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老头子笑道:“我的胆子并不比你小,这个现在不谈,只问你是不是有所求于我?”
纪宝道:“很可以这样讲,我在想君无戏言,这句话可靠吗?”
老头子道:“别绕那么大圈子,简单点说。”
纪宝道:“那天,我对老佛爷您怈漏了章家玲姑姐-复仇的秘密,博得您老佛爷一顿申斥。我的哥哥姐姐们都在怨我,我一直躲在义勇老王爷府上不敢出城。
虽说老佛爷您答应另有办法帮忙,但是您并未召崔小翠进宮,也没有什么话告诉我父亲,我可疑您不屑管,这一来使我落个卖众背盟的恶名,我受不了…”
皇帝老头子笑道:“你放心,不要说君无戏言,一位长者他也不能随便哄骗你们后生。
这两天我很忙,但并没有忘记答应你们的事。
我已经决定派福重领三千铁骑出关,越松辽平原戌兴安岭,顺便护送额尔德尼弼什呼图扎萨克萨克图汗多罗郡王过江安抚罗刹,事毕让他绕道回去蒙古。
你们的事也就着在这位郡王⾝上查办,目的索凶归案,就地正法,为章家复仇,为家国雪聇,这可不都完了吗?
多罗郡王神勇无敌,而且精明能⼲,罗刹人怕的就是他,我想他没有什么搅不通的,他也还是你们家的亲戚,自然更没有不尽心尽力的道理,你満意了吗?”
纪宝忍着一肚皮⾼兴听完这几句话,霍地爬起来,跪在床上乱碰一阵头,嘴里叫:“老佛爷,谢谢您啦…谢谢您啦…”
他是越来越大胆,边叫边扑倒老头子⾝上笑,笑着索性连爷字也给去掉了,光叫人家老佛。
他叫:“老佛,可否让我起凤哥哥和玲姐姐跟着去?这样他们两口子必然更感恩,也可以帮助喜哥哥办事。
我那起凤哥惯使一枝方天画戟,简直万夫莫敌,他和喜哥哥原是好朋友,他们俩的本领彼此钦服。
我那玲姐姐她是一条水老虎,水里能耐端的了不得…我说,我的大哥二哥还都不如起凤念碧两位哥哥。
念碧他家有白发祖慈,暂时不可能教他从戎,起凤务必劝他随军效力,他确是一员将才,不相信您可以问四阿哥…”
老头子叫:“四阿哥?…”
纪宝道:“是,我们都跟祯贝勒顶熟,这位殿下雄才大略,允文允武,我常常想,假使老佛您千秋万岁之后,可以托大事者实在也只有他…”
听到这儿,老头子忽然变⾊起立,瞪目直视三爷。
三爷叫:“别吓唬我,我讲的是好话,听不听由您。”
老头子厉声说:“这些话不许讲。”
三爷鼓起腮帮儿答覆一声“是”他就什么也不响了。
瞧着他那一张淘气脸,老头子不由又伸手去摸摸他的小脑袋说:“你要晓得,这些话关系太大,谁都不许讲。”
三爷点点头,但还強嘴说:“我是好意,要不是在您跟前,我也不能讲。”
老头子笑了,笑着说:“算啦,你躺下啦…李起凤可以跟多罗郡王去,我自会派人通知你⺟亲,你就不要管啦!”
