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
现在受过新式教育的人,见了无论生朋友,往往喜你我相称。这不是旧来的习惯而是外国语与翻译品的影响。这风气并未十分通行;一般社会还不愿意采纳这种办法--所谓耝人一向你呀我的,却当别论。有一位中等学校校长告诉人,一个旧生学去看他,左一个“你”右一个“你”仿佛用指头点着他鼻子,真有些受不了。在他想,只有长辈该称他“你”只有太太和老朋友配称他“你”够不上这个份儿,也来“你”呀“你”的,倒像对当差老妈子说话一般,岂不可恼!可不是,从前小说里“弟兄相呼,你我相称”也得够上那份儿情才成。而俗语说的“你我不错”“你我还这样那样”也是托的口气,指出彼此的依赖与信任。 同辈你我相称,言下只有你我两个,旁若无人;虽然十目所视,十手所指,视他们的,指他们的,管不着。杨震在你我相对的时候,会想到你我之外的“天知地知”真是一个玄远的托辞,亏他想得出。常人说话称你我,却只是你说给我,我说给你;别人听见也罢,不听见也罢,反正说话的一点儿没有想着他们那些不相⼲的。自然也有时候“取瑟而歌”也有时候“指桑骂槐”但那是话外的话或话里的话,论口气却只对着那一个“你”这么着,一说你看,你我便从一群人里除外,单独地相对着。离群是可怕又可怜的,只要想想大野里的独行,黑夜里的独处就明⽩。你我既甘心离群,彼此便非难解难分不可;否则岂不要吃亏?难解难分就是亲昵;骨⾁是亲昵,结也是个亲昵,所以说只有长辈该称“你”只有太太和老朋友配称“你”你我相称者,你我相亲而已。然而我们对家里当差老妈子也称“你”对街上的洋车夫也称“你”却不是一个味儿。古来以“尔汝”为轻之称;就指的这一类。但轻与亲昵有时候也难分,譬如叫孩子为“狗儿”叫情人为“心肝”明明将人比物,却正是亲昵之至。而长辈称晚辈为“你”也夹杂着这两种味道--那些亲谊疏远的称“你”有时候简直毫无亲昵的意思,只显得辈分⾼罢了。大概轻与亲昵有一点相同;就是,都可以随随便便,甚至于动手动脚。 生人相见不称“你”通称是“先生”有带姓不带姓之分;不带姓好像来者是自己老师,特别客气,用得少些。北平人称“某爷”“某几爷”如“冯爷”“吴二爷”也是通称,可比“某先生”亲昵些。但不能单称“爷”与“先生”不同。“先生”原是老师“爷”却是“⽗亲”;尊人为师犹之可,尊人为⽗未免吃亏太甚。(听说前清的太监有称人为“爷”的时候,那是刑余之人,只算例外。)至于“老爷”多一个“老”字,就不会与⽗亲相混,所以仆役用以单称他的主人,旧式太太用以单称她的丈夫。女的通称“姐小”“太太”“师⺟”却都带姓;“太太”“师⺟”更其如此。因为单称“太太”自己似乎就是老爷,单称“师⺟”自己似乎就是门生,所以非带姓不可。“太太”是北方的通称,南方人却嫌官僚气;“师⺟”是南方的通称,北方人却嫌头巾气。女人⿇烦多,真是无法奈何。比“先生”亲近些是“某某先生”“某某兄”“某某”是号或名字;称“兄”取其仿佛一家人。再进一步就以号相称,同时也可称“你”在正式的聚会里,有时候得称职衔,如“张部长”“王经理”;也可以不带姓,和“先生”一样;偶尔还得加上一个“贵”字,如“贵公使”下属对上司也得称职衔。但像科员等小脚⾊却不便称衔,只好屈居在“先生”一辈里。 仆役对主人称“老爷”“太太”或“先生”“师⺟”;与同辈分别的,一律不带姓。