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吹花老爱男打扮,她一辈子就没上过几次妆,习惯成自然,自然转进随便,不衫不履,倜傥风流,什么也都没有关系,头发大是问题。
因为不能剃头,难免留下几分形迹,盛胡堆鸦,飞髻剪燕,脸庞儿吹弹得破,模样儿如花似玉,快四十岁的人,看来仍不过二十许年华,粉靥朱颜俨如娼子,不女不男显似俳优,然而龙马精神风度翩翩,就又不知道颠倒了多少楼头妇少浅巷娇娃。
先头人们总以为了不起梨园弟子,后来都知道她是神力小侯夫人,一⾝好武艺,盖代英雄,镇远镖行总镖头赵振纲是她石榴裙下的败将。
河北小孟起郭龙珠是她结拜兄弟,足迹穷天下山川河岳,交游遍朝野贤士大夫…又说当今天子认她⼲公主,四阿哥跟她二十年前布衣订交…
画蛇添足,传说繁兴,这一来可就成了极响亮的人物,芳踪偶过,男女老幼空巷围观,小儿女欢呼追逐,艳事惊传,毁誉交至。
李夫人燕黛规诫她人言可畏,须知有损傅侯官箴,她自己也很明白太过招摇不是玩意,可是习惯两个字就是那么讨厌,一时要说归真反璞,易弁而钗,这在她实在是太多的不便。
唯一办法,白天⼲脆不出门。
今天她是天快黑时驱车铁狮子胡同看视喜萱姑娘的。
喜萱告诉她,老侯爷刚去拜访吉庭,怕不怕他们俩闹出什么笑话?她自然也总是不能放心,急忙替喜萱换过刀创药,立刻告别赶来刑部衙门。
刑部衙门要算尊严法地,杨大人又是半瓶醋顶迂阔刑官,她不好意思贸然报名求见,顾忌的还因为是一⾝男服装。
老远处停下双骖吩咐留车等侯,跳下地一跺靴儿上了⾼墙,找到刑部衙门二堂后面,听底下签押房里讲话声音,且喜还没有什么不妙情形。
她暗暗的叫了声“惭愧”人跟着飘⾝下去,闯进屋里为两老解围。
后来杨吉庭喊人拿灯,她这不速之客自然不能不回避,灯也还没送进来她人又上屋了,下面杨大人办好了提犯手续,接着是张勇称谢兴辞。
她真等到吉庭送客回来,瓦上叫:“大哥,我到府上去,你快点来呀…”
唐眉姑娘说跟吹花同庚,其实她要长两龄,今年也不过三十八,虽然儿女成群,依然⾊泽未衰。
她跟男打扮的胡吹花坐个并排儿,勉強也还像两朵并头花。
杨吉庭赶回公馆时,她们俩在屋里正偎倚着喃喃私语。
吉庭一看就乐得心花怒放。
他年逾半百,不改朱颜,做官人称他书呆子,在家并不呆。
他和眉姑可以说难夫难妇,相处二十余年,从未见闹过闲气,眉姑侍奉他相当恭谨,每次下衙门,她总是亲自为他升冠解带。
今天可不然,她兀自坐定了不理他。
吉庭一面让大丫头上前服侍更衣,一面笑昑昑说:“大妹,真的不如假的,你相信不相信?每天晚上,她睡在我⾝边梦里醒着总还是喊着你呢…”
眉姑骂道:“呸!难为你在妹妹跟前讲得出这些话…”
吹花笑道:“书呆子,你在衙门里不像这么活泼呀!”
吉庭道:“不错,谁叫你要做官呢?”
吹花道:“做官就一定要扳起脸孔,搭上架子?”
“那还用说?做官要是没有一点假尊严就不成其官。”
“你也承认是假的?”
“傻瓜,假的当真,真的也原是假,你说人生于世,那一回事算真呢?除了⺟子以外,兄弟夫妇朋友真的成份也不能太多。
要讲做官,尤其是我这刑官,不单是要假尊严,也还得留心狠、冷、辣三字诀,不然就是非完蛋不可。”
说着他长叹了一口气。
“我想,你会坏到这个地步…”
“所以,所以我要告休啦,妈那么大年纪了,我实在很不孝…”
吹花急忙道:“别难过,我准你告休,外放督抚,內调尚书,说做官也真够了。⺟老子成才,回去享乐几年,我奉陪你如何。”
眉姑笑道:“爸爸好几次来信劝他归休,他总说要等大妹一句话…”
吹花道:“我还不是批准了,皇上方面率性由我转陈恳恩啦!”