说着,燕黛刚好进来,老头子也就走了。
口口口口口口
扎萨克图汗多罗郡王阿喜,福晋邓畹君,他们俩于八月初旬辞朝出京,除了那领兵的福重将军,和李起凤章玲姑两夫妻,同行的还有一个罗刹员官叫朗喀。
临行前夕,康熙大帝对朗喀有一篇训话,约略也提到章家的仇恨,暗示他助喜王妥慎理办。
这时候清廷的确曰趋強大,朗喀入稽穑留数月,多少他还懂得一些好歹,倒是満口子答应帮忙。
行人由三千铁骑护送,出山海关沿辽东湾出发。
章玲姑的家,过去住在绥佳靠近鹤立岗地方。
那地方人口少得可怜,十余年来章家遗址犹存,断井颓垣,起凤玲姑依稀还都认得。
喜王亲自挈领他们夫妻,并那外宾朗喀二肋来实地调查,不费多大气力,就把当年洗劫情形查得水落石出。
被害的当然不止章姓一家,行劫杀人的全是罗刹浪民,但为首倡乱的却只有两个,这两个贼恰还在佳木斯经商。
喜王办事不愧能⼲,经过一度跟朗喀密商,当机立断,即曰下令拘捕两贼追供,強扯朗喀陪审签证,案结立将二贼就地正法。
然后备文抄录口供照会罗刹,勒兵布防江畔,他却带了朗喀和一百卫士,渡江深入贼境,宣扬国中威信。
旌旄所指,強寇慑服,-迟二十曰修盟而返,罗刹人就是不敢动他一根汗⽑。
章玲姑总算为娘家报了仇,可是没办法寻求父⺟骨殖,这使她非常悲痛。
喜王和福晋畹君,顾虑她逗留东三省或有危险,说不定罗刹人会找她报复,苦劝她同往蒙古小住。
反正回去没有事,鹤立岗留又留不得,乐得多走几个地方增长见闻,她也就答应了。
到了蒙古,恰好听说准噶尔战事竟有罗刹人参加助逆,李起凤立即赶往西蔵,投效傅侯麾下,玲姑只好暂留在蒙疆。
口口口口口口
玲姑起凤,喜王畹君,两对年少夫妻告别出关,接着又是吹花随傅侯大军长征西蔵。
这些曰子中,出门的不知道要安排出席多少次别宴离筵,被约陪座的也都忙得昏头胀脑的。
小翠和小红、小绿、小晴、喜萱,她们那一班姐妹那天送玲姑进城。
大伙儿一直住在铁狮子胡同义勇老侯爷府上,魂消离绪,酒入愁肠,说不尽款款依依,不免都有点英雄气短。
好不容易走的都给送走了,小翠这才跟大家商量,分发纪宝跟哈密统帅安庆将军前往疆新。
本来先把话讲好的,当时纪宝并未提出反对,等到他爸爸妈妈小雕吹花走了,安庆将军定曰出京,我们宝三爷忽然翻脸不去,理由是:“凉秋九月,塞外草衰,边疆天气太冷不好走…”
他跟翠姐姐吵翻时说:“我不是瞎子也不是哑巴,走路不要人带,安庆去哈密打仗,我上阿尔泰山访道,他也管得着我?
横竖你派定我必须出家,忙不在一朝嘛,反正这一两年我总死不了,这句话也还是你讲的,⼲嘛就赶我滚蛋呀,我是非等明年暮舂三月决不动⾝。”
三爷不但強嘴,耍无赖,而且还有办法打通宮中关节,皇上派多太监传达旨意,教让三爷暂留,且得来舂上道…
这一下小翠可是吓坏了,她一肚子担忧,却又不愿对大家说明。
因此大家竟都同情宝兄弟,反而怪翠姐姐操之过急。
小翠气不过,终于趁空儿,背人把三爷带上大环楼。
关上门打开窗儿讲亮话,先问他相信不相信她的术数?再问他是不是留恋杨颂花姑娘?是不是存心坑害人家女孩子?
她说:十二三岁的小孩,留心到女⾊方面,这是很可聇的,假使不想及早排脫,耽误了疆新之行,那恐怕不但他自己必然无幸,杨颂花也许可能抱恨终天…
翠姐姐讲得相当不客气,宝兄弟蓄意一味放刁,他好像晓得翠姐姐有这许多噜苏,老早预备好一篇说话。
他说:翠姐姐术数通神他相信,他要求告诉他哪一年哪一月曰他会死?让他决定出家时间,…
说他跟颂花谈得来是实,-他们俩还没转过什么婚嫁念头,就算拖下去将来有危险,然而翠姐姐你当年能够运慧剑,断情丝,摒绝侠二哥,安知我宝三爷临时拿不出悬崖勒马的本领…
几句话把小翠顶得面红耳赤,他却扮个鬼脸夺门走了。
纪宝向来对翠姐姐恭敬不敢放肆,今天下狠心讲话带刺,刺伤了翠姐姐方寸灵犀。
当时他走了以后,她远呆在大环楼上,直气得手脚冰凉,动弹不得。
换一个人恐怕都会负气从此不管。
然而翠姐姐不能,她爱纪宝不啻骨⾁,同时又是⾝受吹花临别重托,宝三爷越是对她无礼,她越觉得小孩子态变可怕,越发非管不可。
那天下午,趁大家同出逛珠宝市的机会,悄悄向义勇侯爷告辞,独自回去翠萱别墅,编造几句话告禀张维。
说是明晨要跟念碧,上金顶妙峰山进香还愿,大约会逗留七八天才能回来,托他老人家好生看家。
第二天天刚亮,顺便带了几件随⾝行李,夫妇双双上车走了。
究竟她何曾上什么妙峰山?还不过去乡下念碧一个朋友家里躲了一整天。
一切不出所料,傍晚时光,纪珠纪侠纪宝三兄弟,小红小绿小晴喜萱四姐妹城里来家,听说翠姐姐碧哥哥远出朝山。
他们哥儿姐儿急得直诅咒,诅咒翠姐姐不应该瞒住大伙儿自寻快乐,乱七八糟瞎吵了夜一。
翌曰五更天,他们七个人七匹马,一窝蜂真个赶上妙峰山,山上并没有翠姐姐碧哥哥踪迹。
大家以为张维传错了话,否则便是翠姐姐故意扯谎,大京北有的是名胜地方,天晓得人家安着什么心逛到那儿去…
姐妹弟兄们赶了一天路,扑了一场空,免不了一连串埋怨。
纪珠不服气,劝大家索性儿留下玩个尽兴,年轻人都是好強的,谁也不愿意煞风景反对。
其中只有宝三爷一人暗里吃惊,明知道前天大环楼上话说重了,翠姐姐必定是伤透了心,可能她一怒回去江西?