他们在同一时期內大概只有一个老爷,太太,或先生,师⺟,是他们⾐食的靠山;不带姓正所以表示只有这一对儿才是他们的主人。对于主人的客,却得一律带姓;即使主人的本家,也得带上号码儿,如“三老爷”“五太太”--大家庭用的人或两家合用的人例外。“先生”本可不带姓“老爷”本是下对上的称呼,也常不带姓;女仆称“老爷”虽和旧式太太称丈夫一样,但⾝份声调既然各别,也就不要紧。仆役称“师⺟”决无门生之嫌,不怕尊敬过分;女仆称“太太”毫无疑义,男仆称“太太”与女仆称“老爷”同例。晚辈称长辈,有“爸爸”“妈妈”“伯伯”“叔叔”等称。自家人和近亲不带姓,但有时候带号码儿;远亲和⽗执,⺟执,都带姓;⼲亲带“⼲”字,如“⼲娘”;⽗亲的盟兄弟,⺟亲的盟姊妹,有些人也以自家人论。 这种种称呼,按刘半农先生说,是“名词替代代词”但也可说是他称替代对称。不称“你”而称“某先生”是将分明对面的你变成一个别人;于是乎对你说的话,都不过是关于“他”的。这么着,你我间就有了适当的距离,彼此好提防着;生人间说话提防着些,没有错儿。再则一般人都可以称你“某先生”我也跟着称“某先生”正见得和他们一块儿,并没有单独挨近你⾝边去。所以“某先生”一来,就对面无你,旁边有人。这种替代法的效用,因所代的他称广狭而转移。譬如“某先生”谁对谁都可称,用以代“你”是十分“敬而远之”;又如“某部长”只是僚属对同官与长官之称“老爷”只是仆役对主人之称,敬意过于前者,远意却不及;至于“爸爸”“妈妈”只是弟兄姊妹对⽗⺟的称,不像前几个名字可以移用在别人⾝上,所以虽不用“你”还觉得亲昵,但敬远的意味总免不了有一些;在老人家前头要像在太太或老朋友前头那么自由自在,到底是办不到的。 北方话里有个“您”字,是“你”的尊称,不论亲疏贵全可用,方便之至。这个字比那拐弯抹角的替代法⼲脆多了,只是南方人听不进去,他们觉得和“你”也差不多少。这个字本是闭口音,指众数;“你们”两字就从此出。南方人多用“你们”代替 “你”用众数表尊称,原是语言常例。指的既非一个,你旁边便仿佛还有些别人和你亲近的,与说话的相对着;说话的天然不敢犯侵你,也不敢妄想亲近你。这也还是个“敬而远之”湖北人尊称人为“你家”“家”字也表众数,如“人家”“大家”可见。 此外还有个方便的法子,就是利用呼位,将他称与对称拉在一块儿。说话的时候先叫声“某先生”或别的,接着再说“你怎样怎样”;这么着好像“你”字儿都是对你以外的“某先生”说的,你自己就不会觉得唐突了。这个办法上下一律通行。在海上,有些不三不四的人问路,常叫一声“朋友”再说“你”;北平老妈子彼此说话,也常叫声“某姐”再“你”下去--她们觉得这么称呼倒比说“您”亲昵些。但若说“这是兄弟你的事”“这是他爸爸你的责任”“兄弟”“你”“他爸爸”“你”简直连成一串儿,与用呼位的大不一样。这种口气只能用于亲近的人。第一例的他称意在加重全句的力量,表示虽与你亲如弟兄,这件事却得你自己办,不能推给别人。第二例因“他”而及“你”用他称意在提醒你的⾝份,也是加重那个句子;好像说你我虽亲近,这件事却该由做他爸爸的你,而不由做自己的朋友的你负责任;所以也不能推给别人。又有对称在前他称在后的;但除了“你先生”“你老兄”还有敬远之意以外,别的如“你太太”“你姐小”“你张三”“你这个人”“你这家伙”“你这位先生”“你这该死的”“你这没良心的东西”却都是些亲口埋怨或破口大骂的话。“你先生”“你老兄”的“你”不重读,别的“你”都是重读的。