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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婚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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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秋天,杨泊的身上仍然穿着夏天的衣服,一件浅蓝色的衬衫,一条式样已经过时的直筒牛仔,杨泊的脚上仍然穿着黑色皮凉鞋,有时候在风中看见杨泊的苍白的脚趾,你会想起某种生存的状态和意义。

  杨泊是一个已婚男人

  杨泊是一个有了孩子的已婚男人

  杨泊的家在某条商业衔上的新式公寓里,去商业街购物或者困逛的朋友们经常去敲他家的门。杨泊家的门框上装有电铃按钮,但它已经坏了。门口有一块草垫子,是供人擦鞋用的,草垫子边上有一只红色塑料捅,里面堆了形形的垃圾。我敲门,或者别人敲门,冯会抱看孩子风风火火地跑来开门。冯的长发胡乱地用一条手绢绾住,她的头发上散发出海鸥牌洗发膏的气味。冯把怀里的孩子调整好位置,说,你好。她的神情有时候慵倦,有时候欣喜,别人是无法事先预料的。冯说,这孩子把我累得半死不活,成天要抱在手上。劳驾你给我去洗洗菜吧,我一早就把菜泡在水池里了,就是没空洗。杨泊他一早就去公司了。这些都是前两年对杨泊家的印象了。那时候杨泊正忙于筹备他的经济信息公司,杨泊总是不在家,去找杨泊实际上就是去找他的子冯和他的大头婴儿,杨泊的朋友们注意到婴儿的脑袋和硬朗的头发,这一点酷似杨泊。

  杨泊现在蜗居在家,现在是1989年了,世界发生了一些质的变化,渐渐趋向于肥胖臃肿,而杨泊却变得瘦弱不堪。有一天他花了一钱站到街头的健康游艺秤上测定一下健康状况,只接到一张小卡片。卡片上标明身高1米73,体重60公斤。杨泊觉得卡片内容过于简单,他问收钱的女人,就这些?女人说,就这些,你还想知道哪些?有病要去医院检查。杨泊笑了笑,又定神看了看小卡片,他还是很吃惊。他记得自己的体重一直是70公斤,身高是1米75。体重减轻情有可原,身高怎么也会缩掉2厘米呢?杨泊把小卡片摔在地上,回头说,你的游艺秤一点也不准确。那个女人轻蔑他说,你要是不相信科学测定,可以去屠宰厂的磅秤上秤一下试试。

  杨泊的公司到了秋天已经不复存在了,秋天的时候他经常走过公园路上公司的旧址,那是一栋黄小木屋,他的公司散架的第三天,就有一家誊印社搬了进去。杨泊站在街对面看了一会儿,突然发现他的办公室窗台上的那盆吊兰。那是他遗忘了的唯——件私物,杨泊就跑过去拨开搬家的人群,他抱住那盆吊兰往外走,有人拽住他的胳膊说,你怎么回事?杨泊说,这是我的。他用双肘把那人撞了个趔趄,杨泊说,滚开,这是我的东西。后来杨泊抱着那盆垂死的吊兰回家。他在繁华拥挤的大街上疾走。远远地你能从人群中认出杨泊来,一个特点是他的衣着总是跟不上季节的转换,另一个特点是他的硕大的头颅,它在街道人群中飘浮而过,显得沉重而又孤独。

  杨泊的朋友王拓碰巧目睹了杨泊家遭劫的一幕,王拓是为了女孩的事去向杨泊求救的,后来每逢谈到此事,王拓就很窘迫。

  王拓上杨泊家楼梯时,听见上面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下来一大群人,他们在往楼下搬东西。王拓看见杨泊也在里面,他和另外三个人搬一台冰箱。杨泊朝王拓笑了笑说,你来了。王拓说,谁搬家?杨泊说,我。王拓说,怎么不通知我,搬哪里去?杨泊说,随便。王拓当时没意识到什么,他帮着把冰箱搬到楼下,又搬到卡车上,这时候杨泊拍了拍手,把那群人——介绍给王拓,王拓跟他们握完手,听见杨泊说,好了,你们开车走吧。

  王拓跟着杨泊又走上楼梯,杨泊走在前面,他的步态很疲乏,身子有点摇摇晃晃的,杨泊突然说,王拓,这下没有冰啤酒招待你了,冰箱让他们抬走了,电视机也让他们抬走了,王拓说,怎么回事?他们是什么人?杨泊说,我借了他们的钱,没法还清,他们来搬东西,公平易。杨泊转过脸来,他的表情很平静,拉了拉王拓,来呀,我还有两瓶啤酒,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凉着呢。王拓说,这帮狗东西趁火打劫,你还帮他们抬?杨泊说,这有什么关系?他们人少。王拓又说你还正儿八经地给我介绍这人那人的,怎么还有这份心思?杨泊说,这有什么关系?大家见了面总要介绍一下的,就算认识了。

  走进杨泊家,王拓一眼看见冯握看把扫帚站在屋子中央,孩子在卧室里大声啼哭,冯的脸色苍白,眼圈是红的,她显然是刚刚哭过。王拓有点不知所措,他不知道冯握着扫帚想干什么。杨泊始终没有朝冯看一眼,杨泊把王拓推到沙发上坐下,说,没什么,我们喝点啤酒,啤酒这会儿肯定还凉着呢。杨泊拿来两个杯子斟,自己先喝了半杯,他,说,果然还凉着,过瘾的。这时候孩子又哭起来了,王拓看了看冯,冯仍然握着扫帚站在那里。王拓说,今天就别喝了吧。杨泊说,为什么不喝,一会儿啤酒就不凉了。这时候冯僵立的身体动了一下,紧接着她把扫帚从门外扔进来,撞到杨泊的腿上。冯没有说话,她的眼睛里是一种到达极限的愤怒和怨恨。她张大了嘴,双颤动,似乎想哭又想喊叫。杨泊捡起扫帚,耸了耸肩说,女人就是这样,她们不能经受任何打击,她们像纸一样脆弱而浅薄。杨泊把扫帚扔到门外,顺手撞上了门。他对王拓说,我们谈我们的,你用不着受别人的情绪支配,有什么事尽管说吧。

  你能不能去找任佳谈谈?王拓说。

  任佳是谁?杨泊说,是你的女朋友?

