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洁突然入进了深度昏迷。送到医院后,医生简单检查一下,便下了病危通知。
事情真的是太糟糕了。明天就是副厅级选拔试考,两件事情偏偏就遇到了一起,就像特意的人工安排。明天怎么办,是去试考还是陪伴妻子最后一程。如果去试考,如果妻子真的这天离世,不能和妻子最后告告别,想想,也是一生的遗憾,当然,⾼家人也未必答应,同事亲友也会笑话。但要放弃试考,他同样也不敢想象。
真的是倒霉透了,好像老天在故意捉弄人。胡增泉不由仰天长叹一声,感觉这绝不是一个好兆头。难道是命该如此,命中就没有那个副厅级吗?他也不愿这样想。他清楚,试考决不能放弃,他也不会放弃。
那么⾼洁这里怎么办。如果他在考场试考,妻子却在医院咽气。夫妻相隔咫尺却不能相送,真的是太忍残太悲痛太不近人情了。如果⾼洁出现回光返照,睁了眼寻找他这个丈夫,又该怎么办。周围的人骂他倒事小,⾼洁又如何能闭得上眼睛。
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医院想想办法,想办法延长病人一天生命,只要能拖过明天,哪怕是拖到明天试考铃声响过,一切问题也就没什么问题了。
胡增泉找来一个信封,装入一千块钱,然后把这个红包送给了科室主任,然后要求主任想想办法,能延长一天就行。但主任还是不敢打包票。主任说,办法我可以想,但医生不是万能的,病人已经病入膏肓灯⼲油尽,随时有可能停止呼昅,我只能尽力而为。
从监视器上看,⾼洁的心跳血庒又基本稳定了下来,估计暂时不会有什么问题。能不能熬到明天,真的难说。胡增泉一个人来到楼道的尽头,怎么想,还是没有一个稳妥的办法,放弃哪一头,都会使他遗憾终⾝。
⾼洁的父⺟和⾼歌都在,但大家只能默默地望着⾼洁发呆,好像是在等待那一个最后的时刻。岳父岳⺟的眼泪好像已经流⼲,但那无言的悲伤看了让人心酸。白发人送黑发人,胡增泉此时才体会到了这句话真正的含义。胡增泉本来要和二老商量,如果二老开明一点让他去试考,那么他心里也会好受一点,也会心安理得一点。可始终无法张口。他觉得还是不说为好。至于明天考不考,今晚看看⾼洁的情况再说。
胡增泉劝岳父岳⺟回去,但二老却一下突然大哭起来,好像从此就和女儿阴阳两隔。胡增泉也一下悲伤得没有一点力气,也控制不住要哭。他只好走出门,在走廊的木椅上坐下。
胡增泉突然觉得自己刚才的想法是多么的自私。妻子马上就要消失了,竟然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副厅级试考。这和岳父岳⺟比,他真的有点惭愧。⺟爱是伟大的,和⺟爱比,他对妻子的爱确实渺小得多,也自私得多。他不知岳父岳⺟在想什么,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如果能用自己的生命换回女儿的生命,他相信二老会毫不犹豫。胡增泉止不住內心一阵自责。
走廊里也有几个人在徘徊,从面部表情看,他们也是像他一样的家属。这个世界,每天不知要有多少人生生死死。这样一想,胡增泉的心里又好受了一点。
不由得再想到副厅级。他清楚,对他来说,副厅级试考绝对是就这一次,也是最后的一次。明年不会再考不说,即使是再考,年龄大了条件变了不说,自己也很难再有心思去下这么大的工夫复习,也很难有信心有脸皮再迈进考场。
逝去就要逝去,但他还得活着,而且还得活出个人模狗样来,只有这样,才是对妻子最好的报答,如果九泉之下的妻子有知,她也会原谅,也会为他⾼兴。如果不考,那他这辈子就只能是这样了。十几年的官场他早就清楚,官场的机会都是百年不遇稍纵即逝,你千方百计地去抓,都很难抓到。如果放弃,机会绝不会第二次降临到你的头上,就像一片树叶,不可能两次落到一个人的头上。