“你张三”直呼姓名,好像听话的是个远哉遥遥的生人,因为只有毫无关系的人,才能直呼姓名;可是加上“你”字,却变了亲昵与轻两可之间。近指形容词“这”加上量词“个”成为“这个”都兼指人与物;说“这个人”和说“这个碟子”一样地带些无视的神气在指点着。加上“该死的”“没良心的”“家伙”“东西”无视的神气更⾜。只有“你这位先生”稍稍客气些;不但因为那“先生”并且因为那量词“位”字。“位”指“地位”用以称人,指那有某种地位的,就与常人有别。至于“你老”“你老人家”“老人家”是众数“老”是敬辞--老人常受人尊重。但“你老”用得少些。 最后还有省去对称的办法,却并不如文法书里所说,只限于祈使语气,也不限于上辈对下辈的问语或答语,或人间偶然的问答语:如“去吗”“不去”之类。有人曾遇见一位颇有名望的省议会议长,随意谈天儿。那议长的说话老是这样的: 去过京北吗? 在哪儿住? 觉得京北怎么样? 几时回来的? 始终没有用一个对称,也没有用一个呼位的他称,仿佛说到一个不知是谁的人。那听话的觉得自己没有了,只看见俨然的议长。可是偶然要敷衍一两句话,而忘了对面人的姓,单称“先生”又觉不值得的时候,这么办却也可以救眼前之急。 生人相见也不多称“我”但是单称“我”只不过傲慢,仿佛有点儿瞧不起人,却没有那过分亲昵的味儿,与称你我的时候不一样。所以自称比对称⿇烦少些。若是不随便称“你”“我”字尽可⿇⿇糊糊通用;不过要留心声调与姿态,别显出拍脯指鼻尖的神儿。若是还要谨慎些,在京北可以说“咱”说“俺”在南方可以说“我们”;“咱”和“俺”原来也都是闭口音,与“我们”同是众数。自称用众数,表示听话的也在內“我”说话,像是你和我或你我他联合宣言;这么着,我的责任就有人分担,谁也不能说我自以为是了。也有说“自己”的,如“只怪自己不好”“自己没主意,怨谁!”但同样的句子用来指你我也成。至于说“我自己”那却是加重的语气,与这个不同。又有说“某人”“某某人”的;如张三说“他们老疑心这是某人做的,其实我一点也不知道。” 这个“某人”就是张三,但得随手用“我”字点明。若说“张某人岂是那样的人!”却容易明⽩。又有说“人”“别人”“人家”“别人家”的;如“这可叫人怎么办?”“也不管人家死活。”指你我也成。这些都是用他称(单数与众数)替代自称,将自己说成别人;但都不是明确的替代,要靠上下文,加上声调姿态,才能显出作用,不像替代对称那样。而其中如“自己”“某人”能替代“我”的时候也不多,可见自称在我的关系多,在人的关系少,老老实实用“我”字也无妨;所以历来并不十分费心思去找替代的名词。 演说称“兄弟”“鄙人”“个人”或自己名字,会议称“本席”也是他称替代自称,却一听就明⽩。因为这几个名词,除“兄弟”代“我”平常谈话里还偶然用得着之外,别的差不多都已成了向公众说话专用的自称。“兄弟”“鄙人”全是谦词“兄弟”亲昵些;“个人”就是“自己”;称名字不带姓,好像对尊长说话。--称名字的还有仆役与幼儿。仆役称名字兼带姓,如“张顺不敢”幼儿自称啂名,却因为自我观念还未十分发达,听见人家称自己啂名,也就如法炮制,可教大人听着乐,为的是“像煞有介事”--“本席”指“本席的人”原来也该是谦称;但以此自称的人往往有一种施施然的声调姿态,所以反觉得傲慢了。这大约是“本”字作怪,从“本总司令”到“本县长”虽也是以他称替代自称,可都是告诫下属的口气,意在显出自己的⾝份,让他们知所敬畏。