  她怀上孩子了,可她坚决不肯堕胎。她说宁肯不要我,也要这个孩子。我怎么也说服不了她,王拓说。

  这种事情我怎么谈,应该你自己说服她。杨泊说。

  她相信你,崇拜你,你的话她会听的。王拓说。

  我从来不知道竟还有人崇拜我。杨泊说。

  好多人都崇拜你,包括我自己。王拓说,你是男子汉。

  你想利用我,就拼命抬高我,这是儿童的伎俩。杨泊说。杨泊最后高声笑起来,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对王拓说,好了,我知道了,不管是英雄还是草包都有解救别人的义务。反正我闲着没事,有的是时间,我可以把世界上所有道理讲给任佳听,只是别让任佳爱上我。

  这天晚上杨泊跟着王拓去找任佳。任佳是一个十九岁的图书管理员,热衷于读琼瑶的小说,杨泊通过谈话发现任佳崇拜和恋的并不是自己,也不是王拓,她崇拜的是一个名叫大卫的小说中的男人,另外一方面,她把自己想像成了一个名叫伊雯的小说中的女人,那个伊雯有一个非婚私主子。杨泊根据王拓的要求,讲了许多婚育的理论和利弊。最后觉得累了,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困倦得厉害,不知不觉打了个瞌睡,王拓后来把扬泊推醒,杨泊醒来说,孩子睡了吗?王拓知道杨泊的意识错位了,王拓说,你好像太疲倦了。杨泊眼睛说,我从来没有疲倦的时候,他听见任佳咯咯的笑声,任佳说,你这人很幽默,我喜欢你的幽默感。杨泊说,幽默是生活的境界,即使你要哭,也应该哭得幽默一点。

  杨泊回到家已经是深夜了,他一进门就觉得问题严重了,空的屋子寂静得可怕。冯带着孩子离家了,他估计她是回了娘家。水池边放着一盆布,还有一只瓶上的嘴,它们散发着婴儿特有的温馨的气息,这使杨泊感到清醒,杨泊打开水龙头,开始洗那盆布。他想着冯的离家,女人就像弱小动物,一旦在自己巢里失去了什么,就要回到父母的巢中去寻找温暖。杨泊慢慢地洗孩子的布,时而抓起一块放在鼻子下面嗅嗅,布上的气味总是使他想起一些生与死的问题,想到他自己的模模糊糊的童年生活。外面起了大风,杨泊听见风推打着阳台上的一扇窗户,他跑去关好了窗,在阳台上站了一会儿,凤很大,下面的街道上旋卷着梧桐树的落叶,杨泊看见路灯下有一对情侣,他们站在风中,男孩把他的风衣像伞一样撑起来,笼住那个女孩。杨泊莫名地有点感动。他朝他们吹了声口哨,忽然想起几年前他与冯的恋爱。也是秋天,他去排演场接冯。他们走过秋风漫卷的街道,他对冯说,秋天了,我们该有个家了。后来冯告诉他,就是这句话使她下决心嫁给了他。

  冯离家的这段时间里,日子变得悠长了。杨泊一天只胡乱吃两顿饭,埋头于那本关于信息发播和反馈的书的创作,屋子现在真的空寂了,这是杨泊潜意识中所希望的局面,一旦来临却又带来了某种复杂奇怪的感觉。杨泊感到既轻松又很沉重。他回顾这几年的婚姻家庭生活,一切的矛盾冲突都诞生于孩子出世这件简单的事情上。

  杨泊不记得在冯分娩前是否笑了,但冯一口咬定他在笑。她说我疼得死去活来,你却看着我笑,你觉得我的痛苦很滑稽,只要我喊出一声,你就咧开嘴已笑,虽然没有笑出声音,但是你的没心没肝的残忍是掩饰不了的。杨泊不记得这些细节,他不相信自己像冯描述的那样残忍,他说,你这是臆造,是妄想狂。冯冷笑了一声,又说那么你为什么不肯在手术通知单上签字?医生告诉你是难产,必须做剖腹手术,你为什么不肯签字?是不是希望我在难产中死去?杨泊说你这才是残忍,把别人想像得那么残忍本身也是一种残忍。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我希望你自然分娩。我不喜欢用剖腹方式接我们的孩子。冯又一次地冷笑,她说你说得好听,难道你不知道我是难产,必须剖腹,如果不是我妈妈来了,我就要死在临产室了?杨泊想了想,说,我不知道。我觉得你的说法没有意义。

  杨泊只记得临产室门前那张冰冷的木条长椅,还有玻璃门上用红漆写的两个大大的“产”字。玻璃门被护士不断地推开,关闭,挟来一种冷风和难闻的气味。杨泊那天总是感到冷,他瑟缩在长椅上,脑子里一片空白。奇怪的是他始终不能把冯的生产和自己联系起来,他反复读着一张庸俗无聊的街头小报,对四周的环境感到一种深深的隔阂。他记得还有几个男人也在临产室门外,他们像拿着彩票等待中奖一样焦的而激动。有个工人模样的竭力跟杨泊搭话,他说,你是男是女?杨泊说,不知道。等生出来看吧。他说,没做过B超?杨泊说,不知道。他对杨泊的回答不满意,摇了摇头,又说,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杨泊说,无所谓。那人疑惑地看了看杨泊,忽然笑着说,我明白了。你不想要孩子吧?杨泊没有再理踩,他冷淡地把头埋下去继续读报。其实他也说不上来想不想要这个孩子,或者说这不是想不想的问题。杨泊认为生育是一件自然的事情,是生命的过程,作为一个男人,他不应违抗也无力违抗。杨泊反复读着一张庸俗无聊的街头小报,报纸上有一则报道使他很好笑,报道说畜牧学家发明了一项新的科学专利,他们给母戴上两片粉红色的隐形眼镜,母就会大量地生蛋,蛋产量可翻三番。

  杨泊从这间屋子走到那问屋子,打开每一盏灯。他不是那种精力充沛的人,在椅子上坐久了或者与人谈话时间长了都会疲倦。他发现窗台上有半包红双喜香烟,不知是谁忘在那儿了。杨泊笨拙地点了一支烟,猛了两口。他不会抽烟。冯曾经勉励他抽烟,她说男人应该抽烟,就像女人不应该抽烟一样。杨泊说,你这是教条。抽烟至多是无聊和苦闷的象征。冯说,你说得对,但我觉得你连无聊和苦闷也没有,你这人那么空,什么也没有。杨泊无言以对,他觉得冯刻毒,但他不想以更刻毒的话回敬她。因为他懒得吵架。

