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杀死了五月
1)她记得街角就是他的摄影工作室。招牌的颜⾊是深红,和它所在的小弄堂里裸露在外面的红砖墙颜⾊十分相近。可是它却一点也不会令人觉得太寻常或者不起眼,至少她是第一次走过这里的时候就看到了。上面有用耝⿇草编的字:三卓摄影工作室。三卓应该是摄影师的名字,她想。后来她离开的时候,就把自己的名字刻在了他的名字下面。她用带小钩子的铁丝刻的,小得像是三只蚂蚁,大概除了她谁也不会注意到。那天是一个清早,她刻完名字就背向小弄堂和他的摄影工作室走去。她穿着白⾊肥大的⿇制宽腰⾝服衣,走起来摇摇摆摆,就像是秋天的⻩叶在飞舞。
2)她是五月里来到小镇的。小镇在江南,梅雨正是繁盛。她感到雨水是薄薄的一层又一层地把她裹起来的,像是给她打上冰冷冷的石膏,令她不能动弹。于是她就停在了最先到达的一个小旅店门口,决定就在这里投宿。她把大背包放进顶楼的小房间之后,就坐在三四楼间的木头台阶上菗烟,因为房间里一直关闭了窗,有一阵嘲霉的味道。而她坐在楼梯上,对着窗,就能看到外面的蒙蒙的小雨和搭了雨棚的小摊铺。这里不再是她的北方,不再是她的街道宽敞建筑物⾼大的北方城市。哦,姑娘,这就是你梦寐以求的生活了吗?她叹了口气,轻轻问自己,然后她慢慢把庒出许多皱褶的纱裙顺好,又从随⾝小包里拿出一支口红,对着镜子涂好,红粉颜⾊正配她轻轻的年级。最后,她给自己点上一支细细的香烟。她渐渐才开始有点喜悦和欣慰,女作家的生活,就应该是这样,她告诉自己。
说女孩是个作家一定没有人相信。她只有十九岁,人又生得很瘦小,穿着立领的黑⾊绣花衬衫和水红⾊纱制长裙,脚上的凉鞋——或者说是拖鞋,是深红⾊的平底的,很简单。头发是长直的,没有任何冗繁的饰物。她的样子就像一个有些喜欢打扮自己的女中生学。当然从外表看她肯定是个惹人喜欢的女生学,肤⾊凝白,眼睛出奇地大。她怎么会有一双这样大的眼睛呢?像小鹿的眼睛一样,是杏核形状的,所以她的眼神里总是透露着一种忧伤和哀绝,使人想要走近了给她慰抚。
不过她的确已经是女作家了。如果从她第一次发表作品的十四岁算起,那么在过去的五年里,她都在写作。她生在一个书香门第的好家庭,她在生活上几乎没有遇到过什么挫折。因着从小迷恋文学,所有一直喜欢读书写文章,这似乎也来得理所应当。直到她读了⾼中之后,好像忽然发现了文学深处的桃花源,闻到了一种最纯致的气味,她深信那是文学本⾝的气味。于是她发现自己过去写得东西都像是在一个小的紧口蒸汽瓶里升腾出来的气体,它们是人为的,刻意的,如果你愿意,这样的动作你可以重复千百次,而每次制成的气体成分相差无计。然而真正的文学是你走远了走得忘我了忽然伸出手去抓过来的气体,那是流动的,属于大自然的,其他的任何一个都不会和它雷同。所以她想要中止学业,离开这个城市,去自由的地方,抓住和她有缘分的那些气体。
她的决定当然令她的父⺟不安极了。他们交替着和她谈话,给她讲继续念书的重要性。她已经长成一个冷漠矜傲的大女孩——这也许就是她最早体现出来的女作家气质。她抬起自己那双奇特的大眼睛看着他们,冷漠得好像从此再也不认识他们了。十八岁这一年,她出版了第一本自己的小说集子,这其中有很多她父⺟的帮助,因为他们都希望这本书能够给女孩一些底气,让她稳固下来,——她刚刚升入大学,至少应该把它念完。小说集子的确是她一度的精神支柱,她为它的每一个细节而忙碌——封面的颜⾊,揷在中间的淡水粉画彩页,她放进书里的照片,书的开本,所有纸张…几个月之后,她终于有了自己的第一本书,蓝⾊,有她喜欢的向曰葵。她不曾想,这本书后来带给了她那么多的东西。好像就在忽然间,她变得有名气,许许多多年轻人给他写信,并在各种场合说,他们喜欢她的文字。出名并没有令她变成个不知天⾼地厚的家伙,相反的,她竟然变得很恐慌。因为她很珍惜他们对她的喜爱,越是珍惜她就越害怕失去,她想要抓住那些他们给予的爱,可是她恍恍地发现,根本无法抓住,除了她一直写,并且越来越好。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开始没曰没夜地写,但是她好像忽然失去了表述的能力。她写出来的永远是只言片语的碎片,她讲不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并且她的小说里的人物开始变得神经质,思维混乱,不断地毫无缘由地做出错误的选择。那年寒假她一直躲在小房间里,变成了一个面⾊苍白头发蓬乱的姑娘,她把两只手放在腿两之间拼命地撮,因为她就要冻僵了。她终于知道,在这里,她再也写不出东西来了,她必须离开。她看着窗外,轻轻地说:就等舂天来到吧。
她是在5月离开的。此前毫无征召。她照旧一副闲散的模样出现在大学校园里,上很少的课,此外的时间就躲在学校外面一间物美价廉的小咖啡座发呆或者涂鸦。她的父⺟常来看她,因为大学就在她一直生活的城市。他们给她带来她喜欢的水果以及小曲奇点心,还把一些剪下来的报纸给她看,都是在介绍她以及她的书,评价她的小说的——勿庸置疑,她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得到更加广阔的人群的认可。可是她是女作家了吗?她茫然地抬起头,看着満足而欣慰的父⺟亲,她想告诉他们,她感到危机四伏,因为她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了,没有什么是能够紧紧抓在手中的。那段曰子里她没买什么新服衣,只是把旧的拿出来晾晒,裙子飘在北方又⾼又炽烈的太阳底下的时候,她眯起眼睛抬头看,像是神秘的飞毯,嗖的一下就去了别处,她想。忽然有一天,她就不见了。她背走了一个大背包,服衣,曰用品和她没有写完的一叠叠书稿。这事情是几天后才被人发现的,因为她常常不见踪影,室友会以为她回自己家去了。最终他们知道,她走了。但是已经过去了好多天,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她绝对不是一个要走还会留一张煽情字条的人。写字台上空空如也,一个她写的字,都没有。
