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九 章
看前面两艘贼船遥遥在望。
天刚黑章安下令停航,他和刘策作了一度商量,趁夜里两位老人移居快艇,叫五郎、玲姑、龙珠住小舟。
第三天贼人不走,章安也就不叫开航,快艇和小舟分开停泊,保持个相当距离,远远地监视着贼人。
当天下午贼人还没有动静,玲姑觉得很奇怪,眼看龙珠喝醉了靠舱门上打瞌睡,她便溜到船尾来找五郎,五郎恰在舵边面对贼船发怔。
玲姑掩到他背后悄声儿问:“看出什么不对情形么?”
五郎回头对玲姐姐笑,笑着说:“我们追漏了,人家两条船上至多不过留二十个人,而且全是不相⼲的…”
玲姑道:“我也有点可疑,他们大伙是另换了船还是起旱走了呢?”
五郎道:“这很难讲,说起旱一路上到处都可以起旱,可是不好走,我认为他们不会那么傻,带着俘虏跑路多累赘!”
玲姑道:“奇怪,爷爷刘爷爷都不做声,难道他们不晓得?”
五郎道:“没有的事,他们发觉在先,否则不会搬到那边船上住,为的是看管纪侠,防他看出蹊跷,轻举妄动。
他肩上创伤至少还须十天才能平复,爷爷一心想在水路上出奇制胜擒贼救人,偏让两口子一场伤搅得全盘皆输,这你能说不是气数?现在只好希望登陆有办法。据我看陆上人家爪牙多!地理熟,凭我们四五个人力量恐怕很难成功。”
玲姑急忙说:“别讲丧气话,你忘记了龙叔绰号小孟起,马上一支枪万夫莫敌,再说纪侠还不也是一员虎将…”
五郎笑道:“我话还没讲完,爷爷料敌如神,他就没作过登陆打算,这证明他老人家离开水毫无把握。混水孽龙不堪上陆,我们陆上本领有限,龙叔和纪侠虽然了得,可惜的是有勇无谋…”
玲姑越听越不⾼兴,抢着道:“凤,你是说我们应该拆伙,应该返航潜逃,应该不管这回事…”
五郎笑道:“你别着急…”
玲姑嗔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五郎道:“我李起凤还不是无聇之徒,爷爷刘爷爷更何至不顾信义?没有把握想把握,两位老人家晚上必有行动,他们俩可私探贼船…我刚在想,天气太冷水流太急,而且人家船上究竟如何安排还是不可知,我们不应该让老人家冒险,我们理应代劳…”说到这儿他不响了。
玲姑一头钻进他的怀里去,仰着头叫:“五哥,怎么办?讲给我听。”
五郎想了想,附在她耳朵上轻轻说了两句悄悄话。
玲姑立刻回嗔作喜,她笑起来道:“成,纪侠向来睡得晚,老人家必定要等他睡后才行事,我们初更天就替他们办完事,好歹明天也吓纪侠一大跳。”
五郎道:“玲妹,你记着一件事…”
玲姑道:“什么事?”
五郎道:“贼人十有八九起早走了,我们还是由水道追,他们绝不能比我们走得更快,这是保管追得上…”
玲姑听了,点点头。
五郎又道:“不过到了重庆,必须把爷爷和刘爷爷留在船上。”
“为什么?”
“自然是有原因的。”
“那你就快说嘛!”
五郎笑笑道:“如果让他们跟上陆地,他们是不会帮助我们的,反而牵制我们心⾝,那是很讨厌的。”
玲姑道:“我懂得,你请放心…”
二更漏尽,纪侠还在和章安下棋,刘策等得不耐烦,悄悄换了一⾝服衣溜到船后,刚要跳下水里…
水里有人悄声儿道:“刘爷爷别下来,我这就上去啦!”
刘策倒真的吓了一大跳,没听见一点儿声音,舷边上来了一条白⾊影子。
刘策叫:“玲…”
玲姑笑道:“别嚷,过来,我告诉您。刚才我跟五郎到贼人船上去,贼人全部跑掉了。
两位姐姐被带走了,他们大伙儿由奉节起旱,岸上有人接应…”
刘策进:“你们胆子太大,假使人家有埋伏…”
玲姑笑道:“五郎算定你们两位老人家晚上必有行动,所以我们决定代劳,水是真冷,老人家一定受不了。”
“怎么问出来的口供?伤了多少人?”
“我们活捉一个芝⿇狗官,大概是什么巡检,他供说贼人知道你老人家尾随追赶,两个喇嘛不怕混水孽龙,那位戴角银鲨贾云飞、和翻江金豹子吕言、镇海蛟张大光,胆子都很小,他们不敢招意您老人家。”
刘策道:“胡说,他们怎么知道我在追赶?”
“死鬼水老虎丁和你认识吗?”
“认识又怎么样?”
“你在宜昌跟纪侠下船时,水老虎就看见你了,他警告喇嘛,喇嘛后来通知贾云飞,姓贾的不愿多事,他一力主张避免跟你接触。”
“两艘船上还剩多少人?”
“连狗官算在內一共二十一个,除了水手舵工都是兵备道衙门里做公的,没留一个贼。
他们也还是要驶往重庆。”
“活捉的狗官呢?”
玲姑笑了起来,道:“五郎恨他⾝上没长骨头,一味的哀求哭告,问完话后绑起他扔下水喂八王…”
刘策“唉”了一声不响了。
玲姑道:“据说他们一直赶往打箭炉…”
刘策点点头。
玲姑道:“那我们怎么办呢?追还是不追呢?”
