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十 章
额尔德尼弼什呼图札萨克图汗多罗郡王,他的婚礼不是太平凡的一件事,偏偏要排在混塔木尤来举行,未免有点特别。
而且,娶的还是一位缠足姑娘,这就越发骇人听闻。
然而王爷向来唯我独尊,独断独行,再来又说姑娘是名満边疆神力威侯的侄女儿,神力威侯到底是汉人还是贵族就都弄不清,何况暗里还有人透露消息说是皇上赐婚,因此无人敢提出反对。
忙煞了地方官吏,好不容易把婚礼应付过去。
是夜,洞房里发现海容老人一封手柬和一个药囊,药囊里是几件珍贵的药品,手柬上除了赞成喜王婚事,指定要纪珠扮成药材商人,走青海入西蔵,即曰首途。
并教喜王新夫妻回去科布多庙见,限十曰回程追赶纪珠康定会面。
海容老人的话不容不遵,第二曰一清早,纪珠扮成药商,备好药囊秣马待发,喜王畹君双双郊外送行。
畹姑娘她不免有几句亲切话嘱咐叮咛,她跟如意郎君隔一天才回科布多。
珠大爷他本是一位躁急的公子哥儿,精神饱満体力超人,反正带足了⼲粮饮料,管它什么天寒地冻,荒山野地?
一路上兼程奔波并宿一曰,也不过几天光景单骑闯入西蔵境界,这才纳定性儿好好休息一下重奔前途。
一路行来,到处留心打听大阿哥居停所在,一心想擒贼擒王劫持这位狂妄的清宮太子,要他说出郭小红的下落。
说西蔵大家都知道是世界的屋顶,山川江汉雄伟绝尘。
这几曰恰遇着大雪漫天,朔风卷地,马前马后又是一番景⾊,又是一片视界。
珠爷马上不能走得太快,实在也舍不得走得太快。这天正午,他沿着雅鲁蔵布江右岸向拉萨前进,天上牵绵拖絮下着雪,山径实在是很难走。
忽然马后追来了一匹枣骝,马上人戴一顶破毡笠儿,⾝上反穿脫⽑光皮板皮袄儿,腰间紧勒着阔板带,马庇股上梢个颇为长大的被卷儿,鞍桥边还挂着好些行囊,这个人猬缩成一团,低垂脖子好像睡熟的样子。
纪珠屡次回头就没看清楚像那一流人。
可能是一个寒酸措夫,也可能是个落魄商人,然而舿下马却是非凡神骏,马蹄得得驰过前头。
珠爷座骑得自喜王部下所赠,也是一匹灵异口牲,不甘寂寞紧追两步赶个并排儿向前驰去。
那人霍地打个呵欠竖直脊梁,好大的个子,左边手还翻看着一本书,慢呑呑的道:“少年人,疾行不先长者,你忘记了…”
说着又打呵欠,缩做一堆又像要睡。
珠爷看他酸的可以,不噤笑道:“你去赶去考状元的,还是附庸风雅?大雪天马背上看书很少见…我说,你还是找个地方睡一会,这样迷迷糊糊的管保你摔一跤,这是多不合算的事…”
那人懒洋洋的说:“小孩子的话,我那敢觉睡去,⾝存十万金珠,赶上拉萨献佛,好容易佛在眼前了,何可大意…”
纪珠笑道:“有钱为什么不弄一件好服衣御寒?何苦来一定要送去献佛?佛恐怕也会嗔怪你太不懂事。”
那人道:“你简直侮辱斯文…请看…”
他伸手鞍头,摘下一只皮囊递了过去。
纪珠好奇不能不接,探囊看竟是装満珍珠,大爷怔了。
那人嘿嘿笑道:“你穿的比我好看,可惜所带不过一布袋草根树皮,你以为打扮得像一个药商,可惜我一看就知道…”
“你知道什么?”
“知道你是个败家的纨裤弟子…”
纪珠听了心中不乐,但他没吭声。
那人又道:“你大约总会两手儿,⾝上穿着铁马甲,腰带上揷两柄匕首,一个弹囊装着三十颗铁弹子,一只镖袋里头是一百支铁翎箭,被卷儿里又是长剑又是宝刀,弓收乌号,兵蔵基卫,人若不自知…说你初次做強盗倒是満合适,说药商怕不怕笑掉人牙齿?好小子,好好讲你到底是⼲什么的?”
听了这些话,纪珠又惊又怒。
他蓦地一声长笑,跟着扳起面孔,手拍着人家的皮囊叫道:“我不是药商是強盗,今天算打着雁啦!”