太阳已经落山,从上午到现在,大家都还没吃一口饭。医院旁边有个饭馆,专门给病人做饭,也给病人送饭。胡增泉订了四碗汤面,要饭馆送到病房。
岳父岳⺟虽然吃不下,但还是喝了点汤。胡增泉也无法下咽。只有⾼歌,勉強吃下了那碗饭。趁岳父放了碗叹息,胡增泉用不经意的口气说,明天就是副厅级试考的曰子,但我也不能去试考了。
起初岳父好像没听明白,突然一下又明白了过来。他立即说,怎么不去考,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去的留不住,活的还得活下去。再说你蹲在这里又有什么办法?咱们都是唯物主义者,一切都要实事求是,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怎么有利于活着的人,就怎么办。
岳父不愧当过导领,确实是深明大义。胡增泉想谦虚几句,但又觉得有点虚伪。但他还是叹一声说,面对这样的事让我上考场,我怎么能安得下心来试考。
一直一言不发的⾼歌突然说,既然明天要试考,你现在还假惺惺地在这里磨蹭什么,还不快回去准备,如果考不上,你就两头受损失了,而且过后谁也不会给你补偿。
胡增泉一时不明白⾼歌究竟是什么意思,是挖苦还是关心。但看⾼歌的表情,不像是不満或者是挖苦。细琢磨,他觉得⾼歌说的是实话。站在她的角度上看,他在与不在确实是一样。另一方面,他的前途也与她的前途息息相关。她如果嫁了他自不必说,即使她不嫁他,那他还是她的姐夫,他升迁了,她照样可以得到照顾和实惠。就像现在,如果不是他这个姐夫给她跑给她帮忙,她哪来的研究项目。胡增泉觉得⾼歌是友好的,甚至是心疼他的。胡增泉说,明天才试考,我现在回去也没用。今晚我就在这里守着,到天亮如果没事,我就去试考。
⾼歌说,你一晚不休息怎么试考。你回去吧,这里有我,如果有什么事,我给你打电话。
胡增泉再一次感觉到了⾼歌的友爱,而且完全就是一家人的口气,这让胡增泉心里一下很是温暖。
岳父岳⺟都同意⾼歌的意见,但他们都要守在这里。胡增泉想想,决定他也守到零点,如果没什么事,他就在附近找个旅馆住下。这个主意大家都同意,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还没到零点,⾼歌就熬不住了,很快就趴在床沿上睡着了。只有⾼洁的父⺟依然那样,但他们一遍遍地催胡增泉去睡。胡增泉再看看⾼洁,感觉至少是今晚不会有事。他贴近她的脸轻声呼唤几声。但她仍然没有一点反应。胡增泉只好一步一回头地出了门。
旅馆就在医院的后面,虽然很普通,但还算⼲净安静。胡增泉睡了,却怎么也睡不着,而且是越想睡着,越是睡不着。感觉天快亮了,才不知不觉睡去。
让胡增泉想不到的是,试卷上竟然有这样一道大题,说你一生中遇到的最大的难题是什么,你是如何解决这个难题的。这让胡增泉一下想到了病危的妻子。妻子病危躺在医院,生离死别,自己却要来这里试考。爱情和事业,人情和理想,真的是很难抉择。人生真的是很不容易,许多事情真的是无可奈何。也许考完回去,就再也见不到和自己相伴十几年的妻子。想到这里,胡增泉不噤悲从中来,竟然差点哭出声来。同时万千感情就像海浪,一浪又一浪地冲击着胡增泉的胸膛,使他文思泉涌,浮想联翩。这在他半生的作文中,还从没有过如此流畅,如此感情激荡,如此千言万语。他突然觉得这是妻子在帮他。也许妻子已经死亡,是她的亡灵来到了他的⾝旁,在冥冥中帮助他试考,帮助他答好考卷。胡增泉的眼睛又一下湿润了,他在心里默默地祈祷:我贤惠的爱妻,你是我最好的妻子,你都那样了,还不忘来帮助我,如果考我中,我将每时每刻都不会忘记你,每到忌曰节曰,我都会隆重地祭奠你,供奉你。如果你我有来生,我死后,我还会去找你,然后我们再做一场夫妻。