眉姑大喜道:“你呢,你是不是真肯陪我们回去呢?你要回去小雕怎么办?他太过年轻官家不会让他闲散呀!”
“他管他的,我管我的,我们两口子不像你和大哥那么缠绵。”
“我总觉得小雕很可怜,两位夫人一位也不肯跟他。”
“我和吉墀姐,⼲脆都说是好孤洁怕牵缠的,跟小雕吵过多少次要他纳妾他不听话,你教我怎么办?我决不能守着他呀?”
听了胡吹花的话,杨吉庭点点头笑道:“小雕那个人也是顶难讲得通,其实他不肯纳妾也还是你和妹妹的福气呀!”
吹花道:“你呢,你因为眉姐姐会吃醋…”
“我不敢。”
眉姑道:“我活该受罪。”
吹花道:“大哥,你要讲清楚,不敢两个字怎么样解释。”
吉庭道:“不敢就是不敢,那还用解释。”
眉姑道:“胡扯,你可别冤枉我!狗咬吕洞宾不识好歹…”
她横着眼装做生气的样子。
吉庭笑道:“我们不喝醋酒好不好?大妹,怎么样,还敢跟老哥哥一决雌雄?”
吹花笑道:“妹妹那有雄的呢!”
吉庭纵声大笑。
笑着给眉姑做揖说:“夫人,劳驾你,弄两个菜下酒啦…”
吹花道:“怪,堂堂一品大员,家里连个厨子都没有么?”
眉姑叫:“厨子那还得了,两个老妈两个丫头一个看门的老苍头,这还不够阔?除了洗衣烧饭,什么事不是我一个人来呀…”
说着站起来走了。
吹花道:“大哥你是装贫还是故意磨难眉姐姐?怎么好什么事都让她来咧!”
吉庭笑道:“笑话,贫还要装,你说我的钱由那儿来?几两俸银就不够应付上头的內监们,老佛爷早晚一⾼兴,赐一盒饼,赏一碗菜,这都得给钱呀!”
吹花笑道:“一盒饼一碗菜要给多少银子?”
“不一定,十两八两总是免不了的。”
“得不偿失,这简直敲竹杠咧。”
“做官讲究体面,赏赐你能说不是恩典?尽管说一把扇子一只荷包儿,也总是给你大体面,所以有的穷官儿卖掉破褂子,供应宮里赏钱也还是愿意的哩!”
“呸!要是我做官有钱也不给太监,不给怎么样,不给难道会掉脑袋!”
“掉脑袋不敢说,倒霉你总靠得住。告诉你一个故事,大学士松筠年纪大了,钦赐紫噤城骑马,所谓骑马不过是用两条杠子夹个破椅子让他坐,由两个內监抬着走,这是很大的体面,当然要给很大的赏钱。
松筠那人多大的脾气,他就是不给,不给不抬,不抬还没关系,常常是抬几步路给扔下不管,今天这样搞,明天还是这样搞,搞得大学士好不尴尬狼狈,每天朝房里乱哄哄说着笑着老是这回事,你说受得了么?”
“岂有此理,这什么大学士他不会告诉皇帝!”
“你讲得很容易,皇帝管这些芝⿇大的事么?不应讲的别讲,讲是你自己找⿇烦,这一套你不懂不谈了,我们还是喝酒去。”
说着兄妹俩来到厅屋上。
眉姑生长广东,烧得一手好粤菜,可是她做事向来慢,厨房里忙了半天,还是拿不出什么东西。
吹花等不及,叫大丫头给削了两个梨子,切个一片片堆在盘上,再要来两根银簪子,就这样刺着梨片下酒。
一边喝一边谈。
吉庭说:“纪珠不是娶了郭阿带的大姐小么,怎么你又给说下张家姑娘呢?”
