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黄效愚的被忽视
邵老先生对黄效愚他们的婚事,在一开始就不怎么看好,就像当年不赞同外孙女与林训东在一起纠,他觉得这两个人的婚事太不像话,年龄相差太大,差错,注定会是始终弃。打断了牙齿往肚里咽,藏丽花与邵老先生的女儿一样,根本不可能听进别人的意见,眼看着外孙女儿就要重复她母亲走过的路,而且比她母亲走过的路还要不靠谱,还要更烦神和心,邵老先生却没有一点办法。这是一桩谁也不会看好的婚事,黄效愚的父母自然也不会赞成这桩姻缘,他们拚命反对,实在反对不了,为了不让藏丽花这个儿媳妇进门,便跟儿子干脆断绝了往来。因此从一开始,黄效愚就是个上门女婿,住在邵老先生家里,藏丽花的闺房稍稍重新布置了一下,成了他们结婚的新房。
一直到有了孩子,邵老先生才算是勉强适应他们。对黄效愚这么个外孙女婿,他倒也没什么太大不满意,除了年龄不般配,性格太婆婆妈妈。邵老先生更看不惯的是外孙女的蛮横,她成天对着黄效愚指手划脚,完全不像个做媳妇的样子。藏丽花自小就被宠坏了,外婆在世的时候,家务事不管大小,都由老太太去做。外婆过世以后,家里开始得不像个样子,因为藏丽花根本不会做家务,也不想做。与黄效愚结婚以后,她依然还是大大咧咧,家务事很快便全盘落在了比她小八岁的黄效愚身上。
邵老先生觉得看一个人的字,也可以看出性格。藏丽花的字更像男人,犷,大气,不拘小节,黄效愚的字却像女人,细腻,结构端正,每一笔都很落位。当初黄效愚要跟藏丽花学写字,邵老先生没有反对,一个重要的理由,就是希望他的字里能再增加一些刚之气,做人也因此变得刚烈一些。黄效愚有很好的颜字基础,按说写颜字的人,骨子里就不应该柔弱,不应该没什么原则,可是他对藏丽花,就像对自己喜欢的某一类字帖一样,总是百般呵护,一味偏袒。现实生活中,总是藏丽花跟黄效愚胡闹,她太要强了,而黄效愚的脾气又实在是太好,藏丽花怎么闹,怎么无理取闹,他都能忍让。
刚结婚不久,藏丽花就与黄效愚闹离婚,她的理由是他们的结合太匆忙,太不成。那时候因为还没儿子,黄效愚也没有十分反对,先是不理睬她,后来便赌气还击,说当初要结婚,是你的主意,现在要离婚。还是你的主意。他说我反正是个听话的人,都听你的话好了,都按照你的主意去办就是了。邵老先生对这种视婚姻为儿戏的做法十分愤怒,说你们不嫌丢人,我好歹也是知书达理的人,你们让我这张老脸,往哪里搁。两人闹了一阵,事情也就过去。藏丽花并不是一定真的要离婚,她只是情不自地要闹点别扭,想到黄效愚比自己要小八岁,想着想着,就觉得有些别扭,而对付别扭最好的办法,就是干脆再闹点小别扭。去医院检查化验,她发现自己已经有了身孕,便立刻放弃了离婚念头。藏丽花这个年龄的女人,很多人的小孩早上了小学,厉害的甚至上了中学,她虽然谈不上有多喜欢孩子,当母亲的权利还是不愿意放弃。离婚的念头是取消了,对黄效愚气头上说的那句话,始终不肯放弃,动不动就要翻出来敲打几旬:
“你那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都明白,什么结婚是我的主意,离婚也是我的主意,这话什么意思?还不就是说,当初是我不要脸,是我主动勾引了你。”
黄效愚对她的唠叨照例是不吭声,急了就只会一句“本来就是”藏丽花最恨他这句话,说你真是没出息,一个大男人,还好意思说女人勾引你,我是勾引你了,可谁让我瞎了眼呢,看上了你这么个不中用的东西。等到他们儿子四岁的时候,藏丽花又跟外省的一位画家发生了瓜葛,闹得飞狗跳,画家子打上门来,得大家都没办法收场。于是藏丽花打定主意要离婚,这一次,黄效愚是真不肯离,十分苦恼地说,离婚了,我们的儿子怎么办。