只愿如此,那倒是很好的事,省得死对头找我宝三⿇烦,反正有碧哥哥护送她南下,她自然总会平安到家…
宝三爷胸中如意算盘尽管会算,做梦想不到翠姐姐,这时光却做了刑部大人杨吉庭座上佳宾。
她就在大家上妙峰山那天午后,驱车入城拜谒杨夫人眉姑。
崔小翠大名真是久仰,不单是眉姑无限欢迎,杨大人他也亲出招待。
小翠此来存心作说客,说不得只好稍露锋芒,一顿接风酒,从容应对,周旋中节。
本来人比仙露明珠,再配以大家风范,看得眉姑又是欢喜又是惊奇,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远胜闻名。
我们杨夫人,果然強把她留住了。
杨夫人眉姑,她作女儿时有个绰号,叫画眉儿,那就是说她会叫也会跳,现在一把年纪了,老脾气也还没改。
这也可见她是个非常热情的人,她待小翠只好说是爱惜,爱惜人家模样儿长得漂亮,举动谈吐来得大方。
吉庭观念可与夫人不同,他对这位不速佳宾马家少奶奶,并不十分注意她的仪表,一心想探讨她內在学问根源。
听说她学究天人,胸罗万有,他是有点不能相信,决计等机会一测⾼深。
因此老夫妻同心殷勤留客,要求小翠小住盘桓,好歹让颂花天津回来领教一二…
小翠此行目的原是要见颂花,这可不是正中下怀?
当曰她在一顿接风盛筵上说话不算太多,酒后品茗灯下,这才展开无碍辩才,从容接受吉庭纵横问难。
畅谈历代史上三千年,条举传疏不遗一言,诗书六艺,渊涵海纳,三教九流,无不贯通,听得杨大人骇然避席,拜服个五体投地。
银烛三拔,话题儿转到星相方面,小翠先为吉庭眉姑看相,随后便问到颂花八字,直指那八字是假的,她说假使果然属真,姑娘今曰决不能还在人世…
平空一语,石破天惊,吉庭眉姑吓得相顾失⾊,底下自然免不得要把实话告诉人家。
于是再将姑娘真命格推算,她也说命宮正坐孤鸾,但一点没有关系,过二十五岁婚姻大吉大利,可博夫妻偕老,満眼儿孙…
几句结论又把吉庭眉姑说得反忧为喜,眉姑说二十五给人不太晚,古人二十而嫁,也还不过多等五年…
吉庭说他只有这一个宝贝女儿,其实不给人做父⺟的倒是顶愿意,既然是晚嫁为佳,那就等个三十岁岂不更妙…
这些话小翠不便批驳,她只是肯定的指示,必须让姑娘満二十五岁再给定亲…
三寸不烂之舌,顷刻工夫折服了吉庭和眉姑,她的说客就算成功了一半。
时间不早,吉庭告辞回去书房,她仍留在眉姑屋里,秋夜月明如水,宾主⼲脆不要睡,增衣倚槛,喁语通宵。
这时光眉姑才完全明白了人家来意,她真是说不完的満肚子感激。
她说虽然吹花讲过纪宝夭相,但是到现在吉庭还没有死心,她本人也老是犹豫不能决断,而颂花和纪宝感情眼见得与曰俱深…
又说光是父⺟不赞成还恐无用,怕只怕一对小儿女太过聪明,可能逼走极端,横生波折。小翠对眉姑讲的话表示同感,地说此来意在说服颂花。
因为纪宝脾气非常倔強,而且胆大妄为不易降伏,必须激动颂花竟与决绝,底下才能稳渡太平曰子。
又说纪宝如何不受劝导,她是如何佯称朝山进香躲避耳目,假使让纪宝知道她原来找颂花,他就可能闯出一场严重乱子,请眉姑吩咐佣人守秘,切不可怈漏留客家中。
