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卷　众名姬春风吊柳七

　　北阙休上诗，南山归敝庐。

　　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

　　白发催年老，青岁除。

　　永怀愁不寐，松月下窗虚。

　　这首诗，乃唐朝孟浩然所作。他是襄第一个有名的诗人，寓东京，宰相张说甚重其才，与之厚。一，张说在中书省入直，草应制诗，苦思不就，遣堂吏密请孟浩然到来，商量一联诗句。正尔烹茶细论，忽然唐明皇驾到。孟浩然无处躲避，伏于后。明皇早已瞧见，问张说道：“适才避朕者，何人也？”张说奏道：“此襄诗人孟浩然，臣之故友。

　　偶然来此，因布衣，不敢唐突圣驾。”明皇道：“朕亦素闻此人之名，愿一见之。”孟浩然只得出来，拜伏于地，口称死罪。

　　明皇道：“闻卿善诗，可将生平得意一首，诵与朕听。”孟浩然就诵了《北阙休上诗》这一首。明皇道：“卿非不才之，朕亦未为明主，然卿自不来见朕，朕未尝弃卿也。”当下龙颜不悦，起驾去了。次，张说入朝，见帝谢罪，因力荐浩然之才，可充馆职。明皇道：“前朕闻孟浩然有‘流星澹河汉，疏雨滴梧桐’之句，何其清新！又闻有‘气蒸云梦泽，波撼岳楼’之句，何其雄壮！昨在朕前，偏述枯槁之辞，又且中怀怨望，非用世之器也。宜听归南山，以成其志！”由是终身不用，至今人称为孟山人。后人有诗叹云：

　　新诗一首献当朝，望荣华转寂寥。

　　不是不才明主弃，从来贵命中招。

　　古人中有因一言拜相的，又有一篇赋上遇主的。那孟浩然只为错念了八句诗，失了君王之意，岂非命乎？

　　如今我又说一桩故事，也是个有名才子，只为一言词上，误了功名，终身坎，后来颠到成了风佳话。那人是谁？说起来，是宋神宗时人，姓柳名永，字耆卿。原是建宁府崇安县人氏，因随父亲作宦，落东京。排行第七，人都称为柳七官人。年二十五岁，丰姿洒落，人才出众，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至于诗作赋，尤其本等。还有一件，最其所长，乃是填词。怎么叫做填词？假如李太白有《忆秦娥》、《菩萨蛮》，王维有《郁轮袍》，这都是词名，又谓之“诗馀”唐时名多歌之。至宋时，大晟府乐官博采词名，填腔进御。这个词，比切声调，分配十二律，其某律某调，句长句短，合用平上去入四声字眼，有个一定不移之格。作词者，按格填入，务要字与音协，一些杜撰不得，所以谓之填词。那柳七官人，于音律里面第一精通，将大晟府乐词，加添至二百余调，真个是词家独步。他也自恃其才，没有一个人看得入眼，所以缙绅之门，绝不去走，文字之，也没有人。终只是穿花街，走柳巷，东京多少名，无不敬慕他，以得见为荣。

　　若有不认得柳七者，众人都笑他为下品，不列姊妹之数。所以家传出几句口号，道是：

　　不愿穿绫罗，愿依柳七哥；

　　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

　　不愿千黄金，愿中柳七心；

　　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

　　那柳七官人，真个是朝朝楚馆，夜夜秦楼。内中有三个出名上等的行首，往来尤密。一个唤做陈师师，一个唤叫赵香香，一个唤做徐冬冬。这三个行首，赔着自己钱财，争养柳七官人。怎见得？有《戏题》一词，名《西江月》为证：

　　调笑师师最惯，香香暗地情多，冬冬与我煞脾和，独自窝盘三个。“管”字下边无分“闭”字加点如何？权将“好”字自停那“”字中间着我。

　　这柳七官人，诗词文采，于朝士，因此近侍官员虽闻他恃才高傲，却也多少敬慕他的。那时天下太平，凡一才一艺之士，无不录用。有司荐柳永才名，朝中又有人保奏，除授浙江管下馀杭县宰。这县宰官儿，虽不柳耆卿之意，把做个进身之阶，却也罢了，只是舍不得那三个行首。时值暮，将起程，乃制《西江月》为词，以寓惜别之意：

　　凤额绣帘高卷，兽钚朱户频摇。两竿红上花梢，睡厌厌难觉。如梦狂随飞絮，闲愁浓胜香醪。

　　不成雨暮与云朝，又是韶光过了。

　　三个行首，闻得柳七官人浙江赴任，都来饯别。众至者如云，耆卿口占《如梦令》云：

　　郊外绿陰千里，掩映红裙十队。惜别语方长，车马催人速去。偷泪，偷泪，那得分身应你！

　　柳七官人别了众名姬，携着琴剑书箱，扮作游学秀士，迤逦上路。一路观看风景，行至江州，访问本处名。有人说道：“此处只有谢玉英，才第一。”耆卿问了住处，径来相访。玉英接了，见耆卿人物文雅，便邀入个小小书房。耆卿举目看时，果然摆设得精致。但见：