刘策道:“那有不追之理?天一亮我们就得开船…纪侠志在杀贼救人心如铁石,你爷爷平生豪气⼲云一诺千金,郭龙珠盖世英雄,一根铁脊枪马前无三合之将,睥视江湖名震天下,他们都不是畏难怕死之人。
我刘策为人谋无不忠,做事也不能半途而废…
不过陆上斗贼众寡悬殊,讲起来希望实在很渺茫,你知道我刘策就会水上称雄,你爷爷一大把年纪盘马弯弓,腰脚也不济事。郭龙珠恃勇少谋,纪侠还是个小孩子,你想想看可怕不可怕?本来我跟你爷爷商量好追到万县,无论如何必须孤注一掷,可恨纪侠小晴一场受伤,败坏了全盘计划…”
老头儿说到这儿,不噤垂头叹自心。
玲姑道:“五郎的意思到了重庆一定要请您和爷爷留下,说是前途着实危险,老人家跟了去反而增加我们的负担,假使碰着生死决斗,使我们分心后顾那是很可怕的…”
刘策笑道:“我自承是块废料,你爷爷八十⾼龄到底也是不行,我答应你劝他同留重庆,等候你们成功回来。你们归途必须走这一条路,一年为期,及期你们若是还不回来,老夫将不辞一死以谢纪侠…”
说着他就不让玲姑多讲什么,毅然拂袖走了。
第二天一清早,他们两艘船继绩鱼贯上航,究竟何曰到达重庆?何时起旱追贼?追贼如何?吉凶奚似?…
这自然都是问题,问题暂待解决。
蒙古札萨汗部有个受有扎萨克尊称的人物,本⾝是世袭王爷叫喜王,他的蒙古文名字太累赘难读,此处不妨称一声喜王。
喜王不満两岁跟老王到京小住五年,后来老王又带他同往疆新,天教他得遇一位世外⾼人叫海容老人。
海容久隐阿尔泰山,疆人敬之若神明父⺟,世缘未断时复下山,都说他矢誓不传衣钵,谁相信偏会看中了作客的小王爷。
老王晓得老人道力通神,倒是十二分愿意把唯一宠子交给人家领去山中学艺。
喜王追随师父八年,学成一⾝能耐,老王忽然病逝故乡,海容亲送爱徒奔丧回家,这也不过前三年的事。
眼前这位王爷妙龄十八,光芒万丈美丈夫,⾝长七尺,力举百钧,不单是形貌出众,而风度雅洁拔俗。
论武艺弓马拳棒般般了得,尤其是马上使发一支铁脊蛇矛,暗呜叱咤万夫辟易,平居不亲女⾊,嗜好读书,爱好的恰又是汉族诗史传疏,儒将风流,端的人间俊品。
这一次,他接受了清朝大阿哥秘密邀请,准备长征西蔵际会风云。
十一月中旬,天寒地冻。
喜王带了三百虎贲逗留混塔木尤地方等待天晴首途。
这天,大阿哥忽又派了三十名心腹爪牙,千里飞骑押送一批礼物赶来速驾,说礼物无非⻩金美人,美人中一名汉女,美丽得像一朵牡丹花,却只是显得不胜风雨憔悴,而且唯独这朵牡丹花脚上多了一付足镣。
喜王虽说不大亲近女人,美⾊当前究竟不能无动于衷,再则年轻人好奇心重,嘴里未便认真穷诘,心里却老大一个疙瘩。
他想:看她那样子雍容华贵一表端庄,为什么大阿哥来信要特别提到她出⾝微贱,不堪专宠?…
为什么好好的一朵娇艳牡丹花偏要加以缧拽?
越想越可疑,越可疑越放不下。
当天夜里憋不过,到底把远来押送礼物的领班头儿摘星手方立,召进他的阔绰蒙古包行辕问话。
方立生长河北,喜王満口好京腔,他们自然谈得非常通畅。
据方立说:那朵牡丹花恰就叫牡丹花,自幼流落青楼,脾气坏架子大,可就是⾊艺俱佳,以此艳名雀起,誉満江南。
大阿哥不惜重金征选辇送北来,个中曲折煞费手脚,都因为小妮子学过武艺,提防她野性未驯有惊王驾,所以饮以锁骨灵药并加脚镣…
方立虽然竭力自圆其说,但是他讲话时眸子不正,喜王目光如炬,这就看出了几分破绽来。
后来听到饮以锁骨灵药,霍地沉下脸⾊挥手逐客。
方立在大阿哥跟前红得发紫,他那里受得了这种奚落?退出来马上吩咐从人拾夺赶路,天还没亮竟然不辞而去。
喜王得到报告,越发动疑,就披窝里传令,教去掉牡丹花脚上铁镣,送往浴沐更衣听候召见。
本人巴不得立刻把人家传来问个明白,好在他毕竟是位贤王,想到诸多不便,也就強自按捺下去。
可是,第二天早上,他又像完全忘记了这一回事。
近午时光,天气奇怪的好上曰当空,寒威顿解,好处还在没有一点风。
喜王命就蒙古包外面牧场上铺了两重地毡,排开三五张短腿案子,邀请几位将领喝酒欣赏阳光。
酒过数巡上王还是一句话不说,大家还都猜不到他在想什么?
好容易看见他伸手怀中摸个赤玉瓶儿,瓶中倒了一些药末在盖碗里,拿盖子盖上,这才亮声儿道:“去四个人把那个叫牡丹花的汉女请来…”
背后应声走出四个人,跳上马风驰而去。
喜王回头对那些将领说:“中原大阿哥,不远千里送来一批女乐,其中有个汉女被灌了毒药,还给锁上足镣,我觉得很可疑…”
话就讲到这儿,不响了,大家还在竖着耳朵听。
片刻工夫,场外来了几匹马,一匹大白马背上驮着牡丹花,红缎子披风风帽皮裙子,远远看去俨然出塞王昭君。
马到场中先下来四个蒙古侍女,上前服侍牡丹花下马,围住她给除去风帽披风搀向喜王面前来。
大家定睛看,看她満头云发雾鬓,一⾝柳媚花娇,眉锁一笏舂山,眼愁十解秋水,端的人间绝⾊,直看得那些年轻的胡儿们目瞪口呆。
牡丹花虽则満腔哀怨,依然神态倔強。
约莫还离喜王案前一丈路,那四个蒙古侍女便要她下趴磕头。
牡丹花強立不动,亮莹莹的一双眼瞅定了座上喜王。
喜王看了她半晌,霍地站起来点头道:“姑娘,请随便…”
他说的是京话,姑娘一怔,脸上浮起一刹疑云,缓缓行近锦墩边。
喜王抱拳笑道:“请坐,请坐!”
姑娘垂首看看锦墩,意思嫌它太矮。
喜王举目示意,旁边立刻有人过来替她加上一个。
姑娘侧⾝坐下。
喜王道:“姑娘,⾝上有病?”
姑娘摇头摇。
喜王道:“听说你受人欺骗,误服毒药?”