这种自称用的机会却不多。对同辈也偶然有要自称职衔的时候,可不用“本”字而用“敝”字。但“司令”可“敝”“县长”可“敝”“人”却“敝”不得;“敝人”是凉薄之人,自己骂得未免太苦了些。同辈间也可用“本”字,是在开玩笑的当儿,如“本科员”“本记书”“本教员”取其气昂昂的,有俯视一切的样子。 他称比“我”更显得傲慢的还有;如“老子”“咱老子”“大爷我”“我某几爷”“我某某某”老子本非同辈相称之词,虽然加上众数的“咱”似乎只是壮声威,并不为的分责任。“大爷”“某几爷”也都是尊称,加在“我”上,是增加“我”的气焰的。对同辈自称姓名,表示自己完全是个无关系的陌生人;本不如此,偏取了如此态度,将听话的远远地推开去,再加上“我”更是神气。这些“我”字都是重读的。但除了“我某某某”那几个别的称呼大概是丘八流氓用得多。他称也有比“我”显得亲昵的。如对儿女自称“爸爸”“妈”说“爸爸疼你”“妈在这儿,别害怕”对他们称“我”的太多了,对他们称“爸爸”“妈”的却只有两个人,他们最亲昵的两个人。所以他们听起来“爸爸”“妈”比“我”鲜明得多。幼儿更是这样;他们既然还不甚懂得什么是“我”用“爸爸”“妈”就更要鲜明些。听了这两个名字,不用捉摸,立刻知道是谁而得着安慰;特别在他们正专心一件事或者快要觉睡的时候。若加上“你”说“你爸爸”“你妈”没有“我”只有“你的”让大些的孩子听了,亲昵的意味更多。对同辈自称“老某”如“老张”或“兄弟我”如“给兄弟我办吧,没错儿”也是亲昵的口气。“老某”本是称人之词。单称姓,表示彼此非常之,一提到姓就会想起你,再不用别的;同姓的虽然无数,而提到这一姓,却偏偏只想起你。“老”字本是敬辞,但平常说笑惯了的人,忽然敬他一下,只是惊他以取乐罢了;姓上加“老”字,原来怕不过是个玩笑,正和“你老先生”“你老人家”有时候用作滑稽的敬语一种。⽇子久了,不觉得,反变成“得很”的意思。于是自称“老张”就是“你得很的张”不用说,顶亲昵的。“我”在“兄弟”之下,指的是做兄弟的“我”当然比平常的“我”客气些;但既有他称,还用自称,特别着重那个“我”多少免不了自负的味儿。这个“我”字也是重读的。用“兄弟我”的也以江湖气的人为多。自称常可省去;或因叙述的方便,或因答语的方便,或因避免那傲慢的字。 “他”字也须因人而施,不能随便用。先得看“他”在不在旁边儿。还得看“他”与说话的和听话的关系如何--是长辈,同辈,晚辈,还是不相⼲的,不相识的?北平有个“怹”字,用以指在旁边的别人与不在旁边的尊长;别人既在旁边听着,用个敬词,自然合式些。这个字本来也是闭口音,与“您”字同是众数,是“他们”所从出。可是不常听见人说;常说的还是“某先生”也有称职衔,行业,⾝份,行次,姓名号的。“他”和“你”“我”情形不同,在旁边的还可指认,不在旁边的必得有个前词才明⽩。前词也不外乎这五样儿。职衔如“部长”“经理”行业如店主叫“掌柜的”手艺人叫“某师傅”是通称;做⾐服的叫“裁”做饭的叫“厨子”是特称。⾝份如称夫为“六斤的爸爸”洋车夫称坐车人为“坐儿”主人称女仆为“张妈”“李嫂”--“妈”“嫂”“师傅”都是尊长之称,却用于既非尊长,又非同辈的人,也许称“张妈”是借用自己孩子们的口气,称“师傅”是借用他徒弟的口气,只有称“嫂”才是自己的口气,用意都是要亲昵些。