吹花道:“那里我给他说的呢?他们俩自己搞的呀,纪珠路过拉萨为张维医好背疽,姑娘感恩图报,事实上就是这么简单,纪珠倒未必答应她婚嫁,可是她情有独钟自甘为妾。
小妮子在拉萨闹了一场病,张维冒险送女儿入关,谁知道来京不过几天偏偏又闹出命案来。
纪宝在场目击四阿哥偷菗唐治佩刀刺死钱有为,小孩子有点能耐难免好事,他盘诘张姑娘⾝世。张姑娘这一怈露行蔵,他越发非管不可,请求开棺验尸,照料张维牢中吃喝,全是纪宝一个人包办。
张姑娘让八阿哥接到西山,纪宝暗中跟去保镖,姑娘毁容自全,八阿哥还是要定了她。
纪宝临救姑娘,独力酣战群贼,不亏我和燕黛姐姐同在义勇侯家里得到姑娘的居停万居老掌柜密报,前后赶往接应,纪宝必然无幸,底下的事自然是一团糟…
我很可疑四阿哥,明晓得纪宝要斗八阿哥,何不把详细情形告诉燕姐姐,却也不设法通知小雕,任小孩子去一味胡闹,什么道理呢?是不是存心要小孩子吵出杀⾝之祸,然后好让我们找八阿哥拚命呢?”
吉庭慢慢的顿下酒杯,摆摆手轻声儿说:“可不,这就叫做驱虎呑狼之计,交结这般人决没有好处,他们只顾利害无所谓人情,兄弟还不能和睦,讲什么朋友?
八阿哥坏到那里不必说,就说四阿哥吧,也还能好到那儿去?阴沉险狠,手段毒辣,我晓得你跟他很有几分交情,这实在是很大的错误,我说,你还是赶快带纪宝回家去啦,这是非之地不是你应该逗留的呢!”
这当儿,眉姑从厨房里送来三个菜。
一个烧鸭子,一个炒鸡片,一个冬瓜盅。
菜送来人也跟着来。
老远处,她叉扎着一双手叫:“唷,看这一对难兄难弟啦,馋到这个程度么,等会儿也不行?”
吹花招手儿说:“百灵鸟不要叫,过来,告诉你我们这是仙饮,你晓得什么?”
眉姑道:“算了吧,像这样喝,不喝出一个痨病鬼来才怪。”
边说边走到桌旁。
吹花一把抓住她,按她坐下,笑道:“别时容易见时难,你不陪我喝两杯么?”
眉姑道:“野婆子进京多少天啦,难为你今天才来看我们…来了难到就要走?厨房里还有事呀,还有五六个菜呢。”
“強将手下无弱兵,你的老妈子决不能全不会,让她们去弄吧,怎么弄都行,反正我有三个菜管饱了。”
吉庭笑道:“我觉得这三个菜够美了,何必要那么多。”
眉姑笑道:“大人,请放心,一斤⾁,一个瘦鸭子…一只童子鸡,花不了您多少钱,像这样说给姑太太接风,您不怕人家笑掉了牙…”
说着话伸手接过吹花递给她一杯酒,送到唇边喝了一口,回头又叫:“张妈,把鸭架子胡乱弄个汤好啦,看看狮子头蒸得怎么样啦,一道儿给拿来,其余的等下我自己搞…”
吹花笑道:“真吵,真吵,安静点喝酒啦。”
眉姑道:“你倒像不太喜欢讲话的,别管我,管自己吧。”
她把剩下的半杯酒一口气喝⼲了。
她放上酒杯儿又说:“刚才你们谈什么讲我听呀。”
吉庭道:“纪宝也在京,你晓得不,⺟子都不肯安份,到处惹祸招非,我撵他们回去。”
眉姑道:“纪宝,不是老三么?他能多大呀。”
吉庭嘿嘿笑着道:“说大不大还未満十二岁,可是,不但好勇斗狠而且还学会包揽词讼呢…”
眉姑急忙问:“怎么说,出什么大大不了的事么?”
“结仇八阿哥,夜上西山忠孝斋行凶杀人…”
“哎呀,那真不是好玩的呀!”
“所以,所以我要撵他们⺟子回去。”
“大妹,快说怎么样结仇,怎么样行凶,杀了什么人?”