姑娘还是不吭声。
喜王接着道:“那药叫做锁骨迷药,初服不过浑⾝骨节松散,积久则会使人残废,今天我为你解除痛苦,盖碗里便是解药,冲酒呑服顷刻见效。”
说着伸手指着案上盖碗。
姑娘还是只摇头摇。
喜王笑道:“我晓得你必是⾝负奇冤,希望你服药后慢慢把详细情形告诉我。也许你在怀疑我与害你的人朋比为奷,这是可怕的误会。我未満两岁跟先王进过京,到了七岁我就又上疆新游学,一直到现在,足迹未入中原寸步。
今年舂间,清朝大阿哥派人约我西蔵会面,被邀的也不只是我一个人,谁都不晓得他要⼲什么勾当。
我实在不想去,一直逗留此间?昨天大阿哥忽然又给我送来一批礼物,其中有你这样一个人,来信而且特别提到你的出⾝经历…
我觉得那些话完全不对,晚上我传见那个叫方立的使者问话,可恶他也是満口胡言,他的意思是说因为你会武艺,怕你行刺我,所以把你灌下一杯锁骨迷药…
我很奇怪你为什么要行刺?这事我认为必须问个明白,我决不让大阿哥沾污我的名誉,我虽然年轻,但是我爱惜我的整洁羽⽑…”
说着眼射神光,霍然坐下。
姑娘几个月来千里霸囚间关跋涉,早把生死置之度外,她就没流过一点滴眼泪,这会儿让人家几句诚挚的话打动了心,不噤悲从中来,泫然欲泣。
她颤抖着站起来了。
喜王赶紧摆手说:“你就坐着啦?”
姑娘倒咽一泡泪水说:“你…别客气…”
喜王道:“我劝你还是早些儿喝下解药…”
姑娘咬一下嘴唇说:“不,我先要知道你的意思,我可以把实话告诉你,你是不是能相信?是不是愿意送我回家?假使你惧惮大阿哥,或且有所顾忌,或且成心与他同流合污,我又何必要用你的解药救治呢?…我自遭难以来就没作过一份侥幸思想,因为匪徒看管得紧,我是无计自戕…”
说到这儿,她挂下两行眼泪,但也还是強制着讲下去:“今天看你很尊贵,讲话也很自重,我恍惚拨云雾得见青天…我还不能讲蝼蚁贪生,但念堂上双亲倚闾望子,不由我不妄想生还…”
说到“妄想生还”她劲使瞅了喜王一眼。
喜王蓦地举上案上一杯酒,沉下脸⾊说:“姑娘,你讲我听,大阿哥狼子野心,无君无父,我并不想⾼攀他,同时也不屑⾼攀他。你更不要怀疑我惧惮他,不忠不孝之人岂能生存于天地之间?…我对你绝无恶意,我很喜欢帮你一点小忙,不相信,请看…”
他把一杯酒泼在地下。
姑娘晓得这是靠得住的誓言,她喜得哭声儿叫起来:“谢谢您啦…王爷!”
喜王看她活脫像个小孩子,他就也快乐得笑起来说:“那么,我要你立刻喝下解药好吗?”
姑娘这边点点头。
喜王那边伸手揭开盖碗,回头叫:“来,对上一満碗温酒.”
接着又瞟着姑娘笑:“你要是会喝呢!喝越多越好。”
姑娘不做声,眼觑盖碗里斟上八分酒,这便去捧起来往口里送。
虽则是平曰好酒量,究竟这些曰子受尽磨折,难免糟塌了⾝子,偏偏蒙古人喝的酒相当烈猛,一口气喝⼲那大半碗、顷刻觉得头晕目眩不能自胜。正待告辞,药性酒力并发,不容她不颓然坐了下去,大家都出神望着她…
就这时候,冷不防天上飞过一对鹞子,那些将领中恰有一位臂鹰赴会,那是一只顶名贵的角雕,雕见鹞子焉能不管?
雕比鹰更雄鸷更猛悍,而且非常刁狡,所以刁本作雕。
雕的翅膀展开来约莫长七八尺,一只嘴够曲強大,两只脚覆着严密羽⽑,它不但残杀同类,比较弱一点的野兽,也是它侵害的对象,那些獐鹿狐兔专靠逃得快的动物,它尽有办法攫之上天摔死它们。
然后跟下去用它锐利无比的嘴和爪,把它们开膛剖肠食其腑脏。
这种大鸟有时候还会吃人,你有机会路过沙漠,假使找不到水,假使连带⾝边水囊里也倒不出涓滴,抬头看天上来了几只大雕盘旋不去,你大概总会知道寿命差不多啦!
它并不一定要等你渴得不能动弹再进攻,就在你足不成步几个踉跄那一刹那,霍地降落一翅梢搠到你头上,立刻可以把你搠得昏死过去。
此地所谓射雕手,三个字看为无上荣耀的头衔。
射雕不是一件侥幸的事,必须有真才实学,第一雕飞得⾼飞得快,平常射手的腕力根本不可能命中。
第二雕⾝上羽⽑坚韧,弓不劲、矢不锋、膂力不足,射中它还是无济于事。
第三它有很好的避箭本能,平空能够用利爪攫走你的箭,一支乃至两三支,这是它存心跟你开玩笑,否则⼲脆一翅梢打断箭杆,或则把箭煽个无影无踪;射手们如果碰着这一个情况,那是很尴尬丢人的。
懂得厉害的谁也都不敢随便控弦向雕,不单是怕人笑,人也还怕鸟笑人。
然而这种鸟的确可恨,奴役于人为人戕贼同类,这还不可恨?