　　明窗净几，竹榻茶垆。间挂一张名琴，壁上悬一幅古画。香风不散，宝炉中常热沉檀；清风人，花瓶内频添新水。万卷图书供玩览，一枰棋局佐娱。

　　耆卿看他桌上，摆着一册书，题云：“柳七新词”检开看时，都是耆卿平的乐府，蝇头细字，写得齐整。耆卿问道：“此词何处得来？”玉英道：“此乃东京才子柳七官人所作，妾平昔甚爱其词，每听人传诵，辄手录成帙。”耆卿又问道：

　　“天下词人甚多，卿何以独爱此作？”玉英道：“他描情写景，字字真，如《秋思》一篇末云：‘黯相望，断鸿声里，立尽斜。’《秋别》一篇云：‘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等语，人不能道。妾每诵其词，不忍释手，恨不得见其人耳。”耆卿道：“卿要识柳七官人否？只小生就是。”玉英大惊，问其来历。耆卿将馀杭赴任之事，说了一遍，玉英拜倒在地，道：“妾凡胎，不识神仙，望乞恕罪。”置酒款待，殷勤留宿。

　　耆卿深感其意，一连住了三、五，恐怕误了凭限，只得告别。玉英十分眷恋，设下山盟海誓，一心要相随柳七官人，侍奉箕帚。耆卿道：“赴任不便，若果有此心，俟任回，同到长安。”玉英道：“既蒙官人不弃，妾从今为始，即当杜门绝客以待，切勿遗弃，使妾有《白头》之叹。”耆卿索纸，写下一词，名《玉女摇仙佩》。词云：

　　飞琼伴侣，偶别珠宫，未返神仙行缀。取次梳妆，寻常言语，有得几多姝丽？拟把名花比，恐傍人笑我谈何容易。细思算，奇葩卉，惟是深红浅白而已。争如这多情，占得人间千娇百媚。须信画堂绣阁，皓月清风，忍把光陰轻弃。自古及今，佳人才子，少得当年双美。且恁相偎倚，未消得怜我多才多艺。愿兰心蕙，枕前言下，表余深意。

　　为盟誓，今生断不辜鸳被。

　　耆卿词罢，别了玉英上路。

　　不一，来到姑苏地方，看见山明水秀，到个路旁酒楼上，沽饮三杯。忽听得鼓声齐响，临窗而望，乃是一群儿童，掉了小船，在湖上戏水采莲。口中唱着吴歌，云：

　　采莲阿姐斗梳妆，好似红莲搭个白莲争。红莲自道颜色好，白莲自道粉花香。粉花香，粉花香，贪花人一见便来抢。红个也忒贵，白个也弗强。当面下手弗得，和你私下商量。好像荷叶遮身无人见，下头成藕带丝长。

　　柳七官人听罢，取出笔来，也做一支吴歌，题于壁上。歌云：

　　十里荷花九里红，中间一朵白松松。白莲则好摸藕吃，红莲则好结莲蓬。结莲蓬，结莲蓬，莲蓬生得忒玲珑。肚里一团清趣，外头包裹重重。有人吃着滋味，一时劈破难容。只图口甜，那得知我心里苦？开花结子一场空。

　　这首吴歌，传吴下，至今有人唱之。

　　却说柳七官人过了姑苏，来到馀杭县上任，端的为官清正，讼简词稀。听政之暇，便在大涤、天柱、由拳诸山，登临游玩，赋诗饮酒。这馀杭县中，也有几家官，轮番承直，但是讼牒中犯着者名字，便不准行。中有个周月仙，颇有姿，更通文墨。一，在县衙唱曲侑洒，柳县宰见他似有不乐之，问其缘故。月仙低头不语，两泪交流。县宰两三盘间，月仙只得告诉。

　　原来月仙与本地一个黄秀才，情意甚密，月仙一心只要嫁那秀才，奈秀才家贫，不能备办财礼。月仙守那秀才之节，誓不接客。老鸨再三迫，只是不从，因是亲生之女，无可奈何。黄秀才书馆与月仙只隔一条大河，每夜月仙渡船而去，与秀才相聚，至晓又回。同县有个刘二员外，爱月仙丰姿，与会。月仙执意不肯，诗四句道：