关于这一个请求眉姑自然照办,但是她还顾虑到念碧在外面容易敌人疑窦。
小翠笑说念碧已经出京,本来镇远镖行承保了一批红货远走迪化,在理说应该由念碧押镖。
镖行里顾念马大镖头挈眷来京不久,所以勉強改派他人。
其实这趟镖千里长征,満途荆棘,谁也都不爱去,念碧不愿意推诿责任,趁机会匹马西行追赶镖车走了…
小翠这么一讲,眉姑也就放了心。
第二天地便请她到颂花屋里下榻。
秋窗无事,她放胆给颂花校正窗稿,替眉姑挑绣两双鞋面,有时也恭陪吉庭来一局围棋,这位少奶奶简直凡百事无不⾼明。
吉庭眉姑自是倍加敬重。
宾主感情容恰相见恨晚,就只等颂花天津回来对付宝三爷。
好不容易这天眉姑派人由李侍郎公馆打听消息回来,说是李夫人林佩兰可于明后曰动⾝回京。
眉姑虽则欢喜,可只是等人就有那么难受,两天工夫别得她真像热锅里蚂蚁一样,小翠倒还是没事人儿,她一点儿也不着急。
重阳节前一天,傍晚时颂花姑娘真回家啦,当地一步三跳跳进眉姑屋里,望见妈妈背后站着一位年纪不过二十岁光景妇少打扮的美人儿,秀眉丰颊,皓齿明眸,恍如出谷幽兰,前⾝明月,小姑娘不噤怔住了。
眉姑只管笑不理她,好半天,她十分惊疑不定的轻轻叫:“妈,谁呀?我怎么称呼哪…”
她扑在妈妈怀抱里,扭着头还在看。
眉姑笑道:“你天天盼望见面的是那位姐姐呀?”
姑娘蓦地蹦起来叫:“别是我崔小翠姐姐吧?我好像闻到了芝兰香味嘛…”
小翠笑着抢一步去牵起姑娘一只手说:“妹妹,小翠看你来了。”
姑娘跳一下脚叫:“哎呀!翠姐姐,您真是想死我啦…”
叫着立刻给翠姐姐请安,一下子姐儿俩就像扭股糖似的扭紧一块儿了。
小翠细看小姑娘像一只美丽的⻩莺儿,又像一朵蓓蕾待放的芙蓉花,长是长得顶好看,够美,够艳,也够活泼,讨厌在前额发际略见微疵,两个大眼睛也带点小⽑病,这于她美艳上并没有关系。
论相法那就值得研究了,总而言之一句话,及笄妨夫,相与命格完全相符。
看看不噤微微叹息,眉姑笑道:“你看她怎么样呀?翠姐姐。”
小翠笑道:“如花似玉,我见犹怜…”
颂花道:“你坏嘛,我看你就是个天上神仙,谁还赶得上你呀!”
小翠笑道:“我老了,舂花秋草,怎能跟你比呀!”
眉姑叫:“哟,还没満二十岁,就说老了嘛,那我真要算冢中枯骨咧!”
小翠道:“舅妈一点也不老,原是好福气的人嘛。”
眉姑叫:“什么叫福气呀,人老珠⻩,我早上梳头连镜子都不敢照,照见満头睑鸡皮疙瘩就有气,看见你这美人儿我更嫉妒,恨不得咬你一口才痛快。”
她不但叫得嘹亮,还来个滋牙裂嘴,像煞真要噬人样子,那样子是真滑稽。
小翠不由笑得花枝招展,笑着说:“姑妈常常对我说,大舅妈喜欢讲笑话…”
眉姑道:“是嘛?她也告诉你我的绰号叫画眉吗?你当心,老画眉不算会叫,小画眉才够瞧呢,你就等着听噪呱啦。”
颂花撇撇嘴笑道:“嗯,不见得我叫得比您更好听,也还没学会装模作样嘛!”
眉姑笑道:“混帐,我教你装模作样吗?”
颂花歪着头笑:“您是不知道刚才讲话的神气多难看,天真得简直像个七八岁小孩子嘛!”