借用别人口气表示亲昵的,如媳妇跟着他孩子称婆婆为“”自己矮下一辈儿;又如跟着朋友用同样的称呼称他亲戚,如“舅⺟”“外婆”等,自己近走一步儿;只有“爸爸”“妈”假借得极少。对于地位同的既可如此假借,对于地位低的当然更可随便些;反正谁也明⽩,这些不过说得好听罢了。--行次如称朋友或儿女用“老大”“二老”;称男仆也常用“张二”“李三”称号在亲子间,夫妇间,朋友间最多,近亲与师长也常这么称。称姓名往往是不相⼲的人。有一回府政不让报上直称当局姓名,说应该称衔带姓,想来就是恨这个不相⼲的劲儿。又有指点似地说“这个人”“那个人”的,本是疏远或轻之称。可是有时候不愿,不便,或不好意思说出一个人的⾝份或姓名,也用“那个人”;这里头却有很亲昵的,如要好的男人或女人,都可称“那个人”至于“这东西”“这家伙”“那小子”是更进一步;爱憎同辞,只看怎么说出。又有用泛称的,如“别怪人”“别怪人家”“一个人别太不知⾜”“人到底是人”但既是泛称,指你我也未尝不可。又有用虚称的,如“他说某人不好,某人不好”;“某人”虽确有其人,却不定是谁,而两个“某人”所指也非一人。还有“有人”就是“或人”用这个称呼有四种意思:一是不知其人,如“听说有人译这本书”二是知其人而不愿明言,如“有人说怎样怎样”这个人许是个大人物,自己不愿举出他的名字,以免矜夸之嫌。这个人许是个不甚知名的脚⾊,提起来听话的未必知道,乐得不提省事。又如“有人说你的闲话”却大大不同。三是知其人而不屑明言,如“有人在一家报纸上骂我”四是其人或他的关系人就在一旁,故意“使子闻之”;如“有人不乐意,我知道。”“我知道,有人恨我,我不怕。”--这么着简直是挑战的态度了。又有前词与“他”字连文的,如“你爸爸他辛苦了一辈子,真是何苦来?”是加重的语气。 亲近的及不在旁边的人才用“他”字;但这个字可带有指点的神儿,仿佛说到的就在眼前一样。自然有些古怪,在眼前的尽管用“怹”或别的向远处推;不在的却又向近处拉。其实推是为说到的人听着痛快;他既在一旁,听话的当然看得亲切,口头上虽向远处推无妨。拉却是为听话人听着亲切,让他听而如见。因此“他”字虽指你我以外的别人,也有亲昵与轻两种情调,并不含含糊糊的“等量齐观”最亲昵的“他”用不着前词;如流行甚广的“看见她”歌谣里的“她”字--一个多情多义的代“她”字。这还是在眼前的。新婚妇少谈到不在眼前的丈夫,也往往没头没脑地说“他如何如何”一面还红着脸儿。但如“管他,你走你的好了”“他--他只比死人多口气”就是轻的“他”了。不过这种轻的神儿若“他”不在一旁却只能从上下文看出;不像说“你”的时候永远可以从听话的一边直接看出。“他”字除人以外,也能用在别的生物及无生物⾝上;但只在孩子们的话里如此。指猫指狗用“他”是常事;指桌椅指树木也有用“他”的时候。譬如孩子让椅子绊了一,哇的哭了;大人可以将椅子打一下,说“别哭。是他不好。我打他”孩子真会相信,回嗔作喜,甚至于也捏着小拳头帮着捶两下。孩子想着什么都是活的,所以随随便便地“他”呀“他”的,大人可就不成。大人说“他”十回九回指人;别的只称名字,或说“这个”“那个”“这东西”“这件事”“那种道理”但也有例外,像“听他去吧”“管他成不成,我就是这么办”这种“他”有时候指事不指人。还有个“彼”字,口语里已废而不用,除了说“不分彼此”“彼此都是一样”这个“彼”字不是“他”而是与“这个”相对的“那个”已经在“人称”之外。“他”字不能省略,一省就与你我相混;只除了在直截的答语里。 