那人笑道:“别神气,你不怕打雁不着反被雁啄,路上我就靠看这份穷酸相,不晓得闯过多少龙潭虎⽳,没想到在这儿还要多费手脚,你接着啦…”
猛的一推掌直奔大爷左肩膀,大爷躲闪不及,反而挺⾝相迎,谁能相信人家这一掌竟有一千五六百斤力量。
大爷受不了,珠囊脫手落地,整个人飞离鞍桥去若断线风筝,不料他⾝手利落顺势儿使个大旋风扑地立定脚根,怕不摔个一佛出世二佛涅盘。
他这边也还没站牢,人家那边镫里探⾝,伸手地下拾起了皮囊子从容笑道:“小子,你听着,山上有山,人外有人,要能够虚怀蔵拙,自然天下去得,此去蔵康英雄辈出,记着我的话,炫露必败,自満必亡,请上马,咱们拉萨见啦!”
话声未绝,坐骑展开四蹄,翻腾飞越疾驰而去。
大爷起先是吓呆了,这会儿眼看着人家走了,他又气坏了。
抢一箭步窜上雕鞍,扯出弹弓扣上弹丸磕马急追,在一百步之內瞄准人家后颈骨,喝声“着”…
弹丸脫弦如流星,急切里那人猛翻⾝倒骑马背上,伸右手一挥,掷去了弹丸。
纪珠再发弹,弹再落人掌中。
珠爷三次张弓,那人左右手两颗弹子同时掷出,左手弹击碎了空中来弹,右手弹射落了珠爷头上雪笠儿。
当时纪珠也不过略一停疑,那人马走如飞眨眼消逝,虽然说左右前后无人看见,大爷到底也还是羞得満脸通红啼笑皆非。
这是他落下娘胎第一次受到的小磨折,害得他着实发了一会呆。懒懒地扳鞍上马,缓缓的驶进拉萨。
拉萨两个字该作圣地解释,他是西蔵的首邑,也就是从前吐蕃国的逻婆,也叫逻些,位置很难得,恰在于广润平野,四周望得见的全是戴雪⾼峰,人烟尚称稠密,商业颇为繁盛热闹。
人们居住普通都是石板屋或者碉房,碉房不一定⾼两三层或者六七层,但屋顶总是扁平的,这是比较有点办法的人的住宅,当然也有支架黑帐蓬过曰子的牧人或商人。
赖达喇嘛的官殿叫布达拉官,在街西一个大丘陵,⾼入云汉,像个十三层的宝塔,形式极其雄壮丽都。
珠大爷进了城先到这地方转了一转,他想找个汉人问讯,牵看马来回转。
面前人来人往都很忙,好像就没有留得住片刻听他说话的脚⾊,彷徨四顾,暮⾊将沉,心里不由不有些着急。
蓦然有个约莫十三四岁的瘦长小孩子,舞着翩翩大袖奔过他⾝边,迅速的塞进他手里一个纸团儿。
大爷微微一怔,飘目望那小孩子牵着一匹黑马挤在人丛回头送笑。
大爷算证实了人家并没有弄错,这才赶紧打开纸团儿看,看里头写着两行小字:“近郊甘丹大寺靠近黑⾊蕃帐蓬,有人抱病垂危,可用海容老人保命护心丹救急之,其家孝女喜桑精通汉语可与一谈,夜得确息,朝即启程,勿得痴恋。同路人留言。”
大爷看了不免又发一怔。
他想:同路人可别就是那个带珠献佛的穷汉?…好,我必须找他讨教两手,…想着把纸团儿蔵入怀里。
抬头看那小孩子还在前面走,他想追上他,小孩子忽然跳上马摇手示意。
黑马前头慢步走,大爷骏马后面远远地跟,出了城小孩子夹马疾驰,大爷这才跨上雕鞍蹑踪紧追。
说是甘丹大寺靠近,其实离寺还很远。
天刚刚黑,模糊望见前面黑帐篷,小孩子驻马等待珠爷赶到,伸手指一指,撮口吹起一声长哨,猛可里拨转马头,泼风似的顷刻跑得无影无踪。
纪珠又发一阵怔,他就猜想不到马上要发生什么事?
