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9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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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车在饭店大堂前停下,侍者彬彬有礼地跑来开门,动作干净利落,给我留下极深印象,我走进自动转门,进入大堂,我回头看一眼侍者,他们已在接待下一辆出租车,一时间,我停住脚步,想入非非,我想到自己扮作门童,当陈小从饭店出来时,我为她拉开车门,在她拥着一个男人坐进车内的一刹,骤然见我为她关上车门,当车离去,我向她招手,望着后风档里的她频频回头,装作视而不见,令她腹狐疑,然而汽车已徒然远去,如同流逝的光,若干年后,我仍每天站在饭店前,身着制服,为人打开车门,并且深为这人的工作所陶醉,决心一干到底,一天,我打开车门,陈小蓦然出现,弯身下车,甚至往我手里进几块小费,而我则轻轻一躬,目送她婷婷进入转门,就在那一刻,饭店忽然轰然倒塌,继而在片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仍身穿制服,站于一个坟场前方,守护这片宁静的墓地,每为想进入坟场的人打开车门。我在休息时会到坟场周围转转,白天,坟场一片静谧,只有轻风在天空一闪而过,但到夜间,坟场灯火通明,转眼间变作一个个灯火通明的体面的饭店,笑八方来客,我在那里百思不得其解,直至有一偶然机缘,我才凑巧清,我所置身的地方并不是北京的长安街旁,而是位于罗马尼亚的布列斯塔尼亚——传说中血鬼的故乡,而我已变成鬼魂,失却痛苦,如一股恶风般盘旋于世间,心幸福地为在之间进进出出的人们打开车门,并以此为足。
这么胡思想着,我发觉自己果真像个鬼魂一样走动起来,一直走到位于大堂前端的咖啡座,我用眼睛把所有座位扫视一遍,没有发现陈小的影子,于是我又轻飘飘地走向里面的西餐厅,西餐厅门口放着一个摆着各种蛋糕的玻璃柜台,我经过柜台,再往里去,柔和的音乐声扑面而来,一个身着制服的小伙子把我领到里面,我目不斜视,跟在他身后,来到一个角落坐下。
“先生要点什么?”
“黑森林。”
“还有呢?”
“一杯咖啡。”
服务员离去。
在我坐下的位置,几乎能够扫视到整个咖啡厅,我抬头看了一眼,没有发现陈小,我站起身,走了几步,把没能看到的角落也扫视一遍,仍然没有见到陈小。不知为什么,这倒让我有几分失望,顿时,我长舒一口气,走回座位,稳稳坐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支烟,了起来。
我喜欢吃这里的黑森林,这是一种上面涂有一层巧克力的油蛋糕,形状很小,配上苦味咖啡刚好合适,由于身心骤然放松,当服务生端来咖啡和蛋糕之后,我竟在片刻之间吃得一干二净,这是我从没有过的经历,我是指,深更半夜,独自一人跑入饭店,在一环境里吃蛋糕喝咖啡,在吃的一刻,我甚至还听到耳边响着的音乐,餐厅里空的,我是说,对于可容上百人进餐的宽敞大厅来说,只有三四个桌子上有人未免显得有点冷清。我站起身想离去,又一想,这样急匆匆地跑来吃个蛋糕未免有些荒唐,加之吃了点东西之后反倒觉得腹中空空如也,于是叫来服务生,干脆拿起菜单,一口气点了意大利面条,五成的牛排以及汤,准备大吃特吃一顿,在服务生离去的当口,我竟站起身来,手不闲脚不住地在桌子间走动起来,心情也松弛得一塌糊涂。
恰在我路过门口的时候,陈小当头走进,她低着头,身后背一个黑色小背包,从我身边一闪而过,我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像是有某种预感,陈小慢慢收住脚步,回过头来,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突然相遇,一瞬间,由于事先毫无准备,竟双双干在那里,不知道如何是好。
我张张嘴,可惜没有声音出来,倒是陈小迅速回复正常,走到我面前,对我文不对题地说:“你也来了?”
