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
二十年后我的父亲躺在一家医院朝南的病房里,这个时候我已经看到有黑⾊服衣的人来带走他。我觉得一切就要平息。他忽然问我,还记得我们20年前放走的那只船吗。
他说,你还记得吗。白⾊的木头的船。
1)亲爱的,宝贝,抓上两件你的玩具,爸爸要带你出门。上车,坐好。对,把卡车门关上。我们要出发了。我们要去很远的地方,我们要造一只船。你喜欢什么颜⾊的呢?哦,白⾊,嗯,好,白⾊,你妈妈她也喜欢白⾊。她会很満意能在这只白⾊的船里。我们放些花菊在里面,你去采,好吗,亲爱的。我们去的那个海边边就是山坡了。开遍了花菊。我们把花菊铺満整只船。
亲爱的,为什么哭呢。你妈妈只是在后面睡着了。她喝醉了,你忘记了吗。她是个酒鬼。她总是穿着她的白⾊睡衣在我们的客厅里跳来跳去。哦,她跳来跳去,跳来跳去,这个疯女人。她现在终于安静下来了。她应该睡一会儿了。你听到她的声音了吗?她真是个觉睡都不肯安静下来的女人。哦,亲爱的,不要敲后面的窗户了。不要把她吵醒。回过⾝子来,听爸爸说。妈妈等一下还会给你表演游泳呢,她现在需要觉睡。宝贝,不要哭,你知道爸爸有多么爱你吗。没有人能把你从我⾝边带走。没有人,宝贝。我们在河堤上建一座城堡怎么样。对,宝贝,就是你喜欢的童话里的那个模样。只住着我们两个。我们在窗户旁边放満贝壳,你能听到它们兽类一样的叫声。啊啊,宝贝,你会喜欢的。
卡车
可能是灰⾊,也许长了绿锈。⾼背座椅,棕红⾊棉布靠垫淋过雨水,很快和⾝上的服衣粘连在一起。窗户开着,碎掉了一块,像掩面哭泣的女人的脸。雨水于是顺势进来。流进一个敞开口的黑⾊皮包里。谁也不知道雨水们钻进去为什么,又⼲了什么。可是皮包它非常深,雨水一直掉下去,好像比经历三个云层的时间更加长久。
方向盘已经轻微断裂。前面的玻璃上有过奶油⾊涂鸦,某个恶意的孩子⼲的。已经被潦草的擦拭过,留着一张流口水的嘴。雨水从车顶直顺地流下来,这张嘴看起来充満幽幽的欲望。
坐椅靠背后面是和卡车后厢相通的窗户。已经没有了玻璃。铁窗棂粉刷了墨绿⾊油漆,每两根间距不等。有块和座椅靠背同一颜⾊的长方布帘子。雨水已经使它越来越沉重,可是还是被蛊惑的风牵引起来。卡车的后面有着和前部不同的味道。没有雨水进去,也没有风。只有出来的,只有匆匆出来的。应当非常闷热。
2)哦,宝贝,我以为你在旁边睡着了呢,着急了?我们就要到了,就要到了。你应当喜欢这条公路才对呀。宝贝,你把头伸出去看看,你看到了吗,那些小花儿。眼熟吗?嗯,我们来过的。你,我,还有你妈妈。你那时候还只有一只木瓜那样大,你妈妈抱着你。也是夏天,她总是抱怨无趣,她厌恶了养你。她要出来头口气。可是她站在这里,站在这旁边风景优美的山上,却总是抱怨天热。她不停地说,你开始哭,她不理会你。是我抱着你呀亲爱的小木瓜。你现在又看到这些花了,多好的风景啊。我们要不是要赶去海边,我真地想停下来给我的小宝贝照张照片。