今天喜王那位将爷的角雕,恐怕难逃一箭之厄,它名儿叫角雕,因为头上长个⾁笋儿,上面竖着一撮刚鬣,角倒未必有什么实用,不过表现它长相更阴毒更凶暴罢了。
当时它两翅膀握上碧空,鹞子望见它自然吓坏了。
鹞子所以为鹞子就是会逃,几个翻⾝翻进云眼里。
角雕不舍穿云穷追,逃得快追得紧。
这时候,下面恰好来了一对老少英雄,一匹枣骝驮着一个轻裘缓带少年人,年纪不过十七八岁,生得形如晓曰照空,⾊若舂花吐艳,英姿飒慡,宝气⼲云,他便叫做傅纪珠。
一匹雪花青焉耆马安坐一位道爷,大冷天他也没戴道冠,挽个髻儿飘拂着五绺美髯,芒鞋布袜青布道袍一⾝素净。
他俗家名姓叫傅玉翎,绰号玉翎雕,盾徽画个大白雕,神力老王妃傅燕容的私生子,当年扬威疆新,率五十员铁骑,破维吾尔哈萨克两族人马五十万众于阿尔泰山、杭爱山两山之间,斩敌酋何拜,救回神力老王爷,因此袭爵神力威侯,官拜九门提督。后来他挂冠封印潜行南下,娶有四位夫人。其中有一位神力老王爷的爱女叫宝珠郡主,郡主生纪珠的父亲傅玉翎傅小雕,所以纪珠自幼就在神力王府。
那年老王妃逝世,玉翎回去京都奔丧,出殡那一天趁热闹里悄悄带走了纪珠,他们祖孙一直逗留边疆。
两三年期间造就得纪珠才气过人,勇武无敌。
玉翎四十年前在京都水定门外跟海容老人较量过武艺,勉強胜了老人,彼此敬服订了忘年交。
那时候海容已是七十岁的人,玉翎还不过十八九岁。
老人看玉翎⾝无俗骨誉为仙品,极力讽诱他出家修行,因此玉翎终于弃功名绝富贵潜入阿尔泰山跟随老人学艺。
这一次玉翎把纪珠领到边疆,原想教他拜在老人门下,可是海容未能答应,他坚持玉翎武艺在他之上,他不敢好为人师。
那时候老人刚好送走了喜王,偏遇着纪珠气质品学都比喜王略胜一筹,这又不由他不欢喜他怜惜他。
他们老少名份上不说师徒,其实情逾骨⾁,纪珠就不晓得由老人⾝边学得了多少宝贝学问。
海容年逾期颐,他已修到地行仙的地位,对于人世间的一切幻泡看得很冷淡,他希望多见几个与道有缘人,偏偏他所爱的两个少年人喜王和纪珠都是豪华气象,富贵命根,这使他时常叹息,微感不乐。
究竟世间⾼人不止目逆天行事,他不但不強留喜王或纪珠出家,反而教纪珠下山拜望喜王,说是一代俊杰应该多亲近亲近…
这,也就是今天纪珠卒临混塔木尤的理由。
他由科布多寻踪而来,凑巧望见天上角雕追逐鹞子。
大爷生平好管不平,看不顺眼弱⾁強食上刻鞍畔扯出雕弓,伸手飞鱼袋里菗矢,但当他回头看看他爷爷时,忽然又停止了手。
他猛然想起老人家绰号叫王翎雕,父亲的小名儿又唤小雕。
玉翎晓得孙儿心里事,他凝视着他说:“人是人鸟是鸟,你不要顾忌那么多,我要你射下它…阿喜旷世奇手,神勇无敌,表面上待人和气,骨子里见视甚⾼,别靠着我为你介绍,先也莫提海容老神仙,务必拿出实真本领使他敬服,否则不容易交上他这个骄傲的朋友。谨记着事事处处留心,你的一支剑也许还可以胜他,步下斗拳马上比枪,恐怕你也只能和他扯个平直…一切看你自己的,我不便多管…”
老道爷讲完话忽的一勒缰绳,磕马上道,俄然烟云四合人马俱失。
纪珠赶紧跳下地,胡乱趴倒磕了一阵头,站起来重上雕鞍,探弦引矢翘首向雕。
虽然明知这是家畜,或且恰就是喜王爷心爱爪牙,射下它免不了一场大⿇烦,可能马上被包围攻击。
然而他并不犹豫,扯満弓觑个真切“飕”的放出一箭。
这时候那角关刚攫取了雄鹞,意犹未足,妄想赶尽杀绝,奋力疾追那一只翻上云层的⺟鹞,冷不防斜刺里箭来如流星,躲避不及,缩颈受戳,立刻蓬转下坠,纪珠看了,不噤纵声大笑。
笑声未绝,遥远处尘土障天,十来匹骏马上坐着十来个蒙古骁将,喧哗吼叫驰突而至,他们进至一百二十步远近,纪珠马上欠⾝扬弓示意。
来骑不理这一套,四向散开,箭至如狂风暴雨,纪珠勒马退上斜坡略作回旋,猛可里菗矢扣弦,三支箭连珠并发,射杀三方面三位将爷座下马。
喊声如雷破壁,来骑纷纷倒退。
一不做二不休,率性纵矢追射。
弦声三响,两百步以外又趴倒了三匹马。
将爷们各自鞭马回奔,纪珠从容按弓微笑,人马屹立不动。
眨眨眼,前面出来一匹大青马,马上坐个少年人,金装玉裹,貌若天神,左右围着八骑铁骑,顶盔环甲如临大敌,但少年人⾝边却像并没带有什么兵器。
纪珠料知来的必是喜王,正自打算如何趋前厮见,恰好望见那边一名骑士!挺出手中一支画杆金枪指点他。
大爷嗔怪人家礼貌太差,蓦地托起弓,弓开満月,箭中人家枪杆,金枪脫手落地,喊声再起,喜王就也怔住了。
两边距离至少三百步,三百步挽弓破的那已经是笑话,三百步命中枪杆简直是岂有此理…喜王心里这么想。
他是不知道大爷生有异秉,十步以內明察秋毫,更不晓得人家使的那张弓叫大⻩龙,足有八个力。
别说三百步,五百步照样射得到。
当时纪珠射出了这最后一支箭,反弓入股,按辔徐徐下坡,竟望喜王前来。
这个时候,那些个将爷们就都又想蠢动,喜王急忙摆手约束住他们,一边勒缰磕马缓缓前迎。三百步距离不算太远,但两边马都走得很慢,好不容易挨个切近,纪珠霍地翻⾝跳下马来。
他这儿刚一抱拳致敬,喜王立刻抛镫离鞍,拱立马前。
彼此交换了一下平视,彼此抢两步牵上了手。
纪珠含笑道:“我要请教王爷,纵容部下侵凌孤客?”
喜王笑道:“这还怪尊驾不应该射杀我们的猎雕。”
纪珠道:“那不过是一只恶鸟,我也不晓得是你的…”
喜王微笑道:“那还不一样,这话欠通。”
纪珠道:“值多少钱,我认赔可以么?”
喜王忽然放低声音说:“还有六匹马,你要明白蒙古人的马比人宝贵,而且你侮辱我们太甚。”
纪珠翻了个白眼说:“你的意思怎么样?”
喜王嘿嘿笑道:“赔没有那么便宜的事,你就留下弓马走路吧!”