让地这一讲,我们杨夫人竟也不免有点难为情。
然而也还是叫起来说:“听啦,少奶奶,人老了就是这般不济,连自己亲生的女儿都会讨厌哩…
颂花道:“妈,我并没说讨厌你嘛,不过你老人家何必那样做作呢!”
眉姑道:“我的姑太太,你可别讲风凉话,那一个女人不会老,那一个不要被年轻的人取笑?长江后浪推前浪,早晚问题呀,丫头,我倒希望你一辈子如花似玉咧!”
颂花道:“您就是爱发牢骚,我不跟您讲。”
眉姑道:“不跟我讲也好,可是我还得跟你讲,翠姐姐她才是货真价实的女博士,你要好好的请益,别自以为了不起,人家可真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这两天她替你改的窗稿,你爸爸就佩服得五体投地,要是人家肯收你做个生学,那是天大的福份呀,姑娘。”
颂花听说翠姐姐改她的窗稿,心里多少有点不⾼兴,立刻便往地屋里跑。
眉姑笑着向小翠使眼⾊。
小翠笑道:“我实在不够修改她的文章,那都是大舅舅的意思,我又不好违命,可能因此出乱子。”
眉姑这:“不会的,吉庭讲过你大丰笔,回舂妙手,点铁成金,小眉还不至不识好歹,不相信你过去看看,我得上厨房,吉庭也快回来了。”
说着她先走了,小翠这就到颂花屋里来。
颂花一共有两个房间,前房算是她的书房,隔壁卧室,小翠就在书房里下榻。
Roc扫描楚天侠影OCR旧雨楼独家连载她进来时颂花并不觉得,窗儿下翻动诗草看得出了神。
小翠不敢去惊动她,悄悄的坐到榻上拿起针线做活,偷眼望小姑娘不住的点头,不时也轻轻的拍一两下桌子。
翠姐姐放了心,垂下脖子挑绣手帕。
那诗稿不太多,一会儿工夫小姑娘就将所修改的和一些批评全详细看完了。
猛的扭转⾝瞥见翠姐姐,赶紧扔掉稿本,抢过去一下把人家抱得紧紧的叫:“姐姐,你快答应收我做假学徒啦,我的乾妈李夫人真不如你,她就不能改你这样好。”
“别滚着头呀,小心针扎痛你。”
“不管,快说要不要我。”
小翠真怕扎了她,只好拿针揷在手帕上放在一边,拦住她说:“我实不够做你的老师,我们算姐妹不更好嘛!”
姑娘道:“那么你得给我爸爸妈妈做乾女儿,怎么样?”
她站好了睁大眼睛在看翠姐姐。
翠姐姐很为难,不答应眼见不行,可是她生平就恨那些什么乾的湿的结义订盟,何况人家刑部尚书一品大员,认了这门亲,委实太讨厌。
然而为着纪宝,说不得只好受委屈,她踌躇着拐弯儿说:“你不要胡闹,舅舅,舅妈不会要我的…”
姑娘说:“只问你肯不肯?”
小翠笑道:“我还能说不肯嘛…”
姑娘道:“成,就要-有这一句话。”
边说边扭头往外跑,她是想到厨房找妈妈,厅屋上却碰着爸爸回家,慌不及尖声儿叫:“爸…爸…翠姐要拜您做乾老子呢,快来啦!”
扑过去扯住爸爸袖口便要拉他后面去。
吉庭笑:“-是刚回来的?…不忙吧,让我换下服衣再讲嘛。”
姑娘道:“不要嘛!人家是一位女博士呢,看不起嘛?为什么要换便衣呀!”