宝贝,你放下这刀子。它很锋利的,乖,放下它,它会伤了你。宝贝宝贝,放下,不,不要舔,上面红⾊的东西不是糖浆。它不甜的,它是苦的。亲爱的,爸爸这里有糖,来,放下它,不要舔了。爸爸给你拿糖来吃。对,把刀子放在我的黑⾊皮包里。你看,它还有其他的铁玩意应该呆在一起。它们都是耝家伙,它们都长得不好看,我美丽的宝贝要离它们远一些。你会为什么喜欢它们呢。它们是爸爸的工具。你是想拿起它们帮爸爸来⼲活吗。爸爸会用它们给你妈妈做条船。然后,然后爸爸还可以用它们来建我们的城堡。嗯,孩子,你闻到海水的腥味了么。我们就要到了。你喜欢海吗,你从来没有和爸爸说起过呢,你喜欢海吗。你妈妈她喜欢海,嘿嘿,等一下她就会让你看看,她能够漂多远。她躺在我们做的白⾊船上,一动不动地听任水的布摆。真温顺。温顺,嗯,你妈妈从来都不是温顺的女人。她喜欢和我作对。她唯一依顺我的事情就是生下了你。哈哈,她多么后悔啊。她生下你的那个夏天像⺟猪一样的肥胖。我带着她从医院回家。她怀里抱着你。忽然她经过一扇玻璃,在里面看到了自己的样子。那是她生了你之后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样子。她自己吓了一跳。她非常愤怒,她几乎要跳起来了。她把你⾼举在手中,她几乎要把你抛出去。你真是个勇敢的小人儿,你居然没有哭。我一把把你抢过来。你那个时候就应该知道,爸爸是多么爱你的。她这个疯女人!她永远只在意她自己。哈哈,那一刻,她是多么可怜啊。
公路
公路是环山的,离海也不远。
山可能没有名字,也可能有太多名字,每个旅行的人都兴致盎然地给它一个名字。
矢车菊浅浅地长在山的脚下,公路的两边。颜⾊是蒙蒙的紫⾊,像是一场秋天早上没有睡醒的雾。杂草在这片热带地区异常茂盛,它们从根部就紧紧地纠缠住花朵,像是在求欢。大雨来到的时候好像这一季所有的草都悄无声息地倒下去了。像醉汉的眉⽑一样杂乱。
这里也许从未算过一处风景。但是总是有人来。来私会,来攀援,来跳海,来抢劫,来睡一会儿,来寻找财宝。
应该是有坟墓在半山坡。因为⻩昏时刻刚刚到,山坡上就显现出一道一道明晃晃的白⾊。当雨水从山顶直冲而下的时候,白⾊的碑牌发出跌跌撞撞的声音。
公路并不算陡峭,可以接受非常快的车速。有过汽车在转弯处掉下去,撞坏了栏杆,很多紫⾊花菊也跟着冲了出去,摔了下去。像蝴蝶们一样在山谷中间长上了飞行所必要的翅膀。
之后这一带变得很荒凉。本来就是这样,私会的,攀援的,跳海的,抢劫的,睡一会儿的,寻找财宝的,都可来可不来的。他们又去命名别的山了。
卡车飞快地在公路上驶过去。溅起的雨水非常热炽。有一块被主人失手丢掉的柠檬糖从车门处的大巨缝隙里滚了出来,学着蝴蝶们,学着野花们,去向山谷了。
3)宝贝,你还在哭呀。你听,雨已经小了。我们到了。你抬起头来看看,是海呀。你看,许多小贝壳都来欢迎你了。
好了我们下车吧。来,下来吧。
亲爱的,你帮爸爸提着这只包好吗。它的确很重,好吧,你不要提了,你只是自己玩吧。爸爸去把你妈妈搬下来。
哦,宝贝,雨还是很大的,你把伞给爸爸拿出来好吗。就在爸爸的黑皮包里。你看你妈妈的脸都淋湿了。她今天还化了妆。现在都被水冲开了。她今天早上坐在她的梳妆台前非常认真的化妆。她今天肯定有约会。可是她没化完,她就睡下了。嗯。是我把她横过来,帮她化完。你凑过来看看,宝贝,你妈妈今天漂亮吗。她的眉⽑是我画的,你看它们多么好看啊。
宝贝,你就站在这里吧。给你妈妈撑着伞。你坐在她的⾝上吧。她今天睡得很熟,她是不会醒的。她不醒,也不会疼的。你坐在你妈妈柔软的肚子上吧。再最后跟她亲近一会儿。然后你就可以给她撑着伞,她的脸就不会脏起来。爸爸的车里有做船用的木头。我去拿下来。你就坐在这里吧,你看着爸爸⼲活好吗。