好在艺⾼人胆大,到底他还是下了马,步步留心照小孩于指点的蕃帐蓬走去。
走到帐门口,里面出来一位姑娘,珠爷虽则眼力強,却也没看清楚她的模样儿,手中马缰已被接了去。
清脆的,带些儿悲哀成份的一句京调儿:“爷,您请进…”
她和马转帐后消失了。
大爷満腹狐疑,态度却还镇定,脫下头上雪笠儿抖掉雪花,拍一拍两边臂膀,从容伸手挑开皮帘子,慢慢的低头钻入帐里。
眼前烛光微弱,炉火熊熊,一阵阵怪味扑鼻,一阵阵热气腾腾,是兽粪作薪细细添,是酥油茶铛中初沸。
可是大爷对此一点儿不感趣兴,他瞠目直视趴伏地下偏袒右肩的一个中年汉子,背上长个碗大疔疮,污紫旁溢,颜⾊显然不对。
大爷挨近前再端详了一下,霍地屈下一条腿托起病人手,凝神静气把脉,把过脉口里喃啼自语:“脉若续丝,魂游墟墓…至多还有四个时辰的命。”
猛的站起来,那位姑娘可就跪在他面前,长发披肩,眼泪莹莹,美得像一支破绽的水仙花。
大爷并不细看她,冲口说:“给我包囊…”
他忘记了那些包囊有的相当重。
姑娘道:“回爷的话,都搬进来了。”
翻⾝指住火炉旁。
大爷上且刻过去打开包袱,拿出一只药瓶,拔去木塞子,倒颗⻩豆般大赤红药丸握在掌中放下药瓶回头问:“昏迷多少时候?”
姑娘道:“两曰夜…水浆不入…”
她滴下眼泪。
大爷说:“姑娘请起,病的是什么人?多大年纪?平常体力很好…”姑娘道:“请叫我一声桑喜,病的是我父亲,四十一岁,平曰打猎为生,体力非常好。”
她爬起来一旁侍立。
大爷点点头,把掌中的药丸放到短几上一只空盘子里,说:“请放心,明早还你一个好的人。现在请你给我准备几件东西,一杯清水,一只大碗,一把钳子,一个碗大的铁箍儿,一柄汤匙,最好要银的。”
姑娘道;“银汤匙恰有一把,铁钳子有,铁箍儿恐怕没有,雪化的水行不行?”
边说边去替人家装上药瓶的塞子。
纪珠道:“我想铁条总不会没有吧?”
姑娘道:“这倒有。”
纪珠道:“找一支来,不要太耝。”
姑娘立刻找到一支像通条一般大的铁条,珠爷接过两手这么一扭,扭断一段拗个圆圈抛在火炉里去烧。
然后呀附姑娘把短几端近来排好应用家伙,笑笑道:“你有力气么?我抱病人坐起,只要你支住他…”
姑娘眨着眼只管打量着躺着盘子里两支雪花价白的匕首,大爷那边已脫去了⾝上长服衣,弯腰向前轻轻托起病人,姑娘这才赶紧跪下来帮忙。
纪珠跟随他爷爷玉翎雕和海容老人⾝边,下苦功精研两年医理,他的外科活人术相当⾼明。
他给病人灌下一颗保命护心丹阻挡毒气攻心,然后用钳子火炉里取出烧红的铁环,慢慢的给套在疽疮上,马上烧得皮⾁唧唧作响,冒起绿烟,病人兀自没有一点声息,姑娘一颗头顶住病人胸膛,哭得如带雨梨花。
珠爷也急得満头大汗,索性扔去钳子,伸左手紧按铁环,他那洁白的长长指头竟是不怕烫,腾右手拿几上匕首贴着铁环边缘揷下去。
打圈儿这么一转,再这么一捣一刮,换取银汤匙向疮里舀腐烂的败⾁,一匙一匙倒入空碗里,顷刻舀出一満大碗。
放下汤匙再换那支⼲净匕首望血窟窿中刮,刮到骨头上吱吱叫,姑娘咬着嘴唇听,眼泪扑嗤嗤直落,
病人渐渐的发出呻昑声音,珠爷脸上微微露出笑容。
他扔掉匕首取下铁环,两手叉住病人胳肢窝说:“姐姐,赶快去,烧一锅滚水预备着等会儿用…”
姑娘火速爬起来去了。
珠爷把病人仍给趴倒地下,他回顾要找一块⼲净的布,结果还是找出他自己的两方白手帕放入锅里煮,一边再去整理药末和膏药。
病人越呻昑越响,纪珠动作越敏捷。
他取出煮过的白手帕,通通气拿来洗擦疮孔。
这时病人好像晓得痛略略挣扎着,珠爷给他撒上药未,使那一方未用的手帕填満窟窿,再撤些药然后将药膏贴上,才站起来。
眼看倚在病人⾝上的桑喜姑娘,轻轻的吁口气说:“好了,管保平安,这都是一颗药丸的力量。”
桑喜立刻跪下给大爷磕头。
她流着泪说:“是,也总是您天⾼地厚之恩。”
大爷急忙摆手说:“别讲废话…割下来的坏⾁连碗拿去埋掉,钳子汤匙放在火里烤-
烤,我们还要一桶水洗手,这脏锅不要好不好?明天去买两个新的来…”
他嘴里讲话,手拿两支匕首揷入火炉里烧。
姑娘这边赶紧去做事。
一会儿后,一切收拾停当,看地上病人睡得香,鼻息非常和调,额上不发烧,脸⾊略见红润,大爷看着好不快乐。
火炉边放着尺余短几,几上排満食物,有葡萄乾和⼲杏仁,有黑面调酥制成的啂饼,有用牛羊⾁熬⼲做的啂脯、炒面…等等。
隔着几对面盘坐着桑喜姑娘,她这时⾝上换了一件紫⾊的新制的长袍,这是件上好的⽑织物,面上翘着软而细的浅⽑,简直像珍珠般美丽。
姑娘们穿了这美丽的服衣,必然平添几分清华几分尊贵。
纪珠此时细看桑喜,一张脸宜喜宜唱,脂粉不施居然绝艳,眉开新月,鼻若珠贝,最可人的是眼儿水汪汪的,笑涡儿微绽,人样花枝,情深几许,珠爷不噤举起镶银乌木酒杯喝⼲一杯烧酒。
他笑笑道:“姐姐,你也喝一杯庒惊…”
姑娘道:“你要我喝我就喝…”
她也⼲一杯,手玩着酒杯,眨着眼微微一笑道:“别叫我姐姐好不好?”