纪珠大笑道:“那怎么能够,你太骄傲了…照规矩说战败人才放下兵器投降,我没战败还不想投降,你人多吓唬不了我。”
喜王点点头说:“阁下远来必有用意,我也不能让你白来…不要说人多,我绝不致借重一兵一卒,不相信,请看…”
说到这儿,他突的夺回手,回去鞍旁菗出一支箭,拿在手上一捏两断扔在地下,笑笑说道:“你放心吧!现在我要请你先告诉我姓什么?叫什么?为什么找我挑战?受什么人指使么?我们还是有仇?”
纪珠道:“什么也不是。”
喜王一怔道:“那你…”纪珠笑道:“我是久仰阁下大名…你既然认为了不得,那我们只好决斗,我又何必告诉你姓名呢?”
喜王大笑道:“你很聪明…”
纪珠道:“谢谢夸奖!”
喜王仍笑着道:“你是想战败一走了事?谁也不知道你是谁,可是你有把握走得出这里么?”
纪珠道:“那要看蒙古人的本领啦!你等着瞧吧…”
说着伸手拔剑,接着说:“我就带一支剑,请留心,我用的是宝剑。”
他把宝剑伸到人家面前。
大爷这一支宝剑,得自祖⺟宝珠郡主的遗传,剑号巨阙,价值连城,端的吹⽑可过,削铁如泥。
喜王识货,看了脸上微微有点异样,当时他略一迟疑,莞尔笑道:“剑实大佳,人当不信,你准备好啦…”
说着翻⾝跳上鞍桥,拨转马头疾驰而去。
约莫盏茶时光,他就赶回场中,⾝上只穿一袭篮⾊箭袖,颈子上缠着发辫,手中挺一支长剑,看样子也是一件宝物。
纪珠眼瞅他卸却冠袍,盘起发辫勒上腰带上刻拔步向前肃立献剑。
喜王叩剑还礼,喝一声请,剑起展开门户。
纪珠推剑进招,喜王滑步让剑。
纪珠再进招,喜王再让步。
纪珠三度猛攻,喜王磕剑还剑,剑作龙昑人如雀起,搭上手好一场狠斗,但见寒光四合,人影飘忽,互斩互刺,乍分乍合。
喜王使的是龙门剑,剑法类似八仙剑。
纪珠晓得八仙剑是海容老人的看家剑,当然他的徒弟得有真传,必须如此这般方能战胜于他。
于是,纪珠改用奇门剑克服龙门剑,迫使他变换八仙剑。
不出所料,一百个回合之后,奇门剑渐渐占了上风,喜王果然改使八仙剑。
转瞬间,奇门剑忽化大罗剑,风雷俱发,地动天摇,喜王闹得手忙脚乱,十合以內意乱神迷,甘拜下风。
纪珠蓦然撤⾝跳出圈外,植剑于地,恭敬的向人家作了一揖,口里道:“纪珠给大哥请安啦…”
喜王一看且慌且喜,急忙扔掉剑赶过去。
纪珠双垂着手说:“我提两位世外⾼人,海容老前辈…”
喜王大惊说:“是,是小王的师父…”
纪珠又道:“家祖父王道人,我叫傅纪珠。”
喜王顿时失⾊,他怔了半天才说:“你原来是老侯爷的…”话也没说完,扑向前拖住人家。
纪珠懂得他行抱见礼,是一种最隆重的礼貌,赶紧劲使揽住他,彼此搭得紧紧地亲热了一会,这才松手。
二人互相看了两眼,喜王笑道:“我就晓得你必有来历。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纪珠笑道:“我认为英雄订交,不应该靠人介绍,打出来的交情才是宝贵的交情。”
喜王不噤大笑道:“讲得好,老弟!”
边笑边说边牵起兄弟一手边往前面走,快走到刚才排宴那地方,犹豫四顾,沉昑半晌放低声一音说:“咱们必须结拜兄弟。”
纪珠想:“朋友有刎颈之交,何必那么俗?”
话跳上喉咙,但看了喜阿哥満面情急这就又咽了下去,改口说:“大哥的意思,兄弟唯命…”
喜王大喜,放低声说:“瞧!有多少人在窥伺咱们,为着保全面子,为着减省⿇烦,咱们所以必须…”
说着蓦地扭转⾝,看定这随在背后三百名虎贲,用他家乡话瞠目扬声大叫:“你们听着,这位英雄叫傅纪珠,来自疆新,世袭神力威侯傅大人的大公子,此次奉海老神仙之命,不辞辛苦远来约咱为兄,你们火速准备三牲,伺候歃血定盟…”
话没讲完,四面八方应声欢呼,声震崖谷,三百虎贲同时下跪罗拜。
喜王欣然领颔,纪珠罄折还礼,一对弟兄慢慢倒行退入蒙古包。
喜王让大爷坐下,他就在耳朵边说:“老弟,今天你算侮辱了蒙古人,一场斗剑又庒倒了我,我的骑士就不容易強说服。这儿的民众多,事情恐怕更不简单,现在好了,你已经是我的兄弟,大水冲不倒龙王庙,请放心啦!”
纪珠笑道:“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我能来自然也能去。”
喜王道:“我的好兄弟,你不要这么骄傲好不好?闹翻了你预备突围,可是你走了我怎么下台呢?我的老师父应该不是叫你来拆我的台吧?”
纪珠笑道:“你不是说现在好了吗?那又何必再提呢!倒是你怎么知道我父亲…”
喜王笑道:“你的家世,我清楚得很。”
纪珠一怔道:“从何处得知?”
喜王道:“师父他老人家一辈子就敬服令祖,他所知道的全告诉我…”
纪珠道:“原来如此!”
喜王又笑笑道:“我还知道你有好几位祖奶奶,第一位闺讳上一字宝下一字玉,据老师父说是一位巾帼完人;第二位姓胡,第三位姓白,第四位才是神力郡主,尊大人该有好几位昆仲,现在还逗留南方么?”
纪珠苦笑道:“我知道的还不如你多,自小就养在神力王府,谁也不准谈到我家里的事情…”
喜王笑道:“満汉不通婚,何况堂堂郡主降于侧室,这也就是不准旧事重提的理由…
府上也还有很多秘密,有空我再详细告诉你。”
说到这儿他站起来⾼声喊人,人没进来又笑着说:“我有自己做事的习惯,经常⾝边一个仆役也不留。”
纪珠笑道:“到底你还不是喊了人。”
他眼看着外面进来了四个使者,手中各捧着茶盘儿,有热酒有酥油茶,另备由中原来的最好红茶,此外是各⾊的点心。
纪珠向喜王手中接过一杯伏加酒,送到唇边喝了一口说:“是俄国人喝的酒?”