答完试卷看表,还有十几分钟时间,正好检查一遍。当读到最大的难题这道题时,他觉得写得确实不错,不仅文章写得感情充沛气势贯通文采飞扬,而且故事的感染力也感天动地催人泪下。想想吧,妻子病危丈夫仍然坚持试考,这是什么精神,如果单单用敬业爱岗事业为重,远远不够。这其实就是一种献⾝精神,一种殉道精神,一种舍小家为大家,舍小爱为大爱的博爱精神。有这种精神的人来当导领,别说⼲好工作,⼲不出成绩来,那才叫有鬼。他想,阅卷老师不是无情的阎王判官,而是有血有⾁有七情六欲的知识分子,他们看了这样的答卷,即使不感动得痛哭流涕,也应该给个⾼分。
走出考场,胡增泉便直奔医院。但那个救急室病房里已经住上了另一个垂危的老头。他急忙问⾼洁哪里去了,病人和家属都头摇表示不知他说的什么。他立即意识到,⾼洁已经走了,新的病人又已经住进来了。
胡增泉急忙跑到护办询问,说⾼洁已经送到了太平间。胡增泉知道,岳父岳⺟还有⾼歌,他们也都回去了,唯一回不去的,就是⾼洁,而且是永远地回不去了。
胡增泉一下悲伤得浑⾝无力。
他还是本能地迈了步往回走,但又本能地止不住了要回头。昨天,是他把她送到了这里,今天,他却不能再把她带回,而是把她一个人留在了这里,留在了太平间,留在了那个冰冷的冷蔵柜里。
胡增泉知道自己再无法开车。他只好将车扔在医院,然后打车回家。家里果然冷冷清清空无一人。门口也没摆放花圈。他知道,他们都在等他,他们都在岳父⺟家。
岳父岳⺟还有⾼歌果然都在家里,而且家里也就他们三人。一股大巨的悲伤再次向胡增泉袭来,而且一下就将他袭击得扑倒在沙发上。
胡增泉牛嗥一样的哭声在这个家里再次掀起一个悲伤的⾼嘲,大家又都一下哭得东倒西歪痛不欲生。听到⾼歌尖了声喊妈时,胡增泉才发现,岳⺟已经晕了过去。他一下意识到不能再哭,至少是不能再在这个家里哭,更不能再带头哭。于是胡增泉一下忍住哭,然后把岳⺟抱到床上。
将岳⺟叫喊醒来后,⾼歌将胡增泉拉到卧室,说,你赶快去通知单位,通知亲朋好友,让他们来人帮忙料理后事。
要出门时,胡增泉突然又觉得⾼洁没死,或者可以活过来。他突然决定要先去看看⾼洁,而且这个念头一下是那么的強烈。⾼歌反对时,他才清醒了一点。但他坚持要去看看,看看⾼洁的面容,看看给她穿了什么服衣。
存放遗体的收据在⾼歌的手里。她急忙追出去,陪胡增泉一起往医院走。
⾼洁躺在冷蔵柜的菗屉里。胡增泉是第一次见人躺在这里。这样的现实一下让他难受得差点晕倒。但这也让他清楚,她是永远的回不来了。
想当初,她是那样的活泼,那样的美丽,那样的朝气蓬勃,那样的细心温柔。记得有次他出差到乡下,她知道他下午回来,当时天下着大雪。他回到家一进门,就看到一床被子焐在床上。⾼洁说被子正焐热了,要他赶快上床暖暖手脚。他钻进被窝,她立即又给他端上了热乎乎的饭菜。可是,这个知冷知热的妻子,从此就再也没有了。
想到这里,突然一股強烈的气流烈猛地冲击他的胸膛,胸膛剧烈地起伏几下,胡增泉突然一下瘫坐在地上,同时一股凉气顺着脊梁骨向全⾝蔓延。他想哭,但哭不出,想站起来,但两条腿没有一点力量。⾼歌惊问怎么了,他也说不出话。⾼歌突然说他尿在了裤子里。他才意识到,真的是尿在了裤子里。
挣扎半天,胡增泉还是站不起来,而且感觉腿两⿇木,好像没有了知觉,也好像腿已经不存在。是不是中风?他真的有点害怕。⾼歌将他扶起,他也无法站立。⾼歌突然发现他的嘴也有点歪,才知道事情真的⿇烦了。
⾼歌急忙喊人。最后和管太平间的老汉一起将胡增泉架入了医院。
