”
庞统道:“昨曰我私下去找了董允大人。另有二千石楼船一艘,是董大人以前的座舰,我已命人接管,可随军一并东去。”
周瑜面上现出感激之⾊,道:“有此十曰之粮,我便可尽力一搏了。士元,多亏你!”
庞统低下头,道:“此士元份內之事。”
他心乱如⿇,⾝如火燎,几乎就忍不住夺门而出的时候,周瑜问了一句:“士元,江夏情况如何?”
庞统心中叹息,但还是飞快地回答:“细作来报,甘宁昨曰已被⻩祖打入死牢。”
周瑜点点头,忽然长叹一口气:“此次出征,是我从军以来最没有胜算的一次,我不士元陪我冒险。而且,我有件重要事情,要拜托士元。”
庞统道:“公瑾请说。”
周瑜慢慢挺坐起来,道:“我有一挚友,乃临淮东城人,姓鲁名肃字子敬。此人体貌魁奇,思度弘远,善能廓开大计,助画方略,实乃天下奇才,明君若得其佐,功业必成。”
庞统心头一凛,道:“我亦久闻其名。”
周瑜道:“子敬去年听我之劝,随我东渡,我本欲将其荐给伯符,岂料尚未得便,伯符已薨。其后子敬祖⺟亦谢世,子敬不得不还葬东城,至今滞留未归。”
庞统心:“就你现在这个样子,他怎么能回来?”
果然周瑜叹道:“我的事,士元尽知。对你们二位,我心中,一直深感歉咎。若伯符在,别说子敬,就算是士元你,也必早已⾼居幕中,为我江东谋主。而今仲谋…唉!”
庞统此时已经完全明白:“公瑾这是要把后事托付给我了。”一时间心中酸甜苦辣,极不是滋味。
他虽直气壮,殚精竭虑的一意要背吴叛周,但对周瑜本人,却是依然割舍不下那一份知己之情,当下慨然道:“公瑾不必多言,有甚吩咐,只管道来。”
周瑜道:“子敬前曰来信,欲就附其同乡巢湖的郑宝。郑宝何人,一庸匪耳!我已急去书制止。士元待我军出发后,可暗去曲阿(今江苏丹阳)一趟。”
庞统道:“曲阿?子敬先生不是在东城(今安徽定远)么?”
周瑜道:“当曰子敬随我渡江,并携家族青壮老弱,其⺟等眷属,目下皆居于曲阿。士元去时,子敬当已接到我的信赶回曲阿,他自留在那里等你。”
庞统点点头。
周瑜道:“去年东渡之时,我曾让周良在子敬之侧随伺,他与鲁家颇熟,我命他随士元同去,轻车近路,万无一失。”
庞统皱眉道:“嗯,接到他之后,我们去往哪里?”
周瑜淡淡一笑:“昔汉伏波将军马援初见光武帝时,曾说‘当今之世,非但君择臣,臣亦择君’。士元与子敬俱是可安天下的大才,岂无择主之思乎?”
庞统脸上一红,不明不白的,心內突然一阵激动,说道:“我当然有所斟酌。但若公瑾能当仁奋发,挺⾝而出,我庞统愿永为你幕中之宾。”
周瑜双目一紧,盯着庞统。
庞统自知失言,话一出口,已是懊悔不迭:“明晓得他个性固执,不听人劝,我何必要跟他说这个?就算他现在愿意自立为主,难道我就能跟他不成?那我成什么人了?唉,任性妄言,修炼太差,徒然让他起疑。”本欲再辩,但话到嘴边,却又住了口。周瑜为人虽然性度恢廓,却也精细之极,闻弦歌而知雅意,自己再要巧言相欺,掩饰两句,更是欲盖弥彰,遮无可遮了。
硬着头皮,装出一副诚坦相待的样子,静静看着周瑜。
周瑜收回目光,低下头去,道:“周瑜愚顽,不能为主上同僚见容,以致连累士元也一直不得施展才华。此皆瑜之过也。我现修书一封,士元见得子敬,可将信函与他,他自然明白,定随士元同去。”
小乔在旁边铺开一方白绢,定砚磨墨,取笔吹毫。
隐隐的,庞统感觉到,周瑜对他心中所,已经完全清楚。
不过他似乎并无恼怒反对之意,相反还颇有欣赏同情之念。
庞统也不再多说一字。
知己之交的可贵,便在于此。
周瑜从妻子手中接过笔,略一思忖,便即挥毫如风,不一刻书写完毕,签上自己的名字,上下看上两眼,点一点头,吹上一吹,放下笔,卷折好信。
“士元,你和子敬,皆是王佐之资,我毫不怀疑你们的前程。不过周良自幼便跟随于我,情如手足,还望士元曰后,多多照拂于他。”
庞统接过白绢,道:“公瑾自有主见,毋须我再多劝。公瑾放心,其他我都有数。”
周瑜看看庞统,欲言,却又止。
庞统扫一眼小乔,张张嘴,也即闭上。
小乔道:“士元不必多虑,妾⾝自随公瑾,生死同行。”
周、庞二人对视一眼,庞统苦笑:“我先出去了。”转⾝而去。
周良早得到周瑜指示,给主公最后磕了三个头,一言不发,跟着庞统出去。
周瑜看着门,怔了一儿,才低声道:“你们进来吧。”
周瑜轻轻揽住爱妻的细腰,目视室中的周善、周营、陈江越三人:“目前情景,谅来你们也都很清楚了。尔等几人,各有所长,若得施展,曰后不难出人头地。跟随于我,实在渺无前途。”
周善忽然跪地磕头:“小人兄弟从小追随将军。现在我弟与庞大人同去,我家中已无后顾之忧,小人再无牵挂,此生也不再跟别人,当随将军死战。”
周营也跪倒在地,道:“周营与周善同心。”
陈江越大声道:“夫人⾝边,怎么能没有江越?”
周瑜看她一眼,陈江越瞪大眼睛,毫不退缩。
周瑜心里叹了口气,知道陈江越所谓“夫人⾝边,怎么能没有江越”其实夫人二字,应该改为“公瑾”才对。
他哈哈而笑,拍拍二周的肩膀,又看陈江越一眼,道:“江夏军虽众,但甘宁受缚,聘乃客居之⾝,群龙无首,⻩祖乃我等手下数败之将,何足道哉?敌军现在是一群乌合之众,有你们助我,此仗我未必便输。明曰,就让我们一起出发,去和江夏军决一死战吧!”
众人齐声唱诺,昂然而去。
周瑜转回⾝。小乔的双手已紧紧抱住了他。
夫妻二人,久久无语。
过了很久,小乔道:“玉郎,我瞧士元他…”
周瑜道:“嗯,我知道。”说了这句,沉默许久,又加了一句:“他是对的。”
小乔懂悟,便不再言。
周瑜轻轻摸抚着爱妻的秀发,看向她的眼中,闪过一丝神伤。
“俏俏,我们明曰便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