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 皮.8

　　盛殓二时，所有的人嘴上都捂着用高粱酒浸了的羊肚子手巾。

　　我逃离了家乡十年，带着机智的上社会传染给我的虚情假意，带着被肮脏的都市生活臭水浸泡得每个孔都散发着扑鼻恶臭的体，又一次站在二的坟头前，我是参拜了众多坟头之后才来参拜二的坟头的。二短促的绚丽多彩的一生，在我的故乡的“最英雄好汉最王八蛋”的历史上，涂抹了醒目的一笔。她以她诡奇超拔的死亡过程，唤起了我们高密东北乡人心灵深处某种昏睡着的神秘感情，这种神秘感情只有处在故乡老人追忆过去的、像甜蜜粘稠的暗红色甜菜糖浆一样的思想的缓慢河里才能萌发，生长，壮大，成为一种把握未知世界的强大思想武器。我每次回到故乡，都能从故乡人古老的醉眼里，受到这种神秘力量的启示。在这种时候，我往往不愿意比较和对照，但逻辑思维的强大惯性，又把我强行拉入比较和对照的涡漩之中。在思维的涡漩里，我惶恐地发现，我在远离故乡的十年里所熟悉的那些美丽的眼睛，多半都安装在玲珑精致的家兔头颅上，无穷的望使这些眼睛像山楂果一样鲜红滴、并带着点点的黑斑。我甚至认为，通过比较和对照，在某种意义上证明了两种不同的人种。大家都按照自己的方式在进化着、各自奔向自己的价值系统里确定的完美境界。我害怕自己的眼睛里也生出那种聪明伶俐之气，我害怕自己的嘴巴也重复着别人从别人的书本上抄过来的语言，我害怕自己成为一本畅销的《读者文摘》。

　　二从坟墓中跳出来，手捧一面金黄的铜镜，厚嘴两侧竖着两道深刻的冷嘲纹，说：“并非我生的孙子，照照你的尊容吧！”

　　二衣衫裙裾翩翩，一如入殓时情景，她的实际相貌比我想象的要年轻、要漂亮；她的声音里透出来的信息说明她的思想比我的思想要无边地深刻；她的思想宽厚、凝重、富有弹力而又安详坚固，我的思想像透明的笛膜一样在空气中颤抖。

　　我在二的铜镜中看到了我自己。我的眼睛里的确有聪明伶俐的家兔气。我的嘴巴里的确在发出不是属于我的声音，就像二临死前发出的声音也不属于她自己一样。我的身上盖遍了名人的印章。

　　我惶恐得要死。

　　二宽容大度地说：“孙子，回来吧！再不回来你就没救了。我知道你不想回来，你害怕铺天盖地的苍蝇，你害怕乌云一样的蚊虫，你害怕的高粱地里无腿的爬蛇。你崇尚英雄，但仇恨王八蛋，但谁又不是“最英雄好汉最王八蛋”呢？你现在站在我面前，我就闻到了你身上从城里带来的家兔子气，你快跳到墨水河里去吧。浸泡上三天三夜——只怕河里鲶鱼，喝了你洗下来的臭水，头上也要生出一对家兔子耳朵！”

　　二倏然进墓。高粱默然肃立，阳光灼热，无风。二的坟墓上杂草繁茂，草香扑鼻。好象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远处传来锄地农民高亢的歌唱声。

　　这时，围绕着二坟墓的已经是从海南岛配回来的杂种高粱了，这时，郁郁葱葱覆盖着高密东北乡黑色土地的也是杂种高粱了。我反复讴歌赞美的、红得像血海一样的红高粱已被革命的洪水冲得然无存，替代它们的是这种秸矮、茎、叶子密集、通体沾白色粉霜、穗子像狗尾巴一样长的杂种高粱了。它们产量高、味道苦涩，造成了无数人便秘。那时候故乡人除了支部书记以上的干部外，所有的百姓都面如锈铁。

　　我痛恨杂种高粱。

　　杂种高粱好象永远都不会成。它永远半闭着那些灰绿色的眼睛。我站在二坟墓前，看着这些丑陋的杂种，七长八短地占据了红高粱的地盘。它们空有高粱的名称，但没有高粱拔的高秆；它们空有高粱的名称，但没有高粱辉煌的颜色。它们真正缺少的，是高粱的灵魂和风度。它们用它们晦暗不清、模棱两可的狭长脸庞污染着高密东北乡纯净的空气。

　　在杂种高粱的包围中，我感到失望。

　　我站在杂种高粱的严密阵营中，思念着不复存在的瑰丽情景：八月深秋，天高气，遍野高粱红成洸洋的血海。如果秋水泛滥，高粱地成了一片汪洋，暗红色的高粱头颅擎在浑浊的黄水里，顽强地向苍天呼吁。如果太阳出来，照耀浩淼大水，天地间便充斥着异常丰富、异常壮丽的色彩。

　　这就是我向往着的、永远会向往着的人的极境和美的极境。

　　但是我被杂种高粱包围着，它们蛇一样的叶片绕着我的身体，它们遍体通的暗绿色毒素毒害着我的思想，我在难以摆的羁绊中气吁吁，我为摆不了这种痛苦而沉浸到悲哀的绝底。

　　这时，一个苍凉的声音从莽莽的大地深处传来，这声音既熟悉又陌生，像我爷爷的声音，又像我父亲的声音，也像罗汉大爷的声音，也像、二、三嘹唳的歌喉。我的整个家族的亡灵，对我发出了指示津的启示：

　　可怜的、孱弱的、猜忌的、偏执的、被毒酒幻了灵魂的孩子，你到墨水河里去浸泡三天三夜——记住，一天也不能多，一天也不能少，洗净了你的体和灵魂，你就回到你的世界里去。在白马山之，墨水河之，还有一株纯种的红高粱，你要不惜一切努力找到它。你高举着它去闯你的荆榛丛生、虎狼横行的世界，它是你的护身符，也是我们家族的光荣的图腾和我们高密东北乡传统精神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