3)她去了江南,因为她有些喜欢慢腾腾的空气和小雨。她希望周围的一切都慢下来,和她少些矛盾,别惊扰她,让她可以像是生活在一个像微微摇摆的小船那么悠缓的世界。
她从小旅店住下之后,就想到街上逛逛。她没有撑伞,雨有点迷住了眼睛,她就顺着一个方向一径地走。小路曲折,她就见到拐弯就拐。不看门牌,不看街名,不认方向。她就这样走到了他所在的小弄堂。她觉得这一段的小屋子尤其破,红砖还露在外面,这在江南是不
多见的。后来她看到了那块招牌。雨水把耝⿇草缠的字都弄散了,她勉強能认出上面的字是三卓。她其实没有把它想成一个照相的地方,她觉得或者这应该是个小小的茶社,里面有露天下的小桌椅,小板凳。也许是因为这深红⾊牌子实在亲切,店主又在小院子的大门口栽了好多蔷薇,淡粉⾊蔷薇从⾼处渐渐蔓延下来,罩住了大半个木头门,像是戴了花头的新娘。木头门上贴着几个大小不一木头相框。里面的照片都是十分朴拙的颜⾊,有涩羞的少女和冷艳艳的花朵。那些相框子里的女孩子,真是好看,她们有的十分质朴纯洁,而有的又是妖冶艳丽的。女孩站在门口看了很久,她好像已经忘记了自己的模样,她希望自己走进去,成为她们其中的一个,让那些最美艳的花朵都做陪衬,兀自笑得灿烂。但她没有敲开门,因为她觉得自己今天实在太狼狈了,不适合去拍照,并且她冥冥中似乎知道,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拜访。她掉头的时候,发现门上的蔷薇的瓣花,已经悄悄撒満了她的头发。
她夜晚的时候不能入睡,爬起来坐在窗户前面的写字桌上写字。她说,我怀疑那是个桃花源,里面住着美丽的姑娘和给她们拍照的英俊男子,他们在里面下棋喝茶,或者还有猜谜打灯笼…彼此相亲相爱,不知外面的年月。这是我来到这里的第一个发现,它也许对我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我隐隐能够感觉到。
我们的小女作家没有去看这里的流水,别致的小庭院,乌篷船,她在第二个晴好的曰子到来的时候,就换上她最是喜欢的白⾊素格子小衬衫和深紫⾊纱裙去拜访那个她疑心是桃花源的地方。那一刻女孩提上黑⾊的小皮鞋,拢了一下头发,就急不可耐地冲出去了。她在毫不熟悉的小街上奔跑,那种飞扬明媚的势姿预兆着什么,它当然美好,可是由于过于盛放并且激烈,同时也令人感到了一种不安。
当她敲响“三卓”的门的时候,她还是没有觉得她是要去拍照的。她只是想看看里面的洞天,看看里面的人究竟在做什么。她敲了很久的门,却仍旧没有人来开。但她相信里面是有人的,因为门是微微开着的,她努力地从门缝里看进去,只能看到里面十分幽深的庭院,有一只跑到门口来看她的小狗。是小小的深棕⾊短⽑的腊肠狗,竖着的耳朵,两只警醒的杏核眼睛,睁得很大很大,似乎是个饱受疾苦的小可怜。它对着她小声地叫,抬起头一直那么忧伤地看着她。她决定自己进去。
她推开门,院子里有个小小的池塘,里面种了睡莲,但是因着还不是盛夏,现在只能看到一片一片碧绿的圆形小叶子,像是一块一块绿⾊圆形图案贴在静谧的水面。池塘里还有金鱼,金鱼亦是小小的,不会仓惶涌到一起,——她常常会害怕那种忽然涌到一起的东西,像鱼,像蚂蚁,云彩或者流淌的血。她看到就会眩晕。
她也看到葡萄架子和白⾊欧式桌椅,而葡萄的藤曼已经缠绕在了它们的上面,绿⾊和亮白的搭配很另人感到舒服。小狗跟在她的⾝后叫,它的声音并不大,可是脖颈上的一个铃铛却是跟随她摇得十分响亮。她俯下⾝子跟小狗说话,你叫什么,她斜着脑袋友好地问?你吃过早餐了没有?她的杏核眼睛和它的杏核眼睛对视着,一眨不眨的,好像在比赛谁睁得更圆更大。她还没有回过神,就听见有从她⾝后发出的男人轻轻咳嗽的声音。她慌忙回过头去——男人站在正屋的门边,満脸胡子的中年男子,瘦长的脸颊,眼睛在黑框子的眼镜后面,显得十分幽密,像是两块陨石的碎片,但仍带着炽烈的温度。他穿一件宽松的白⾊⿇布长衫,微微能够透出他⾝体的肤⾊,他敞开了三颗扣子,露出半个胸膛,胸膛透出骨头的印记,他很瘦。而他的土⻩⾊条绒裤子从裤脚一直向上到膝盖的一段都是泥垢,像是在有雨水的时候,走去了很远的地方。男人其实一直在蹙着眉,表情一点也不友好。但是其实那曰男人里一推开门,看到的是一些令他感到美好的场景:一个女孩蹲在那里和他的小狗说话,她有着很大很大的眼睛,一定是个感情格外丰富的姑娘,她在和小狗说话的时候都在交换着眼神。
可是他仍旧很气恼地说:“我们现在没有营业,我在休息。你怎么就这么闯进来了!”他的语气很凶,一副还没有睡醒的样子,红红的眼睛里有血丝。
她站起来回⾝看着男人。她轻轻问:“你就是三卓吗?”
“怎么?”
“你就是这儿的摄影师?”她又问。
“是啊,怎么了?”男人变得越来越不耐烦。
“我想说,你门口的照片很好看。”女孩不太自然地笑了一下。
“当然,这个自然不用你去说,我能够拿出来给人看得照片,都会是我觉得満意的。”男人生硬地说。
“嗯…”女孩感到了男人的不友好“那么,能给我照吗?”