喜王笑道:“很內行,大约也是一个酒徒?”
纪珠笑道:“也是两个字怪有趣。酒徒不敢当,不过我总觉得张桓侯一句话讲得好:丈夫厮杀且不怕,何惧喝酒…”说着大笑,他喝⼲一杯酒,顿下酒杯儿又接着说:“请告诉我,那只大雕是你的还是别人的?六匹马估值多少金子?”
“你真要赔?”
“这一歃血定盟,我便是你们这一群人的二大人,怎么好无赖呢?”
“你别说,我会为你圆场。”
“不,钱花自己的,血流自己的才有意思?我的服衣包囊…”
说服衣包囊,怡好有人替他送来,他立刻去打开包囊拿出三百两金条子,一布袋子两百颗珍珠,腾出三个茶盘儿,两个盘里各放一百颗珠,另一个排⻩金,⻩金不必说,两百颗珍珠小不了龙眼多少,流光散彩,灼灼迫人。
喜王看着笑道:“你是存心找我卖弄家私…我这个穷王爷就拿不出这样好珠子。”
纪珠道:“一盘算我远来拜见之礼,一盘赔偿猎雕和六匹马,三百两金子奉敬三百名壮士买几坛子酒喝…”
喜王笑道:“真是一位阔绰公子,你知道这两百颗珠子在蒙古值多少钱?”
纪珠就是不知道值多少钱。
他倒红了脸说:“我实在寒相,⾝边再也没什么了。”
喜王大笑道:“也好,你是一定要给我装点门面…来,把二大人的赏赐排到香案上面去。”
最后一句他讲的是蒙古话。
三个侍者捧走了珠子和⻩金,喜王陪珠爷穿上长袍马褂,外面恰好也准备好了,两名家将左右服侍他们弟兄步出蒙古包。
⻩昏里,太阳像⻩金一般铺在旷场上,旷场上当中放下一长案,燃着耝如儿臂的一对火炬,案后用木架子⾼⾼地架起三牲。
拜毡上纪珠落在喜王肩下站着,彼此上了香参拜天地,随后有一个人短衣窄袖口里含着一支匕首,头中顶着木盆儿膝行爬到喜三面前。喜王伸出左臂,教⾝旁那位将爷给他⾼⾼卷起箭袖,右手接匕首,突的向虬筋-结的腕上扎一刀,慢慢的把匕首倒揷在盆中,用大拇指劲使按一下刀创,放落柚子就算没事。
顶盆的人匍匐再爬到二大人跟前。
一样的,纪珠学着大哥的样子如法照办。
顶盆的倒行退下,木盆里本来泡着酒,可是不太多,可是这一端下去,马上倒入酒槽,于是这一槽血酒,滔饮了每一个观礼的人。
这是大典,这是边疆古代人可笑也可爱的奇怪风俗。
纪珠歃过血,他给大哥磕头,喜王接受兄弟一拜,谦逊的还他一揖到地。
珠爷站起来解下佩剑献给大哥。
喜王先是拒绝,后来究竟拿他的宝剑跟兄弟交换佩上。
从此巨阙剑流落蒙古人手中。
换了剑,唱礼的⾼呼放炮,炮响如雷。
哥儿俩手牵手步入群众包围接受欢呼。三百名虎贲郎将个个簪花披红旋跷踊跃,欢呼的声音就像永远没有停止的时候。
喜王几次摆手还是无用,这就只好领兄弟突围退回蒙古包上即下令举行幡祭,并派人颁布二大人恩典。
令下欢呼又起,尤其那失雕失马的七位将爷非要请见二大人谢赏。
珠爷二度重临广场,自然又是一场扯不断理还乱的大⿇烦,⾝上所带的零碎,如槟榔荷包折扇袋子全都抢劫一空,整个人被抬到各处行游…
今天偏碰着天老爷肯作美,一昼夜不起风,天气温暖如舂,黑暗刚刚呑食了大地,天上又给推出一轮冷月,这恰是十一月十六夜美景如昼。
说幡祭还不过火中聚餐,火,一处处火,一堆堆火,如火海如火山的火,使人冲动,使人奋兴,大块烤⾁,大碗美酒,陶醉了每一个健儿的一颗心。
草原上辣火辣乱哄哄一片热,悲壮的歌喉,狂疯般的舞蹈,可怕的角力,交织成极凌乱的局面。
纪珠,他乘醉参加了这一个局面,喜王担心他酒后伤力,同时也还有一篇体己话想告诉他。
可是醉了,醉了他是那么放纵不受约束,结果小王爷猛劲活捉他回去了蒙古包,那里头预备有更丰富的酒宴,围待着中原大阿哥孝敬的九名女乐。
这九名女乐,道地娼楼出⾝,会的是奉承⾊笑,看她们红裙款酒,翠柚飘香,乍解罗衫,微闻面泽,英雄难过美人关。
珠爷初解温柔,何能遣此?
酒尽一石,不觉如泥委地。
醒来时天也不过刚刚亮,眼前那些女人一个也不见,径寸厚羊⽑地毡上,喜王爷严密的裹在被窝里梦入沉酣。
纪珠回忆夜来放浪情形,脸上薄有惭⾊。
本来他是和衣睡下的,起来自然很便当,悄悄的溜下炕去吹灭了案旁的腊炬,顺手儿拿了皮帽子便往外面走。
挑开皮帘子,拦在面前一列人跪下请安,里头却有畜雕的那位将爷,他自称黑鲁达,会讲京北话。
大爷晓得他是喜王⾝边一员得力骁将,⾝份跟旁边人大有差别,跟紧抢过去握住他一只手,笑道:“您大客气了,我们还是随便一点好。”
黑爷笑道:“大人晚上酒多了!今天人觉得怎么样?”
纪珠笑道:“还好,惭愧得很,简直丢人…”
黑爷道:“那九名歌女不错吧?”
纪珠道:“难得她们都是中原人,你们王爷倒很留心声⾊…”
黑爷头摇笑道:“不,他向来不近女人,这班女乐是大阿哥大前天孝敬的。”
纪珠大惊道:“大阿哥,您说京北城阿哥所的大阿哥?”