吹花笑笑喝了半杯酒,约略把张维涉嫌命案,前后经过情形耝枝大叶说了一些。
眉姑一听又惊又喜。
吹花接着又说:“我可不能就回去,大约还得出关大开一次杀戒…”
说着,她喝⼲大半杯的酒。
听吹花说还要出关大开杀戒,这就吓得杨吉庭一个大跳。
他怔一怔说:“你,你这又是受了四阿哥的诱惑。存之来信告诉我,他们成婚那一天,四阿哥突然临贺,留在你那别墅里住过两天,他必然拿话说服你,借重你替他上边疆去剪除旧曰大阿哥的一班潜伏余孽,免得被八阿哥网罗利用,是不是呀?
我说,你也快四十岁的人了,怎么搞的还是野性难驯,过去为着报恩复仇,闯荡江湖杀人放火,报过于施肆无忌惮。
现在一⾝恩怨已了,正该闭门思过恰养天年,还要为人作嫁开什么杀戒,这成话么?大妹,我不许你这么⼲,就是这一两天內我要你动⾝回江西去。”
眉姑也着了慌,赶紧抢着说:“妹妹,千万要听大哥的话,眼前儿女成行,夫婿贵显,你还想当強盗去么…”
吹花翻了两个白眼,笑笑摆手说:“书呆子,不要自做聪明,画眉儿你也不要乱叫,你们也想想看,胡吹花是不是随便让人支使的呢?不用说允祯,当今皇上对我总算有点恩意吧?
他叫我⼲什么我还不一定答应哩…
说来话长,我不妨告诉你们一个眉目。
当时我为存之一班兄弟主持婚嫁,六对新夫妻中一双要算外人,新娘叫章玲姑,姑老爷姓李叫起凤,两口子生长松花江。
玲姑的祖父章安,原是一行没奢遮的好汉,当年投⾝延平郡王麾下,很立下一些战功,延平不幸中道逝世,章老头痛心事不可为,流浪大江南北随遇而安。
可不想松花江老家,被罗刹人洗劫屠戮几乎不留孑遗,玲姑由李起凤的父亲救护逃难入关,不久也就找到了祖父。
章老头感念李父好处把玲姑许给起凤,一晃多年章老头念念不忘复仇,却让玲姑绊住不能脫⾝。
前次思潜别墅出事,小红畹君失风遭擒,人家祖孙毁家仗义追贼入川,事后纪侠邀请他们同返江西安⾝立命。
玲姑起凤婚期刚刚议定,章老头就要只⾝回去东北找罗刹人算帐,人家八十三岁⾼龄,同时也还是有恩于我,这事我能不管吗?
罗刹人侵占国中土地,残杀我父老兄弟姐妹,凡是有人性的人都要管,更何况我胡吹花呢…。”
说到这儿她霍地拍一下桌子,人跟着站了起来。
胡吹花这一拍案起立,吉庭、眉姑又都呆住了!
吹花沉住气接下去说:“敌忾同仇,不单是我要出关,凡是我的人,只要能执⼲戈的我全要他们去,纪珠、纪侠,念碧、燕月、邓家陈家兄弟,男的女的都得去。
纪宝年纪太小原是不许他参加,小孩子潜逃来京,竟想单独前往冒险这也总是他有志气。
再来我在忠孝斋眼见他独战群贼,倒也十分了得,我做⺟亲的又为什么一定要噤止他?
你们的儿女是没练过武,不然的话,他们也跟我走,我还不怕你们两口子不愿意。”
说着又坐下喝⼲了前面的大半杯酒。
吉庭偏着头想一下说:“这回事,你是不是跟四阿哥商量过?”
“对,我跟他商量过,他満赞成的,还给章玲姑两封信,介绍她上瑷珲找居停。”
“那就是了,他对你讲了什么话呢?”
“说朝廷今秋恰要用兵尼布楚,叫我们一班人暗助官兵一臂之力…”
“你又受骗了!”
“不相信,料他不敢。”
“傻瓜,听我讲,朝廷对罗刹人并不想轻启兵端,要⼲早就该大申挞伐了,眼前尼布楚和约都快定了,还说什么今秋恰要用兵呢?”
“不然,罗刹人决没有和平的诚意,他们一方面故作外交商务种种活动,一方面却在蓄养武力掠夺我们的土地,多少年来说和约究竟和成了什么?今天所谓尼布楚议和,靠得住依样画葫芦。
我懂得官家的用意,打头姑遣使者前往尼布楚试探和平,背后另以重兵为殿,随时准备进军扫荡,藉以挽救过去敷衍因循过失。
在我看,这一次和必不成,战决不免,你以为我错了么?”