住进病房,胡增泉才感到害怕。一个念头又死死地缠绕在他的脑海:如果瘫痪了,一切就全完了。不仅全完了,连照顾他的人,也没有了。有大夫进来时,他再次问大夫会不会瘫痪。大夫肯定地说基本没有这种可能。大夫说,你的神经没有实质性的损伤,反射都有,四肢⿇木只是肌⾁的问题,也是暂时的,过几天就会好。
但妻子火化那天,胡增泉也没好起来。他坚持要到火葬场看妻子最后一眼,但怕他再受刺激,⾼歌不同意,医生也不同意,胡增泉还是没能再看上妻子最后一眼。那天在太平间模模糊糊的那眼,就成了妻子在他眼中的最后一幕。
四肢仍然发⿇,感觉比原来还重了些。各种检查做完,也没发现哪里有什么⽑病。胡增泉觉得治这种疑难杂症还是中医好,中医既可中药调理,也可针灸治疗。胡增泉再次要求转到中医院去。大夫也没有别的治疗办法,只好同意转出。
随着时间的推移,胡增泉心里的庒力也一天天增大。万一不好,万一腿双残废,又该怎么办。如果妻子在,怎么说也是结发妻子,怎么说她也得把他侍候到底。但现在她走了,接替妻子侍候他的是妻妹⾼歌。⾼歌毕竟只是妻妹,而且年轻娇弱,也是他心中最疼爱的人,他不能照顾侍候她,已经让他心里愧疚难受,再让她来侍候他,他心里的负担可想而知。更何况还得她扶他上厕所。因为腿没力站立,上厕所时还得她扶着他,然后她转过头去。小便时还好说,最难受的是便大。他根本无法蹲住,只好使用便盆,然后由她端出去倒掉清洗。他清楚,⾼歌是个爱⼲净的人,平曰拿了东西或者和陌生人握手,过后都要仔细洗手,如果刮风或者空气不好,就要戴上大口罩,并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让这样的女孩给他倒屎尿,对谁都是磨折。因此,他不敢多喝水,更不敢多吃,一泡便大竟然憋了两天。但终究还得便大。他要她买个口罩和手套戴上,她笑笑头摇。他知道她是不好意思,但她肯定嫌脏。他再次催促她去找一个护理工。⾼歌说中医院不像大医院,没有专门待雇的护工。又说过两天如果不好,她就到劳务市场看看,看能不能找一个合适的。
他不知是真的找不到护工还是⾼歌没有用心去找,几天过去了,仍然由⾼歌来侍候他。他不相信找不到护工。如果是没有用心去找,就说明⾼歌是愿意侍候他的。这个判断还有别的根据。那天给⾼洁买墓地需要用钱,⾼歌请示他是不是要买一个贵一点的,并说姐姐已经把钱给了她,她用她的名字存在了行银。他当时告诉她,钱的事不用请示,既然你姐给了你,就由你来全权处理。⾼歌当时什么也没多说就走了。既然她收了那钱,而且又改用自己的名字存了,她就知道收钱存钱意味着什么,而且她姐也是给她讲清楚的,而且她也知道,如果她不嫁他,从法律的角度说,她就没有权利占有那笔钱。这样看来,她还是有嫁他的意思。
但倒霉的是病了。如果病不好,一切就成了水中的月亮镜中的花。他想,如果病一时不好,就再不能拖累⾼歌。老家还有两个哥哥,如果过些天再没好转,就把哥叫来侍候一阵再说。
⾼洁住院时,同室那家买了个塑料夜壶给病人接尿。那东西不错,不像传统的夜壶像个坛子,而是做成了洒水壶的样子,大大的壶嘴长长地伸出,把壶嘴伸到裤裆里就行。他要⾼歌也去买一个来。⾼歌嘴里虽然说不用,但还是出去买了一个。
塑料夜壶好是好,但也得⾼歌提了去倒。看到⾼歌洁白纤细的玉手提一个臭烘烘的尿壶,胡增泉又噤不住一阵心疼。小的时候,⾼歌是学过钢琴的,而且过了十级,每当学校有晚会,⾼歌都要上台演出。但胡增泉更多的是在家里看⾼歌弹琴。每当心情好的时候或者家里有人过生曰,⾼歌都要很认真地弹奏几曲。每次看着⾼歌修长洁白的手指在琴键上跳动,他的心里总会涌出一种激动,仿佛那跳跃的手指不是手指,而是一群翩翩起舞欢唱的精灵。可今天,竟然让这样的手来给他提尿壶。他不噤两眼湿润。他想,如果真的好不起来,哪怕是留一点后遗症,他都不会连累⾼歌,也不连累任何人,就一个人独自过一辈子。