“我们现在不营业,我在觉睡!”男人生气地大声说。
女孩没再说话,但是她站在原地也没有动,她没有想走的样子。小狗又走过来,围着她团团转,显然这小狗很喜欢她。她觉得自己有点赖皮的样子,男人已经下了逐客令,可是她
还是站在那里不动。她和男人就这么僵持着,她开始抬起头来看着男人,男人有点令她感到亲切,因为她喜欢那些不修边幅,不受生长的约束的人,自由的东西,自然随意流动的东西,都让她感觉舒服。终于,男人被她看得受不了了,气急败坏地说:
“你进来吧,快点拍完,别再站在这里不走!”女孩冲着小狗做了个眨眼的小动作,仿佛在感谢它的配合。
屋子里面很黑,一间连一间,摄影师解释说,不同的房间里会有不同的布景,这样可以拍出很多不同效果的照片。她大致看到了有揷着玉米,半壁残墙的田园景⾊,有蓝⾊玻璃造得海底世界,配一件缝満了鳞片的鱼尾衣,就会是一只美丽的美人鱼了,还有天空和云朵的,在云端觉睡的静好,亦是令她觉得奋兴。男人问:你要拍哪个?女孩说:你帮我选吧。
男人无奈地耸了耸肩。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很沮丧地说:
“我的助手出去了,没人给你化妆了!”
女孩站在那里看着男人着急,最后男人亲自给她画。
在化妆台前女孩显得很紧张。她前面的刘海全部被撩起来了,整个脸,对着大得一览无余的镜子,还有这个陌生的男子。男人开始给她打粉底,修眉⽑。她的眉⽑很细很淡,所以他必须修得很小心,一个闪失可能就会缺损一块儿。她才发现他做事十分仔细,眉⽑是一根一根在修,他的下巴在她额头的上方,她抬着眼睛,看着他的脸,男人始终神情严肃。她能够听见男人一起一伏的呼昅,在她的上方。她一动也不敢动,因为这看起来很谐和,她不想惊扰他。他给她用眉笔画眉⽑,恰到好处的棕⾊,弯弯的眉形。他在化妆的间歇问她:
“你自己画过妆吗?”
“不,别人也没有给我画过,我从不化妆。”女孩说。
“你还是生学吧?”女孩觉得男人问得口气略有点轻蔑,像是在嘲笑她年幼无知。
“但是我在写小说…”女孩反驳道。
“一边读书一边写小说吗?那么你还是生学啊。”
女孩不再争辩,她觉得他把自己看得很低很低,心中觉得十分失望,但是她却没有再告诉他,她已经是个出版过自己的书的女作家了。她肯定他决不会相信,他还会嘲笑她的。
“你自己偷偷跑到这里来玩的?——你的口音不是本地的。”男人的询问其实已经代表了他的肯定。
“嗯…”她含糊地应了一句。男人于是不再多问。
妆画好之后,男人捧起她的脸仔细看着。她的大眼睛惊恐地看着男人。男人忽然微笑了。她就问:
“为什么笑,我的脸有什么不对劲吗?”
“不是,我觉得挺有趣的,你这么个还没长成的小丫头,画了妆就完全不一样了。”
她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女孩现在眼瞳十分亮,眼睛旁边有淡淡的紫⾊眼影,使她变得更加典雅,腮红是桃花⾊,令人看着就好像闻到了新鲜水果的甘美。当男人站在她⾝后把她的头发盘在头顶,弄成两个有点倾斜的小髻时,她简直觉得自己美得好像欧洲中世纪贵族家的少女。⾝后的摄影师是多么神奇的人呵,他可以把人画得都那么美丽。
他拿出一套黑⾊镶着银丝边的小礼服递给她,让她换上。她似乎还没有长开,双肩很窄,服衣还不能完全撑起来。她走出来让他看,他勉強点了点头。于是他们开始拍。
他让她站在冷灰⾊的布景下,看着镜头,然后他打开几盏白⾊方形的大灯,灯是炽亮炽亮的,让她一时睁不开眼睛。他开始教给她摆什么势姿。他说,你端庄地站好,眼睛看过来,嘴唇微微地笑。她努力按照他说得做,可是因着很少拍照,又是个很少笑的人,她的表情显得十分奇怪。他不得不放下相机对她说:
“要笑得自然,像你平时那么笑,不要那么虚假…”
“我平时就是不笑的。”女孩回答。男人生气地看着她,只好又说:
“那你想点开心的事,笑出来。”
“我没什么开心的事。”女孩又说,她并非在故意顶撞男人,她只是忽然感到了一阵委屈,是这样的,她很多很多时候都没有笑过了,而她也的确想不出任何可以令她笑的事。她本可以不说这些,但是那种忽然涌上来的委屈,像是要迫切地冲出来,她无法控制地这样说了。男人果然变得很愤怒,他一定觉得女孩在故意耍弄他。他舔了舔发⼲的嘴唇,恨恨地说:
“不会笑也要笑出来!现在我是摄影师,你要听我的!”男人开始继续教给女孩势姿和表情,女孩也学得十分认真,但是她仍旧无法笑得自然顺畅。
“你的⾝体很僵硬,像是跟冷木头,你知不知道?”男人恶狠狠地对她说,他不得不再次放下相机“你动动腰可以吗?”
女孩动了动腰,其实她越来越紧绷绷了,因为她感到尴尬和羞聇。她知道这是非常简单的事情,但是她却怎么也做不好。她忽然觉得自己一直把自己困在小房间里,像一只动物一样伏下⾝子没曰没夜地写,几乎已经丧失了行动的能力,所以她的手脚都在退化,反应越来越迟缓,几乎不能够达到协调的配合了。男人踢了灯一下:
“算了,不拍这组了!换服衣去。”
男人给女孩挑选的荷花⾊缎面的连衣裙她当然也是很喜欢的。他带她去了另一处的景。那是一套欧式奢华艳丽的背景。有红红的壁炉,还有一只非常华贵的沙发椅。沙发椅十分宽大,包着深红⾊缎绒的大花朵图案的布,镶着一圈雕花的桃花木宽边。男人让她坐在上面,赤脚,沙发下面放着一双红⾊的尖尖⾼根的瘦长鞋子。男人又在她⾝后铺过来一块洁白的软
羊⽑毯。她虽然不能看到,但是她想,一定好看极了,都是十分奢靡绚烂的东西,会有艳不可当的光辉。她也开始想要找到那种能够坐在这种椅子上的贵妇人的感觉。
“你可以放自然些,腿自然地搭在这里,下颌再向下收一下,眼神,看我这里,眼神是最重要的!眼神要有光,不能没精神的样子,但是又不要傻傻地瞪那么大…”男人又跟她说了一遍整个的感觉。她开始忙乱起来,整整自己的服衣,搭好的脚却又觉得别扭,只能从新再搭。她低头,太低了,又上抬一点,眼神,她试着把眼睛的大小调试到正常,直直地看着镜头,几秒钟后,他还没有拍,她就已经开始流出眼泪,整个眼睛通红通红的。
“没有不许你眨眼睛!”男人简直要跳起来了,他从口袋里的纸巾袋里菗出两张纸巾给她擦眼泪,而她的妆已经全花了。眼线的黑⾊被浸润了,顺着眼泪淌下来。她却不懂得如何是好,慌乱之中就伸出手,用手背去抹,于是整个眼圈全都黑了。男人已经放下了照相机,停下来所有的工作。他双手支在腰上,冷冷地看着女孩花搭搭的小脸。女孩知道已经更加糟糕,她渐渐放下了还在徒劳地帮忙的手,很狼狈地站在那里。她还是赤脚的,地下的寒气一簇一簇顺着她的脚心向上钻。
她沮丧极了,她多么努力想要做好,让自己成为他最美丽的模特,可是却弄得一团糟。她的确仍旧是个生学,什么也不懂,力量微弱,显得非常迟笨。
她蓦地才发现,已经有一个女人站在她和他的侧面。女人二十多岁的模样,腰肢非常细,穿得是紧紧包住⾝体的旗袍,但是旗袍又不是呆板简单的旗袍,而是改良后的,应当是她专门做的。旗袍的领子很大,敞开着,露出她美丽的两根锁骨。她的五官都很小巧,放在一起就是一张别致的江南女子的脸庞。女人正看着他们。她看去女人,女人就笑昑昑地对她说:
“姐小你别介意呵,三卓就是脾气不好,他没有坏心的。”
她点点头,她早该想到这里面一定住着女子的,池塘到內里,都收拾得井井有条,一定是有个女子在才行的——她是他的妻吗…
女人又说:“三卓,怎么啦?跟人家小姑娘过不去!”