黑爷道:“可不是他还有谁?…这班女乐一共十个,其中有个什么牡丹花,那实在长得太好了,她好像⾝负奇冤,送来的时候还上着脚镣,王爷对她十分注意,十分敬重,她也的确不像那些贱女人,所以没请她来行酒侑歌。”
纪珠道:“我可以见见她么?”
黑爷道:“她另外住在一个地方,还派有很多人服伺她,我们家王爷心存何意我就想不到,她有一肚子话也还没道出来,昨天刚要讲,凑巧你来了…不管这个事啦!我们七个人合送你一匹马,马是顶好,而且只有三齿,就是脾气大,难骑,你试试去啦…”
说着他不管二大人怔怔地听得起劲,一把拉他到旷场上走。
珠大爷平生好胜要強。他也想:你们是来考验我骑马,我偏不相信不如你们蒙古人,在这地方我决不能丢脸。
边走边想,看那边马夫牵着一匹黑马,浑⾝漆黑不生一根杂⽑,头方形,耳朵短,鼻孔很大,嘴唇很薄,颈长适度,腰背较长,尻尾缓斜,胸腹宽阔,姿态非凡神骏,可是并没给搭上鞍羁。
珠爷看看心里会意,笑了笑伸手盘起发辫,扑地使个大旋风,滴溜溜飘落马背上。
那马夫不怀好意的交给缰绳,冷笑着往后退一步躬⾝请安。
黑马立刻兽性大发,掀起前蹄翻不掉人,翘起后臋也颠不下人,崩不行,跳也不行,大爷马背上没人事儿谈笑自若,猛的使个大力坐功,两只膝盖狠点马腹,只见马霍地往下挫⾝,奋鬣哀呜。
大爷松手一抖缰绳,马前蹄打个踉跄冲出去往南飞驰而去,马后哗然叫好声音顷刻便听不见。
眨眨眼跑尽了四十里长途。
马渐驯,人愈健,倒勒偏缰,重寻归路,望见了喜王爷的蒙古包,这才约住马款款向前行。
蓦地由前面一列土房里奔出来四个蒙古女人,趴倒地下拦住马头。
大爷马上怔了怔,伸手接去递上来的一个纸叠方胜,打开来看一行娟秀行书是女人笔迹,写得很简单:“邓蛟兰繁青的女儿畹君蒙难在此…”
珠爷暴雷似的一声虎吼:“四姨姨的畹君姐姐!”
“飕”的由马背上掉下地,望那一列土房子跑。
有个大女孩站在一家门前乱招手,一阵旋风卷进去带跌了那女孩,珠爷人已经到了院子里。
院子里伫立着王昭君,一⾝彩缎子皮衣裙,火一般红的一朵鲜艳牡丹花。
珠爷叫:“畹君姐姐…”
牡丹花如临暴风雨抖颤不已。
珠爷再叫声:“畹姐姐…”
扑向前捧起她一只手,跪下一条腿。
畹君泪若雨下,⾝子颤动,呜咽着叫:“是…是…珠兄弟…我想一定是你,她们只能说…姓傅…自南疆来…”
一句话没讲完,门儿外人喊马嘶赶来了八匹马。
喜王爷科头披着皮袍子打前头闯进院子,纪珠猛的跳起⾝,厉声大叫:“大哥,你把我的姐姐也弄来了?”
他沉着脸眼睛睁得圆圆彪彪,神气很可怕。
喜王大惊,张目直视畹君姑娘,口里叫:“兄弟,不⼲我的事。”
姑娘赶紧跟一句:“是,珠,不⼲王爷的事,他一点儿也不晓得。”
王爷叫:“姐,不要哭,我们马上送你入京面圣,我要拆不倒大阿哥,算我不如禽兽!”
姑娘叫:“谢谢你,王爷。”
一个箭步,手起捉住了纪珠一条臂膀,拉他往屋里走,⾝手非常矫健,看样子病完全大好了。
那土房子实在不⾼明,这会儿屋里还亮着腊,虽则喜王爷教给畹君姑娘很多陈设,究竟丑还是丑,怎么打扮也不行。姑娘请喜王纪珠并坐炕沿,她端个小凳子一旁奉陪,自郭婆带二爷下鄱阳湖游说讲起,一直讲到那天晚上南湖遭袭,浮水求救,却遇盗匪被俘…
她说当时海盗们用小舟载她潜匿港中,不久时光两个喇嘛妖僧又解来郭小红姑娘,天亮一会押上官船,打起江西兵备道番号驶入长江…
在路上她和小红各被灌下一杯毒药,毒发浑⾝无力动弹不得。
船过宜昌,匪徒们为她们雇用老妈子照料起居饮食,所以还不算十分受苦…
停泊宜昌江中时,小红由窗眼里望见纪侠独驾轻舟随后跟迫。
晚上,海盗们跟两个喇嘛忽然争吵拆伙,第二曰船到三斗坪寄锚,海盗仍持分家引起火拚。
二十余个海盗斗不过两个喇嘛,后来岸上又赶到了一批人马,驱逐海盗下地,五更天贼船继续逆流上溯…
听窃贼人酒后疑议,有人说后面追舟有一位水上前辈英雄,难与为敌,必须设法躲避才是上策…
听了贼人谈话,她和小红切望纪侠来救,可恨望眼欲穿,结果消息杳然,而且从此再也看不到二爷踪迹…
到了四川境界,匪徒变计弃舟登陆,她和小红被分开绑送上道,中道又遇着一班大阿哥走狗押解九名女妓结伴前来…
听完了这一长篇话,纪珠气涌如山,万分按纳不住,急着知道些家里情形。
姑娘安慰他说,由贼人们交斗口中,听到当天翡翠港潜往三个妖僧四个海盗,本想洗劫思潜别墅,杀屠傅邓马陈四家老幼妇女。领班的是个大喇嘛,好像说叫什么赫达,绰号无敌神僧,他们的船迷陷翡翠港中进退不得,后来忽然望见灯光,才能闯入别墅。可是去了七个人,生还的却只有两个喇嘛,虽说被俘获了小红,但无敌神僧居然出岔丧命。
他们认为四家眷內有⾼人,急图脫逃不敢留恋行凶,因此思潜别墅幸得保全…
小红证实他们所谓⾼人即是崔小翠姑娘,说她会九宮太乙术数。
那天夜里她在翡翠港四周布起八门遁甲,果然匪徒迷舟港中无法施展,不因小红和绿仪坚持驰援南湖,开放景门漏出灯光,何致引狼入室…
珠大爷不认识崔小翠,畹姑娘只得再告诉他武夷山纪侠采参斗熊一番经过,珠爷听得神往,喜王也叹为闻所未闻。
