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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卷 韩晋公人奁两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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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人非昔日人,笛声空怨赵王轮;

  红残钿碎花楼下,金谷千年更不

  话说晋朝石崇字季轮,青州人氏,小名齐奴,官拜卫尉之职,极有诗才,与文人才子齐名,富可敌国。尝与贵戚王恺斗富,王恺事事不如。石崇有个园亭在河之金谷,就取名为金谷园,其富丽奢华,世无与比。石崇曾为趾采访使,以珍珠十斛聘得美妾一人,名为绿珠。那绿珠姓梁,是白州博白县人。绿珠生于双角山下。白州风俗,以珠为上宝,生女为珠娘,生男为珠儿,因此取名为绿珠。绿珠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石崇取得来家,宠爱无比。绿珠善于吹笛,又善舞明君之曲。石崇遂自作一篇《明君曲》,又作一篇《懊恼曲》,以赠绿珠。石崇美妾共有千余人,都不及绿珠之妙。石崇在金谷园宴客,穷极水陆之珍;每每宴客,必命绿珠出来歌舞数曲,见者都忘失魂魄,因此绿珠之美名闻天下。那时晋帝之弟赵王轮专权,有个孙秀将军在赵王轮门下,是个贪财好之徒,酷似三国之时吕布一般心;他见石崇有此美妾,又见石崇有敌国之富,两项儿心如火热。俗语道:

  “孙飞虎好,柳盗跖贪财。”这贼牛两般儿都爱。那孙秀遂起贪图之心,遣数个心腹使者到石崇处索取绿珠为妾。那时石崇正在金谷园登凉台、临清水,与群妾饮宴,吹弹歌舞,极尽人间之乐,忽见孙秀差人来要索取美人,石崇遂出姬妾数百人,任凭使者拣择。那些姬妾都披着罗-之衣,兰麝错,异香袭人。使者看了一遍道:“君侯美人,个个佳丽,但我奉孙将军之命,专要绿珠美人一名,其余一概不要;不知那一位是绿珠。”石崇大怒道:“绿珠是吾所宠爱之人,断不可得,其余便当奉送。”使者道:“单单只要绿珠一名。君侯博通今古,深知时务,愿加三思。”石崇只是不肯,数个使者出而又返,说了又说道:“与他绿珠吧,休得固执,以生余事。”石崇坚执再三不肯。使者回去对孙秀说了。孙秀然大怒,遂劝赵王轮杀石崇。孙秀领兵前来围了石崇第宅。石崇对绿珠道:“我今为尔死矣,奈何!”绿珠涕泣答道:“妾当效死于君侯之前,以明我之心也。”石崇止住绿珠,绿珠不听,遂从高楼上颠倒坠将下来,花容粉碎而死。孙秀见绿珠坠楼而死,甚是恨恨,遂把石崇斩于东市,夷其家族,掳其财宝姬妾。谁知石崇死后十,赵王轮作反事败,左卫将军赵泉斩孙秀于中书省,军士赵骏将孙秀的心剖而食之,亦掳其财宝姬妾。人人知是屈杀绿珠之报,无不快畅,因名其楼曰“绿珠楼”在步广里。所以后人有诗道:

  绿珠衔泪舞,孙秀强相邀。

  这是一个夺美人的故事了。还有一个出在唐朝武后之时,姓乔名知之,官拜补阙之职。有个宠婢名为窈娘,姿极美,也于歌舞。乔知之自小教窈娘读书,遂善于诗赋。乔知之爱如掌上之珠。那乔知之不识时务,也将来宴客歌舞,自此窈娘之名与绿珠一样。那时武承嗣权势如天之大,一宴饮百官,乔知之也在酒席之上。武承嗣取出金银珠钏锦绣,就在席上付与乔知之聘取窈娘。乔知之惊得目瞪口呆,却又不敢违拗,只得应允。武承嗣就着随从人等将聘礼送与乔家,登时抢出窈娘,簇拥了上轿如飞而去。乔知之好生割舍不得,遂作《绿珠篇》以叙其怨,词道:

  石家金谷重新声,明珠十斛买娉婷。

  此不怜无复比,此时可爱得人情。

  君家闺阁未曾难,常持歌舞使人看。

  富贵雄豪非分理,骄矜劳力横相干。

  辞君去君终不忍,徒劳掩面伤红粉。

  百年离别在高楼,一旦红颜为君尽。

  乔知之做完此词,悄悄走到武承嗣门首,哀哀恳告门上一个内官,将此词传与窈娘。窈娘见了此词,大哭一场,将身投入井中而死。武承嗣大怒,叫人从井中捞起尸首,衣袖中搜出此词,登时把这个内官打死,吩咐刑官将乔知之罗织其罪,置之死地。谁知天理昭昭,后来武承嗣谋反,合门诛夷,都是一报还一报之事。看官,你道石崇、乔知之二人没些要紧,把美妾出来献酒,惹得人起贪图之念,连性命也都送在他手里,所以道:

  慢藏诲盗,冶容诲滢。

  有美姬妾的不可不以此为戒。但是那个夺人姬妾的何苦作此恶孽,害人性命,连自己也不得其死。如今听小子说一个人奁两赠的故事,传与后世做个风话柄。

  话说唐朝藩镇之权,极是利害,各人割据地方,兵地广,那跋扈的藩镇,目中竟不知有朝廷法度,以此终为唐朝之患。那时共分天下为十道:关内、河南、河东、河北、山南、陇右、淮南、江南、剑南、岭南。内中单表一位藩镇姓韩名-,封为晋公,统领淮南、江南二道共十五州地方。这韩-相貌威严,堂堂一表,气宇宙,力敌万夫。那时正是安禄山、史思明作,各处藩镇聚兵保守地方,韩-积草屯粮,广招勇士,遂聚了十余万兵,奇材剑客之士不计其数。

  韩-见自己兵粮足,又见四处干戈竞起,朝廷俱无可奈何,他便怀着不良之心,思量独霸一方,又恐人心不服,严刑重罚,少有逆着他意见的,便砍头以示其威,因此人人俱怕。他自己住于润州,凡十五州,各造帅府一所,极其雄壮,不时巡历。所到之处,神鬼俱惊,威势同于王者。各官员人等唯恐得罪,奉承不暇。

  不说韩-强悍,怀不臣之心。且说一个客商叫做李顺,贩卖丝绵缎绢来到润州,泊船在京口堰下。夜间一阵大风把船缆吹断,如一片小叶相似。李顺天明起来一看,只叫得苦。但见:

  波涛汹涌,水面汪洋。汹涌波涛,显出千寻雪;汪洋水面,堆成万仞洪涛。骨都都无岸无边,白茫茫地。蛟龙引缆,鬼怪扳船。时时跌入水晶宫,刻刻误陷夜叉窟。

  话说李顺这只船被大风吹了几千万里,只待要翻将转来,李顺惊得魂不附体。幸而飘到一个山岛边,李顺合船中人叫声惭愧,且把船来系了。随步上山一观,路都是荆棘,仔细寻觅,却有一条鸟径可以行走。李顺寻步上山,行够五六里,忽然见一个人戴一顶乌巾,身上穿着古服,不是时世装束,相貌甚是奇古,也与常人不同,见了李顺便叫道:“李顺,你来也!”李顺见这人叫出姓名,知是仙人,即忙下拜。那个人道:“有事相烦,不必下拜。”就领了李顺走到山顶之上。在山顶上有一座宫阙,琼楼玉宇,宛如神仙府。这人领了李顺进了数重殿门,来到殿下,李顺望上遥拜,只听得帘中有人说道:“寄金陵韩公一书,无讶相劳也。”说罢,便有两个童子从帘中传出一封书来付与李顺,李顺接了这封书,放在袖内,拜而受之。那个人遂领李顺离了重重殿门,送到船边。李顺道:“这是何山?韩公倘然盘问是何人寄书,教我怎生抵对?”那人说道:“这是东海广桑山,鲁国宣父孔仲尼得道为真官,管理此山,韩公即子路转世也。他今转世,昧了前身,气强悍,专权自是,今怀为臣不忠之心。孔子恐其受了刑网,坏了儒门教训,所以寄封书与他,教他了悟前因,改过自新之意。”说罢,李顺还到船中。那个人又吩咐道:

  “你今安坐舟中,切勿惊恐,不得顾视船外,便到昨泊舟之处;如违吾言,必有倾复之患。”说罢,登山而去。舟中人都依其所言,不敢外顾。只听得刮天风之声,船行如飞;顷刻之间,仍旧在京口堰下,不知所行几千万里矣。李顺不敢违拗圣意,持了此书,竟到帅府献纳,却不敢说出子路转世并那为臣不忠之意,只说遇着海中神仙,琼楼玉宇,重重宫殿,帘中一位仙官叫两个童子取出一封书来奉寄之意。韩-生倔强,似信不信的拆开书来一看,共有古文九字,都是蝌蚪之文。韩-仔细看了,一字也说不出,遂叫左右文武百官细细辩认,也都看不出。韩-大怒,要把李顺拘狱中,问他以妖妄之罪。一壁厢遍访能识古文篆字之人数个来辨视,也都不识是何等之字。忽然有一老父走进帅府,其须眉皓白,衣冠古怪,自居于客位,高声说道:“老夫惯识古文篆字,何不问我?”左右虞候走来禀了韩公,韩公走到客厅来见这个老父,见老父须眉衣服俱有古怪之意,甚是敬重,遂把这封书与老父辨视。老父视了大惊大叫,就把此书捧在顶上,向空再拜,贺韩公道:“此宣父孔仲尼之书,乃夏禹蝌蚪文也。”韩公道:

  “是何等九字?”老父道:“这九字是:告韩-,谨臣节,勿妄动!”韩公惊异,礼敬这个老父。老父辞别出门,韩公送出府门,忽然不见了这位老父。韩公大惊,方知果是异人。走进帅府,惨然不乐,静坐良久,了然见前世之事,觉得从广桑山而来,亲受孔子之教一般,遂把那跋扈不臣之心尽数消除,竟改做了一片忠心,连那刑罚也都轻了。有诗为证:

  广桑山上仲由身,一到人间几失真。

  宣父书来勤诫敕,了知前世作忠臣!

  话说韩公从此悟了前世之因,依从孔子之教,再不敢蒙一毫儿不臣之念,小心谨慎,一味尊奉朝廷法度,四时贡献不绝。不意李怀光谋反,攻入长安,德宗皇帝出奔。韩-见皇帝出奔,恐皇帝有迁都之意,遂聚兵修理石头城,以待皇帝临幸。有怪韩-的,一连奏上数本,说“韩-闻銮舆在外,聚兵修理石头城,意在谋为不轨”德宗皇帝疑心,以问宰相李泌。李泌道:“韩-公忠清俭,近著闻,自车驾在外,贡献不绝。且镇抚江东十五州,盗贼不起,-之力也。所以修理石头城者,-见中原板,谓陛下将有临幸之意,此乃人臣忠笃之虑。韩-刚,不附权贵,以故人多谤毁,愿陛下察之!”德宗道:“外议汹汹,章奏如麻,卿岂不知乎?”李泌道:“臣固知之。韩-之子韩皋为考功员外郎,今不敢归省其亲,正以谤议沸腾故也。”德宗道:“其子尚惧,卿奈何保他?”