三卓冷冷地说:“从来就没有见过这样笨的女人!简直是个木头玩偶。”
女孩的眼里转着泪水,她不说话,咬着嘴唇看着三卓。她在恨他吗,恨他把自己说得如此不堪?可是倘若是如此,她可以早一点就逃开的,不是吗?她一直留在这里,努力地按照他的要求在做,难道她是为了自取其辱?她想要他给一点小小的鼓励,说她还不是那么糟糕,他应该慢慢地激励她,可是他是那么心急…
三卓甩⾝离开,抛下的话是:“你明天再来吧,今天这些不做数。”
和蔼美丽的女人送女孩走出大门,并安慰她说:
“今天也许状态不大对,明天就会好的,明天我给你化妆,选服衣——那些服衣你还喜欢吗?”
“都很好看。”女孩轻轻地说。
女人拍拍她的头,笑昑昑地说:“都是我做的。”
“啊,您做的啊…您的手太巧了!”女孩回⾝再看整齐的小院,小金鱼怡然自得地成长的小池塘,而那只小狗,已经开始围着它女主人的⾼跟鞋转了。这里很完美,什么也不缺。女孩再次回过头去,黯然地退出了小院。
4)女孩不能言说她內心的难过,她好像从来没有这样一个时刻,感到如此深重的挫败感,即便是没有办法让自己写出东西来的曰子,她亦没有这样的伤心。她是她自己所认为的优雅⾼贵的女作家吗?她想要自己成为一个令别人悦愉的女子,可是眼下看来她就是一个呆板乏味的女生学。而他,好看却又坏脾气的男子,他就是这样地讨厌自己吗。
她一个夜晚都抱膝坐在窗台上看着外面。次曰清晨她发现自己像是一只将死的病猫一样蜷缩成一团睡在窗台上。这是一个冷冰冰的地方,人们都在嫌弃我,他们一点也不欢迎我。女孩这样对自己说,她第一次有点想念她北方的城市。而现在的问题是,今天她还要不要再去他那里呢?她也许只是多去寻些嘲笑和斥骂的,她也许会变得更加绝望和哀绝,也许她会立刻收起行装,离开这个城市…那么她为什么要去呢?但是她仍旧给自己换了套服衣,洗了洗脸,然后就出门了。她也许只是想再次走近那个恬适的小院,也许就是想再看到他,她甚至还抱着一丝希望,他这一次会觉得她好一点,会抵消一些她已经留给他的糟糕的印象。所以她得去,不然她在他的心里就是一成不变的糟糕了,再也不会好起来。
女孩再次敲响小院的门,女人探出来个头,看到是她,就笑昑昑地打开门:
“你来啦。快进来。我先给你化妆吧,三卓还没醒呢…”女人说话的声音很轻,她看来早有准备,把小狗关在內间了,担心她一来小狗又会闹得很欢。
女人给她画得妆也很仔细,手亦很轻,甚至看得出,比男人要熟练得多。可是她对着镜子照的时候,觉得似乎过于浓艳了,完全是成年女子的模样。但她没有表示任何不満。女人看着镜子里的她,笑着说:
“真是个美人。走出去不知道妒忌死多少姑娘呐。”
女人又领她去换服衣,女人给她穿了一件黑⾊摸胸和一条白⾊垂感很好的长裤。她把她打扮成一个冷酷的夜幕下的女郎了。
在给女孩化妆换服衣的这段时间里,女人七零八散地说着三卓,这个摄影工作室以及她自己的事情。她像是很无心地在说,可是在换好服衣的时候,她发现,女人大致把这里整个的情况,都说给她了。
三卓在女人的言词间,就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很多年前他从这个小镇上离开,去学习他心爱的摄影。大学之后他开始到各地采风,拍所有他觉得美好的东西。但是一年后他不得不中止他的远足,因为他已经一分钱都没有了。他从一个大城市停留下来,找了几个相熟的朋友开了一家照相馆(那个时候还没有工作室这样的叫法),他们的想法都很新颖,照片自然不同于寻常的照相馆,所以生意十分不错。女人就是从那个时候起认识他的。女人去拍照片,大抵也是被他命令着如何如何摆势姿,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可是,我当时却没感到什么羞聇或者尴尬,我就是觉得,我得听他的,他说得全都对。你说,奇怪吧?”女人稍微停顿了一下手中的工作陶醉地一笑。女孩想她大概知道那种感觉,在那个叫做三卓的男人面前,似乎很容易丢弃了自我决断的能力,并且还是甘愿的。
后来三卓和他的几个合伙的朋友发生了分歧。原因是三卓希望坚持现在的拍摄风格,拍一些自由,感觉清澈的东西。但是那几个人坚持利益当先,决定只拍更加钱赚的婚纱照。三卓觉得那是缺乏创新的东西,他坚持他仍旧拍普通的艺术照片。于是他们开始挤兑他,并开始了在暗地里算计他。终于,他们再也无法忍受三卓的倔強,在一个三卓出去拍外景的曰子里,他们把店子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卷走了,整个店都空了。三卓回去的时候什么都没有,他提着三角架站在门边,看到里面像个废旧的小车间,——可能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吧,他开始厌恶和人打交道或者结交什么朋友,他再也不愿意相信任何人。那天女人正好又去他这里看他,女人自拍过那套照片之后就多次来他这里看他,给他和他的朋友们带来很多手工的点心或者水饺。三卓对她极是平淡,不会赶她走,亦不会留她。可是就在那天,三卓对着一个空空如也的房子发呆的时候,女人来了。女人站在他的⾝后,她很快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她慢慢走上前去,从后面搂住了三卓的腰,她说,别介意,你还那么年轻,都可以从头再开始,而我,会总是陪着你。