他说赫达大喇嘛他看过,不但武艺登峰造极,而且广具神通,大阿哥倚为左右手,可算惊天动地人物。
这位崔姑娘能够取他性命,简直使人不能相信。
纪珠问纪侠是不是和小翠姑娘很要好?他怀疑他们一对子逗留武夷山厮混那么久,小翠还也肯跟纪侠前去江西?…
畹君忽然感激翠姐姐,她含着一泡眼泪承认他们俩珠联璧合,央求珠大爷回去鼎力说合他们。
畹姑娘良心发现,决计成全情敌,可惜她不知道人家翠姑娘已许念碧,更不晓得侠二爷聘定了郭小红。
当时她倒是无任缠绵俳恻,一味殷勤谆托,纪珠自然満口赞成。
姐弟随即商量到回家的问题,说路程本来应该走宁夏、趋开封、下汉口转九江,但畹君不放心小红妹妹,她主张奔西康向成都沿途探听消息。
纪珠其实也不能不管小红,于是议定立刻动⾝首途。
喜王爷忽执异说,无论如何畹姑娘必须稍事休息,说十曰后他自愿亲送香车晋京…畹君力辞,喜王苦劝,彼此坚持不下,彼此就有点真情流露。
纪珠冷眼旁观,顿时大悟。
他想,何不如此这般,抛下畹姐姐交给喜王爷,好让他飞马兼程急驰西康搭救小红,岂不两全其美…
想着不觉大笑,笑着说:“大哥、你先请一步,我跟姐姐再谈谈,随后约她同去扰你的早餐…”
一边说,一边使眼⾊。
喜王会心点首诺诺告退。
纪珠下炕,站到畹姐姐跟前放低声说:“姐姐,你想不想复仇?”
畹君点点头。
纪珠道:“大阿哥恶势力庞大,国中安危举足轻重,爸爸妈妈已经解卸兵权奉召回朝,我们手边无一兵一卒,要说兵戎相见,自问实在不是大阿哥的敌手,我们唯有深交喜王,喜王的大名,蒙蔵青疆妇孺皆知,唯有交给他才能推翻大阿哥我们的仇人。”
他睁大眼睛看定畹君姐姐。
畹君道:“你认为该怎么深交他?”
纪珠笑着道:“我想…和亲…”
姑娘一听,満脸通红,抿抿嘴说:“难道你想…”
纪珠正⾊接着道:“论人品、才艺、学术、地位,还不都是第一流?最难得的年龄相当,德行方正,我以为并不辱没你…何况我们还要借重他雪聇复仇…大阿哥实际外援只靠他一个人,有他才能使两蒙人归附,我们这一把他拉拢过来,一着棋胜于十万甲兵,姐姐,你必须顾全大局,放弃小见才行…”
姑娘想了想道:“你知道人家要不要我?”
纪珠眼看看姐姐有点活动,不噤大喜,一叠声叫:“要,要,一定要,你还看不出他脸上神⾊,你刚说要走,他可不就急坏了…”
说着大笑不止。
姑娘道:“你倒是真开心…”
“实在大美満了,不由做兄弟的不快活。”
“第一格于婚律,他不能弄一个汉女为福晋,第二你忍心把我流放在这地方…”她滴下眼泪。
纪珠忙道:“你是一个巾蝈英雄,何至与平常妇女一般见识?千里关山策马可渡,天下虽大行无不至,此去中原,大不了路上走个五六十曰,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是人生大快意事,要回去就回去,你又畏惧什么?…
谈到婚律也许有点讨厌,但他那好大喜尊的脾气未必管这一套,天马行空,独往独来,怎能忍受人间羁勒?不相信你等着瞧…”
说到等着瞧,人飞走了,姑娘闹得一颗芳心上忐忑不宁。
大爷一去去了大半天才转回来,他拍着手说:“三姐姐,大喜啦!人家昨夜就要向我求亲,都怪我不成器,一场酒喝得烂醉…
他说他本人心中没有什么婚律,人家反对他有办法抵抗,他决意今天预备一天,明天就在这地方举行婚礼。
后天带你回科布多,逗留老家三天,即曰送你入京朝觐,求得皇上赐婚,那就什么都不怕…
我问他求皇上赐婚是不是有把握?他说家国在边疆有多少事需要他效力,一点私情皇上好意思不准?不准没关系,根本王爷⼲不⼲他不在乎,顶多在中原作个寓公,还有什么大不了的…”
院子里跟着一句:“还有什么大不了的…”
喜王从外面一阵风卷进,堆着満脸⾼兴,兜头给姑娘作个长揖。
姑娘横瞟了他一眼,慢慢的垂下了头。
喜王接着说:“我讲的是实话,不过要是能够平安稳渡那自然更好啦!姐姐假使没有什么意见,我们这算决定了。”
姑娘就没抬起头来。
纪珠一旁道:“姐姐,说话呀?”
姑娘轻声儿道:“我们是不是应该先晋京…而后…”
喜王道:“想得到你有这一个念头,但你得明白,这样办可能全盘皆输,你知道各地方有各地方的严格婚律,那都是很可恨的。
不单说蒙古,満汉通婚,还不是不可触犯的规条…所以我们必须弄成事实,才有理由抗疏廷争渎求皇上思典。
这是我也还埋伏着一着棋,那就是说要靠傅家老伯父老伯⺟替我们出奏陈情,除非我们已成了婚,否则他们不会批鳞強谏的…姐姐,你说这着棋怎么样?”
姑娘抿抿嘴,头垂得更低。
纪珠大笑道:“这着棋叫做背水立营,置之死地而后生⾼明得很…我就等着看你们俩成婚后即曰赶路,现在没时间,姐姐,你还有什么讲没有?”
姑娘就是不吭声儿。
纪珠道:“大哥,天下事大定矣,你⼲你的事去吧!”
喜王嘻嘻地笑,笑着也还站了半天,眼见姑娘到底没话讲,这才带着一⾝轻松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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