嗯,宝贝,你看着白⾊木头多么结实。来,从黑⾊皮包侧面掏出些钉子来给爸爸。你知道是什么样的吗。对,就是那种最长的,银闪闪的。好的,给爸爸吧。我们把它们钉在木板上。
哦,宝贝你在⼲什么呢。你怎么用这钉子在你妈妈的裙子上戳了一个洞呢。这可是你妈妈最喜欢的裙子了。她今天有约会,她都穿了这件裙子,她肯定是最喜欢这条。是啊,她今天怎么能又去约会呢。她又去见别的男人了,还穿着她最喜欢的裙子。可是,宝贝,她今天被迫改变了计划。她没法去了。她被我们带到了这里。她现在得好好潜水去了,她不能赴约了。哈哈,我们胜利了。
可是你这个小野蛮,怎么用钉子在好好的裙子上打洞呢。你不喜欢你妈妈了吗。她是的,她是个坏女人,可是她现在很温顺了,她的肚子还是这么软,我们应该原谅她,你说是不是啊。
海
海在一个⻩昏的雨水里辗转反侧。这是一片很少被打扰的海。她在多数时候可以随时入进梦乡。她入进梦乡的时候,海嘲看来并不強大,可是迂回曲折,零碎的梦魇星罗棋布。她非常喜欢在下雨的时候睡过去。她让她的波浪任由凶悍的雨水狂风布摆。她喜欢她自己看起来更加具有⺟性的温情。
贝壳像尖利的凶器一样一片一片嵌进沙滩里。上面还星星点点地带着从某个赤脚的孩子⾝上抢夺下来的血。
大片的沙土在这里堆积。有些动物的温暖的洞⽳被这场来势汹涌的雨毁了。坍塌的声音层出不穷地从海的神经里发出,围困的动物最后时刻的回光,此刻没有什么比绝望更加明亮。
海看上去像这个下雨天里做的梦一样冗长。看不见明晰的尽头。礁石沉静地躺在海起伏不平的胸脯上。海的心跳很动人。礁石想做什么没有做。礁石一直是被别人追求着的。都有过一些什么样的东西撞到过礁石上呢。大风浪里船只,迷途的海狮,从天而降的直升机飞,一个游水的孩子。会有多少个灵魂在这里磕磕碰碰,无比虔诚地来到礁石面前。
海边的脚印,庞大的,小巧的,都将被掩埋。海边的所有声音,木砌,石割,听起来只是沉睡中的寥寥的耳语。海并不明白要发生什么。
4)啊,宝贝,你看到我们的新船了吗。它是不是很好看啊。它是不是和你亲爱的妈妈很相称呢。你不要跳上去。它太小了,盛不下你的。它是给你妈妈一个人的。你妈妈会很喜欢它的。来吧,孩子,你站起来吧,从你妈妈的⾝上起来吧。跟她道个别。我们都原谅她了,不是吗。尽管她给我们带来聇辱,可是那些都是从前的事情来,亲亲她的脸颊吧。你纯洁的小妈妈,今天她就要彻底被水冲刷⼲净了。
好了宝贝你的妈妈已经上了船了。你看多么合适她啊。把你手里的野花拿过来。放下去。嗯,它们和你妈妈的裙子很相称。
来,跟在爸爸的后面,我们送你妈妈下海了。多么美妙的旅行啊。你的妈妈在水底下游水,你的妈妈是美人鱼。你的妈妈她永远都在这里,我们只要来就能找到她,这多么好啊。她不可能逃离我们,她不可能去赴乱七八糟的约会,她不可能把她的嘴唇印在大胡子脸上,她不可能用她的小脚趾逗挑别的男人!我们要这里的海帮我们看住她。看住她,她就永远只属于我们。
帮帮爸爸,我们来推船了。我们一起用力。嗯。就是这样,弓起⾝子,劲使,1——2——3。
哦,再见。宝贝来和你妈妈说再见,说你永远爱她。
1——2——3——
劲使推啊。
⼲得好,我亲爱的邦妮。
嗯。再——见——,再见,亲爱的。
船
白⾊木头,像一副瘦削的骨架。李子红⾊的裙子在海水里像一块粘稠血迹一样氤氲开来。驶向海央中的时候,船忽然像获得飞行的鸽子一样快乐。其实礁石有最柔软的怀抱,你们谁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