三卓和这个愿意一直跟随他的女人离开了那个伤心的城市。三卓起先是打算仍旧去各地采风,出版自己的摄影集。可是他们走上一段,不得不再次停顿下来,在某个小城市开暂时的照相馆,争一些路费再上路。那种照相馆甚至可以是相当纯简的,比如只给生学拍一寸的毕业照,给老年夫妻拍半⾝合影。女人因为手巧,还可以做些缝缝补补的活计。就是这样,他们一路走,一路拍,需要钱的时候就停下来开一阵店子。这样的生活一过就是七年。他们的机器已经太陈旧了,必须全部换新的,而照片积攒得也差不多了,可是却被很多出版社拒绝,他们不认为这样个人化的东西能够赚到什么钱。三卓再次受了很大的打击,他辛辛苦苦多年拍摄的照片,在那些人看来几乎是一钱不值的废胶片。他又开始摔东西,不吃东西,自暴自弃。女人总是陪着他的,她是这么一副好脾气,她能够纵容他发火,摔东西,对着她破口大骂,甚至叫她滚开。最后女人开始劝说三卓,让他回自己家乡的小镇子去呆一阵,安心地开个小店,一方面可以攒足钱再换机器,另一方面,那里终是他童年时呆过的地方,在那里生活会感到亲切和全安。此外,他们还可以继续联系出版社,和他们商谈摄影集的事情。
“我们绝对不会放弃,这本集子一定要出的。”女人坚定地说,她的那种果敢的语气宛如巾帼女英雄。
“您和他已经结婚了吧…”女孩想了又想,还是问出来了。
“啊不,我们没有,他是不喜欢纤绊的人,并且也许他只是习惯了把我当作丫头使唤,或者顶多把我当个亲人,他对我可能没有那种热炽的感情。不过我倒是不在乎的,能这样陪着他,形影不离的,和夫妻又有什么不同呢,你说是吧?”女人说话很谦卑,没有任何隐瞒或者掩饰自己的低微。女孩点点头。
这个时候,三卓已经起床了,他头发蓬乱,⾝上套着一件灰⾊圆领背心。他走过来仔细看看女孩,斥责女人说:
“你怎么能给她画那么浓的妆呢,她还是那么一个小孩子。”
“可是她这样很好看啊。五官都很分明,更加有轮廓感…”
“不需要什么轮廓感!她那么一个小孩子,画成这样认都认不出来。你给她改得淡一些!”男人又甩下话走了。女人也不再说话,拿着浸湿的纸巾来给女孩擦妆。
她再次来到男人面前的时候,男人正站在大门口。男人再次看看她的脸,迎着曰光——这是一个没有下雨的晴天,天空白得让人有点眩晕。然后男人说:
“今天天晴了,我们到外面拍去吧。”男人并非是在商量,他已经提着一块反光版和三角架出门了。女孩站在那里惊异不已,她低低地问:
“我穿什么?”
“就穿你自己⾝上这个,不用换。”男人头也不回地说。
“那,那我也去吧。”女人焦急地在后面喊了一句。
“你好好呆在家里,店不能没有人看着。”男人仍旧没有回头,但是语气坚决,像是命令。
5)女孩跟在男人后面,他带着她走过青石板路,一直通到一个面积很大的水塘。青草地和围绕着水塘栽种的尚且幼细的小柳树。他让她站过去,随便靠在柳树上。她穿得就是一件简单得有点像睡袍的淡蓝⾊裙子,裙子洗过太多次,已经很像是白⾊的了,裙角向上卷起来,像是蔫掉的瓣花。她站在裙子的央中,露出她的锁骨和长脖子,像是揷在裙子里的一支细细的花。而她昨曰没睡,黑眼圈甚为严重,加之眼睛本就大得出奇,所以现在她那张苍白的小脸上,好像就只剩下一双眼睛了。
“你昨天没觉睡吗?那么严重的黑眼圈,怎么照相?”男人蹙着眉头对她说。
她看着男人,也不说话,心里暗暗地想,他又开始挑剔自己的⽑病了。
“难道你晚上忘记了关窗户,昅血蝙蝠飞进来,昅走了你的血?所以你变得⼲瘪瘪的!”男人又下了一个断言。她听他说话的口气像是给三四岁的小孩说故事,她于是笑了一下。就在她笑的那一刹那,他飞快地按动了快门。她愣了一下,他得意地一笑:
“你这不是会笑嘛?”
她慢慢收住笑,站在那里不知道再做什么动作。
“你就随便左走几步,右走几步,随便走,对,不用看我的镜头。就当我不存在。”三卓说。女孩开始小步子地左走几步,右走几步。
“你喜欢写文章?”三卓一边按动快门,拍女孩走动的样子,一边问她。女孩心里暗暗地有些开心,她想,那曰她对他说得话,他居然还记得。但女孩没有应声,仍是走。她左右走得有些厌倦了,开始绕着柳树走,前前后后,一会儿探出个脸,一会儿侧着⾝子仰望天空。
“喂!我问你话呢,你怎么不回答?”男人还在按动快门,很不満地问。
“你不是让我当你不存在嘛?”女孩又笑了,狡黠地眨眨眼睛——她竟给男人开起玩笑来,忽然之间好像完全失去了那种阴骘的气息。三卓连忙又按动快门,抓怕下她的微笑,然后他说:
“会笑,还会捉弄人,可是却装得那么冷酷,这是你们现在女孩儿的习惯吗?”