代词的三称都可用名词替代,三称的单数都可用众数替代,作用是“敬而远之”但三称还可互代;如“大难临头,不分你我”“他们你看我,我看你,一句话不说”“你”“我”就是“彼”“此”又如“此公人弃我取”“我”是“自己”又如论别人“其实你去不去与人无⼲,我们只是尽朋友之道罢了。”“你”实指“他”而言。因为要说得活灵活现,才将三人间变为二人间,让听话的更觉得亲切些。意思既指别人,所以直呼“你”“我”无需避忌。这都以自称对称替代他称。又如自己责备自己说:“咳,你真糊涂!”这是化一⾝为两人。又如批评别人“凭你说⼲了嘴⽪,他听你一句才怪!”“你”就是“我”是让你设⾝处地替自己想。又如“你只管不动声⾊地⼲下去,他们知道我怎么办?”“我”就是“你”;是自己设⾝处地替对面人想。这都是着急的口气:我的事要你设想,让你同情我;你的事我代设想,让你亲信我。可不一定亲昵,只在说话当时见得彼此十二分关切就是了。只有“他”字,却不能替代“你”“我”因为那么着反把话说远了。 众数指的是一人与一人,一人与众人,或众人与众人,彼此间距离本远,避忌较少。但是也有分别;名词替代,还用得着。如“各位”“诸位”“诸位先生”都是“你们”的敬词;“各位”是逐指,虽非众数而作用相同。代词名词连文,也用得着。如“你们这些人”“你们这班东西”轻重不一样,却都是责备的口吻。又如发牢的时候不说“我们”而说“这些人”“我们这些人”表示多多少少,是与众不同的人。 但替代“我们”的名词似乎没有。又如不说“他们”而说“人家”“那些位”“这班东西”“那班东西”或“他们这些人”三称众数的对峙,不像单数那样明⽩的鼎⾜而三。“我们”“你们”“他们”相对的时候并不多;说“我们”常只与“你们”“他们”二者之一相对着。这儿的“你们”包括“他们”“他们”也包括“你们”;所以说“我们”的时候,实在只有两边儿。所谓“你们”有时候不必全都对面,只是与对面的在某些点上相似的人;所谓“我们”也不一定全在⾝旁,只是与说话的在某些点上相似的人。所以“你们”“我们”之中,都有“他们”在內。“他们”之近于“你们”的,就收编在“你们”里;“他们”之近于“我们”的,就收编在“我们”里;于是“他们”就没有了。“我们”与“你们”也有相似的时候“我们”可以包括“你们”“你们”就没有了;只剩下“他们”和“我们”相对着。演说的时候,对听众可以说“你们”也可以说“我们”说“你们”显得自己⾼出他们之上,在教训着;说“我们”自己就只在他们之中,在彼此勉励着。听众无疑地是愿意听“我们”的。只有“我们”永远存在,不会让人家收编了去;因为没有“我们”就没有了说话的人。“我们”包罗最广,可以指全人类,而与一切生物无生物对峙着。“你们”“他们”都只能指人类的一部分;而“他们”除了特别情形,只能指不在眼前的人,所以更狭窄些。 北平自称的众数有“咱们”“我们”两个。第一个发见这两个自称的分别的是赵元任先生。他在《阿丽思漫游奇境记》的凡例里说: “咱们”是对他们说的,听话的人也在內的。 “我们”是对你们或他们说的,听话的人不在內的。 赵先生的意思也许说“我们”是对你们或(你们和)他们说的。这么着“咱们”就收编了“你们”“我们”就收编了“他们”--不能收编的时候“我们”就与“你们”“他们”成鼎⾜之势。这个分别并非必需,但有了也好玩儿;因为说“咱们”亲昵些,说“我们”疏远些,又多一个花样。