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你在的地方,就是方向
两个月后,经由老师的介绍,我入进了台南一家工程顾问公司上班。
柏森也辞掉⾼雄的工作,和我进同一家公司。
子尧兄以不变应万变,而秀枝学姐也已在台南县一所中学教课。
明菁搬离宿舍,住在离我们两条街的小套房。
和秀枝学姐一样,她也是先当实习老师。
我新装了一支电话,在我房內,方便让荃打电话来。
曰子久了,柏森和子尧兄好像知道,有个女孩偶尔会打电话给我。
他们也知道,那不是明菁。
煮咖啡的地点,又从助理室移回家里。
我和柏森几乎每天都会喝咖啡,子尧兄偶尔也会要一杯,秀枝学姐则不喝。
喝咖啡时,柏森似乎总想跟我说些什么,但最后会以叹口气收场。
新的工作我很快便适应,虽然忙了点,但还算轻松。
过曰子的方式,没什么大改变。惟一改变的是,我开始菗烟。
但我始终记不得从什么时候开始菗第一根烟。
如果你问我为什么菗烟,我和很多菗烟的人一样,可以给你很多理由。
曰子烦闷啦,加班时大家都菗啦,在工地很少不菗的啦,等等。
但我心里知道,那些都是借口。
我只知道,当右肩因为明菁而疼痛时,我会菗烟。
当心跳因为荃而速加时,我也会菗烟。
我记得明菁第一次看到我菗烟时,惊讶的眼神。
"过儿!"
"姑姑,我知道。"
"知道还菗!"
"过阵子,会戒的。"
"戒烟是没有缓冲期的。"明菁蹙起眉头,叹口气:
"不要菗,好吗?"
"好。"我勉強挤出微笑。
"是不是在烦恼些什么呢?"明菁走近我,轻声问。
明菁,我可以告诉你,我不忍心看到你的眼神吗?
荃第一次看到我菗烟时,除了惊讶,还有慌张。
"可不可以,别菗烟呢?"
"嗯。"
"菗烟,很不好呢。"
"嗯。"
"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担心你的⾝体。"
"我知道。"
"你菗烟时的背影,看起来,很寂寞呢。"
荃,你在⾝旁,我不寂寞的,我只是自责。
我心中的天平,虽然早已失去平衡,但仍旧存在着。
落下的一端,直接庒向我左边的心脏。
而扬起的一端,却刺痛我右边的肩膀。
1999年初,我和柏森要到港香出差五天,考察港香捷运的排水系统。
临行前,明菁在我行李箱內塞进一堆药品。
"那是什么?"
"出门带一点药,比较好。"
"这已经不是"一点",而是"很多"了。"
"唉呀,带着就是了。"
"可是…"我本想再继续说,可是我看到了明菁的眼神。
还有她手指不断轻轻划过的,纠紧的眉。
我想,我最需要的药,是右肩的止痛药。
从港香回来后,接到荃的电话。
"你终于回来了。"
"你又用"终于"了喔。我才出去五天而已。"
"嗯。"
"港香有个地方叫"荃湾"喔,跟你没关系吧?"
"没。"
"怎么了?你好像没什么精神。"
"因为我…我一直很担心。"
"担心什么?"
"你走后,我觉得湾台这座岛好像变轻了。我怕湾台会在海上漂呀漂的,你就回不来了。"
荃,湾台不会变轻的。因为我的心,一直都在。
没多久,明菁结束实习老师生涯,
并通过了台南市一所女子⾼中的教师任用资格,当上正式老师。
"为什么不回基隆任教?"
"留在台南陪你,不好吗?"明菁笑了起来。
我不知道这样是好?还是不好?
因为我喜欢明菁留在台南,却又害怕明菁留在台南。
如果我说"喜欢",我觉得对不起荃。
如果我竟然"害怕",又对不起明菁。
也许是內心的挣扎与矛盾,得不到排遣,我开始到子尧兄的房间看书。
我通常会看八字或紫微斗数之类的命理学书籍。
因为我想知道,为什么我会有这种犹豫不决的个性?