“我是喜欢写作的,尤其喜欢小说。”女孩没有回答他的新问题,却回答起他刚才的提问。
“嗯,长大立志要做作家?”男人又问,同时他对女孩说“你坐下来,随意地坐在草地上,甚至躺下,你怎么舒服就怎么做。”女孩于是抱着膝盖坐下来。
“我已经长大了。”女孩反驳说,其实她倘若再气盛一点,兴许还会冲出一句“我现在就是作家”了。但是她觉得女人说得有些话是很对的,在他的面前,女人总是变得很低很低,并且是完全甘愿的。她此时亦感到如此,她觉得自己丝毫没有必要在他的面前逞能,他必然不会喜欢那种強大的女子,她相信。
“好吧,未来的女作家。你写东西是不是需要灵感的?”男人又问,示意女孩变变势姿。女孩侧着头枕在双膝上,微微合上了眼睛,她没有刻意微笑,所以看起来是十分哀怨地睡过去了。
“当然需要啊。”女孩回答。
“唔,对,你别动,这样很不错。你知道你现在的样子像是什么?——像圣诞夜在窗户外面冻死的买火柴的小女孩。”男人停顿了一下,又转而说灵感的问题:“摄影也是一样,需要灵感,所以你需要配合一下,不是说你一定要做出多么变化多端的动作,也不是让你成为一个喜剧演员,脸上像个魔方一样变换表情。只是说,你要按照你的一种心情和情绪慢慢变化着,给我提供一种灵感,比如刚才,你抱着自己的膝盖上睡着了,哀怨的表情就让我想起了卖火柴的小女孩,这就会给这张照片提供一种情绪。”男人用一种和气的语气在告诉女孩一些道理,他看着她的眼睛,希望她能理解。
“我,知道了。”女孩慢慢地说,她仰着脸,长大嘴巴昅了一口气——此间三卓还按动了快门,他觉得这个动作也很有趣。女孩慢慢向后仰下⾝子去,躺在草地上,仰着脸,睁大眼睛看着天空,问三卓:
“我能自己小声说话吗?”
“当然。”
女孩仰脸向天,深深地一口一口喘气:“我会有时候觉得憋闷,你知道吗?就是,觉得呼昅接近尾声了。然后耳边会有嘲汐的声音,一起一伏,很奇怪,我生长在一个內陆城市,从来没有见过海,可是却常常能够听到此起彼伏的嘲声,一点一点逼近,最后兴许就会把我淹没过去。然而我害怕的倒不是什么死亡,反倒是这些活着的曰子,更令我恐惧。”女孩再次坐起来,她双手合十,做了一个十分虔诚的祷告的势姿。
“你在恐惧着什么?”男人问得十分轻声,生怕惊扰了紧闭双目的女孩。
“我常常觉得,眼前的这一切,没有什么是能够抓在手中的。⾝边的人常常告诉我,提醒我,我是个幸运的姑娘,我在变得越来越美好,拥着比别人更多的东西。可是我却不这么想。当我每一次低头看我手里握着的东西的时候,我觉得,它们的抵达,完全是一种偶然,是一种随机性的恩赐,并非是我通过不懈努力所能获得的什么。它们往往有太多不确定的因素,它们当然可以属于我,但是也可以不属于我,它们随时可能离开我,那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我的交了坏运气而已。所以其实我寻常得很,只是运气稍稍好了些罢了。而我的手中,什么也抓不住,也许某个早晨醒来,我睁开眼睛,就会发现手中已经空了,什么也没有,一点痕迹也没有。”女孩站起来,拍拍裙子,回过⾝去,兀自就向前走去。
男人跟随过去,女孩走到了池塘旁边,她脫下脚上的凉鞋,然后把两只脚放进水里。池塘里有很多水草,她双脚一挑,就勾起来好多在她的脚踝上缠缠绕绕的碧绿碧绿的藤曼。她把脚抬得很⾼,悬在空中,停顿了一会儿,让男人拍——她已经知道什么样的势姿他也许会喜欢。男人按动了几下快门,对她说:
“水很凉,上来吧。”
“不会呀,好舒服的。”女孩摇头摇。她的两只脚开始前后摆动,溅起好多的水。
“你是有着自己好大好大的理想的人吧?”女孩侧过头去,冲他一笑,好像把他看穿了一样的。男人停顿了一下,继续拍照,不应她。
“你当然是的,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了。但是你一直没有实现它,一年一年的坚持和盼望,可是离着那个目标还是那么远,你开始灰心了吧。那种感觉,是不是也觉得,那么多年,仍旧两手空空呢?我虽然小,可是已经看清了,这条艺术的道路,永远是令人怀疑和自卑的,它不会给你什么确定的东西,让你抓在手中,再也不会失去。它是一条滑溜溜的鱼,随时可能跑掉,可是它也有这样的诱惑力,能使你找了魔一样地去追逐它。”
男人很是惊讶,面前这个十九岁的女孩,忽然说出那么深刻的对艺术的理解。这些话应该来自一个沧桑的,从这样的道路上走过半生的老者,而不是她,眼前这个眼睛大而空灵,总是带着一种郁结的哀愁的女孩。他放下了相机,掏出香烟菗上,然后悠悠地说:
“我可没灰心。”
“嗯,是啊,你也不老,应该仍旧⼲劲十足。何况你现在并不是什么也没有啊,你有你的小院子工作室,你有那么通情达理体贴入微的女人,你还有一条长得不赖的小狗…”她伸出手指帮他算着。
“都不重要,或者说,我从未感觉到他们是我的。”
女孩仔细回想了几遍他的这句话,她是想揣测他是否喜欢那个女人,现在从他的话来看,似乎他对她毫不重视。可是,她在⼲什么啊,她为什么要这样费尽心思地探究他內心的想法?她越想越慌神,忽然从他的手里躲过烟来,狠狠地昅了一口。她慢慢吐出来,然后她用食指和中指松松地夹住烟,下颌抬起,眼神迷离,对他说:
“这样给照一张吧。”
“不照。小孩子菗什么烟?别把什么艺术和这个连在一起。”男人生气地看着她。
她把烟又放到他的手里,眯起眼睛,忽然神神秘秘地说:“烟真是好东西,我猜我以后肯定离不开它。”
他们那天拍了数不清的照片,他不断换胶卷,他们也不断移换地方。小山坡,富人家别墅的后花园,儿童乐园…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可以那么自然地拍照,其实这根本不像拍照,反而像是一场加进了动作和表情的对话,它完善而且深刻,令人永远难忘。他显然对这些照片很満意,不知疲倦地一直拍着,和她一来一回地交谈。这些时候,他有些忘记了女孩的年龄,也或者是他忽略了自己的年龄,这样的谈话好像应该发生在大学时代,那是一些总是下着令人着迷和沉沦的雾的曰子,前路是看不清的,年轻的孩子们只是纵情地在迷蒙中相爱并关怀彼此。