随即转动头部,用眼睛向四周看了一圈儿,像是寻找我的同伙。
我“嗯”了一声,没有下文。
“你自己来的?”陈小回过头,诧异地望向我。
“嗯。”“太巧了,我刚才要了吃的,然后去洗手间洗手——”
我点点头:“你怎么样?”
“我们坐着说吧,你坐哪儿?”她极自然地拉起我的胳膊。
“那边。”
我和陈小走回位于餐厅角落我所在的桌边双双坐下,陈小拿起桌上我留在那里的香烟盒,从中出一支,用火柴点燃,了起来。
我看得出,她像我一样不知所措,甚至比我还要不知所措。
“你约了人?”我问。
“就我自己。”
“真怪。”我叹道。
“是够怪的。”
像是为了证明我们的话,服务员过来,接连不断地端上陈小的食物:一份面包,一份沙拉,一杯果汁,一份酪,一份煎鱼,一个汤,还有一盒烟,刹那间摆一张小小桌子,紧接着是我的,为了放下那些食物,我们不得不站起身来,换了一张桌子,随即,我们吃了起来,气氛极其怪异,因为从始至终,我们都不曾开口说话。
这一顿饭直把我撑得难以下咽,摇摇坠,但为了显得有事可做,我不得不装作很饿的样子把食物一而再再而三地统统咽下,直至盘子变空为止,陈小却只吃了两片面包后,就一直慢慢地啜饮那一杯果汁。
在服务员撤走空盘时,我抬起头来,试图对陈小说些什么,但无论我如何努力,却始终未能想出要说的话来。
陈小打量我了一会儿,叹了口气,低下头,她的头发散开,遮住整张脸,少顷,我听到她小声对我说:“其实,我想你的。”
我没哼声,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我老公刚走,他这几天住这儿。”
我点点头,仍然不言语。
“我在我老公面前怕接你的电话,我刚刚在洗手间门前还在想是不是给你打电话。”
听到这里,我伸出手,抓住她放在桌面的手,握在手里,关于分手之类的念头早已被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我老公以前是一个月来看我一次,这一阵,他总往这儿跑,劝我跟他结婚。”
“你怎么想?”我问。
“我没答应,他刚才走的时候很生气,把电话都摔了,每回都是我送他到机场,这次他自己打车走了。”
“是吗?”
“你带我去你那儿吧,今晚我想跟你在一起,要是不碰见你,我也准备去找你。”
听到这里,我把陈小的手抓得更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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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陈小走出中国大饭店,雨还在下着,每走几步,我们都要停下来拥抱接吻,我抱她抱得很用力,甚至可以听到她的骨节卡地一声轻响,陈小与我接吻时表现得非常疯狂,这样走到停车场,我们浑身上下蒙上了一层雨珠,陈小找到自己的汽车,我坐上去,我们开出停车场,开到长安街上,雨刷在风档玻璃上扫出一片扇形,车内的马达声低得几乎听不见,陈小把车开上建国门桥,刚一下桥,没开多远,拐进辅路,忽然在一片树影下停住,随即扑到我前,把脸贴在上面用力蹭着,我感到我的上衣扣子划过她的脸,她侧着身,息着,把一条细细的胳膊伸到我的衣服下面,然后索从下面开我的上衣,吻我的前和小腹,最后索爬过来,坐到我的腿上,头顶着汽车顶篷,双手紧紧搂住我的脖子,她咬着我的头发,我听到她在低声说着什么,我感到她好像在用两只房把我顶进座位,由于无法找到一个可以使得上劲儿的姿势,终于,她动作缓慢下来,随后我听到她对我说:“我真想叫你在这儿我。”
说罢,回到驾驶座,发动汽车,把车一直开上安定门桥,然后驶到我的楼下,她从车里下来,抬眼望一望黑暗的高楼,在雨中,我听到她问我:“你的窗户在哪儿呢?”