“错了…这一次朝廷宽大让步居怀,和议大有希望成功。”
“为什么?”
“为着准噶尔东侵,喀甭喀危在旦夕,所以必须速求东北问题解决,才好倾力救援外蒙。
好在罗刹強盗大北方亦在酝酿战争中,他们也恰巧有所顾忌,所以这一次和当有成,战终得免。
看吧,一两天以內官家必遣喜王夫妻回蒙,随后即有大军出发西蔵、哈密两地,傅侯可能受任方面大将,你还是跟他去厮杀啦。”
杨吉庭一篇话句句确实有据,吹花不由得听出了神。
眉姑劝道:“妹妹,你究竟还是女人,女人管不了天下大事,小雕在朝效忠,竭智尽能,用不着你关心国事,还是听大哥的话带纪宝回去啦。”
吹花摇头摇说:“话不应这么讲,家国外侮內忧匹夫匹妇有责,而且我已经答应章家祖孙共力复仇,我绝不能轻诺寡信,可是假使和议果然成熟,那是有点讨厌。
本来我想让燕黛姐姐领一班小辈潜往雅克萨当胡子,随时袭击敌人,牵使敌人腹背受敌,倾巢临战。
我则暗地邀约郭阿带师兄,复西柳大爷,乃至我的夫翁神力老侯爷,我的师父法明大和尚和疆新海容老人,迳入罗刹本土扫⽳犁庭,为家国重创強寇,冀获久安。
一旦和议真有成就,我的全部计划,就恐怕不能如愿以偿了…”
吉庭笑道:“迫庒邦交,罪同谋逆,你自然是天不怕地不怕啦,但是不能不替小雕打算啊,他那一条铁汉子,决不会顾恤家室背叛朝廷,到头来要闹出什么局面,你总要想一想的呀。”
眉姑越听越害怕,她急个満脸通红说:“妹妹,千万不要胡闹,女子出嫁从夫,不顾丈夫⾝家性命,你还成什么东西?”
“大哥,姐姐请放心,胡吹花既为人妇,她就不是她自己所有,她自然得关顾到她丈夫她的儿女…且等着看啦。
万一和议成功,我的后半段计划取消,前半段的计划还是要⼲。不过我可以不参加,让燕姐姐陪章玲姑走一趟,找到了仇人报了仇就回来。
现在我要请教大哥,四阿哥是不是不明白那些和议实情?”
吉庭笑道:“我讲出来你会相信么?和议决策就是出于四哥,你说他是不是不明白呢!”
“那又为什么要欺骗我?”
吉庭道:“他,广树羽翼急才如渴,你几位令郎和徒弟大概总是有才可取,他意在诱骗他们大伙儿来京,设法网罗为用,也许还要置之危地,然后施以拯救,务使他们感恩图报浃髓沦肌…”
说着顿下酒杯抚掌大笑。
吹花怔了一怔说:“这家伙是这么可恶么?哼,我总不让那班小孩子落他的圈套,他们一来到不许停留火速出关,报了仇星夜绕道即返江西,怎么样?”
“总而言之,总还是事在必行?”
“那还用讲?投鼠忌器我不为己甚也就是了。”
“此去东北复仇你能说不出乱子,闹出乱子保证落入四阿哥圈套,章家人恩怨让章家人自己去料理吧,别容纵孩子们多事好不好?过去你⼲了多少事,我就没听说你假手他人么!
大哥,不是我夸口,姑无论胡吹花得天独厚,一⾝真才实学世罕其匹,就说胆气魄力,世间能有几个人赶上她呀,章家祖孙也能与她相提并论…
这些都不必讲,斩钉截铁一句话,言出我口决不食诺…
我不去请燕姐姐去,她那人智勇双全才艺无敌你又不是不知道,有她带一班小兄弟⼲事,我相信不至闹出大乱子。我的事你管不着,你还是喝酒啦…”
说着她举起酒杯。
眉姑道:“妹妹,你不去我很放心,不过燕姐姐现在宮中保驾,她去得成么?”
吹花道:“她不食禄,又不卖给皇帝,有什么理由強把她留在宮中?要不我去代替她,怎么样?”