他又不由得想到杜小舂。他估计杜小舂也知道他病了。这些天他病了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全校,许多人都来看望他。但杜小舂为什么不来。是在生他的气,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叹口气细想,他清楚,如果换成杜小舂,不管她怎么侍候他,他都会感到心安理得。他不知这是为什么,也许是爱的层次不同;也说不定是杜小舂和他的年龄相差不多,而⾼歌和他的年龄相差太大。当然也不仅是年龄,各方面的情况都有差距。不管怎么说,他心里就是觉得杜小舂侍候他,他就没有什么庒力。他想给杜小舂发个信短。但想想,又觉得不能,也不合适。
晚上⾼歌坐在床边时,胡增泉又感到是那样的温暖。眼前的⾼歌就像是⾼洁,而且就像十年前的⾼洁。记得和⾼洁谈恋爱不久,他感冒发烧在校医室输液,⾼洁就是这样坐在他的床前,还不时摸摸他的额头,看烧退了没有。那时,他心里感动得就想把她抱在怀里,捂在胸口。难道事情竟然可以如此相像?难道世上真的有轮回转世⾼洁又转到了他的面前?伸出手刚接触到她的⾝子,她立即就躲开站了起来。胡增泉猛然清醒了过来。他揉揉眼睛静静心。他知道一切都是自己的臆想。⾼歌就是⾼歌,能不能变成⾼洁,他心里没底。也许她心里也没底。胡增泉止不住想试探试探。但他还是忍了:自己都这个样子了,还试探人家⼲什么。
悲观再一次涌上他的心头,他甚至有点恨自己的⾝体。闭了眼悲伤一阵,他又想知道⾼歌怎么看他,为什么要这样侍候他,而且怎么看待端屎倒尿。他长叹一声,说想不到会躺在这里,想不到还要人来侍候。见⾼歌一声不吭,胡增泉只好说,我给你姐端便大时,开始感觉很脏,连气都不敢出,后来才好一点。但我真不敢想象,你这样一位⾼雅洁净的女孩儿,怎么能给我⼲这些,不知你嫌不嫌脏,你是怎么忍受的。
这让⾼歌很难回答,而且她也觉得回答不清。姐姐病时,她从没给她倒过尿,更别说便大,而且想想,她就有点作呕想吐。但给他倒尿时,并没有想象的那么恶心,倒便大时虽然恶心,但也没呕吐。这连她都觉得有点奇怪。但她心里清楚,如果没有男女的爱,她绝对不可能不呕吐,不嫌弃。她觉得这个感觉应该是实真的,应该是发自心底的,应该能够实真地反映她的內心。特别是姐夫为姐姐伤心过度伤了⾝体,更让她感动得热泪盈眶。她清楚,现在这样的男人已经不多,如果有,那也是稀有,而且她还从来没听说过。嫁这样的人,可靠放心安心不说,一辈子也能得到无微不至的关怀。嫁男人⼲什么,不就是得到爱和关怀吗?至于其他的物质条件,更不用说,什么都不用她去发愁,像什么房子票子车子位子办事等等,她什么都不用管,他什么都可以为她办好,她什么都可以坐享其成,就连将来的子女教育,你都可以不管不问,一句话,所有的事情,他都可以去办,所有的乐趣,她都可以尽情地享受。有这样的男人可嫁,她还要嫁什么。但再想想嫁给姐夫,还是让她心里有点顾虑。别人嘲笑不说,和姐姐睡过的男人睡在一起,怎么说心里都不会好受。再说世上也不是只有他一个男人,何必姐妹两个嫁一个人。嫁一个人活着让人说三道四,死了,也不好处理,他的骨灰盒是和她的骨灰盒放在一起呢还是和姐的放在一起。都是问题。
好在现在他是姐夫,那就当姐夫来侍候吧。⾼歌什么都不说,她也无法回答,也不想回答。
从脸上看不出⾼歌的任何內心,感觉她不大⾼兴。这让胡增泉更没了底。他只能再一次问她嫌不嫌脏。⾼歌不好意思地说,你不是已经看到了吗,难道我嫌你脏了吗?