我走到她身边,抱住她,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我也抬头向上看去,竟是一片模糊,哪里找得到我的窗户,黑暗中,只有雨滴从半空里悄无声息地落下,直掉进我的眼睛里。
“你知道,前天夜里,我来过这里,但我不知道那扇窗户是你的,我只知道你住在十二楼,十二楼有三个窗户亮着灯,可我却根本分不清你是住在亮灯的窗子里还是不亮灯的窗子里。”
“你为什么不电话我?”
“我——我不知够不够时间跟你上——这几天,我几乎天天想跟你上,想极了。”
“我们走吧。”
“周文——”
“啊?”
“我对你太不好了。”
“你别这么说,是我对你不好。”
“不,你不懂,是我对你不好。”
我抱紧她,抱得紧紧的,好像生怕她会眨眼间消失一样。
“你说——”她推开我,对我一笑“我今天晚上要是大声叫喊,别人会不会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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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做的时候,陈小果真大声叫喊起来,声音大得出奇,尽管关着窗户,我敢保证全楼的人都能听到,那一夜,陈小表现得非常疯狂,疯狂得叫人难以置信,我甚至不相信她那么一个小身体可以有那么大的力量,只要我一停下来,她就对我说:“别停,别停,我要,我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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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今,我回想陈小,想到她向我所要的东西,不知为什么,我就是不清楚她想要的是什么,陈小不会撒娇,也不会与我东拉西扯些不着边际的东西,她说话直来直去,在具体事物上显得非常明确,但是,抛开那些具体事物,我却无法看到她真正的内心世界,包括她对我的情感,我也始终无法清,有时,我觉得正如她所说的,她想我,喜欢与我在一起,还有时,我又觉得不是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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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明时分,我们一起坐在上,我一边抽烟一边听着音响里放出的音乐,陈小手里捧着两三本从书架上找到的《世界电影》,胡乱翻看,手里端着一瓶我从冰箱里拿出来的瓶装甜牛,不时喝上一口,样子很足,但不疲倦。
“哎——”
“什么?”
“明天我要走了。”
“明天?什么时候?”
“下午。”
“去哪儿?”
“一饭店,关在那儿写剧本。”
“多长时间?”
“一个月吧,也许两个月,写完为止。”
我用手在她背后划着圆圈,陈小后背很窄,上身稍一晃动脊椎骨就显出来,两只肩胛骨很小,如同两个掉到后背去的肩章。
她把杂志往边上一放,看我一眼:“现在才说——要不要我帮你收拾一下东西?”
“收拾好了,看。”我用下巴点一点放在地上的手提箱。
“一个人一间房吗?”
“是。”
“标准间吗?”
“也许吧。”
“这么说,我能去看你了?”
“当然,还可以一起吃饭,我们在楼下签单就行,据说有一个中餐厅,一个西餐厅,饭菜还不错,另外,饭店里还有游戏机和游泳池。”
“我要是去看你,你不是连姑娘都有了?”
“那当然。”
“还不用花钱。”
“那当然。”
“你要我去看你吗?”
“你要是有空的话。”
“有人管你吗?”
“有一个制片人,过几天会去检查一下我们的进度,到餐厅看看单子,如果我们吃得太好,他也许会提醒我们一下,不过大家一起合作,这些事上估计不会有问题。”
“你以为我真会去看你吗?”
“我不知道。”
“我会去,不过——”她看着我。
“不过什么?”
“不过不许你去找饭店里那些姑娘。”
“你说服务员呀?”
“装傻!我是说那些提供特殊服务的!他们跟我说过你,不用在我面前装什么好东西。”
“在你面前,我愿意尽量装得好一点。”
“为什么?”
“装给你看看,做做样子,行了吧?”
“你——”
“我答应你。”
“那么,把你手提箱的避孕套拿出来吧。”她向我伸出手,手指不断地向里勾动“而且,到了饭店里也不许买。”
“没有。”我说“不信你自己去翻。”
“算了吧——那么沉的箱子打开太累,”她坐回去,伸了个懒“不过,你有个不会说谎的名声,我就是听到这个名声才对你感兴趣的。”
“真的?”
