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 种.5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软绵绵的,失去了张扬之力。民夫们没人动弹,横躺竖卧,犹如一地僵尸。这种僵尸状态对父亲产生了强烈的惑,他对指导员嘟哝了一句什么,耳边隐隐约约一声闷响,好象倒了一堵墙壁,一阵骨解体般的舒适感把父亲浸泡了,他知道自己也躺了下去,成了一具活僵尸。大地团团旋转,冬天的阳光好象轻柔的红绸,在天地间拂来拂去。父亲听到了微风吹拂草尖梢的声音与远处的滚滚雷鸣,大地微微颤动,旋转着,冰冻的土地放出新鲜的清冷味道,醉人芳香。他再也不想起来了。
指导员焦灼万分,情燃烧着他腐烂的双肺,火苗上升,脸红如酒,如血。他轰赶着民夫们,嘴骂,脚踢,但张三刚起,李四又倒,来回奔命,使指导员近疯似狂。他清醒一会,从挎包里掏出一撮烟未,撕一角地图卷成喇叭筒,点火起,青烟袅袅一分钟,一阵剧烈的咳嗽便淹没了他,一直咳得脸色蜡黄,口吐鲜血方止。至死不渝的信念发挥着不可思议的神力,使这个奄奄待毙的瘦骨头共产员不肯躺下死去。他的脑筋清晰如图画,知道“擒贼先擒王”、“纲举目张”的道理,要轰起民夫连,首先要轰起我父亲。
指导员捏着一撮烟末,进父亲鼻孔眼里。见没反应,又进一撮。父亲皱眉张嘴,打了一个响亮的嚏,吓了指导员一跳。指导员用一草拨父亲鼻孔里的,拨出一连串大嚏。父亲从迷糊中清醒,坐起来,看着指导员。
指导员双眼流泪,哭着说:“豆官,我的好兄弟,求求你,想办法把弟兄们起来,离贾家屯只有5O里了,就是爬,我们也要爬到!”
父亲想不到共产的干部竟然会哭、会眼泪,这刺如一针吗啡,驱赶着他的麻木与倦怠,脑子里一声脆响,他一跃而起,说:“指导员,冲着你,我也要把民夫连带到贾家屯!”
指导员说:“我下决心了,拿出三袋小米,一百八十斤,煮几锅干饭,让同志们吃。”
父亲说:“不行,咱不能『明天要立贞节牌坊今夜偷汉子』,我到村里去看看,能不能找条狗。”
指导员从皮挎包的夹层里掏出一只小玻璃瓶,拧开盖子,把两颗白色的小药片倒在掌心里,郑重地说;“这是两片美国药,是我们老八团政委临牺牲前送给我的,他让我在危急关头吃下去,为了把军粮送到贾家屯,你把它吃了吧。”
“什么仙丹?”父亲问。
指导员说:“我也不知道。”
父亲说:“你是不是想把我毒死?”
指导员哭笑不得地骂一句。
父亲说:“我不信你的话。要不,咱俩各吃一片。”
指导员掐起一片药,扔进了咽喉。
父亲也掐起一片扔进了咽喉。他巴咂着舌头,说:“不咸也不淡,虱子大一片药,能有什么用?”
指导员说:“待会儿你会感到精神头儿格外足。”
父亲说:“就算它是块砒霜,也毒不倒我。”
指导员说:“不要不相信化学。”
父亲说:“你说吧,咱该怎么办?”
指导员说:把同志们叫起来,搞点东西吃,烧点水喝,立即出发,争取今夜赶到贾家屯军粮储运站。
父亲说:“叫是叫不起来了,用锥子扎吧!”