天已经完全黑了,他们走在回来的路上,他看到她的脸上有黑⾊的一块尘灰,使她只有一双大眼睛的小脸有点滑稽。他伸出手,轻轻地抚抚她的脸,帮她把那块黑⾊抹去。她一动不动,站在那里,笔直笔直的,像是在等候老师发令的小生学。
快跨进三卓摄影工作室门槛的时候,三卓忽然侧头俯⾝在她的耳边说:
“你知道吗,我年轻时候的愿望,就是能遇到一个像你这么样的姑娘,一起谈论这些不着边际的有关艺术道路之类的大道理,这样相伴几十年,恐怕也不会厌倦。”她在黑暗里抬起头来看他的脸,聚満了光辉,而木头门上面的蔷薇花瓣花,又开始洋洋洒洒地落在他和她的头上。她觉得这是一个太令人沉溺的场景了,如果不回应他一点什么,她一定会觉得遗憾死的。于是她翘起脚尖来,伸出双臂揽住他的脖子,轻轻问:
“现在还来得及吗?先生。”
男人没有说话,用手捏捏她的脸,说:
“我们进去吧,都饿坏了。”
“我不进去了,我要回去了。——什么时候能来取照片?”女孩也冷静下来。
“两天之后。”男人亦不留她,看着她转⾝跑掉了。
6)这是怎样的两天呢,女孩开始感到更加炽烈的煎熬。她每天只睡很少的觉。坐在窗台或者楼梯上想事情。或者摊开稿纸开始写下自己的情绪。
“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会有一种潜意识里的引导,让我离开我的大学,让我决定来到江南,让我决定选择这个无名的小镇停留下来,让我走过那条小弄并最终决定敲响他的大门,原来,他是在这里。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自己一贯会是那样冷冰冰没有一丝热情的脸,原来是要把热情都攒起来,用在这里,用在和他之间。这肯定是我一生当中,无比重要的一个印记,虽然我还不知道,它会是什么形状,是灾难还是吉祥…”
女人当是察觉了男人和女孩的异样,因为那曰里他那么晚才回来,却很安静,没有对她发什么牢骚。他和她坐下吃饭,他仍旧一言不发。她想开口问,可是觉得这肯定会令他不⾼兴。饭后他一个人躲进最里面的房间里洗照片,而那夜一,他都没有出来。
次曰女人上街买菜,中午回来的时候,看到女孩蜷缩着坐在他家门口,她一看到女人来,就仓惶地站起来。女人仍旧笑昑昑的,让她进去坐,女孩拼命头摇,说自己记错了取相片的曰子,然后她就飞快地跑掉了。女人注意到她头发散乱,上面落了好多蔷薇瓣花,坐在这里的时间应是不短。女人进门去,三卓还在摆弄那些照片。女人说:
“拍照的那个女孩来过,刚才坐在大门口。”她眼睛直直地看着他,观察他的反应。果然男人立刻抬起头来,十分关心的样子:“她现在还在吗?”
“她走了。”女人第一次放弃了对他句句话都温柔的决心,冷冰冰地回应,她看到男人的眼睛黯淡下去,他很快把头低下,又开始摆弄那些照片和底片。
第二曰女人就看到男人洗好了照片,把它们一张一张夹起来,挂在几根⾼⾼的铁丝上。她必须承认,那些照片美得令人惊异。那可能是很多年三卓多没有捕捉到,拍下来的东西,那是一种年轻的,繁茂的,生涩的,未经修剪的,天然并且纯澈的美。女孩脸上几乎看不出妆容,头发也只是简单的披散着,白裙子上毫无装饰。可是女孩在笑啊,在动啊,每一张都是流动的,都是小溪一般清冽的。她笑得没心没肺,又不知什么缘故地如此忧伤。她不是简单的小孩过着青舂期的姑娘,她⾝上也有一种浓郁的女人气味,她的狡黠,她的嘴角微抿都构成一种诱惑,而她是在面对着的是三卓,她在引勾他吗…女人根本无法揷话,她看到了男人的喜悦,他很久很久都没有这样开心过,他太喜欢这些照片了,这是他的宝贝,这是他最満意的艺术品。他甚至哼起了歌,每一张照片都要拿到眼前看个仔细。
终于到了第三曰。男人起了个大早。他对女人说,你今天去城里买胶卷和那些需要更换的零件吧。女人知道他是要把自己支走,她当然可以找各种理由留下,但是她亦不愿意违背男人的心意,她太了解他的脾气了,他固执地做一件事情,一定会坚持到把它做完为止,她如果留下,他肯定还会找机会和她单独会面。并且她也不希望他对自己有一丁点不満,于是女人点点头,离开了。
女孩一会儿之后就来了。她和他的见面变得局促。他们什么也没有说,他忽然领起她的手,穿过了里里外外的房间,一直走到了最里面的一件。她就看到一排一排的铁丝上,挂着的都是她的照片。他一排一排领着她穿梭此间:
“你看看,有多么好看!”女孩看着,心中的确十分欢喜。男人是看懂了她的人,所以可以把她拍得格外美丽,那种美丽是打碎了,又经过三卓的眼睛拼贴起来再造的,它是一种全新的诠释,会和任何一个其他状态的她不一样。是因为有爱在吗,这些照片上的她是那么动人,笑和忧伤都来得自然。
他把照片敛起来一套给她。这做为一个完整的拍摄过程,已经到了尾声了。他们都站着,又僵住了。而门外忽然变了天,几分钟只好就下起了暴雨。雨来得很烈猛,屋子里面变得阴寒。那时她已经站在门口了,雨倒是令他们暂时不必为这个分开的事情踌躇尴尬。小狗钻进屋子里来,抖了抖⾝上的⽑,杏核眼睛又和她的眼睛对视起来。
“坐一下吧,太冷了。等雨停了再走。”男人温和地说。男人靠近女孩,把她拉到客厅里的布沙发上坐。他碰到她的时候才发现,她⾝上滚烫滚谈的。他吓了一跳,慢慢把她揽过来,拥她在怀里:
“怎么这么烫?在发烧吗?是不是这两天没有好好休息,也没有怎么吃饭?”男人的声音很是心疼。她只是软软地靠在他的⾝上,说:
“我想我得走了。要离开这个小镇了,再这样下去我的意志会被消磨掉,可能我再也不能写下去了,我会失去我所有的。”
“我想也是这样。可是却仍旧不舍得,一想到就会很心疼。”
“别心疼,我会很乖,好好照顾自己,你也要。”女孩吻吻三卓的脸,也不拿照片,失神地就走去门口,她打开门,打算就这样走进雨里。男人忽然冲上去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臂。他把她抱了起来。他没有再说任何话,只是抱起她来向一个房间走去。她在他的怀里发出小动物一样轻微的叫声,可是并没有挣扎。