“可是,我发现,就在这些日子里,你学会了——是吗?”
我点点头。
“你怎么发现的?”
“改正吧——用实际行动。”
“好吧。”
“去拿呀!这么依依不舍的!”她提高声音,为了加强效果,又顺手狠狠推了我一把。
我翻身下,来到手提箱前,打开,翻找了一会,找到两盒避孕套,上,到陈小一直伸着的手中。
“你看看!你看看!两盒!十只装!二十次!你不想混了吧!这是去写剧本吗?”
“你看看,想错了不是!这是我给和我一起写剧本的赵东平带的,就是他也不一定用得上,他媳妇看钱看得紧,所以带出来的钱也有限,和姑娘谈价儿大多数情况下谈不拢。”
“躲躲闪闪、花言巧语——男人呀。”
陈小打开避孕套的纸盒,从中拿出一个,放在手里捏捏,笑了:“你看,滑来滑去,还好玩的。”
“送你。”
“我才不要呢!你品味可真差劲,连避孕套也不会买,也不知能干点什么!我告诉你,以后别买这种日本牌子的,你看看你买的是什么,看,超薄的!看,带刺儿!花里胡哨,什么呀!就差顺手再买一瓶神油了——你累不累呀!”
“够累的——简直累一个!”
“真是瞎买一气。”
“真是。”
“我告诉你,以后别信这些,要买就买REX,踏踏实实的,听见没有?”
“在看得起心理医生之前,保健方面我听你的。”
她得意地笑了:“什么七八糟的。文人呀——”又摇摇头“毛病太多,就连想这样的话都说不出来,就是说出来,也要说得一钱不值,真没出息——放心吧,你的茎以后归我管。”随即轻轻扇了我一记耳光,然后抓住我的头发,使我的脸冲向她:“以后说话不要那么东绕西绕,要像这样,”她把头对准我,用力捏了捏自己的房:“看,看,记住我的话啊——你要是对我不忠,我就——滋死你!”
说罢,松开手,不管不顾地仰头哈哈大笑起来。
看着她笑得忘形的样子,一阵狂喜涌上我的心头,无需任何理由,我当即认定,陈小百分之百是我的天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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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天仙,你就是那种比照片还要好看的人,你就是那种睡着了也好看的人,你就是那种能够叫我笑出声的人,你就是那种不要音乐也可以在北京肮脏的灯影里跳舞的人,就是用《圣经》里的赞美诗来歌唱你也不为过,就是用再细腻的柔情绕你抚摸你也不为过,就是用再纯净的水滋润你浇灌你也不为过,你是那么可爱,比可爱还要可爱,你是长在北京的奇葩,每一条街道、每一幢房屋、每一阵风、每一束光都会因为能够在你的周围而颤栗、而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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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下午,在我提着箱子打车的时候,陈小与我告别,不断地说“给我打电话”不断地吻我,不断地捏我的手指,不断地用身体轻轻撞击我的小腹,她带着墨镜,细细的脖子,窄窄的肩膀,小小的个子,在阳光下,我清楚地看到她毫不费力就能摆出一付与我难分难舍的架式。当然,在我眼里,那是天仙的架式。