  有人敲门。敲门声很急促,杨泊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穿黑色夹克的青年,是个陌生人。杨泊问,你找谁?那人说,找你,你就是杨泊?杨泊说,是的,既然找我就请进屋吧。那人笑了笑,紧接着他挥起拳头朝杨泊脸上打去,杨泊被打得茫然不知所措,他听见那人说,杨泊,我就是来教训你们这些骗子的,杨泊眼前金星飞舞,他扶着门框,看见那人把领子往上提了提,然后噔噔地下楼。

  杨泊摸了摸脸,手上全是血,鼻子被打破了。杨泊朝楼梯追了几步又站住了,他站在黑暗的楼梯上,摇了摇头,这世界整个疯狂了。杨泊猜不出那闯入者的身份,是精神错者,抑或真是一个受骗者?杨泊扪心自问,他从来没有欺骗过谁,为人真诚一向是他生活的准则,即使在筹建信息公司时他也在工作条例中规定:出售信息必须经过严格验证。不得出售假信息。那么,骗子这个字眼为什么会加到他的头上,杨泊觉得这事情很荒诞,也很可笑。那个人到底是谁?他像一个神秘使者一样突然来临,把一个事业已经失败的男人的鼻子打破了,杨泊觉得他的面目既深刻又可笑。

  好多天了,杨泊第一次照了镜子。他看见自己单薄瘦削的鼻子歪扭着,鼻孔下面凝了血,他还发现自己的头发和胡子都在疯长,显得紊乱不堪。杨泊用力扯下了下巴上一胡子,他想头发和胡子在人体生长是最没有意义的,它们一个劲地疯长,不仅不能带来任何价值,你还必须花钱花力气处理它们。

  第二天上午,杨泊在鼻梁部位的隐隐作痛中惊醒。阳光从窗玻璃上反进来,刺疼他的眼睛。杨泊下脑袋下的枕中,折成条状搭在眼睛上,他想继续睡一会儿,却无法再睡了。依稀想起夜里做了许多恶梦,只是一个也没有记住。杨泊总是这样,每夜都做许多梦,一俟醒来就都忘了。

  杨泊扳指一算,冯离家已经五天了,他必须去把她从娘家接回来。不知是哪本家庭生活指南书讲了,五天是一个界线和极限,夫吵架在五天后应该由一方主动缓解,否则超过五天,容易导致矛盾的化和发展。杨泊对这种理论从来是置之一笑,他去接冯和孩子回家,只是因为他需要他们回家了。

  杨泊从门后摘下孩子的自行车座椅,匆匆地下了楼。

  杨泊骑着自行车往他岳母家去,这段路程很短,但杨泊却一向惧怕这段路,他不知怎么特别惧怕看见冯的父母,虽然他们很喜欢他。杨泊解释不清其中的原因,冯对此有她独特的见解,她说,因为你有负罪感,你没有使他们的女儿得到幸福。

  一路上不时有人对杨泊的脸惊诧万分,之后是窃笑,杨泊知道是鼻子上的止血纱布让他们发笑。杨泊对这种好管闲事的举动很恼火,后来快到冯父母家时他忍痛揭掉了纱布,他不想让别人再来欣赏他受伤的面孔。

  冯穿着她母亲的羊外套来开门,她始终没有朝杨泊看一眼,后来她一直坐在桌前,用一把小剪刀修剪指甲。

  杨泊松了一口气,他发现岳父岳母都不在家,而孩子睡在里面的上,杨泊侧过身张望了一下孩子的脸,孩子睡着了。杨泊觉得这有点不巧,如果抱着孩子,说话办事都会自然一些,可以调剂一下尴尬的气氛。

  杨泊说,他们呢?出门了?

  你说谁?他们是谁?

  你父母,他们不在家?

  如果你有点良心和教养,你应该知道怎么称呼我父母。

  杨泊笑了笑,我只是不习惯而已。其实我很尊重他们。

  冯没有说话,她精心地修剪着指甲,然后把那些透明的指甲屑从桌上掸掉,她脸上的表情不怪不怒,和平相仿。杨泊觉得这反而有点难办。

  杨泊说,这几天孩子夜里闹不闹?

  冯这时候抬眼看了看杨泊,她说,你的鼻子怎么啦?

  杨泊耸了耸肩,说,让上帝打了一拳,他让我清醒清醒。

  我不喜欢你的幽默。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个陌生人,他找上门来打了我一拳,他认为我是一个骗子。

  你是一个骗子,不过骗得最多的是你自己。

  骗自己没关系,最多是咎由自取。杨泊摸了摸他的鼻子,他说,我害怕的是骗了别人,冯,我骗过你吗?你真认为我是一个骗子吗?

  冯愣了一下,随后她的眼圈有点红了。她站起身,走到卫生间去洗孩子的布。杨泊跟进去,抢了过来,他说,我来洗吧,我应该好好劳动改造一下了,谁让我是一个世界上著名的大骗子呢。

  你来干什么?冯突然问。

  把你们接回家。你们应该回家了。

  回家?冯的眼神黯淡无光,她说,冰箱也没有了,孩子的牛怎么存放?天天要买菜,谁去买?电视也没有了,晚上怎么打发?

  那不算问题,以前没有冰箱不照样过吗?杨泊想了想说,买菜的事我来吧,至于电视机,你实在想看的话,我可以演一些节目给你看,哑剧还有独脚戏我都会。

  你别想逗我笑。冯说,我笑不出来。

  笑不出来也没有关系,只要思想通了,一切问题都会解决的。

  后来杨泊抱着孩子匆匆逃出了门,冯跟在后面,在一家新开张的鲜花店门前,冯拉住杨泊,从他衣兜里掏走仅有的五块钱,买了一束鲜红的石竹花。

  朋友们去杨泊家,赶上吃饭的时间,他们照例要留下来吃饭。在杨泊失业的那段时间里,这种情形依然继续,杨泊的朋友们和杨泊一样,大多是些不拘小节的人。他们没有注意到冯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冯的烹调艺术也每况愈下,有一天冯在饭桌上说,杨泊迟早会变成个穷光蛋,哪天他到你们门上乞讨不知你们会不会给他一碗饭吃?客人觉得冯的话刺耳,但也没有往心上去。

  王拓有一天带着任佳去杨泊家,杨泊在厨房里摘芹菜。杨泊对他们说,你们坐坐,我马上就摘好了。杨泊又喊冯给他们泡咖啡,冯在里面看孩子,她好像没有听见,杨泊又喊了一声,冯很不耐烦他说,咖啡早喝光了。杨泊说,那就泡茶吧,冯仍然没有动,隔着工艺门帘,可以看见她抱着孩子去了阳台。

  王拓在杨泊家很随便,他把任佳领进了杨泊的书房,杨泊这时候端了两杯茶走进来,他的面容有些憔翠,手臂上沾着一片芹菜叶子。杨泊总结人以不拘小节的印象。

  任佳穿戴时髦,在什么地方都是顾盼生辉。她对杨泊说,你的书真多,我一看见书,人就被陶醉了。

  你喜欢看什么书?杨泊说。

  我喜欢美学方面的书,它能培养人的气质和容貌。

  大概是的。杨泊说,不过我很害怕这些书,书读得越多,人就越发丑陋阴暗。

  你又在开玩笑了。任佳嘻嘻地笑了,她推了推王拓说,王拓这家伙就是不懂得幽默。

  王拓说,老杨,等会儿我们去看电影,晚饭就在你这儿蹭一顿了,有什么好吃的吗?