指导员说:“再让我试试,实在不行你就扎吧。”
父亲从小车上找来一锐利的包针,放在鞋底上蹭着。
指导员支撑着站起来,掏出盒子炮“啪啪啪”放了三响,趁着民夫们惊吓初醒的机会,他抖楼精神,高声喊道:“共产员们,不能再睡了,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斯大林同志说:共产员是用特殊材料制成的呀!如果关键时刻不带头,要我们这些员干什么?共产员们,为了彻底消灭国民军队,为了保卫解放区,保卫胜利果实,起来呀…”
指导员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嘶哑、低沉。父亲心里说:“算了吧,你喊话一千句,不如我一锥子!”他有些同情地看着这个坚决的共产,和倒在枯草里的共产员们。父亲是非的群众,但清楚地知道民夫连的共产员是谁。他是从持与会议上判断出来的。民夫连有十二条长,两只盒子炮。原任连长和指导员是理所当然的共产,十二个持有武装的民兵自然也是共产,杆子永远握在的手中。这十几个经常凑堆儿开会,神神秘秘的“共产开会,国民税。”真是不假。父亲摸摸间的匣,心里感到很痛快。指导员继续嘶叫着,父亲想劝他停止,没及张嘴,一个奇迹出现了,那十几个持有武器的民夫和原任连长像笨拙的大虫一样,缓缓地、痛苦地支撑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坐起来,站起来,向指导员靠拢,其中有父亲的随从马前田生谷和马后水长刘。他们一个个前倒后倾,身体重心不稳,仿佛一阵微风便能吹倒。父亲好奇而崇敬地看着指导员那张丑陋的嘴:干枯裂皮的嘴和被肺火烧黑的牙齿,但这张嘴里吐出了嘶哑难听的声音却像神的咒符一样,把十几个鞭子不醒的人唤了起来。他越来越感觉到共产的厉害。民夫连指导员是父亲碰到的第三个令他佩服的共产员,第一是胶高大队的大队长江小脚。
指导员向他的员们灌输着力量,父亲却拿着包弯针去扎昏睡的民夫。在长期的斗争生活中,他掌握了一定的医学知识,所以他的针扎的都是既痛又能令人神志清醒的位。如人中、十宣之类,决不是无目标的盲目扎。针到人叫,叫声痛苦,痛苦混在无可奈何里,像万绿丛中一点红,格外鲜,格外醒目。民夫们一排排跳起来,你看看我血的,我看看你血的手指,不知道该骂谁。
指导员站在一辆小推车上,拄着子,沙哑大叫:“同志们,快点清醒啊,我们钢铁第三连,个个都是英雄好汉,浩浩出了山东,淮海战役立大功,立了大功都可以产当干部,区长、村长任大家选,最后的时刻,谁也不许草!”
父亲喊:“谁草谁是大妮养的私孩子!谁草生儿子没蛋子!”
指导员说:“同志们,赶快收拾车辆,埋锅烧水,连长带人进村里打吃食,放驴吃路边草,一小时后出发,赶到贾家屯吃羊大包子,喝大米稀饭!”
父亲招呼着刘长水和田生谷,各把攥在手,虎虎往村中走。村庄破败,与沿途所见相同。街道上丛生着人头高的枯萎黄蒿,草如葵花秆子,不像草像树,风吹草动,种荚响声如小铃。街道中央有一脚路,标志着村里还有活人。时有一只癞皮猫从枯草中蹿起,上墙或者上树,猫眼碧绿,咪呜一叫,鬼气横生,父亲想开打猫,又怕浪费子弹,便捡起砖头砸猫。他们踅进几户人家,见门窗拆除,草比房檐还要高。怵怵地喊叫几声,无人回答,但屋子里有响动,大着胆闯进去,即有一群红眼大老鼠疯狂扑来,一个个腾跳人高,唧唧怪叫,吓得三人慌忙逃出。街上草中,时有一架架白骨,虽是冬天,但依然臭扑鼻,令人呕。
刘长水说:“到这里来找吃的,简直是活见鬼!”
父亲说:“是活见鬼。”
村中央有一栋大建筑,虽也颓败但相对完整,鱼鳞小瓦翻成飞槽,好象一座庙。父亲闻到一股热腥的味道,便说:“进去看看,兴许能打几只狐狸、狗獾。”
父亲提着拉开机关的匣在前边开路,刘、田紧摸着“老汉”随后,恰成一个三角小分队。进了大门,腥味更重,大厅里黑古隆冬。猛冲进去,没有什么冲出来,只有一片息,细看时,却见地上或躺或坐着一群人,全是老弱妇婴,约有四十余条,一个个不成人形,有的脸如铜盆,肿得透明,有的瘦得皮包骨头,奄奄待毙。
父亲嗟呀不止,把抢入间,着手,连连倒退。
一个水肿的人,用手指掀起肿成一线的眼皮,打量着父亲和刘、田。一丝细声响起,是那人的话,父亲侧耳细辨,听到他说:“长官…长官…可怜可怜吧…给口吃的…”
那人的身体如一条肥嘟嘟的大蛆,缓慢地移动起来,父亲捂着嘴巴,冲出庙门,跑上街道,胃里的酸水咕咕上冲,吐了两口在蒿草上。
刘、田也跑出来,呸呸地吐着唾沫,骂一些很难听的话。
父亲和刘、田空手而回,对民夫们刺不小。烧水放驴的都缓慢了手脚。驴们却大口地吃着枯草。父亲的小母驴忧心忡忡地左顾右盼,惟有她吃草不够生猛。
指导员痛苦地说:“下米!吃军粮吧!”