吉庭笑道:“女博士算什么?皇上还亲口称呼她夫人哩,我怎么好放肆…”
颂花道:“她见过皇上?不相⼲,人家是做-的乾女儿嘛。”
她便把他扯到屋里来了。
颂花姑娘把爸爸交给翠姐姐看管,她就又上厨房来捉妈妈。
眉姑嘴里乱糟糟直嚷,人却被拖得足不点地的滚到房里来。
眼见杨大人冠袍带履挺在靠背椅上,她叉扎着一双手笑:“吉庭,你倒是顶神气的等做乾爸爸…”
颂花三不管劲使扯妈妈跟爸爸坐个并排儿,淘气的大丫头也就尽快的给铺下了拜褥子。这光景怎么办,小翠还能不跪下磕头。
吉庭就会笑,眉姑尽管叫,她叫:“哟,不敢当嘛,我们那有这么大福氟呀。我的姑奶奶…”
说是不敢当,叫却会叫姑奶奶。
小翠拜了两拜站起来,一福称一声乾爹,乾妈。
吉庭侧立着哈腰笑说:“姑娘,受委曲了。”
眉姑让姑娘按在椅上快乐的叫:“丫头,死扭着我斡嘛呀,还不快拜姐姐。”
颂花放了手,扭回头扑翻⾝便拜,她可真是死心塌地恭敬的磕了一个头,小翠急忙还礼托她起立。
姐姐妹妹牵上手互相看着笑,彼此却也会带些难为情的样子。
眉姑喜得心花怒放,拍着手跳起来叫:“吉庭,怎么办呀,我该给姑奶奶什么咧?我一点还都没有准备呢。”
吉庭笑道:“明天我请客,好好的铺张一下,有这样一个乾女儿,我觉得值得骄傲同寅…”
眉姑道:“办就要办得成样子,花多少钱我垫。”
小翠轻声叫:“乾妈,我想不要吧。”
她向眉姑递眼⾊。
眉姑好像觉悟了说:“是,我忘记了,这不忙?吉庭你倒是先给我弄来两对镯子啦。”
颂花道:“妈,为什么不请客?您忘记了什么?”
眉姑转了一下眼珠说:“你大姨姨跟姨丈行军西蔵,燕姨姨这几天宮中闹刺客又没得空,我们亲戚都不能来,光请你爸爸的同寅有什么意思?你们姐妹也不能出去见客,何苦来找⿇烦。”
颂花道:“大表哥大表姐,二表哥二表姐,还有纪宝,他们可不全在京,都可以请他们呀!”
眉姑道:“笑话,他们晚辈进京两个多月,早就该来见我,小孩子简直不懂礼貌,为什么我还要去请他们?
最近连燕月也不见了,这可不奇怪?大概因为你爸爸是个穷官,所以谁也都不愿意来吧…”
眉姑原是随便扯两句话敷衍姑娘,可不想这一扯真扯出气来,她愤愤地瞅著小翠。
小翠笑道:“他们就是好玩,玩得忙不开,这几天大夥儿又忙到妙峰山进香去了,恐怕还要几天才能尽兴哩!”
颂花问:“妈,我不在家,纪宝也来过?”
眉姑鼻子里哼一声,说:“就没看见他嘛!你不在家他还肯来…”
这一说,颂姑娘什么就都不讲了。
今天晚饭开得比较晚一点,吉庭酒喝得特别多,酒后快谈,不觉又坐了两个更次。
颂花小翠回去屋里觉睡时已是四更天,颂姑娘一定要跟姐姐同榻,小翠自然同意,姐妹睡个并头儿,齐胸各盖看一张被,欹枕聊天。
话题儿提到纪宝品貌才艺,再说起颂姑娘相格命运,翠姐姐放大胆下个肯定论断,说是两入决无配合可能,合必两败…
她说:“妹妹,不单是我小翠会看宝兄弟夭相,姑妈她老人家对此道也很⾼明,我们在江西时候详细研究过,认定只有让宝兄弟尽速出家才能挽回大厄。
当时宝兄弟倒也懂得利害,答应在今年夏天就去疆新拜海容老人为师,我们正待为他准备行装,却不想他忽然潜逃来京。
他来京的目的,原是要跟大家上松花江去帮助章玲姑姐姐,找罗刹人为章家伯父伯⺟复仇。
据姑妈告诉我,她老人家本来不许他参与这一个战斗行列,后来因为看他在西山救喜萱独战群贼,武艺端的了得,姑妈一辈子忠肝义胆,眼见小孩子行,她就不愿意再去拦阻他。
她老人家既然准许他上东北、我一时就也未便強谏,谁知道那天皇上驾临翠萱别墅,宝兄弟竟然信口怈漏了玲姐姐复仇秘密,那是分明存心破坏,这一来我就完全弄得糊涂了,我想必有什么事使他留恋京都…”
说到这儿,翠姐姐霍地盘腿坐了起来,叹口气接下去说:“他,他原来为著妹妹,这…也是姑妈临行时对我讲的,而且再三吩咐我,务必设法教宝兄弟离开京都。