男人抱着她一直走近一个房间,这是他摄影棚的其中一个布景,里面是一个温馨的睡房的样子:梳妆台,衣柜,彩⾊玻璃的窗帘,还有一张铺着洁白床单的大床。她猜想他没有带她去他的睡房,是因为那是他和那个女人的空间,他不想让她看到。可是这里很冷,阴阴的冷,大约是因为这里从来不住人的关系。他把她放在大床上。她闭上了眼睛,她知道什么事情将要发生,她也害怕,可是她十分肯定地知道,她不能阻止它的发生,这就是,划在她生命里的深楚得印记。
男人把周围几只布光的方形大灯都搬过来,像是一圈花朵一样围住大床。女孩说:
“太亮了。”
“这儿没有被子,我怕你冷,灯多一些会暖和一点。”
女孩点点头,可是她却感到这像一场可怕的大手术,她在灼灼的手术灯下被看得那么清楚。
男人开始和女孩爱做。他吻亲她的全⾝,这个小人儿,是他最疼爱的宝贝,是他最珍惜的艺术品。他的吻那么轻柔,像是一片一片蓬松的羽⽑一样落在她的⾝上。可她浑⾝仍是冰冷,瑟瑟发抖。他抱她再紧一些,——她那么地小,而且还在发烧,他不忍心再对她做什么了。可是他想拥有她,除此之外,他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来逼近她得灵魂。可是他必须靠近她,她美好而繁盛,她是他的。他吻亲女孩的脸颊,让她就把这个当做一场必须的旅行吧,他让她抓紧他…
她开始流血,很多血,但是她没有叫,并且她并没有失去知觉。她还能用炯炯的目光看着男人,她伸出手摸了摸男人痛苦的脸庞。他并没有多么老,肤皮尚且很有弹性,而他还如男孩般明亮的眼睛在和她说话,她摸了摸他的眼窝,很平,没什么皱纹。她想,他还是強盛的,他还有很长的路,很多个机会去逼近他的梦想,这多么好。她最希望如此。
当所谓的平息到来的时候,男人把女孩抱在怀里,摇晃着她。女孩用十分微弱的声音说:
“我想我以后的耳边再也不会有嘲汐的声音了。因为那声音是你的,总在我的耳边,提示我,要找到你。当我走了之后,就不会再听到。”
“我想办法跟你一道走吧。”男人说。
“不必了。我照顾不好你,我自己知道的。我们彼此都太自私了,要把彼此生生地据为己有。但是我们还属于艺术。谁能接受这样的事,我们都只能拥有彼此的一部分。”
她挣扎着起⾝,还在流血,像是被捣烂的花朵。她摇摇晃晃地站在地上:
“我终是知道最后会是这样,但是我却一点也没有想要退缩,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极至的状态,喜欢完全浸入的状态。这样我们都会记得,这样一个曰子,我们曾靠得那么近,——唔,五月就快要过完了吧?”女孩说着,把给他的拍照的钱放在桌子上。
“不,我不要。”男人坚持说。
“要吧,不然我会觉得,这像是交换。”女孩惨然一笑,摇摇摆摆地向门口走去。男人赶上去从⾝后给她披上他的白⾊长衫。他多么心疼,想要再次紧紧抱住她,把她融化进自己的⾝体里。可是他的确是一个矮小者,是一个曾无数次灰心的人,他毫无力气。女孩拿起她的那些相片以及底片,冲出了房门。雨已经停了,虽然天还阴冷。小狗在院子里用小爪子和着泥巴,这里非常静谧,闯入者不应该打搅,不是吗?
她穿过小院,迈出了木头门,男人在后面,像古代暮⾊里忧伤的斜塔。他嵌进了一个过去时态的背景里,终于,从此。
她一出大门就看到女人坐在门外面。女人看见她摇摇摆摆地走出来,心中很清楚。女人慢呑呑地开口:
“你要是执意要留下来也可以,不过你必须…”她没有说完,女孩就摆了摆手,打断了她的话:
“我不会跟你争夺什么,你照顾他照顾了那么多年,他其实早已变得依赖你,他离开你根本不能好好生活,可是他却不知道。嗯,我走了。”女孩从女人的⾝边擦过,她又摇摇摆摆地上路了,她必须回到旅店,然后离开这里。而五月还没有结束,耝暴的夏天刚刚开始。
她在第二天清早离开,离开的时候,她已经完全是一个成年女子的模样。
这一天,女人对三卓说:“我想要个咱们的孩子了。要一个乖巧漂亮的女孩,你会喜欢的。”
“嗯。”三卓失神地点点头。
“那么我们结婚吧。”
事情发生得都是那么快,终于把五月迅速消灭掉了,这一年里最好的季节。
7)七年后,他仍旧和妻子还有女儿生活在这个小镇。他仍旧给人拍照,喜欢发脾气,小女儿有些怕他。可是她有一个相当温顺的妈妈,她总能平息爸爸的怒火。
男人收到了一个包裹。里面有两本书。一本是一个当代著名年轻女作家的长篇小说,《谁杀死了五月》。还有一本令他着实一惊。那是一个摄影集,署的是三卓的名字。里面都是那年他给女孩拍的照片。那么多年过去了,女孩的微笑还是透过纸张,散发了出来,令他止不住地一阵一阵心酸。她终于帮他实现了他的心愿,而在他的照相簿子里,那个女孩是一个模糊的人物,没有人会认得出,那是她了。他把摄影集紧紧抱在怀里,翻开她的小说,开始阅读。他们家的老狗在他的旁边俯⾝下趴了,它最近⾝体越来越不好了。
男人用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来读这本书。这几本是女作家的自述,字字都很情动。令他非常惊讶的是,后半部分有一个叫做小卓的男孩出现了,他是她的儿子——他內心一惊,这是女作家的虚构,还是实真存在的人物呢?他一直都在想,却也想不清楚,由于太疲惫,渐渐地睡着了。
他的小女儿把他吵醒并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她仰脸对他说:
“爸爸,明天是六一儿童节,你带我去游乐园好吗?”
男人喃喃地念了一声,六一,忽然问女儿:
“可是五月就这样结束了吗?”
“明天是六月啦。”女孩好心地提醒他。
小女孩看到有一滴自上面落下来的水,吧嗒一下,砸在那本叫做《谁杀死了五月》的书的封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