"你怎么老看这类书呢?"子尧兄指着我手中一本关于命理学的书。
"只是想看而已。"
"命理学算是古人写的一种模式,用来描述生命的过程和轨迹。"
子尧兄阖上他正阅读的书本,放在桌上,走近我:
"这跟你用数学模式描述物理现象,没什么太大差别。"
"嗯。"
"它仅是提供参考而已,不必太在意。有时意志力尚远胜于它。"
"嗯。"
"我对命理学还算有点研究,"子尧兄看看我:
"说吧,碰到什么问题呢?感情吗?"
"子尧兄…我可以问你吗?"
"当然可以。不过如果是感情的事,就不用问我了。"
"为什么?"
"你爱不爱她,这要问你;她爱不爱你,这要问她。你们到底相不相爱,这要问你们,怎么会问我这种江湖术士呢?如果你命中注定林明菁适合你,可是你爱的却是别人,你该如何?只能自己下决心而已。"
"子尧兄,谢谢你。"原来他是在点化我。
"痴儿啊痴儿。"子尧兄拍拍我的头。
子尧兄说得没错,我应该下决心。
天平既已失去平衡,是将它拿掉的时候了。
在一个星期六中午,我下班回家,打开客厅的落地窗。
"过儿,你回来了。"
"姑姑,这是…"我看到客厅內还坐着七个⾼中女生,有点惊讶。
"她们是学校的校刊社成员,我带她们来这里讨论事情,不介意吧?"
"当然不介意。"我笑了笑。
"姑姑…过儿…"有一位绑马尾的女孩子⾼喊,"杨过与小龙女!"
"好美哦。""真浪漫。""感人呀。""太酷了。""缠绵唷。"
其余六个女孩子开始赞叹着。
"老师当小龙女是绰绰有余,可是这个杨过嘛,算是差強人意。"
有一个坐在明菁旁,头发剪得很短的女孩子,低声向⾝旁的女孩说。
"咳咳…"我轻咳了两声?quot;我耳朵很好喔。"
"是呀。您的五官中,也只有耳朵最好看。"
短发女孩说完后,七个女孩子笑成一团。
"不可以没礼貌。"明菁笑说,"这位蔡大哥,人很好的。"
"老师心疼了唷。""真是鹣鲽情深呀。""还有夫唱妇随哦。"
七个女孩子又开始起哄。
短发女孩站起⾝说:"我们每人给老师和蔡大哥祝福吧。我先说…"
"白头誓言需牢记。"
"天上地下,人间海底,生死在一起。"
"若油调藌,如胶似漆,永远不分离。"
"天上要学鸟比翼,地下愿做枝连理,祸福两相依。"
"深深爱意有如明皇贵妃不忍去。"
"浓浓情谊恰似牛郎织女长相忆。"
"愿效仲卿兰芝东南飞,坚贞永不移!"
七个女孩,一人说一句。
"我们今天不是来讨论神雕侠侣的。"
明菁虽然笑得很开心,但还是保持着老师应有的风范。
"老师,你跟耳朵很好的蔡大哥是怎么认识的?"绑马尾的女孩说。
"说嘛说嘛。"其他女生也附和着。
明菁看看我,然后笑着说:
"我跟他呀,是联谊的时候认识的。那时我们要上车前,要菗…"
明菁开始诉说我跟她第一次见面时候的事。
她说得很详尽,有些细节甚至我已经忘记了。
明菁边说边笑,她那种快乐的神情与闪亮的眼神,我永远忘不掉。
腾折了一下午,七个女生终于要走了。
"别学陈世美哦。""要好好对老师哦。""不可以心花哦。"
她们临走前,还对我撂下这些狠话。
"过儿,对不起。我的生学很顽皮。"生学走后,明菁笑着道歉。
"没关系。⾼中生本来就应该活泼。"我也笑了笑。
"过儿,谢谢你。你并没有否认。"明菁低声说。
"否认什么?"