我坐着出租车来到三环边上的北影门口,制片人开着他的宝马车在那里等着,赵东平已经到了,正在车里摆制片人为我们准备的两台东芝笔记本,我把手提箱从出租车里搬下来,放进宝马车的后备箱,然后坐上车,制片人亲自驾驶,把我们送到位于北京郊外石景山附近的一个饭店,饭店环境优美,没有高楼,各个建筑物之间用回廊连接,中间还零星缀以小小花园,客房非常舒适,安静、整洁,写字台的高度也合适,制片人安顿好我和赵东平,动身离去,临走对我和赵东平说:“有什么事电话我,剧本的事儿上点心,能往好里写就往好里写,导演等着拍,演员等着演,电视台等着放,观众等着看,我等着挣钱,我知道你们在这儿囚着苦闷,没办法,快点写,早点走,我比你们还急呐。”在赵东平点头说“好好好”的时候,他已走出五六米,又突然转回身:“千万别回城啊,一回去,朋友一混,小一泡,心就野了——”
“没问题。”我和赵东平异口同声地回答他。
“我可半小时往你们客房里打一次电话。”他仍不放心地叮嘱我们。
“我们不接。”我和赵东平再次异口同声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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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东平三十多岁,长得人五人六,一脸正气,生活极有规律,我是指,除了早晨七点起、晚上十点睡觉以外,他还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特点,那就是他的洁癖,每隔两小时,他必会把自己清洁一遍,举例来说,一般人小便一趟,事后会洗洗手,这是人之常情,但再往下做的人就很少,他就是那种再往下做的人,你很难想象一个人小便之后除了洗洗手之外还有什么事可做,但赵东平的厉害之处就在于他能想到,我知道他是怎么干的,他先冲马桶,冲三遍,然后刷马桶,然后洗澡,当然,主要是洗茎,然后是洗洗澡用的巾,然后洗肥皂,然后穿上衣服,这事儿才算完。所以,他做一件事的时间可以是一般人的十倍,我这么说是因为以前我跟他一起写过剧本,那次碰巧我们住在一间房内,我只记得当时他总在我眼前身后小蜜蜂一样不停摆忙,直把我晕得一个字也写不出。
我私下里认为,他这样做是因为,在内心深处,他总在为自己长得黑而焦虑着,因为长得黑,所以就认为自己脏,不干净,因此,就得时常给自己打扫一下,当然,这个解释我从来没有对他提起过,就是他把我当成心理医生,每小时付我五百元我也不会实话告诉他,因为此人听不得半句不尊重他的话,当然,你要是随手夸夸他,多半他会以为你在讽刺他,但要是夸他夸到点子上,他没准儿也会突然忘乎所以,自然之间还会出少许牛的样子呢。
不用说,刚搬进新环境,赵东平要忙得事儿多着呢,我在接上笔记本后去了一趟他的房间,他与我隔着三间客房,我推门进去,只见他身着三点,正手脚并用,挥汗如雨地用一块巾刷洗澡间的浴缸,我知道,他要打扫的还很多,所以点了一下头便回到我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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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给陈小打了个电话,告诉她我的住址、房间号及电话,然后告诉她到此来的路线,陈小叫我说慢一点,她要记下来,于是,我又慢慢地说了一遍,她对我说:“记好了——我问你,你开始写了吗?”
“我要先睡会儿,吃完晚饭看会电视,游游泳,再看看资料才会开始。”
“那是几点?”
“晚上十二点左右吧。”
“现在就开始。”
“为什么?”
“因为晚上十二点你要开始干别的。”
“干什么?”
“我。”
“真的吗?”
“别忘了,你买了二十个避孕套——你不想白花钱吧?”