  李泌道:“混之用心,臣知之至,愿上章明其无他。”李泌次遂上章请以百口保韩。德宗道:“卿虽与韩-相好,岂得不自爱其身?”李泌道:“臣之上章,以为朝廷,非为身也。”

  德宗道:“如何为朝廷?”李泌道:“今天下旱蝗,关中之米一斗千钱,江东丰,愿陛下早下臣之章奏,以解朝廷之惑。面谕韩皋使之归省,令-感激,速运粮储,岂非为朝廷乎?”德宗方才悟道:“朕深喻之矣。”就下李泌章奏,令韩皋谒告归省,面赐韩皋绯衣。韩皋回到润州,说朝廷许多恩德,韩-父子涕感泣,北向再拜,即自到水滨,亲自负米一斛。众兵士见了,无不踊跃向前,争先负米。韩-限儿子五即要起身,亲自送米到京。韩皋别母,啼声闻于外。韩-大怒,把儿子挞了一顿,登时勒起身,遂发米百万斛达于京师。德宗大悦,对太子道:“吾父子今得生矣。”自此之后,各藩镇都来贡米,京师之人方无饥饿之患,皆李泌之策、韩-之力也。有诗为证:

  邺侯李泌效贤良,藩镇诸司进米粮。

  韩-输忠亲自负,京师方得免。

  不道韩-一心在于朝廷,且说韩-部下一个官,姓戎名昱,为浙西刺史。这戎昱有潘安之貌、子建之才,下笔惊人,千言立就,自恃有才,生极是傲睨,看人不在眼里。但那时是离之世,重武不重文,若是有数百斤力气,开得好弓,得好箭,舞得好刀,打得好拳,手段高强,腿脚撇,不要说十八般武艺件件精通,就是晓得一两件的,负了这些本事,不愁贫穷,随你不济事,少不得也摸顶纱帽在头上戴戴。

  或做将官、虞候,或做都尉、押衙等官,弯弓箭,戎装披挂,马前喝道,前呼后佣,好不威风气势,耀武扬威,何消晓得“天地玄黄”四字。那戎昱自负才华,到这时节重武之时,却不道是大市里卖平天冠兼挑虎刺,这一种生意,谁人来买?眼见得别人不作兴你了,你自负才华,却去吓谁?就是写得千百篇诗出,却上不得阵,杀不得战,退不得虏,不得贼,要他何用?戎昱负了这个诗袋子没处发卖,却被一个者收得。这者是谁?姓金名凤,年方一十九岁,容貌无双,善于歌舞,体幽娴,再不喜那喧哗之事,一心只爱的是那诗赋二字。他见了戎昱这个诗袋子,好生欢喜。戎昱正没处发卖,见金凤喜欢他这个诗袋子,便把这袋子抖将开来,就像个开杂货店的,件件搬出。两个甚是相得,你贪我爱,再不相舍;从此金凤更不接客。正是: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自此戎昱政事之暇,游于西湖之上,每每与金凤盘桓行乐。怎知暗中却恼犯了一个人,这个人是韩公门下一个虞候,姓牛名原,是个歪斜不正之人,极其贪财,见了孔方兄,便和身倒在上面,不论亲情朋友,都要此物相送,方才成个相知;若无此物,他便要在韩公面前添言送语,搬嘴舌。因此,人人怕他孤假虎威,凡是将官人等无不恭敬。那牛原日常里被人奉承惯了,连自己也忘了是个帅府门下虞候,只当是个节度使一般。韩公恰好差牛原来于浙西,催军器衣甲于帅府纳,这却不是个美差了?指望这一来做个大大的财主回去,连那纱帽里、将军盔里、箭袋里、裹肚里、靴桶里都要盛了银子。不期撞着这个诗袋子的戎昱是个书呆子,别人都奉承虞候不迭,独有戎昱恃着这个不值钱的诗袋子,全然不睬那牛虞侯。牛虞侯大怒道:“俺在帅府做了数十年虞侯,谁人敢不奉承俺?这个傻鸟恁般轻薄,见俺大落落地,并无恭敬之心,甚是可恶。俺帅府门下文武两班,多少大似他的,见俺这般威势,深恭大揖,只是低着头儿。你是何等样的官儿?辄敢大胆无礼如此!明起身之时,若送得俺的礼厚便罢,若送得薄时,一并治罪。”过了数,虞侯催了衣甲军器起身,戎昱摆酒饯行,果然送的礼合着《孟子》上一句道“薄乎云尔”那虞侯见了十不一,大怒道:“这傻鸟果然可恶,帅府门前有俺的坐位,却没有这傻鸟的坐位。俺怕他飞上天去不成!明来帅府参谒之时,少不得受俺一场臭骂,报此一箭之仇。”又暗暗道:“骂他一场事小,不如寻他一件过犯,在韩爷面前说他一场是非,把他那顶乌纱帽赶去了,岂不爽快?”正是:

  明容易躲,暗箭最难防。

  牛原一边收拾起身,一边探访戎昱过犯,遂访得戎昱与金凤相好之事,便道:“只这一件事,足报仇了。只说他在浙西不理政事,专一在湖上与者饮酒作乐,再添上些言语邀恼韩爷,管情报了此仇。”遂恨恨而去。

  到了润州,参见了韩公,付了军器衣甲。那时韩公不问他别事,牛原虽然怀恨在心,不好无故而说,只得放在心里。渐渐过了数月,将近韩公生日之期,你道那时节度使之尊,如同帝王一般,况且适当春日繁华之景,更自不同,有白乐天“何处深好”诗为证:

  何处深好?深藩镇家。

  通犀排带,瑞鹤勘袍花;

  飞絮冲球马,垂杨拂车。

  戎装拜设,左握宝刀斜!

  那十五州各官,那一个不预先办下祝寿之礼,思量来帅府庆寿,都打点得非常华丽,还有的写下寿文寿诗寿意,写于锦屏之上。有那做不出诗文的官儿,都请文人才子替做。戎昱也随列办了些祝寿之礼,自己做了一篇极得意出格的寿文,将来写在锦屏之上。戎昱因浙西官少,事忙不去,着几个随从人役赍了齐整庆寿礼物到帅府庆寿,一壁厢正打发人役起身,尚未到于润州。

  且说韩公见自己寿诞将近,各路上部下官,纷纷都来庆寿,旧例都有酒筵,左文右武,教坊司女歌舞作乐。那年韩公正是五十之岁,又与他年不同,要分外整齐。因问虞侯牛原道:“你到浙西,可曾知有出色女么?”这一句可可的中了牛原之心,随口答道:“有一女金凤,颜色超群,最善歌舞。今戎使君与他相好,终在西湖上饮酒盘桓,因此连公务都怠慢了,所以前军器衣甲比往常迟到了数。”韩公也不把这话放在心上,只说道:“浙西既有这一名好女,可即着人去取来承应歌舞。”说罢,便吩咐数个军健到浙西取女金凤承应。那牛原好生欢喜道:“这傻鸟轻薄得俺好,今番着了俺的手,且先拆散了他这对夫再下毒手,也使他知轻薄的报应。”这是:

  只因孔方少,遂起报仇心。

  不说牛原心欢喜,且说戎昱的使人到于润州帅府,投递公文,献了祝寿礼物并锦屏。那韩公看了戎昱的寿文,果然出格超群,与他人做那称功颂德八寸三分头巾的套子说话大是不同,暗暗称赞道:“我一向闻知戎昱是个才子,今这寿文真正出色。少年生,与金凤相好又何妨乎!待金凤来时,看这女是怎么样一个人品,与戎昱怎生相得?”不说韩公暗暗称赞戎昱,且说那数个军健领了韩爷之命,火速到于浙西地方。那时正值戎昱在西湖上与金凤饮酒。霎时间,帅府军健抢到面前,取出帅府批文道:“取女金凤一名承应。”

  戎昱看了,吓得面色如土,道:“今一去,真所云‘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也。”两人相对而泣,却无计留连。戎昱道:“我有一计在此。我闻得韩公是英雄慷慨之人,不是贪财好之辈。他原是子路转世,昔‘子见南子,子路不说’,他今怎便忘失了前世刚肠烈!我闻诗可感人,我今做一首诗与你,你到帅府首唱此词,韩公英雄气魄,必然感动。倘或问你,你便乘机哀告,或放你回来相聚,亦未可知也。”遂在亭子上取过笔墨,写了一首诗付与金凤,却被军健催促起身,不容停留。金凤只得痛哭拜别而去。戎昱直待望不见了轿子,方才收拾回衙,好生凄惨。正是:

  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

  不说金凤上路,且说韩公寿有一件跷蹊作怪的事。话说庐山有个道士茅安道,是个稀奇古怪之人,修道于庐山之下,学得奇异变化飞腾之术,有二子走到庐山拜茅安道为师,要学件法术。茅安道遂授二子以隐形之方。那二子学了多时,演习已,自谓得了奥妙,辞别了师父,要下庐山而去。茅安道对二子道:“汝法术尚未精通,不可下山去见有权位势利之人,恐有疏失,为害不浅。”二子不听师父之言,坚辞下山。

  二子下了庐山,一路上商量道:“我们法术已成,藏在身上,有何用处,正该去见权位势利之人。今韩晋公招来奇才剑客之士,我们去见他,显个手段与他,让他也知我们道家有如此玄妙之事,替师父增些光彩。他若不尊敬我们,我二人蒿恼他一场,然后隐形而去,他奈何我们不得,且教他吃我们一惊。”说罢,竟投帅府而来。那正值韩公生日,文武百官蝇趋蚁附的,都站在帅府门首伺候拜寿,未敢轻进。这二子走到帅府门首,突然要走进去。左右军卒见这二子狂不狂、痴不痴,遂挡住在门首。二子不顾,奋臂直入,见了韩公大叫道:“吾乃庐山有道之士,身怀异术,特来求见。韩公你今高坐堂上,竟不下堂尊礼我二人,是何道理?”韩公见这二子言语放肆,疑心是个刺客,不敢下堂接见。二子便登堂大骂。韩公大怒,叫左右虞侯拿下。二子见韩公叫一声“拿”便暗暗念咒作法,要隐身遁形而去。果然法术不,毕竟隐遁不去。

  二子无计可施,当下被虞侯等拿住,一索捆翻,一毫也动弹不得。韩公叫取夹夹将起来,问是何等样人,敢如此大胆放肆。二子疼痛难当,只得招承道:“师父是庐山道士茅安道,惯有飞形变化之木。”韩公最恼的是“妖人”二字,要连他师父一并拿来,杜绝了这些妖人种类,就差帐前将官一员统领兵士一百余名,前往庐山擒拿妖人茅安道,休得疏失。把二子锁了铁索、上了手肘,带去庐山作眼目。韩公一边吩咐,怎知茅安道已在门首了。左右虞侯来禀道:“门首有庐山道士茅安道求见。”韩公大喜道:“我正要发兵去擒拿,他却自来寻死,正好。”说罢,那茅安道已昂然而入。韩公见他是个老父,其须眉如雪之白,颜色如桃花之红,衣冠古朴,像个有道之人,未敢便拿。茅安道开口道:“二子不守教训,试法术,冒渎虎威,致干刑网,深可痛恨。待老夫先以礼责罚弟子,然后请明公加以刑法,未为晚也。”说罢,便讨净水一杯。韩公恐其兴妖作法,不与他净水。茅安道就走到韩公案前,把砚池中水一齐了,向二子一,二子便登时了枷锁变成两个大老鼠在阶前东西跑。茅安道把身子一耸,变成一只大饿老鹰,每一只爪抓了一个老鼠,飞入云中而去,竟不知去向。韩公大惊失,连那些门首拜寿的官员没一个不仰面看着天上,寂无踪迹,真奇事也。大家混了半晌,各官方才进门上堂参见,以次拜寿。拜寿已毕,韩公命大张酒筵,礼待百官。辕门之中,鼓乐喧天,花腔羯鼓,好生整齐。但见:

  瑞霭缤纷,香烟缭绕。帅府门重重锦绣,紫微堂处处笙歌。右栅左厢,花一团兮锦一簇;回廊复道,鼓一拍兮乐一通。绣幕高悬,上挂着五彩璎珞;

  朱帘半揭,高控着八宝苏。金炉内焚得馥馥霏霏,玉盏里斟得浮浮煜煜。酒席上排紫绶金章之贵客,丹墀畔齐列弯弧挂甲之将军。八仙庆寿,五老献图,金线织成寿意;王母蟠桃,群仙荐瑞,锦屏映出瑶章。乐作营中,吹的是太平歌、朝天乐,指声名播四海;歌喧庭下,唱的是福东海、寿南山,即今功业焕三台。

  正是:

  华堂今绮筵开,香雾烟浓真盛哉!

  谁发豪言惊座,肯将红粉一时回。

  话说这韩公烹龙炮凤宴饮百官。酒斟数巡,食供四套。

  女乐作,恰好浙西金凤取到。那金凤一腔怨恨,暗暗含着泪眼,来到堂上参拜了韩公,又参拜了两班文武各官。韩公举目一观,果然生的不同,有周美成“佳人”词为证:

  有个佳人,海棠标韵,飞燕轻盈。酒晕红,羞蛾凝绿,一笑生。为伊人恨熏心,更说甚巫山楚云?斗帐香消,纱窗月冷,着意温存。

  话说韩公见了金凤生得标致,自将面前玉杯斟了一杯香醪赐与金凤,命金凤歌以侑酒。那金凤承命,不敢推辞,叩首谢了。只得轻敲檀板,缓揭歌喉,韩公细细听那歌词道:

  好去春风湖上亭,柳条藤蔓系人情。

  黄莺久住浑相恋,别频啼四五声。

  那金凤歌中甚有哀怨之声。歌毕,韩公道:“戎使君与你相好,这首诗是戎使君赠汝耶?”金凤连声道“是”随又禀道:“妾身隶乐籍,志慕从良,蒙戎使君抬举,但以乐籍未除,烟花孽重,不能如愿。今蒙韩爷见召,不敢不来。”金凤禀罢,但见:

  双眉顿蹙山黛,珠泪纷纷落两行。

  文武百官见金凤泪下,都替他捏两把汗,暗暗的道:“今是他寿诞,谁敢在他面前道个‘不’字。这娼恁般大胆,作如此行径,可不是自取其死?”韩公便唤过虞侯牛原来道:

  “戎使君是个才子,留情郡亦不为过。你却在我面前谗言,定是你到浙西去催军器衣甲之时,戎使君怠慢了你,或是送你礼薄,所以妄生事端,几乎成我之过。”便喝左右军健将牛原捆打四十,革了虞侯之职,罚去营中牧马。果是:

  从前作过事,败落一齐来。

  那日常里受牛原气的莫不欢喜。谗口小人又何益乎!真是使心用心,自累自身也。

  不说众人欢喜,且说韩公打了牛原之后,一壁厢叫金凤更衣,革去了乐籍上的名;一壁厢叫后堂管家婆取出一副数万贯的妆奁,并彩缎三百匹,唤一副鼓乐、一只大船、五十名军健,送金凤一名到浙西与戎君成亲缴旨。那军健领了韩爷之命,簇拥了金凤,口口声声称为夫人,搬运妆奁下船,大吹大擂,连来到戎使君任所,笙歌鼎沸,将金凤进衙门拜堂成亲。戎使君喜出非常,感恩不尽,厚厚犒劳了军健,遂亲自同军健到于润州帅府拜谢,二人遂成相知。那时哄动了十五州军民人等,那一个不服韩公宽宏大度有宰相之量。从此人人归心,文武效力,江南半壁平平安安,并不劳一支折箭之功。德宗皇帝嘉其功,遂拜为宰相,封为“晋公”那戎使君诗名亦为德宗所知,擢为显官。有诗为证:

  牛原真是小人,韩公真是君子。

  使君果有诗才,金凤不虚簪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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