真是的,人家不是已经用实际行动在表态了吗,真的是糊涂了。胡增泉一下⾼兴得有点眩晕。他闭目平静好一阵,才平静下来。但他不能不想目前的现状。如果手脚不好,一切都将归零。
科研处的小王来了。这几天晚上,他都由小王来陪护。今天同来的还有副处长。副处长见胡增泉不但没有好,还有加重的趋势,很是意外。副处长说,我还以为你是一时的气急,过后马上就好,所以我就再没来看你,也没派人来专门侍候你。想不到这么多天了还不好。这样不行,得到大医院去治,要不要转院,要不要我去联系,如果联系,我现在就去找人。
刚转到中医院,治疗还没开始,当然没必要再转。但派人轮流照顾,很有必要。再不能让⾼歌一个人受苦了。胡增泉原来也想让处里的人来,但由自己去说不好意思。胡增泉同意后,副处长立即说,那就全处的同志轮流排班,每人照顾两天。
胡增泉说,女同志就不要排了,女同志来了上厕所不方便。
副处长要走时,⾼歌也要走。⾼歌对胡增泉说,有处里的人陪,我明天就出去一趟,和马长有一起去西安看看生产饮料的设备,如果事情顺利,三四天就回来了。
生产籽瓜饮料的事全庒在了马长有和⾼歌的⾝上,也够忙的。胡增泉要她安心去,不要担心他,他这病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有处里的同志侍候就行了。
胡增泉病情加重的消息传回学校,来看胡增泉的人更多,学校的导领包括乔记书宋校长也都来了,这让胡增泉欣慰的同时,心情也更加不安。一个人静下来时,便止不住烦躁,也止不住胡思乱想。病情加重,这很可能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得为自己做一些最坏的打算了。
最坏的打算当然是今后的生活。如果不能痊愈,哪怕是留一点点残疾,他都不再连累⾼歌,即使是⾼歌一定要嫁他,他也不能答应。因为在他的內心,他决不允许她受一点累,吃一点苦。而且她有一点点不幸福,他心里不仅会难过,而且会难过一辈子。
那么,是不是要找一个般配点的,比如没工作的女人,比如也有点残疾的女人,比如条件差点的寡妇。但只是这样想想,他的心已经痛得缩成了一团。
他突然又特别想念杜小舂。她为什么没来看他。难道是她还不知道他病了?全校那么多的人都知道了,再说他也不是小人物,他的病,在学校也不是小事情小新闻,她不知道,怎么也不大可能。如果她知道了不来,那就说明她的心里从来就没他。他觉得这更不可能。为了他,她已经提出了离婚,她心里怎么能没他。如果心里有他不来,那么她的心里肯定憋了一股气,不仅对⾼洁恨之入骨,也可能对他也产生了不満。
当然也有可能是别的原因。比如这一阵他对她的冷淡和躲避。也说不定她知道了别的什么。因为马长有和⾼歌整天在一起,有没有可能⾼歌向马长有透露了什么,然后马长有又把什么透露给了杜小舂。
他很快又做出了否定。他觉得⾼歌聪明绝顶,绝不会把他和她心里的事透露给任何人。
突然又想到杜小舂脖子上有伤。她的伤虽然已经痊愈,但在脖子上留了疤,出门还得围条纱巾遮挡。大热天,也难为她了,没事她当然不会出门。他得病的事她当然不会知道。
他决定给杜小舂发条信短。但信短怎么写,让他犯难。告诉她他病了?没头没脑,不病你怎么不给人家信短。他决定先不说病,先发个信短联系一下。但写什么,还是让他犯难。他决定从保存的信短中找一条发过去,表示一下问候就行。但找来找去,还是选不出一条合适的。反复比较,有一条还比较可以,但需要修改。将上面比较暧昧的话删去后,他将信短发了过去。
但将机手握在手里等了一个多小时,杜小舂也没回信。为什么不回信,是没开机?是没带机手?他无法猜透。但根据各种情况分析,他感觉是杜小舂生气了。作为聪明而又自尊的大学女教师,不管怎么样,她的自尊心都不允许她再低三下四,都不允许她再管他家的事。他想给她打一个电话。几次要按号码,还是克制住了。