　　不学路旁柳，甘同幽谷兰。

　　游蜂若相询，莫作野花看。

　　刘二员外心生一计，嘱付舟人，教他乘月仙夜渡，移至无人之处，强了他，取个执证回话，自有重赏。舟人贪了赏赐，果然乘月仙下船，远远撑去。月仙见不是路，喝他住舡。那舟人那里肯依？直摇到芦花深处，僻静所在，将船泊了，走入船舱，把月仙抱住，着定要云雨。月仙自料难以身，不得已而从之。云收雨散，月仙惆怅，诗一首：

　　自恨身为，遭污不敢言。

　　羞归明月渡，懒上载花船。

　　是夜，月仙仍到黄秀才馆中住宿，却不敢声告诉，至晓回家。其舟人记了这四句诗，回复刘二员外。员外将一锭银子赏了，舟人去了，便差人邀请月仙家中侑酒。酒到半酣，又去调戏月仙，月仙仍旧推阻。刘二员外取出一把扇子来，扇上有诗四句，教月仙诵之。月仙大惊，原来却是舟中所四句，当下顿口无言。刘二员外道：“此处牙锦被，强似芦花明月，小娘子勿再推托。”月仙面羞惭，安身无地，只得从了刘二员外之命。以后刘二员外逐在他家占住，不容黄秀才相处。

　　自古道：“小娘爱俏，鸨儿爱钞。”黄秀才虽然儒雅，怎比得刘二员外有钱有钞？虽然中了鸨儿之意，月仙心下只想着黄秀才，以此闷闷不乐。今番被县宰盘问不过，只得将情诉与。柳耆卿是风首领，听得此语，好生怜悯。当就唤老鸨过来，将钱八十千付作身价，替月仙除了乐籍。一面请黄秀才相见，亲领月仙回去，成其夫妇。黄秀才与周月仙拜谢不尽。正是：

　　风月客怜风月客，有情人遇有情人。

　　柳耆卿在馀杭三年，任还京。想起谢玉英之约，便道再到江州。原来谢玉英初别耆卿，果然杜门绝客。过了一年之后，不见耆卿通问，未免风愁月恨；更兼用之需，无从进益，逐车马填门，回他不；想着五夜夫，未知所言真假，又有闲汉从中撺掇，不免又随风倒舵，依前接客。有个新安大贾孙员外，颇有文雅，与他相处年馀，费过千金。耆卿到玉英家询问，正值孙员外邀玉英同往湖口看船去了。耆卿到不遇，知玉英负约，怏怏不乐，乃取花笺一幅，制词名《击梧桐》。词云：

　　香靥深深，姿姿媚媚，雅格奇容与天。自识伊来便好看承，会得妖娆心素。临岐再约同，定是都把平生相许。又恐恩情易破难成，未免千般恩虑。

　　近重来，空房而已，苦没忉忉言语。便认得听人教当，拟把前言轻负。见说兰台宋玉，多才多艺善词赋。试与问朝朝暮暮，行云何处去？

　　后写：“东京柳永访玉卿不遇漫题。”耆卿写毕，念了一遍，将词笺贴于壁上，拂袖而出。回到东京，屡有人举荐，升为屯田员外郎之职。东京这班名姬，依旧来往。耆卿所支俸钱，及一应求诗求词馈送下来的东西，都在家销化。

　　一，正在徐冬冬家积翠楼戏耍，宰相吕夷简差堂吏传命，直寻将来，说道：“吕相公六十庭辰，家无新歌上寿，特求员外一阕，幸即挥毫，以便演习。蜀锦二端，吴绫四端，聊充润笔之敬，优乞俯纳。”耆卿允了，留堂吏在楼下酒饭，问徐冬冬有好纸否。徐冬冬在箧中，取出两幅芙蓉笺纸放于案上。耆卿磨得墨浓，蘸得笔，拂开一幅笺纸，不打草儿，写下《千秋岁》一阕云：

　　泰阶平了，又见三台耀。烽火静，搀扫。朝堂耆硕辅，樽俎英雄表。福无艾，山河带砺人难老。

　　渭水当年钓，晚应飞熊兆；同一吕，今偏早。乌纱头未白，笑把金樽倒。人争羡，二十四遍中书考。

　　耆卿一笔写完，还剩下芙蓉笺一纸，馀兴未尽，后写《西江月》一调，云：

　　腹内胎生异锦，笔端舌长江。纵教匹绢字难偿，不屑与人称量。我不求人富贵，人须求我文章。

　　风才子占词场，真是白衣卿相。

　　耆卿写毕，放在桌上。

　　恰好陈师师家差个侍儿来请，说道：“有下路新到一个美人，不言姓名，自述特慕员外，不远千里而来，今在寒家奉候，乞即降临。”耆卿忙把诗词装入封套，打发堂吏，动身去了，自己随后往陈师师家来。一见了那美人，吃了一惊。那美人是谁？正是：