  杨泊说,那当然。我等会儿去只烧

  外面什么东西被打碎了,砰地一声脆响。冯抱着孩子站在门口,她把手一挥,扔进来一捆芹菜。

  杨泊,你的芹菜摘好了吗?

  摘好了。

  你自己来看看,叶子一片也没摘。

  我觉得吃芹菜不用摘叶子,营养都在叶子上面。

  冯哭笑不得,她愣了一会儿,突然尖声骂了一句缺乏文明的话,然后一扭身走开了。

  放。冯说。

  王拓和任佳面面相觑,任佳的脸色也难看起来,她拉了拉王拓的手说,走吧。他们小心翼翼地跨过那捆芹菜,径直出门去。在过道上,任佳回,朝杨泊家的门上狠狠地啐了一口。她说,那个女人怎么这样庸俗?土拓有点惘他说,天知道,冯原先不是这样的。

  后来杨泊的朋友们就很少去他家了。他们对杨泊依然很敬重。这年秋天市场上寄赠贺年片风行一时,他们几乎都想到了这个点子,给杨泊寄了装帧精美图案华丽的贺年片。

  杨泊如期收到了那些贺年片,他把它们随手扔在书桌上,厨房里,甚至厕所的水马桶上,杨泊不喜欢这种小玩意,他觉得寄赠这种小玩意毫无意义。有一天他看见孩子抓着一张贺年片在啃咬,他夺了下来,发现那是任佳寄来的。上面写着一些崇拜他的华丽辞藻。落款任佳两个字被红笔打了个大叉,杨泊猜想那肯定是冯干的。他有点好笑,他觉得在别人名字上打叉同样也是毫无意义的。

  杨泊每天早晨骑车去自由市场买菜,渐渐地对蔬菜鱼禽蛋的市场行情了如指掌,有时候他不无遗憾地想到,如果经济信息公司搞成功的话,这些自由市场的信息,也可以作为一门业务来经营。

  在一大群鲜鱼摊子边上,夹杂着一个测字占龄人的摊子。那是一个独眼瞎子,戴一个黑色的单片眼镜。杨泊每天都在市场上看见他。杨泊有一次朝他多看了几眼就被他拉住了。

  你脸上有灾气。独眼说。

  在哪儿?

  眉宇之间,看不见的地方。

  灾祸什么时候降临?

  现在还不知道,算一卦就知道了。

  杨泊对他笑了笑,他说,不用算了,其实我早就知道了,我身上有灾气。

  后来杨泊在他家楼下的人行道上又碰见那个人,那个人摘掉了单片眼镜,在路边又摆了个香烟摊。杨泊注意了他的眼睛,那只眼睛和别人一样明亮,原来他不是独眼瞎子。杨泊想这才是个名副其实的骗子。不过他一点也不恨他,他想他大概也是个为生活疲于奔命的人。杨泊过去买了一包烟,他问,累不累?那人狡黠地看了一眼杨泊,慢慢他说,我们大家都累。

  冯在替杨泊洗衣服的时候发现了那包价格昂贵的法国香烟。冯说,哪来的?杨泊当时已经忘了买烟的事,他回忆了一会儿,说,从一个骗子那儿买的,冯皱了皱眉头,这么贵的烟,你买了干什么?你又不抽烟。杨泊说,我也说不上来,我只是觉得那个人很有意思。他很像我,我很像他。买他的烟是一种奇怪的心理。冯把那盒烟远远地摔过来,你这人是够奇怪的了,你知道这个月还剩几块钱生活费?这个家你让我怎么当?杨泊抢起烟看了看盒壳,他说,这种商标图案多漂亮,可以作为艺术品收藏。冯已经卷着脏衣服来到浴缸边上,她回过头说,可你不是百万富翁,别忘了你是一个穷光蛋。说完了就弯俯在浴缸里洗衣服。因为洗衣机也让杨泊的债主抬走了,冯现在只能在浴缸里洗衣服。她没再听见杨泊说话,直到晚上睡觉,杨泊没有跟她说一句话。冯知道她的最后那句话刺伤了他。这种令人不快的效果并非她的初衷,但冯觉得她对杨泊是忍无可忍了。

  沉默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早晨,冯给孩子喂完,对着镜子在梳头。冯的头发又黑又直,自然垂于双肩之上。她很喜欢自己的头发,早晚都要细细梳理两次,杭完头发后冯瞥了眼上的杨泊。杨泊已经醒来,睁大眼睛看着门背后挂着的两件睡衣,那是他们结婚前一起去商店买的,蓝的是杨泊的,粉红的是冯的。冯记得孩子出世以后那两件睡衣就没被穿过,它们现在就像过时的风景画挂在门背后。

  你该去买菜了。七点钟了。冯背对着杨泊,她说,去晚了市场上什么也没有了。

  杨泊翻身跳下,他开始慢慢地穿衣服,他总是先穿上衣,直到上衣的扣子全部扣好,然后才把两条又瘦又细的腿伸入筒,杨泊一边穿子一边对冯说,我想去深圳。

  去哪儿?

  深圳。我想去维奇的公司干几年。

  怎么回事?

  维奇给我写过信,让我当合伙人。

  维奇很能干,他是个天才。他让你当他的合伙人?

  你的意思是说我是个蠢才,我当不了他的合伙人?