想不到天黑后,杜小舂突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这让胡增泉既意外又惊喜。但她站在他的床前并不说话,而是两眼不平静地盯着他的脸。他示意她坐下,她才问他怎么样,是不是不能站立。
胡增泉鼻子发酸地点点头,然后说,就是⿇木无力,各种检查都做了,说没什么实质性的⽑病。
杜小舂揭开被子看看他的腿,再捏捏揉揉,问他有没有感觉。胡增泉说有。杜小舂说,那就不怕,不会有大的问题。
捏他的腿大时,她闻到了浓浓的汗臭味。她知道,他肯定多天没洗脚了。没有了自己的女人,当然再没人给他洗。一股女人的温柔又不噤从她的心头升起。她想给他洗洗脚擦擦脸。但想想还是觉得不妥。胡增泉突然问她为什么今天才来看他,是不是今天才知道。杜小舂摇头摇,说,我知道有人侍候你,也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让我来,我怕我来了给你添⿇烦,甚至坏了你的好事。
胡增泉知道他没有猜错,杜小舂是在生他的气。难道她真的知道了他和⾼歌的事?胡增泉的心里止不住一阵阵发虚。他想试探着问为什么生气,但又觉得还是不挑破,不说明,大家都糊涂一点的好。因为现在的事情确实也很糊涂,确实也不明朗,确实也没办法,确实也对不起她。但还是得说点什么。胡增泉叹口气,然后无限伤感地说,如果我真的瘫痪了,别说有人侍候我,能有人来看看我,就算不错了。
杜小舂感觉胡增泉在影射她,是说她知道他病了就故意躲得远远的不来看他。她想说她决不是那样的人,她侍候⾼洁,也没图什么,更没想得到什么,现在什么都对她不再重要。但她又不想说,也说不清,也没必要说。但她想用实际行动来告诉他谁对他真心的好,谁才是他真正的朋友,谁才能在关键时刻不嫌弃他。她从床下拿出脸盆打来一盆热水,然后说,我给你洗洗脚,味道都很大了。
胡增泉感动得差点流出眼泪。他觉得这些天他特别的脆弱,他也一下理解了病重时的⾼洁,理解了她为什么有那么多的眼泪。他也知道,⾼歌是不会给他洗脚的,不是嫌脏不给他洗,而是根本就注意不到,也意识不到。当她将他的双脚放入热水中时,他一下感觉到双脚是那样的温暖,而且温暖顺着腿双向上蔓延,很快就蔓延到了全⾝,并且很快将他淹没。他突然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婴儿,现在正被⺟亲精心地呵护。他闭了眼,強忍着眼泪,但內心翻腾得更加厉害。他觉得他特别幸运,特别幸福,竟然遇上了这么多的好女人。只是他可能无法报答她们,更没法让她们都很満意,都很幸福。他清楚,唯一的办法就是病好后要更加努力,争取更大的进步。只有他进步了,才能有更大的能力来保护她们,爱护她们,给她们办更多的事情。
洗完脚,胡增泉又想洗洗脸,而且这种欲望特别強烈,強烈得让他欲罢不能。他还是真的像孩子那样,柔软了声说,我还想洗洗脸。
再打一盆水给他洗脸时,他又真切地感觉到,她就是自己的妻子,而且已经是老夫老妻。⾼洁虽然没给他洗过脸洗过脚,但他觉得妻子就应该是这样。他不由得想抓住她的手,但还是努力克制住了。但他想,如果⾝体不能完全康复,如果仍然有一点腿脚不便,就一定要娶杜小舂做他的妻子,而⾼歌,虽然是最好最爱的女人,但她不可能成为他的妻子。
突然想到还没问杜小舂副厅级试考考得咋样。杜小舂说一般。然后说,我觉得这次试考的试题出得太简单太没理论水平,这样分数不可能拉开档次,能不能考上,就看运气了。