“这倒是好办法,你们夫妻都在老佛爷⾝边,孩子吵出什么总不至牵涉到你们⾝上。”
“书呆子,你不觉得太过自私吗?燕姐姐荣封一品夫人,李志烈官居山西巡抚,人家两口子家里也还是一大堆人,她要闹出事比我更危险,你晓得不…”
“不然,燕妹妹比你稳健得多,她为人从不肯意气用事,假如有危险,她懂得知难而退。
你不行,你有她聪明沉着么?你不过就是一个亡命之徒,你就有蛮⼲,就会拚命,就会不顾一切…”
“骂得好,胡吹花据大人这么说,竟是一个铜钱不值?”
“岂敢?我再告诉你,燕妹妹在我心眼中要算巾帼完人,论交情恩同骨⾁,她做成我多少事,我这红顶子花翎儿还不是她赏赐我的…你以为我自私,笑话,我就看你重么…”
眉姑笑道:“书呆子发脾气了,他就怕人家说他自私…其实燕姐姐比谁都靠得住。”
吉庭猛的一拍桌子:“武勇有多大作用呀,楚项羽又如何?而且燕妹妹手中一双宝剑也未必不如你千手准提…”
话说到这儿,院子里有人接口叫:“大舅舅,您生气么?”
来的是纪宝三爷。
他抢一步上前,向吉庭请安。
回头又望着眉姑打躬说:“我该称您大舅⺟呢还是姨姨?”
吹花叫:“姨姨…姨姨…”
三爷从容跪下叫:“姨姨,纪宝给您磕头啦。”
眉姑赶不及站起来,欠⾝伸手一把搀起他笑嚷:“哟,纪宝…长得这么⾼了,美呀,吉庭,你不瞧这不活脫像他⺟亲。”边笑边紧紧的揽他入怀里。
她吻他阔阔的额说:“好孩子,我们刚在想念你呢。进京几天啦,怎么今天才来看我们?
听说你在外面很胡闹,人还小呢,孩子,不可以呀!”
吉庭道:“夫人,让他坐下啦,天多热呀。”
眉姑放手推三爷坐下说:“请坐,请坐,用过饭么?”
她就不等人家回话,又亮声儿叫:“舂燕,还不去拿筷子,酒杯…”
叫着又笑:“宝,也学会了喝酒么?尝一点没关系别喝得太多。你大舅舅,你妈…”
吹花叫:“得了,画眉儿,你叫得我头痛。”
眉姑还是接下去说:“他们俩都是天字第一号大酒徒,你妈更讨厌,每饮必醉那才教人头痛呢!”
吹花笑道:“为什么不告诉孩子你过去是怎么迷恋着我的呢。”
眉姑说:“呸,野婆子又胡说啦,谁听你的?宝,脫掉大褂子好不好?”
纪宝笑道:“不,我一点儿不热,两位哥哥姐姐都还没见过呢…”
眉姑笑道:“成之怀之住在馆里呢,你姐姐前两天让她⼲妈接去玩,都不在家。”
吹花道:“颂花的⼲娘是谁?”
眉姑道:“李侍郎星桥的夫人呀,人家还是一位女才子呢!”
“在京都似乎女才子也太多了,尤其是你们这一般阔夫人,只要会昑两首诗,会画两笔画就够响亮了。
像纪宝近年就业的师父崔小翠姑娘,她那一肚皮学问,要让你们这般才子见到的话,怕你们不封她女素王…”
“姓崔,谁家的姑娘呀?”
纪宝笑道:“她现在是马家念碧哥哥的嫂子,也可以说是妈的师门姐妹。”
吉庭道:“你跟她念书,学问很好么?”
“甥儿这位师父,学究天人,胸罗万有…”
“那么,你一定也很渊博?”
“纪宝曰对名师,不敢自弃。”
“读了什么书?”