  我没这么说,你别自己作践自己。

  用不着掩饰,我明白你的意思。

  隧便你怎么想好了,反正我不会让你去的。

  你不是老在埋怨没钱吗?我去了深圳,即使做不成生意,卖血卖肾脏也给你寄钱。

  冯的脸色倏地变得苍白,眼眶里滚出泪水。她泣着冲出房间,把门砰地拉上了。她站在门外哭了一会,又重新把门撞开,对着里面喊,杨泊,你别把自己打扮得那样悲壮,你其实是个懦弱的胆小鬼。你想去深圳,不过是想逃之夭夭,逃避责任罢了。

  杨泊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冯,没有说话。摇篮里的孩子被惊哭了,杨泊走过去把孩子抱起来,摸摸孩子的布,已经了。他找了半天干净布,一块也没有找到。所有的布都晾在外面的阳台上。杨泊灵机一动,随手拿了一块在孩子的股下面。他抱着孩子往外走,说,我们出去散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冯走过来夺下孩子,走了他股下面的巾,冯说,要去你一个人去,别让孩子跟着你受罪。杨泊说,为什么把走,巾上不一样吗?他看见冯想笑又笑不出来的样子,突然觉得冯也很可怜。冯咬着嘴说,你从来不把别人当人,你就不能让孩子在你身上吗?为什么用巾,在你身上不也一样吗?杨泊说,那不一样,人是人,巾是巾,人比巾神圣多了。

  杨泊拎着菜篮上街,去了很久没回家。王拓来找杨泊,看见门虚掩着,他走进去,看见冯抱着孩子坐在草编地毯上发呆。王拓已经很久没来了,他发现冯的容貌今非昔比,她现在和杨泊一样消瘦憔悴,尤其是神情也类似杨泊,充一种惘和思考的痕迹。

  老杨呢?王拓问。

  他走了。冯对来客的态度仍然抱有敌意,你们怎么又想起杨泊来

  想请他去参加任佳的生日晚会。任佳让我专程来请他。

  杨泊容易讨小女孩的喜欢。冯暖昧地笑了笑说,去参加晚会需要准备什么礼品吧?

  随便的。可以带一束鲜花,或者什么都不带。

  冯点了点头,拍着怀里的孩子,她哼着催眠曲哄孩子入睡。王拓局促地站着,他希望杨泊这时候能够出现,这样他可以亲口跟杨泊说晚会的事。王拓知道如果让冯捎话,她很有能条故意隐瞒。谁都清楚,冯不喜欢杨泊在他的朋友圈里的际,更不喜欢杨泊和别的女在一起。

  你是杨泊的朋友,你了解杨泊吗?冯突然问,她抬起眼睛专注地盯着王拓,王拓吃惊之余发现她的表情是诚恳的。

  当然。老杨是个大好人。

  请说得详细点。

  老杨是个有抱负有思想的人,而且为人热情真诚,我一向把他看作值得尊敬和信赖的好朋友。

  还有呢?请说得再详细一点。

  王拓忍不住笑了,他觉得冯有点奇怪,他说,你是他的子,你应该比我更了解他。

  正因为我是他的子,我有必要了解他。问题是我觉得他变得越来越不可思议,我理解不了他的思想和性格,他现在离我越来越远。

  王拓注意到冯眼神里那种冰凉的悲伤,他同情她,不知怎祥安慰这个苦恼的女人。但是有一句话不宜讲出来,王拓想说的是:既然这样,你们为什么不离婚?

  杨泊后来如约去参加了任佳的生日晚会。他手里提着孩子的红色塑料座椅走进任佳家时,大概迟到了半个钟头。杨泊向任佳解释说,我刚把孩子送到他外婆家,急着赶来,路上跟公共汽车撞了一下。杨泊的牛仔上果然破了一个大口子,膝盖上渗出暗红的血迹。任佳找了块止血纱布给他,说。是你自己来还是让我来。杨泊摇头说,不要你来,否则王拓会吃酷的。任佳倚着门看着杨泊贴纱布,说,我倒不在乎他吃醋,我在想,你为什么要甘心忍受这些大大小小的痛苦?杨泊听出任佳话里的弦外之音,他说,那有什么办法?我天生是个背运的人。

  杨泊与他的朋友们好久没有谋面。他们心照不宣,对杨泊的近况缄口不问,只是藉迟到的理由拼命给杨泊灌酒。杨泊的谈吐举止跟从前一样优雅从容,杨泊说,我现在不想喝酒,如果想喝桌上这些不够我一个人喝的。朋友都说,杨泊你从前可是好酒量,你从前见酒就上。杨泊说,现在不同了。我再为国家节约粮食和酒。王拓走过来,挨着杨泊坐下,他的劝酒也遭到失败。王拓始终不知道杨泊这种铁一样的意志出于什么原因,他无可奈何他说,你不喝酒,那干什么?杨泊咳嗽了一声说,我来就是想,在你们中间坐坐。八点钟我要走,我要去接孩子。王拓一时无言,内心有某种深深的感动,他也感觉到杨泊身上无形的阴影,它虽然被杨泊自己淡化了,但确实存在。

  杨泊安详地坐在他的朋友们之间。他的精神飘浮在一些抽象的思想领空里。他看见所有的酒杯里盛灰色尘埃,它们上浮然后下沉,如此循环,体现物质的存在;他还听见盆栽铁树上发出的细微的枝叶爆芽以及断裂的声音,一如生命进程的展示。杨泊微笑着,他感到多来头脑第一次这样清醒,后来他用一种微颤的声调问身边的王拓,从这里出去,你们又到哪里去?王拓举着酒杯说,回家,喝完了回家睡觉。杨泊说,对,我们都要回家。

  晚会的主要内容是家庭舞会,杨泊对这套程式非常熟悉,他帮着把大蜡烛——点燃,把家具抬到墙边,然后他站在一边看他们跳舞,杨泊的谊舞其实跳得很好,但是很多时候他不想跳,或者说他对此渐渐淡漠了。他不想跟任何人面对面靠得很近,似乎那样会带来某种穿和丧失。

  任佳走过来,她穿着鲜的长裙走过来,把手搭在杨泊的肩上,她说,你不请我跳,我来请你了。杨泊说,对不起,我已经把所有舞步忘光了,任佳起鲜红的嘴辱说,你不能拒绝一个过生日的快乐公主,她正在寻找森林中的好猎手。杨泊当时就发现任佳喝醉了,他觉得女人的醉态比男人更滑稽,她们即使醉了也不失平的矫饰和多情。杨泊想了想伸手扶住了任佳,他熟练地带着她软绵绵的身体舞至人堆里。他发觉他们都注意着他和任佳,他觉得对一双随意组合的舞伴施加额外压力是没有意义的。任佳放纵地笑着说,太好了,太美了。杨泊闻到了她嘴里的酒气,他觉得与一个醉酒的女孩跳舞确实有一种压力,它来自别人的目光,也来自自己内心阴暗的那一部分。杨泊猛地转动任佳的,使她旋转了一圈、二圈、三圈,转到第四圈的时候任佳突然失去重心,俯在杨泊的身上呕吐起来。杨泊站定了任她呕个不停,他感觉到后背上热的,一股难闻的气味,任佳嘴里涌出的秽物吐了他一身。

  杨泊,你为什么不跟那个庸俗女人离婚?被王拓扶进卧室后,任佳一边痛哭一边尖声大喊。杨泊,你一定要回答我,你为什么不离婚?