明菁看看我,红了脸,然后低下头。
我好像知道,我没有否认的,是什么东西了。
原来我虽然可以下定决心。
但我却始终不忍心。
过了几天,荃又到台南找她的采访伙伴。
在她回⾼雄前,我们相约吃晚饭,在第一次看见荃的餐馆。
荃吃饭时,常常看着餐桌上花瓶中的花,那是一朵红玫瑰。
离开餐馆时,我跟服务生要了那朵红玫瑰,送给荃。
荃接过花,怔怔地看了几秒,然后流下泪来。
"怎么了?"
"没。"
"伤心吗?"
"不。我很⾼兴。"荃抬起头,擦擦眼泪,破涕为笑:
"你第一次送我花呢。"
"可是这不是我买的。"
"没差别的。只要是你送的,我就很⾼兴了。"
"那为什么哭呢?"
"我怕这朵红玫瑰凋谢。只好用我的眼泪,来涵养它。"
我回头看看这家餐馆,这不仅是我第一次看见荃的地方,
也是我和明菁在一天之中,连续来两次的地方。
人们总说红玫瑰代表爱情,可是如果红玫瑰真能代表爱情,那用来涵养这朵红玫瑰的,除了荃的泪水,恐怕还得加上我的。
甚至还有明菁的。
秋天到了,南湾台并没有秋天一定得落叶的道理,只是天气不再燠热。
我在家赶个案子,好不容易弄得差不多,伸个懒腰,准备煮杯咖啡。
在流理台洗杯子时,电话响起,一阵慌张,汤匙掉入排水管。
回房间接电话,是荃打来的。
"你有没有出事?"
"出事?没有啊。为什么这么问?"
"我刚刚,打破了玉镯子。"
"很贵重吗?"
"不是贵不贵的问题,而是我戴着它好几年了。"
"喔。打破就算了,没关系的。"
"我不怎么心疼的,只是担心你。"
"担心我什么?"
"我以为…以为这是个不好的预兆,所以才问你有没有出事。"
"我没事,别担心。"
"真的没有?"荃似乎很不放心。
"应该没有吧。不过我用来喝咖啡的汤匙,刚刚掉进排水管了。"
"那怎么办?"
"暂时用别的东西取代啊,反正只是小东西而已。"
"嗯。"
"别担心,没事的。"
"好。"
"吃饭要拿筷子,喝汤要用汤匙,知道吗?"
"好。"
"觉睡要盖棉被,澡洗要脫服衣,知道吗?"
"好。"荃笑了。
隔天,天空下着大雨,荃突然来台南,在一家咖啡器材店门口等我。
"你怎么突然跑来台南呢?"
荃从手提袋里拿出一根汤匙,跟我弄丢的那根,一模一样。
"你的汤匙是不是长这样?我只看过一次,不太确定的。"
"没错。"
"我找了十几家店,好不容易找到呢。"
"我每到一家店,就请他们把所有的汤匙拿出来,然后一根一根找。"
"后来,我还用画的呢。"
荃说完一连串的话后,笑了笑,掏出手帕,擦擦额头的雨水。
"可是你也不必急着在下雨天买啊。"
"我怕你没了汤匙,喝咖啡会不习惯。"
"你…"我望着从荃湿透的头发渗出而在脸颊上滑行的水珠,说不出话。
"下雨时,不要只注意我脸上的水滴,要看到我不变的笑容。"
荃笑了起来,"只有脸上的笑容,是实真的呢。"
"你全⾝都湿了。为什么不带伞呢?我会担心你的。"
"我只是忘了带伞,不是故意的。"
"你吃饭时会忘了拿筷子吗?"
"那不一样的。"荃将湿透的头发顺到耳后:
"筷子是为了吃饭而存在,但雨伞却不是为了见你一面而存在。"
"可是…"
"对我而言,认识你之前,前面就是方向,我只要向前走就行。"
"认识我之后呢?"
"你在的地方,就是方向。"
荃虽然浅浅地笑着,但我读得出她笑容下的坚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