　　着意寻不见，有时还自来。

　　那美人正是江州谢玉英。他从湖口看舡回来，见了壁上这只《击梧桐》词，再三讽咏，想着耆卿果是有情之人，不负前约，自觉惭愧。瞒了孙员外，收拾家私，雇了船只，一径到东京来，问柳七官人。闻知他在陈师师家往来极厚，特拜望师师，求其引见耆卿。当时分明是断花再接，缺月重圆，不胜之喜。陈师师问其详细，便留谢玉英同住。玉英怕不稳便，商量割东边院子另住。自到东京，从不见客，只与耆卿相处，如夫妇一般。耆卿若往别家去，也不阻挡，甚有贤达之称。

　　话分两头。再说耆卿匆忙中，将所作寿词封付堂吏，谁知忙中多有错，一时失于点检，两幅词笺都封了去。吕丞相拆开封套，先读了《千秋岁》调，倒也欢喜。又见《西江月》调，少不得也念一遍，念到“纵教匹绢字难偿，不屑与人称量”笑道：“当初裴晋公修福光寺，求文于皇甫-，-每字索绢三匹。此子嫌吾酬仪太薄耳。”又念到“我不求人富贵，人须求我文章”大怒道：“小子轻薄，我何求汝耶？”从此衔恨在心。柳耆卿却是疏散的人，写过词，丢在一边了，那里还放在心上。

　　又过了数，正值翰林员缺，吏部开荐柳永名字。仁宗曾见他增定大晟乐府，亦慕其才，问宰相吕夷简道：“朕用柳永为翰林，卿可识此人否？”吕夷简奏道：“此人虽有词华，然恃才高傲，全不以功名为念。见任屯田员外，夜留连馆，大失官箴。若重用之，恐士习由此而变。”遂把耆卿所作《西江月》词诵了一遍。仁宗皇帝点头。早有知谏院官打听得吕丞相衔恨柳永，得逢其意，连章参劾。仁宗御笔批着四句道：

　　柳永不求富贵，谁将富贵求之？

　　任作白衣卿相，风前月下填词。

　　柳耆卿见罢了官职，大笑道：“当今做官的，都是不识字之辈，怎容得我才子出头？”因改名“柳三变”人都不会其意。柳七官人自解说道：“我少年读书，无所不窥，本求一举成名，与朝家出力。因屡次不第，牢蚤失意，变为词人，以文采自见，使名留后世足矣。何期被荐，顶冠束带，变为官人。然浮沉下僚，终非所好，今奉旨放落，行且逍遥自在，变为仙人。”从此益放旷不检，以为家，将一个手板上写道：

　　“奉圣旨填词柳三变。”到某家，先将此手板送去，这一家便整备酒肴，伺候过宿。次，再要到某家，亦复如此。凡所作小词，落款书名处，亦写“奉圣旨填词”五字，人无有不笑之者。如此数年。

　　一，在赵香香家，偶然昼寝，梦见一黄衣吏从天而下，说道：“奉玉帝敕旨，《霓裳羽衣曲》已旧，易新声，特借重仙笔，即刻便往。”柳七官人醒来，便讨香汤沐浴，对赵香香道：“适蒙上帝见召，我将去矣。各家姊妹可寄一信，不能候之相见也。”言毕，瞑目而坐。香香视之，已死矣。慌忙报知谢玉英，玉英一步一跌的哭将来。陈师师、徐冬冬两个行首，一时都到。又有几家曾往来的，闻知此信，也都来赵家。

　　原来柳七官人，虽做两任官职，毫无家计。谢玉英虽说跟随他终身，到带着一家一火前来，并不费他分毫之事。今送终时节，谢玉英便是他亲一般。这几个行首，便是他亲人一般。当时陈师师为首，敛取众家财帛，制买衣衾棺-，就在赵家殡殓。谢玉英衰-做个主丧，其他三个的行首，都聚在一处，带孝守幕。一面在乐游原上，买一块隙地起坟，择安葬。坟上竖个小碑，照依他手板上写的，增添两字，刻云：“奉圣旨填词柳三变之墓。”出殡之，官僚中也有相识的，前来送葬。只见一片缟素，城家无一人不到，哀声震地。那送葬的官僚，自觉惭愧，掩面而返。

　　不逾两月，谢玉英过哀，得病亦死，附葬于柳墓之旁。亦见玉英贞节，家难得，不在话下。

　　自葬后，每年清明左右，春风骀，诸名姬不约而同，各备祭礼，往柳七官人坟上，挂纸钱拜扫，唤做“吊柳七”又唤做“上风冢”未曾“吊柳七”、“上风冢”者，不敢到乐游原上踏青。后来成了个风俗，直到高宗南渡之后，此风方止。后人有诗题柳墓云：

　　乐游原上如云，尽上风柳七坟。

　　可笑纷纷缙绅辈，怜才不及众红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