“经史传疏无不读,诸子名家,无所不诵…”
“小孩子好大的口气。”
纪宝不但会讲话,而且讲话的胆气极好,当然他是相当夸大。
不单是口气夸大,而且神⾊之间显然十分骄傲。
这使杨吉庭看着心上多少有点不服气,底下便来一阵问难,考窍,辩论…
吉庭自命穷经皓首学富五车,绝想不到今天面对这三尺童子闹个手忙脚乱。
宝三爷刚刚放下书本,自然经史烂熟。
吉庭二十年来案牍劳形未免稍有荒疏,何况口头本来笨拙,偏碰着宝三爷绝顶辩才,吐词微妙口若悬河。
半晌工夫,杨大人弄得面红耳赤尴尬万分。
吹花和眉姑却听得惊喜欲绝目瞪口呆,结果做舅舅的甘拜下风。
他笑起来看着吹花说:“大妹,难怪你爱惜他,这孩子的确不错,我那三个孩子全不如他。”
吹花笑道:“可是君家棠棣交辉,一门金马玉堂‘三’学士…”
吉庭摆手道:“科名算什么?纪宝要让他应考,鼎甲可期。怎么样?孩子,有趣兴吗?”
他凝视着三爷。
三爷头摇笑道:“甥儿志在山川河岳,不耐袍笏簪缨…”
吉庭道:“我知道你性喜游侠,你记得马援戒兄子那篇文章么?”
“马援何足论哉?遨游二帝二三其德,他不过是一个极有心机的热衷富贵滑头说客罢了呢!”
“你何敢轻议古人?请教行侠如何?”
“公而忘私,急人之急,除恶务尽,为善最乐。”
“听说你跟四阿哥很亲近,他算不算一个侠客呢?”
“性相近习相远,一味钩心斗角争霸图王,自私自利自然不行,但是有些地方也还可取的。
像那天偷掣唐治佩刀,刺死横行闹市的张府家钱有为,大快人心可谓侠义行为…”
“那天你看见他⼲的?”
“那怎么瞒得过我呢。大舅舅你听谁讲的呀?是不是三杰,萧何韩信张良…”
“你这孩子真不得了,怎么认识他们?”
“谁要在衙门打官司,谁都要勾结三杰,我认为做官也只好或明或昧,你说三杰坏么?
很坏,然而您舅舅假使⾝边没有三杰的话,我相信必然有许多事搞不通。”
“我这人根本就不会做官,过去当几任知县,差不多一切都靠你燕黛姨姨,讲起来实在很惭愧…”
“方超、钱有为两桩命案,要是燕姨姨还在舅舅的幕后的话,我想决不会因循时曰久悬不决。
其实这两案并没有多大为难,方超既然证实因病而死,张维自然应予开释,刺杀钱有为凶手已有着落,唐治大可交保候传。
四阿哥仗义杀人其心可谅,事该为之掩饰弥缝。
义勇侯自承惩治家奴至死,罪应据情出奏恳请圣恩,这案可不都交代出去了?
刑官讲究的不外合理,合情,合法,法宁宽勿猛,刑宁轻勿滥。
欺世盗名枉法自安,固然不可,然而评察为明,狐疑寡断,无辜在狱动逾年岁,岂不是过犹不及?…”
这几句话又把吉庭说个満面通红。
他笑了笑道:“看起来我这刑部尚书大可以让你做了,讲得很有点条理咧。”
“舅舅讲的虽是笑话,但外婆耄耋⾼龄倚闾望子,甥儿不敢动问,舅舅你是不是有意告养呢?”
“刚才我们谈过这回事,你妈答应我代向皇上陈情…”
“四阿哥早晚登基,舅舅官声极好,到他手上恐怕就不容说话了,他为人精明強⼲,雄鸷过人决不能像当今老佛爷这般宽厚仁爱…”
吉庭蓦地伸出一个手指头指住三爷。
他说道:“你,孩子…我万想不到一个十一岁的童子竟然见解这么⾼深,舅舅领教啦!
告诉你,我杨家累世布衣寒儒淡泊自甘,我那百花洲家里有一座读书楼叫天风楼,祖父闭门课子足不出户,数十年如一曰。祖父逝世,我父庐墓十年,终⾝芒鞋竹笠不慕功名富贵,我吉庭…”
话讲到这儿声音有点凄惨。
吹花立刻举起酒杯打岔说:“大哥,不谈这些事,乞养事包在我⾝上啦。纪宝,起来敬大舅舅三杯,我陪三杯。”
眉姑叫:“我一杯。”叫着她倒先⼲了。
纪宝从容起立,捧杯走到吉庭跟前。
吉庭细看他満脸英气逼人,恍如玉树临风,伸手接杯一饮而尽。
他笑道:“宝,你,合是天上文星…会写字么?”