  所有的目光都暖昧而紧张地扫向杨泊。杨泊面无表情地走到门边,伸手从挂钩上摘下那只他儿子的塑料座椅,杨泊回头说,离婚没有意义,结婚没有意义,我不知道什么事情最有意义。

  杨泊看了看手表,慢慢走出门去。在黑暗的走廊上,他一眼认出了那辆被汽车撞过的自行车。杨泊骑上车自行车钢圈和轮胎发出一种尖锐刺耳的噪声。杨泊就这样骑着破车回家,被酒和食物脏了的外衣使他厌恶,他把它下来,夹在后座上。在任佳家的结局是杨泊没有预料到的,对于任佳的明显多情,他感到茫然,内心对此存有一种深深的隔阂。没有任何事物可以强加于他人头上,杨泊想盲目的多情对于世界也是毫无意义的。

  有一天深夜,杨泊在睡梦中被一种重物坠地的声响所惊醒。他猛地从上跳起来,光着脚站在冰凉的地上,冯迷糊糊地问他,你又做恶梦了?杨泊说,是什么东西掉下去了?杨泊自己也解释不清他对此做出的强烈反应。那种沉闷的声响使他心跳加剧,他打开台灯,从镜子里看见一张惊惶而陌生的脸。

  第二天才知道是阳台上的那盆吊兰坠落在楼下,夜里的风刮断了铁丝,也葬送了杨泊所珍爱的吊兰的前程。杨泊看见花盆已经碎裂,吊兰的叶子在风中籁簌颤动。他找绳子在花盆上捆了几道,想把它抱回家,走到楼梯上,他站住思考了一会儿,又返身下楼,把那盆吊兰扔进了垃圾桶。

  杨泊的失眠症就是这以后染上的。入夜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恍惚中总是听见那声可怖的重物坠地的响声,他肯定自己耳朵出现了幻听,那个声音是虚假的意识的产物,但杨泊好像等待着它的来临。在这种无谓的等待中,他的心情变得很恶劣,伴随着难以抑制的焦躁和沮丧。

  杨泊在黑暗中悉悉卒卒地穿衣服,他想出门,又怕惊醒睡的冯。他轻手轻脚摸黑走到门口,正准备开门的时候,听见冯在里面说话,你深更半夜上哪儿去?杨泊不想回答,他扮了一声猫叫。冯又说,你老是自己折腾自己,让别人也睡不好。

  杨泊下了楼。外面的风很大,冰凉地灌迸杨泊单薄的衣服里。杨泊打了个寒噤,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自由的喜悦。街道在深夜变得空旷而宁静,路灯恰到好处地照亮了水泥路面,发出淡淡的白光。杨泊张开双臂,模仿飞鸟奔跑了几步后停下来,他向前向后观察了一下,没有人看见他的动作。他感到很放心,然后放慢脚步朝广场走去。

  深夜独行的感觉对杨泊已经陌生。他记得从前还是个少年时经常深夜出门,在大街上寻寻觅觅,寻求他所期待的一次遇或者别的非同寻常的经历。他记得就是在话剧团门口第一次遇见冯,也是秋末初冬的日子。在话剧团门口路灯下,冯侧身而立,她穿了一件素风衣,围一条黑白格围巾,她的容貌神态犹如天仙打动杨泊的心,杨泊站在对面屋檐的阴影下,偷窥着她。他判断她在等人,他当时决定,如果她等的是男人,他就向他们投一块石子以示抗议,如果是女孩,他就将开始他的爱情生活,他要抓住她。后来杨泊如愿以偿,他看见话剧团里跑出了另外一个女孩,她们手拉手经过杨泊面前时,杨泊看见冯在夜中发亮的双眸,他一下子就坠进了爱情的深渊。

  对于爱情的回忆使杨泊的脚步滞重起来。杨泊觉得这些往事现在看来就像一部温柔感伤的电影,离他的心十分遥远。怀旧是有害无益的:更重要的是思考现实和未来,杨泊走着,大概在深夜十一点钟时,他来到广场。

  杨泊赶上了一个外省马戏团的末场演出,演出在用白布围成的空地上进行。他买了一张票,走进白布里面,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突然置身于丧葬的气氛中,他怀疑自己在梦游,不过,一切都是真的,他在深夜的广场观看一场马戏演出。观众寥落,杨泊数了数,一共只有六七个人。他想他们也许跟他一样,患有严重的失眠症。

  有人敲锣,然后有两只穿花袄的猴子在空地上翻跟斗。杨泊注意到其中一只猴子很调皮,当锣声停下来时,那只猴子仍然在翻跟斗,一个接一个,怎么也停不下来。敲锣的人气恼地上去强行把它抱走了。杨泊忍不住笑起来,他想猴子并没有错误,它只是情绪失控,出于某种惯性,人类的这个习在猴子身上也得以体现。猴子下场后,一只狗熊摇摇晃晃地上场,表演脚蹬皮球的技艺。然后狗熊还热情地吹奏了口琴。杨泊觉得让狗熊这样野笨拙的动物学习艺术大可不必,所以他不喜欢狗熊的节目。

  马戏班演出了半个钟头就草草结束了。杨泊最后一个走出去,有个马戏班的人问他,师傅,我们的马戏好看吗?杨泊想说实在没什么好看的,但他不忍伤害这个可敬的夜间马戏班,杨泊说,你们的演出时间还可以推迟,有好多人夜里睡不好觉。

  杨泊走到电报大搂时,回头看见广场上的灯光骤然熄灭。马戏班正在收摊,他们把那块巨大的白布收卷起来,白布在黑暗中慢慢地变小,最后消失,有一辆卡车停在路边,杨泊看着马戏班的人和动物都上了卡车,最后消失不见了。杨泊目送夜间马戏班远去,脑子里再次想到了丧葬这个不祥的字眼。