藏丽花搬到外面去住了一阵,那一段日子,黄效愚就像个烫手的热山芋,捧在手上嫌烫。真摔了又舍不得。在外面住了一阵,她找了个台阶,又住了回来。想想还是不甘心,说你现在下岗了,全靠我养着,我也不忍心把你怎么样,你不想分手,我们就不分手。可你终究是个男人,不能一点都不在乎。黄效愚说谁说我不在乎。藏丽花说在乎什么,你根本就不在乎自己戴不戴绿帽子。
当藏丽花说话很过分的时候,黄效愚就埋头写字,写字可以让人忘却一切烦恼。有时候心情非常糟糕,他便通宵达旦地背帖,一笔一划一丝不苟。对帖当歌人生几何,何以忘忧惟有练字。藏丽花依然喋喋不休,很愤怒他在这种时候,竟然还能非常投入地写字,恨恨地说字如其人,你这种没出息的东西,再花功夫也仍然写不好字。你再用功,再努力,也就是个字奴,也就是个字匠。有时候被骂狠了,黄效愚也会小声嘀咕几句,不服气地说我就是字奴,我就是字匠,我喜欢当奴当匠,又怎么样。
藏丽花喜欢打麻将,喜欢抽烟,喜欢喝酒,像男人一样大嗓门说话。随着她的名声鹊起,麻将也越打越大,烟和酒也越来越凶。出国去赌场玩,整个代表团都去碰运气,她一定是输钱最多的人,就算是打老虎机,也能输掉很多美金。有一次在墨尔本的皇冠赌场,她先是赢了将近一万美金,可惜很快又让她给输掉了。藏丽花越来越像个女名,关于她的话题越来越多,正面和负面的新闻源源不断。她越来越不顾家,根本就不在乎黄效愚的感受,根本就不在乎外界如何评价。她马不停蹄地参加各种书法展览,从省内,到国内,再到海外,不止一次地去香港和台湾,一次又一次地拿大奖。著名书法家该有的荣誉,该获得的头衔,她心想事成,基本上都拥有了。出版了高规格的书法作品集,举办个人书法展,所有这一切,曾经梦寐以求的东西,现如今水到渠成,说得到就都得到。
藏丽花本来就不是一个低调的人,个人事业上的成功,让她变得更加张扬,更加肆无忌惮。
藏丽花很少去想黄效愚对自己会有什么帮助,更不相信什么夫双修共同提高。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个线条的人,很多事情根本不往心上去。她印象中的黄效愚永远是个比自己小八岁的大男孩,永远是个很虚心地跟在自己后面练习写字的学生。多少年来,对待黄效愚,想说就说想骂就骂,她这个当老师的,一直享受着盛气凌人的特权,以至习惯成为自然,隔一段如果不痛痛快快地骂骂他,就好像缺失了一些什么。
其实藏丽花早就明白,自己如果能像黄效愚一样投入,像他一样痴,她在书法造诣上还可能走得更远。她是个十分有才华的女人,在成名的日子里,她不失时机地乘胜追击,充分利用了自己的才华,也过度地挥霍了自己的才华。和当代大多数著名的书家一样,藏丽花的创作,早就遭遇到了发展的瓶颈,她的信心还在,才华依旧,可是对黄效愚的依赖程度,却在无形之中一地加深了。
终于有一天,藏丽花突然发现自己根本就不可能离开黄效愚。多年的夫生活,她有意无意地一直在忽视他的存在,一直不把他放在眼里,挑剔他写过的每一张字。她已经习惯了黄效愚对自己的忍让,习惯于占上风,终于有一天,藏丽花发现经过漫长的修炼,黄效愚的书法水平早已炉火纯青。邵老先生生前曾经感叹,他们夫如果能够很好地切磋,都把对方当作自己命中前世就已注定的贵人,相互取长补短,两个人的技艺都会得到长足进步,前途将不可限量。
终于有一天,藏丽花突然开始觉悟。她突然明白外公当年为什么会那么说,为什么要发出那样的感叹。她突然发现自己所擅长的那些玩意,自己书法技艺中的那些华,已经被黄效愚全盘收,已经很神奇地化成了他自己的东西。遗憾的却是,等到藏丽花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已经来不及了,已经没办法弥补。藏丽花过去从来没意识到,有一天,黄效愚会变得非常优秀。她从来没想过,黄效愚可能会超过自己。她做梦也不会想到,他的字最后竟然会达到那么高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