前些天我在义勇侯张勇家中,背人劝他几句话,妹妹,我真没想到他…他竟是狠狠地把我抢白一顿。
向来他对我十分恭敬,这一次态变使我非常伤心,由此也可见他怎么样著了迷…不,我是说他恋恋于。
他打断了出家念头,忘记了性命危险,同时还坑害了妹妹,你这事我不能不管,但是没有力量控制他。
我苦思焦想了几昼夜,没办法只好来见-妹妹,这叫做解铃还仗系铃人,-必须拿出勇气下决心诀绝他,救了他也还是救了妹妹你自己。
别不相信我的相人术和命理,这种学识我确有绝对把握,我躲在府上四天,外面没有一个人晓得,为的就是瞒住宝兄弟耳目。
假使让他知道我来游说-,那可能事情闹得更糟…妹妹,怎么办你看着办吧,我的话也说完了。”
小翠讲了半天话,颂花静静地躺著听,动也不曾动。
直到翠姐姐把话讲完了,姑娘这才伸手轻轻的拍两下枕头说:“你瞧,天亮啦,睡下吧,一切我全明白,我也尽有办法对付宝兄弟。
不错,我们俩很要好,可是除了要好并没有什么呀,他是胡闹,我可不糊涂,你放心,等着瞧我的…睡吧,睡吧,我话也讲完了。”
说着她闭上眼睛,嗤的一声笑,翻个⾝不响了。
她那几句话讲得简单,不过声音带点颤抖,一声笑竟是饱含凄惨的成份。
小翠觉得很可怕,却去不敢再去撩拨她。
翠姐姐自以为夜一没有睡著,但是颂妹妹什么时候离床,她可是并不知觉。
这会见天气也还早,翠姐姐慌不迭溜下地満屋子前后找颂妹妹,找不着她就更着急,来不及再去梳洗,一下子便往门外跑。
颂妹妹还不是好好的在院子里浇花?她回头望见翠姐姐満面惊疑,笑了笑说:“-睡得很香,我不敢惊动你…”放下手中噴壶,慢慢的走上台阶。
翠姐姐长吁一口气说:“我真不能相信睡看呢,你是刚起来吧?”
颂花摇头摇撇著嘴说:“-心里没有事了,自然睡得著…”
话讲出口似乎又有点不好意思,一摔手便向前屋走。
小翠心里很难受,发了一阵怔回去屋里,打开镜盒子梳头,看定镜里自己跟自己说:你必须忍耐,忍耐看接受人家埋怨和嗔怪,否则必要偾事…
梳好头洗过手脸,随便换一件服衣,上前厢房去给眉姑请安,走过窗儿下瞥见颂姑娘倚在妈妈怀里淌眼泪,便又赶紧庒紧脚步悄悄退回。
她不住的发呆,难过,然而有什么用呢?
还好不一会工夫颂姑娘进来了,虽则眼眶儿红红的,她也还是笑笑说:“姐姐,妈请你用早膳呢!
过去别就回来,我要关起门写封信给纪宝,下午就到乾妈那儿住,至少要等纪宝动⾝出京后再回家…”
说到这儿霍地背过脸儿坐到窗前去,停一下又说:“姐姐,你不要可疑我什么,我懂得你劝我的全是好话,我是不能不走开。
我想你不如也上李公馆暂住一时,我那乾妈是个极和气好学的人,你肯去她一定欢迎,李侍郎更是出名的书呆子,有你这一肚子才华,管保他会当做宝贝一般看待…”
说看她又笑了,笑着扭回头又说:“姐姐,明天一早我请乾妈放轿子来接你,怎么样呀?”
小翠想了想说:“这个我得跟乾妈商量一下,等会儿再告诉你啦。”
颂花绝顶聪明,平常一枝笔的确来得飞快,今天一个人关在屋里写信,却会写个两三个时辰,外面嚷开饭了,才看见她开门出来。
换上了一⾝服衣,手里拿个大信封,封面写纪宝三弟亲启,封口打満了火漆。
她把这封信交给眉姑,不大自然的笑着对小翠说:“姐姐,我算帮你一个大忙,纪宝就是顽石,读了我这一篇万言书,险保也会点头,但是你可不能拆开偷看…现在我们吃饭,吃完饭我就要出门…”
回头又吩附张妈说:“张妈你去告诉老王,雇辆马车上李公馆,等会儿请-陪我去,屋里床上那个皮箱是带着走的,记着先给我搬上车。』
说着便请翠姐姐,妈一同来吃饭。
盛个半碗饭泡了一満碗茶,故意慢慢的吃,不时的笑,不时的投翠姐姐一眼两眼。
翠姐姐却只管望着庒在眉姑左腕下那个饱満的信封出神,眉姑她老人家还是老样子哗啦啦东拉西拉话讲不了。
一顿饭没吃完,张妈打扮著进来回话,说是一切准备停当。
颂姑娘立刻扔掉筷子,钮扣上扯下手帕胡乱抹抹嘴,站起来笑向翠姐姐说一声:“等回见!”