北平还有个“俩”字,只能两个“咱们俩”“你们俩”“他们俩”无非显得两个人更亲昵些;不带“们”字也成。还有“大家”是同辈相称或上称下之词,可用在“我们”“你们”“他们”之下。单用是所有相关的人都在內;加“我们”拉得近些,加“你们”推得远些,加“他们”更远些。至于“诸位大家”当然是个笑话。 代词三称的领位,也不能随随便便的。生人间还是得用替代,如称自己丈夫为“我们老爷”称朋友夫人为“你们太太”称别人⽗亲为“某先生的⽗亲”但向来还有一种简便的尊称与谦称,如“令尊”“令堂”“尊夫人”“令弟”“令郞”以及“家⽗”“家⺟”“內人”“舍弟”“小儿”等等。“令”字用得最广,不拘那一辈儿都加得上“尊”字太重,用处就少“家”字只用于长辈同辈“舍”字“小”字只用于晚辈。人也有用通称而省去领位的,如自称⽗⺟为“老人家”--长辈对晚辈说他⽗⺟,也这么称--称朋友家里人为“老太爷”“老太太”“太太”“少爷”“姐小”;可是没有称人家丈夫为“老爷”或“先生”的,只能称“某先生”“你们先生”此外有称“老伯”“伯⺟”“尊夫人”的,为的亲昵些;所省去的却非“你的”而是“我的”更的人可称“我⽗亲”“我弟弟”“你生学”“你姑娘”却并不大用“的”字。“我的”往往只用于呼位:如“我的妈呀!”“我的儿呀!”“我的天呀!”被领位若不是人而是事物,却可随便些。“的”字还用于独用的领位,如“你的就是我的”“去他的”领位有了“的”字,显得特别亲昵似的。也许“的”字是齐齿音,听了觉得挨挤着,紧缩着,才有此感。平常领位,所领的若是人,而也用“的”字,就好像有些过火;“我的朋友”差不多成了一句嘲讽的话,一半怕就是为了那个“的”字。众数的领位也少用“的”字。其实真正众数的领位用的机会也少;用的大多是替代单数的。“我家”“你家”“他家”有时候也可当众数的领位用,如“你家孩子真懂事”“你家厨子走了”“我家运气不好”北平还有一种特别称呼,也是关于自称领位的。譬如女的向人说:“你兄弟这样长那样短。”“你兄弟”却是她丈夫;男的向人说:“你侄儿这样短,那样长。”“你侄儿”却是他儿子。这也算对称替代自称,可是大规模的;用意可以说是“敬而近之”因为“近”才直称“你”被领位若是事物,领位除可用替代外,也有用“尊”字的,如“尊行”(行次)“尊寓”但少极;带滑稽味而上“尊”号的却多,如“尊口”“尊须”“尊靴”“尊帽”等等。 外国的影响引我们抄近路,只用“你”“我”“他”“我们”“你们”“他们”倒也是⼲脆的办法;好在声调姿态变化是无穷的。“他”分为三,在纸上也还有用,口头上却用不着;读“她”为“C”“它”或“牠”为“”大可不必,也行不开去。“它”或“牠”用得也太洋味儿,真蹩扭,有些实在可用“这个”“那个”再说代词用得太多,好些重复是不必要的;而领位“的”字也用得太滥点儿①。 1933年8月25⽇作。 ①二十二年暑中看《马氏文通》,杨遇夫先生《⾼等国文法》,刘半农先生《国中文法讲话》,胡适之先生《文存》里的《尔汝篇》,对于人称代名词有些不成系统的意见,略加整理,写成此篇。但所论只现代口语所用为限,作文写信用的,以及念古书时所遇见的,都不在內。 (原载1933年10月10⽇《文学》第1卷第4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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