  据说杨泊后来养成了深夜独行的习惯。这种习惯最后导致了杨泊和冯之间关系的急剧恶化。有一段时间杨泊的朋友们都知道了他们分居的消息。有人猜测他们可能很快就会离婚。而真正了解杨泊的人说杨泊不会,除非冯提出离婚。有一天王拓去火车站送人,出站时看见杨泊一个人坐在台阶上。王拓跑过去跟他说话时,杨泊说,你别过来,我在梦游,王拓观察杨泊的神态表情,杨泊的眼睛宁静温和,似笑非笑的样子,和白天并无二致。王拓不相信他在梦游,但他很担心杨泊的神经是否出了毛病。

  杨泊深知他现在在别人眼里的形象,只有他自己坚信一切正常,他清醒而又放松,事物在向好的方面发展,他的个人生活一旦挣脱了世俗的枷锁,已经上升到精神的高空,杨泊对此感到满意。

  冯第二次离家前做了一顿丰盛的午餐,她又把房子里里外外打扫干净。杨泊无动于衷地注视着冯忙碌地干这些活,后来他说,别这样,我不希望你走。如果我们必须分开,让我出去好了。我可以住到朋友家去。

  冯说,不,这儿留给你一个人,这下没有人妨碍你写作了。我还给你单身的自由。

  杨泊说,我从来没说过单身自由,结婚不自由,我也不认为你和孩子妨碍过我,请不要偷换主题。

  冯说,我不想再忍受你的自私,还有你的阴暗心理。你不是男子汉,除了自己,你谁也不是。

  杨泊说,你说错了,我爱世界上每一个人,就是不爱自己。

  冯不再说话了,她用拖把使劲地擦着地板,地板上汪着水迹,冯看见杨泊脚上的拖鞋洇了,她用拖把敲了敲杨泊的脚说,把脚抬起来。杨泊没有动弹,他的目光变得呆滞无神,冯听见杨泊轻轻他说,我知道还有一个原因让你离开我,你只是羞于启齿。杨泊叹了口气。他说,我痿了,这是已婚男人致命的疾病,但它跟我的心灵没有关系,我没有罪。

  冯木然地站在那儿,过了很久地爆发出一声裂帛般的哭泣,她边哭边说,你混帐,你卑鄙,你自己明白那不是真正的原因。

  杨泊走到冯身后,他楼住了她的双肩。杨泊用手背给她擦泪,他说,别哭了,你应该相信我爱你。痿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心灵枯竭。只要一切正常起来,我的毛病也会好的。冯猛地甩开了杨泊的手,她边哭边喊,别恶心了,我再也不能忍受了。

  就这样冯夺门而出,冯跑下楼时,听见杨泊追出来喊,孩子,孩子怎么办?冯没有理睬。她想孩子是两个人的,杨泊有责任带他的孩子。这也是她对他的最简单最合理的惩罚。

  孩子未周岁,还不会说话,甚至还没有长出牙齿,杨泊每天给孩子喂牛和米粉,换市,哄他睡觉。孩子哭的时候杨泊就把他抱到阳台上去。孩子到了阳台上就不哭了。这是杨泊在几天的实践中得出的经验。

  杨泊知道冯是故意把孩子撂给她的。这是女人天所谙的手腕,意图在于制服男人。杨泊不明白的是冯的目的,她到底想让他怎么样呢?她的手腕成功之后又能怎么样呢?这一点也许冯自己也不清楚。许多人对事情都缺乏理智的把握。扬泊觉得这是一出无聊的闹剧,真正受害的是孩子。孩子像玻璃球一样被踢来踢去,被把玩和利用,只是因为孩子没有思想,他被有意无意地物化了。杨泊因而对怀里的孩子主出了别样的爱怜。

  杨泊出去买米,他把孩子放在自行车上,把米也放在自行车上,杨泊推着孩子和米慢慢走过街道,已是初冬,阳光晒在头顶上有些暖意。街上涌动着上班的人,汽车、自行车、行匆匆的男人女人和小学生。杨泊与他们逆向而行,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在人群中多少有点特殊,也许拥有一份正式职业每天上班下班也是一种幸福,那是人们赖以生存的秩序。杨泊想是什么东西把他甩到秩序之外的呢?不是外界事物,而是来自他内心的一种悖力,它很神秘并且不可战胜。杨泊想他也许就生活在现实和悖力的矛盾之中。

  在家门口杨泊看见王拓站着等他。王拓脸色苍白,双手揪着鬈曲的头发。王拓说,任佳出事了,她吃了一瓶安眠药。杨泊说,为什么吃那么多安眠药?她好像并不失眠。王拓说,你还不明白,她是自杀,现在在医院里抢救。杨泊先把米搬下车,然后把孩子抱下来,他说,为什么自杀?她还是个小女孩。王拓奇怪地看了一眼杨泊,他说,可能与你有关。你知道她是什么样的女孩,你是一个隐形凶手。杨泊沉默了一会儿,说,那么现在我应该做什么?王拓冷笑了一声,你说呢?杨泊转过脸看了一下地上的米袋,说,现在我应该先把米送上楼,你给我抱着孩子,王拓怒吼起来,他一脚把米袋踢翻,说,去你妈的米,难道任佳她还不如一袋米重要,你给我立刻去医院看她。杨泊平静地拍了拍王拓的肩膀,说,请你别发火,这不是一回事。谁也主宰不了任佳的意志,如果她想死就会死去,如果她不想死会活下来的,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后来杨泊抱着孩子坐上王拓的铃木摩托车去医院。杨泊突然想不起来任佳的模样了,杨泊与任佳只见过三次面,而现在他竟然成了她自杀的隐形凶手,杨泊觉得这件事荒诞而且具有戏剧效果,从另外一层意义上说,他不相信这件事情是真实的,它最多具备真实的外壳。杨泊坚信他与任佳没有任何精神联系。风很大,摩托车以高速穿越街道风景。杨泊注视着怀里的儿子,儿子的小脑袋在他的衣服上蹭着,他好像想睡了。杨泊奇怪孩子对这种高速运动的适应,也许孩子对外界的适应能力要优于一个成人。人的年龄越大他的神经就越脆弱。

  一路上王拓没有说话。快到市立医院时他回头朝杨泊父子看了一眼,他说,我很难受。我很抱歉,硬把你拖来了。杨泊说,这没有关系,每个人平均八个月会碰到一次意外事件,无法避免。

  杨泊抱着孩子跟随王拓走进任佳的病房。刚刚施行了灌肠术的任佳躺在病上,容颜比平更加娇美丽。杨泊抱着孩子坐在一只方凳上,看着任佳半醒半睡的脸若有所思。在病房弥漫的来苏儿的气味中,他依稀看见一些白色药片在肠道里缓缓行进,然后又看见肥皂泡沫在肠道里像波一样翻滚的幻景。他的嘴角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杨泊觉得服用安眠药自杀无疑是一种游戏。