人便像粉蝶儿似的飞走了。
小翠怔一怔赶紧追出去送行,主仆俩人已经上了车,车辆正在辗动,颂花探首车窗又笑又叫:“姐姐,等回见!”
小翠也还是没听懂,她心里是一阵阵难受,所以人也就有点糊里糊涂,眼见车驶得老远了,她才怏怏地回头走。
眉姑迎在院子里,点手儿唤她近前,悄声儿说:“你是不是想看她留下的信?”
小翠急忙摇手说:“那怎么可以?我说乾妈您也不要看,颂妹妹非常明白,她决不会错。”
眉姑笑道:“-要晓得,不是你这姐姐也说服不了她这妹妹,她躲开了可保平安,纪宝要来就让他来吧,-也不必避面不见他了。”
小翠道:“不,我还不能见他,在您这儿见他那就更糟。不管颂妹妹信写得多好,也还是崔小翠做的军师,您老人家想看怎么行呢!”
眉姑道:“那么你乾脆也到李公馆去不好嘛,我这破屋子恐怕蔵不住你,纪宝那孩子多刁钻古怪呀。”
小翠道:“李公馆我怎么能去呢?本来没有交情嘛…”
眉姑道:“-既然做了小眉乾姐姐,她⼲妈家里你自然去得。再说李夫人佩兰确是很痛快的女人。
李侍郎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架子,人家两口子没有儿女牵缠,整天价都在书本上寻开心,你去他们决不讨厌。”
小翠道:“李公馆我总觉得不应该去,您府上不能住,那只好到楚姨姨那儿躲几天,不久还想出一趟潼关,过了年我也就回去江西了。”
眉姑道:“你是说镇远镖行赵振纲家里?不妥当嘛,纪宝找你不着必找念碧,找念碧还能不上赵家嘛?
他们家⼲那一行生意,来来去去人多口杂,-怎么躲得住呀…老远老远的路,走一趟潼关你讲得太容易啦!
念碧不在你⾝边,就说你有事我也不答应,回去江西也不行,纪宝走了以后,正要你跟颂花多盘桓,住个一两年一同去啦…
今天纪宝决不会那么巧就回来,忙也不在这半天工夫,我看你疲倦得很,好好去睡个午觉,等你乾爹回来我们再商量。”
说著便去牵住小翠一只手,送她到北屋来,推开两扇虚掩的门,娘儿俩都吓得一大跳。
这里竟不像是姑娘的小书房,窗前翰墨架上蔵书,收拾得一乾二净。
乃至壁上挂的字画,粘的诗笺也全没有了,书案上却新发现一尊木雕古佛和一部妙法莲华经。
眉姑抖著嘴唇叫:“哎呀,小丫头捣的什么鬼呀…”
小翠赶紧走进隔壁卧室,一看不得了,床上被袱丢了,橱里头她带来的那个大包袱也不见了。
翠姐姐心里忽然明白,她跺一下脚轻轻叫:“颂妹妹你好厉害,这不是迫我上李公馆嘛…怪不得说等回见。”
叫着眉姑也来了,老人家神情显得十分焦急。
小翠慌忙搀她就床沿上坐下,悄声儿说:“乾妈,您放心,我敢保没有什么事!一个有点智慧的人,偶尔伤心意失,都会转个傻念头,烧两柱香读几页佛经,那还不过闹着玩罢了。”
眉姑道:“姑奶奶,你是不知道,小丫头本来脾气顶古怪,特别与佛有缘,这一次她要是真阔起别扭看破一切,那怎么办呀?”
小翠道:“乾妈,不会的,世间善男信女果然真能看破尘俗,那也还是命运注定,妹妹命中夫荣子贵晚翠冬荣,相格也并不孤,她决不能…”
眉姑道:“我觉得很可怕,-肯跟著我劝解嘛?-愿意上李公馆住一时嘛…”
小翠道:“现在只有这样办,您放不下心,我的随⾝服衣又让妹妹带走了,她是存心算计我。”
眉姑道:“那末,你就去嘛?我叫人给你雇车。”
小翠笑道:“我看稍等一下李公馆必会派人来接我,这也是颂妹妹安排好的棋局…”
话没讲完,张妈笑昑昑地领著李夫人⾝边大丫头美云闯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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