司务长扑向米袋,被父亲一把拉住。
父亲说:“不能吃军粮,杀驴吃吧!”
民夫们烈反对着父亲,他们的理由是:道路早被踩翻,半泥半浆,没有驴拉车,寸步难行,这是一。驴都是有主的,杀了回去没法待。
父亲拗劲上来,说:“不杀你们的驴,杀我的坐骑。”
他看了一眼那匹正在含情脉脉地望着自己的蛋黄小驴,心里感到一阵搐,那只独蛋儿猛地缩了上去,丝丝拉拉的钝痛产生出来。
一位中年民夫抢上来,抓住小母驴的缰绳,说:“这驴是俺七婶的,你不能杀它。”
父亲说:“倾家产,支持前线,什么七婶八婶的。”
民夫道:“这驴是俺七婶的命子,像女儿一样。”
父亲说:“女大要出嫁。我骑着她,就是我的。难道杀老婆还要向丈母娘汇报吗?何况本来是条驴,还是分了人家财主的,杀杀杀,为了保卫胜利果实。”
小母驴伸出舌头父亲的衣角和手,泪水汪汪,得父亲心里酸溜溜的不是滋味。他从真心里希望她咬人、尥蹶子,发疯发狂反抗暴政,绝对怕她一味温顺不反抗摆出一副慷慨赴死的架式,这使父亲心中烦恼,手脖子发软,端不动杀母驴的盒子炮。
父亲听到蛋黄小母驴说:“我生为你生,死为你死,死而无憾,你开吧!”
当然在不通晓驴语的民夫们耳朵里,听到的只是“昂儿昂儿”的驴叫声,不过凄清点罢了。
父亲说:“不是我要杀你,是革命要你的吃。”
驴说:“我的只给你吃,不给革命吃。”
父亲说:“你这伙计,整个一个文盲,革命不是人,是革命。”
驴说。“是人不是人我不管,反正不许你把我的喂革命。”
父亲说:“好好好,听你的。”
驴说:“让我再看你一眼。”
父亲说;“看两眼也行。”
驴说:“其实我不想死,熬过了冬天就有草儿吃。”
父亲说:“实在没办法了,要不我怎么忍心杀你。”
驴说:“我理解你,为了保卫老百姓的庄稼地,开吧!”
父亲泪眼模糊,掏出匣,顶上火儿。
驴说:“要我喊句口号吗?”
父亲说:“喊吧。”
蛋黄小驴高声鸣叫着,声音宏亮婉转,响彻天空和大地,父亲举起口,瞄准了驴的宽平的额头,咬牙一勾机儿,劈啪一声微响,子弹并没出膛。父亲发了一分钟愣,才悟过来,原来碰上了一粒臭火。
驴说:“你不要折磨我啦!”
父亲说:“不是故意的。”
民夫们呆愣愣地看着父亲退掉臭火儿,把一颗新鲜子弹顶上膛。耳朵们都待着一声脆响,眼睛们等着看驴倒地。父亲却不慌不忙地退出那粒眼儿崭新的子弹,盒子进了里。他的行为使民夫们感到纳闷。指导员也有些不高兴,批评道:“时间紧张,你搞什么鬼名堂?”
父亲说:“我不愿充当杀驴凶手,这活儿都是替共产干的,要开你们共产开。”
指导员严肃地驳斥父亲:“你这话根本错误,共产是为人民谋幸福,不为自己谋利益,即使革命胜利后,我们也不要一亩地。”
驴说:“别人杀我我不干!”
父亲无奈,扯过一支三八大盖子,哗啦一声推上子弹,按倒钢铁大栓,闭眼勾板机,巴——勾一声响,驴头开了花,驴脑子迸裂,驴血一脸。驴尸立着,约有半分钟,才倾斜歪倒。父亲把大扔还民夫,转脸走到一边去。
指导员命令:“快剥皮,开膛,快把锅里水煮沸,谁也别闲着,剥驴的,草的,打水的,拨火的,时间不等人,一小时后准时开拔!”
民夫们见有驴吃,精神头上来,忙忙碌碌,好象一窝蚂蚁。灶下的火熊熊,灶边草成堆。开膛的民夫怪叫一声,问其原因,他说驴的心脏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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