  老杨,我不是为你死的,我只是悲叹生活的苍白和不如人意。任佳突然说。

  我知道这一点,谁也不会为别人而死。

  死亡是美丽的。我体验到了死亡的美丽的诗意。

  我不知道。因为我没有死过。不过我想死亡不是件美丽的事情。人活腻了才想到死,死很平常地降临,就像水池里的鱼,它一旦跳到水池外面就会死去。

  你没死过,你不知道死亡是一种什么感觉,就像一首歌中唱的,随风而去,对了,就是一种随风而去的感觉。

  随风而去。杨泊点了点头,他抬眼望窗外,窗外是淡蓝的天空和梧桐的枝权,一片叶子在阳光中旋卷着。杨泊说,天气多好,一切都在随风而去。

  到了冬天,杨泊失去了往日的自由和快乐。他一个人带着未周岁的孩子,身心感到从未有过的疲惫。每隔一天,任佳就通过传呼电话找他聊天。任佳在那次自杀未遂后,非常喜欢与人讨论人生和哲学问题。杨泊不得不抱着孩子奔下楼去接她的电话。任佳在电话里长篇大论,往往要谈上五六分钟,这使旁边等着用电话的人很有意见,杨泊说,我没有办法,你们没听见?我什么也不想说,我只是一个诚实的听众。

  杨泊曾经接到冯的一个电话。杨泊拿起话筒时什么也没有听见,他说,你是谁?对方没有声音,杨泊听见一种类似呜咽的轻微的声音,然后电话就被挂断了,凭感觉杨泊知道打电话的是冯。他想女人怎么都喜欢在电话里表达她的情感,女人天生喜欢这种半藏半的方式。

  这年冬天杨泊几乎失去了时间的概念。杨泊家里没有历,只有一卷风景摄影画历,画历依然停留在七月。七月是炎热而浪漫的夏季。现在是冬天了,有时候杨泊发现了画历的错误,但他不想去纠正这个错误。

  这天早晨窗外传来一阵鞭炮声,摇篮里的孩子被吓哭了。杨泊走到窗前,发现大街上的人比平拥挤,远远地他看见百货公司挂出了红色的灯笼,灯笼上有“庆祝元旦”四个大字。杨泊这才想到原来是节日,节日总是很嘈杂很拥挤的。人们喜欢节日情有可原,杨泊只是觉得鞭炮太吵了。

  元旦这天后来成为冯记忆中一个可怕的日子。冯原来准备这天回家去的,她知道她迟早要回去,特意选择了元旦这个日子,因为这天象征着新的开始。早晨八点钟左右,冯买了一束她最爱的石竹花,带着一只大包准备回家。正要出门的时候冯的几个话剧团的同事来了。他们出于关心来看冯。冯只得打消了早晨回家的主意。他们问起冯和杨泊的龃龉,冯说着说着,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那群同事走时已近中午,冯从镜子里看见自己眼泡红肿,很难看的样子。她不想让别人看见她这个样子,冯想她只有下午回去了。

  中午的时候孩子仍然不时地啼哭。孩子自从被鞭炮声吓醒后就一直在哭,杨泊想尽了一切办法也未能制止孩子的哭声。他给孩子量了体温,体温正常,证明孩子没有发烧。他无可奈何了,他不知道孩子为什么在新年伊始的时候这样大哭不止。

  杨泊把孩子抱到阳台上去,阳台上阳光明媚,昨夜晾晒的布在风中轻轻拂动。杨泊听见暄闹的市声中融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音乐声,好像是一支著名的安魂曲,他觉得那音乐悲亢而悠远,在风、阳光和市声中发挥了最佳效果。他分辨不出它来自何处,他想在元旦听安魂曲也许不是件好事,至少它使人联想到了死亡。

  空中有一只红色气球,气球慢慢地浮升,在阳光中闪着透明的色彩。杨泊指着气球对孩子说,别哭了,你看那只气球,它多么漂亮。孩子没有朝那只气球看,他闭着眼睛大哭,哭得脸是泪。扬泊感到一种深深的绝望。

  别哭了,我最不喜欢听见哭声,哭是最令人生厌的事情。

  …别哭了,你哭得让我烦躁焦虑,你哭得我情绪坏透了。

  …别哭了。我假若打你一顿又能怎么讲?我不喜欢暴力,我情愿逃避,可是我能逃到哪里去呢?

  …为什么哭个不停?你让我安静一会儿吧,我已经很疲倦了,我受不了你的无缘无故的哭声。

  …为什么还要哭?你让我感到绝望,你让我感到整个世界无理可说,而我也不想再说了,我已经说得够多了。

  …好吧,你继续哭吧。现在我只有一个办法可以听不见你的哭声,或者把你从阳台上扔下去,或者我自己跳下去。我想还是让我跳下去吧,这样更好一些。我可以问心无愧。

  杨泊把孩子放回到摇篮里,孩子哭得更厉害了。杨泊想了想,俯身把孩子连同摇篮一起搬到了阳台上。他找了一个玩具小熊在孩子的手里,他说,什么时候你不想哭了,可以玩这个小熊。没有我,你也许会更快活一些。

  杨泊双手撑着阳台,水泥质地的阳台冰凉冰凉的,而阳光很温暖。杨泊凝望天空,那只红气球已经升得很高很高,现在他只能看到一点虚幻的白点。天空下是杨泊所熟悉的城市,城市很大,漠然地向各个方向延伸。杨泊听见那支安魂曲的乐声索绕在城市上空,他始终分辨不出它来自何处。

  中午十二点一刻,杨泊纵身一跃,离开世界。杨泊听见一阵奇异的风声。他觉得身体轻盈无比,像一片树叶自由坠落。他想这才是真正的随风而去。这才是一次真实的死亡感觉。

  楼下就是商业街。元旦这天街上的人很多,所以有很多人亲眼目睹了杨泊坠楼的情景。其中包括杨泊的子冯。冯当时在她熟悉的水果摊上买桔子。水果摊老板说,你好像很久没来买水果了,冯挑了几只桔子放到秤盘上,她说,水果太贵了,没有钱,吃不起了。冯抱着桔子和鲜花穿过街道时朝家里的阳台望了一眼,她看见阳台上有个人跳下来,那个人很像杨泊。

  那个人就是杨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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