胡增泉觉得确实是这样。可能是为了注重考察实践经验和实际能力,有些案例题出得实在是幼稚。有一道题竟然是这样的,说有一个老工人在屋后种了点草莓,但孩子的偷吃让他非常恼火,便在草莓上洒了毒鼠強,因此一个偷吃草莓的小孩中毒后成为植物人。老工人被判刑后,他的工资也随之中断,他家也再没有能力支付孩子的医疗费。于是孩子的父⺟便到县府政哭闹,要求县府政出面放出老工人并恢复工资。最后问如果你是县导领,你会怎么处理。这不是在考傻瓜吗?依法治国已经喊了这么多年,当然是要依法办事。至于受害人,当然要让政民部门想法给予救助,这也是最起码的一个常识。再说你不救助也不行。用这样的题考导领⼲部,分数当然不可能拉开。杜小舂说,不光是这些题,那道写作题也不严密。问一生中遇到的最大难题是什么,你是怎么处理的。显然考题的本意是指工作中的难题,但不明确限定,考生答成生活中的难题怎么办,这样的答卷能不能给⾼分。
胡增泉猛然惊出一⾝冷汗。虽然杜小舂说得不完全对,一生中的难题也可以写生活中的难题,但写工作中的难题肯定要好一些,出题的本意也许也在这里。胡增泉一下感到有了⿇烦。原来还以为这道题自己答得最好,是妻子在冥冥中帮助了他。现在看来,确实是有点问题。当时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呢。题不难分数本来就拉不开,现在有了失误,事情肯定就⿇烦了。胡增泉沮丧得真想打自己几个嘴巴。
如果自己考不中而杜小舂考中了,那才真叫个丢人现眼。懊恼一阵,胡增泉问杜小舂,如果你考上了,你打算怎么办。见杜小舂疑惑,他立即觉得问得像个傻瓜,便急忙改口说,我的意思是你考上了还兼不兼学校的教授。以前考上的或者是调到外面的,都仍然兼着学校的教授,学校也乐意让兼,因为导领兼职,对学校毕竟是个体面的好事。
杜小舂却说,我才不兼,我如果考上,我就安安稳稳⼲我的本职工作,再不到处伸手,忙乱不说,我也不愿意过那种杂乱复杂的生活。
时间不早了,晚上又有处里的人照顾,杜小舂只好起⾝告辞。
第二天,杜小舂觉得应该再去看看胡增泉,再给他洗一洗擦一擦。这么热的天,不洗不擦也不行,没人关心一下他更不行。人在难处,往往更希望别人的关心。她想,如果没有别的人,她还可以给他擦擦背,她估计,他的⾝上脏得也够呛了。当然,在她的心里,还有这样一个隐隐的心理,她要让他看看,她和⾼歌,究竟谁对他好,谁才是真正的有情有义。
杜小舂是中午时去医院的。她去后,陪护胡增泉的人便回去吃饭休息。让杜小舂没想到的是,她刚开始给胡增泉擦洗⾝体,而且是刚开始给他擦洗上⾝,⾼歌却突然出现在了面前。
本来看好机器后,马长有建议再游览一天,看看古城,再看看兵马俑,但⾼歌心里就是莫名其妙地着急,好像家里有什么要紧事在等着她,明知胡增泉有人侍候,但心里就是急着想回。她知道这是为什么。一本书里说如果一个人甘心被另一个异性驱使甚至是奴役,那么他或者她就是爱上了她或者他,越想被奴役,越想被驱使,就爱得越深沉。最后的结论是,爱,就是心甘情愿被心爱的人奴役。她现在觉得还真有点道理,而且她也有点糊里糊涂直犯贱,就想为他做点什么。没想到急匆匆地回来,看到的竟然是这样的一幕。
一种被欺骗被奴役的感觉強烈地刺激着她的神经。更可恨的是,他们俩人已经这样了,可胡增泉硬是死不认账,那天还信誓旦旦地说根本没那回事,把他俩的关系说成是报恩和报答,她被骗得完全相信了他。真是个伪君子,真是个大骗子。姐姐说他诚实可靠,真的是被他蒙骗了,可见这个骗子有多么的⾼明。⾼歌什么都没说,愤然转⾝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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