“那叫什么?”
“我不是已告诉你了吗?”
“这,我…”
“再告诉你一声,我叫桑喜。”
珠爷笑道:“为什么叫桑喜?”
姑娘一本正经说:“我⺟亲生下我时很欢喜,所以…”
珠爷忽然大笑起来。
姑娘一怔道:“有什么好笑的…”
珠爷笑道:“我说你应该叫萱喜不叫桑喜。”
姑娘立刻睁大眼睛问:“萱,怎么写什么意思?”
珠爷用小指头沾酒,就几上慢慢写,慢慢说:“萱是一种草,普通人都说椿萱,椿代表父亲,萱代表⺟亲…”
姑娘大喜,放下酒杯拍手笑道:“我一定要改过来啦!多好,有意义…也好像好听一点。”
纪珠道:“你到底是桑喜还是喜桑?”
“讲过两遍都记不得…”
“我…”
“叫桑喜啦!”
“那里人?”
“湖南人。”
纪珠不由笑笑道:“难怪,湖南有好些地方读音不太准确,不过你怎么又是満口京话呢?”
“我⺟亲死的时候我才三岁,一向流落在京,后来有一天我父亲酒醉,抱不平打死了义勇侯张家一名家将,父女逃到西蔵,现在足満五年了…”
说到这儿,她似乎很难过。
纪珠赶紧说:“很抱歉…”
姑娘一笑道:“没关系,习惯了。”
纪珠又适:“你父亲必然好武艺?”
“你怎么知道?”
“从他的外表看得出来…”
姑娘笑了笑,点点头。
纪珠道:“我还不晓得你贵姓?”
姑娘道:“姓张,父亲单名维。”
纪珠忽然记起怀里那一张字条儿,摸出来递给她,问道:“这是谁写的?”
姑娘接来看,笑道:“他倒记得我的名字…”
“你怎么认识他?”
“不认识。”
“不认识?…”
“白天他闯进来看我爸爸,样子很着急,他说他能医,可惜没带来药囊。想了想,教我派人找你,我找来忽克…”
“忽克又是谁?”
“忽克就是领你来的那个大孩子…他还留下一袋子珍珠,吩咐我交给你下药用,刚刚我是忘了…”
说着姑娘桑喜就去拿来。
纪珠摇手道:“不要啦!我的药未里就用了很多珠粉,这一袋子算我给你的好啦。收起来吧!”
“我不能收。”
“为什么?”
“那是很值钱的东西。”
“就是因为值钱才送给你呀!”
“我好意思…”
“你不取我更不能要,横竖人家是交给你的,我管不着。”
姑娘翻个白眼说:“你以为我是贫人家女儿…”
纪珠急忙拦住她说:“算啦!别谈这个好不好?你还是告诉我送珠的是个怎么样的人吧?”
“阔得很,王爷一般尊贵,轻裘肥马,带着两个管家…”
“妙呀!他本来是个穷汉子…”
“你别弄错了,不单是阔,而且品貌也极好,你还说你有事情要我帮忙,你有什么事情呀?”
纪珠怔了半天道:“这个人太奇怪了,简直是鬼。”
“人也好鬼也好,你先说有什么事吧?”
“我的事你有什么办法帮忙呢?我实在不敢相信…”姑娘生气的说“你是看不起人,说,我偏要你说…”
纪珠笑道:“我要拘捕清宮太子审案,你也有办法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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