这就是陈小的逻辑,我喜欢她的动人逻辑,因此,挂断电话,我立即抓紧时间,开始着手看资料,写剧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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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写剧本对我来说,简直是一种类似灾难的经历,既是灾难,自然相当可怕,尤其是电视剧本,电视剧本当中最要命的是连续剧,连续剧中又以古装戏为最甚,古装戏里最让人受不了是的戏说之类,戏说,顾名思义,就是不真说,顺随说说,其实就是胡编造,它的当代意义在于把对当代现实中的不放到古代去说,比如老百姓受苦啊,贪官横行啊,皇帝生活好啊之类,最后,作为一个美好的愿望,正义战胜恶,全剧终。然后呢?我是说,在全剧终之后发生了什么呢?这种问题,没人在乎,连我这个编剧也不在乎,我在乎的是,在我编写故事的时候,作为正义的一方除了被恶一方无情地折腾以外,往往无事可做,这让我写着写着不由得得出结论,也许,正义就是那种经常被恶玩于掌股之间的东西。这个结论让人十分气,但是,在写剧本的过程中,我认识到,不这样做又不行,因为所谓故事就是这么一种东西,以至于我绞尽脑汁都无法改变。故事的结局也让我特别恼火,因为正义一方必须得出奇制胜,在经历了那么漫长的磨难之后,在倒了那么多大霉之后,正义一方才能想出招数,让我简直就不清在这之前他们都干什么来着。
当然,这都是以往写剧本的过程中我所想到的,实际上,我写的正是一部戏说质的古装连续剧,但这次我可没有那么多感慨,我坐在笔记本前,连翻扑克挖地雷的游戏都不玩,一直迅速地写下去,除了翻看资料以外,我的手几乎没有离开过键盘,完全进入到故事之中,中间写到爱情场面时,我不深深为笔下的人物所感动,甚至好心大发,让笔下的有情人在一个不错的客栈里踏踏实实净衣服困上一觉,顺手又让他们得到了一笔意外之财。
我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样,当我得到一个确定的消息时,我就会这样,我就会专注于手头的事情,即使做意大利面条也会一丝不苟,浑然忘我,我不再茫然,不再焦虑,不再不安,而是对将要发生的事情确信不疑,由于确信不疑,我就不再想它,反而能够忘却它。
是的,我对陈小要来看我确信不疑,我对她将要属于我确信不疑,我对今后能够与她在一起确信不疑,我对我的天仙将与我分享另一种生活而确信不疑。我的状态很好,恶风已经停止,暴雨已经平息,乌云已经散去,就连暗礁也已绕过,我好像坐在地中海的游船里,享受着太阳的温暖和生活的甜蜜,就像普鲁斯特所说,我达到了那样一种幸福状态,那就是对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确信不疑。
我写着剧本,不觉到了吃饭时间,赵东平过来约我一起吃饭,我说再写一会儿,他看我破天荒这样,腹狐疑,坐到我身边,不断地问这问那,可把我烦死了,事实上,除了陈小,我不想见任何人,除了陈小的声音,我不想听任何人的声音,我沉浸在自己的充隐秘快乐的小天地里,根本不想出来,我对他的一付孤单可怜样毫无怜悯之心,只盼着他快点离去,因此,我突然中断写作,冲进卫生间,反锁上门,坐到马桶上对他叫道:“你自己吃饭去吧,我拉完了再去。”
隔着门,我听到赵东平骂了几句什么,出了我的房间,我立刻从洗手间跑出来,继续写作,我是用写作来忘却等待陈小的漫长时间,我知道,一旦停止,我就会呈现出一付猴急的样子,抓耳挠腮,东游西转,坐立不安,为了防止搞这种可笑表演,我不思茶饭,全力写作,勇往直前,只在写完一集后休息了一会儿,就是这一会儿,仅仅是这一会儿,只是这一会儿,我便在没人监视的情况下丑闻不断,我跑到走廊里,向着陈小来的方向看了一眼,回到室内,打开电视,换了几个台之后关上,坐到椅子上喝一杯茶,一不小心没拿稳茶杯,致使三十毫升滚烫的黄体一滴不地倒在裆里,我换上一条新子后爬上,趴在那里,抱住一个枕头,嘴里叫着陈小的名字,把脑袋贴到枕头的一头,用脸在上面轻轻蹭着,一条胳膊抱住枕头的中间,另一只手却胡乱摸向枕头的另一头——这还不是最可笑的,最可笑的事出在我的茎上,就在我把手伸到那个每个饭店房间都有的薄薄的破枕头的另一头时,茎竟在一瞬间忽举——天哪!
写到这里,我的手不知为什么停住了,汗也下来了,我不知道别人如何,但我在讲到自己的可笑事时会感到不好意思,即使我用最厚颜无的态度,抱着爱谁谁的心理去写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