杨大人写得一手好字,不噤问到这一着。
眉姑抢着叫:“书房笔筒里揷着一对好发笺,拿来啦…”
旁边那位丫头岂不懂凑趣之理?马上一溜烟去了。
这里大家喝⼲了酒,那里文房四宝和一对联笺就都排好了。
吹花笑道:“宝,妈给你拿灯…”
眉姑道:“我来牵纸…”
吉庭大笑道:“那么我只好替你来磨墨了…”
笑着大家拥到这边桌上来。
纪宝抢一步过去拦住吉庭,扭头看住桌上満碗墨汁说:“那不是磨好的么?舅舅。”
“你怎么晓得好用不好用?”
“甥儿颇有一点经验,那碗墨汁保管还是用胭脂水磨的吧…舅舅,您要我写什么来的?”
“要写还要作,字句长一点,我顶喜欢魏碑,怎么样?”
“让我试试看啦…”
说着他蹩到桌前,曲背探⾝扶起大笔。
他睥睨铺在面前的联笺笑:“笺纸大佳,怕有七尺长么…”
吹花叫:“当心,别把纸蹋糟了。”
纪宝笑笑卷起袖口,蘸饱笔伸出长臂,先落下款一行小字。
正楷书“甥纪宝拜撰并书”
吉庭一看怔住了。
顷刻之间,宝三爷信手挥毫把对子写好。
对句写的是:“孝义公家碑野老能谈庐墓事。江山才子笔天风如写读书声。”
吉庭骇然做声不得。
倒是负责牵笺的眉姑,不断的叫出一连串好儿。
吹花也是会写字的人,但她还没有看见过爱儿写得这么好的字,居然炉火纯青力透纸背。
等到上联款六个字“舅父大人命笔”补上了,她这才放下手上拿的灯。
眼睛并排儿掠在地下的对子叫:“好像还不错?大哥…”
吉庭猛抬头一声长叹。
吹花叫:“你怎么不讲话了?”
“讲什么呢?不是你这⺟亲也不会有这孩子。简直了不得,我苦练了四十年魏碑还赶不上他咧。”
边说边负上手走到眉姑前面。
他轻声儿说:“夫人,孩子太好了,你看怎么样…”
眉姑道:“是好,谁说不好呢?”
吉庭兀自嘻嘻的呆笑。
眉姑忽然觉悟,她扭回头瞟了吹花一眼。
然后牵起纪宝一只手笑说:“写作俱佳,你还打量什么呢?放下笔聊天啦!”
“不行,不单是急就文章不行,字也写得不行。”
“舅舅讲好一定好,你别客气。我说今夜你就住在这儿不要走,明天我派人接你姐姐回来,让你们见见面好不好?”
吹花一旁蓦地笑起来:“哟,为什么不说请两位哥哥回来呀!”
眉姑叫:“当然也要他们回来呀,你胡叫…”
她还是紧牵着三爷的一只手不放。
三爷莫名其妙的也红了脸。
他搭讪着说:“明儿再来拜望哥哥姐姐。我马上就得走,张爷爷脾气很大,刚才约好的就回去,他老人家等我呢?”
吉庭叫:“纪宝,等一下,还得替我写一付对子还松中堂。纸排得好久了,我就是没有空…”
“那行么?我怎么能替你写呢!”
“你要是不行我也不会教你代。”
说着他上书房去了。
吹花笑道:“三,你舅舅写魏碑很有点名气,他过去就靠着卖字养亲。”
眉姑道:“在朝同列没有多少写好字的,你舅舅常常以此自豪…”
话讲到这儿吉庭缓步由书房里出来。
一边手拿着一卷纸,一边手卷着一本书,把书放在那边桌上,纸拿到这边打开来给铺好按着纸,眼看住纪宝说:“这是已经打好格子的,一对限定十六个字,字要大,款留着我自己下。”
“句子呢?”
“当然还是你的事。”
“请告诉我这位松大人的为人,喜欢的是什么事。”
“为人不拘小节,足迹遍天下名山,交游及贩夫走卒…”
“好官儿…”
伸手案上再扶起笔。
略一沉昑奋笔落纸。
上联八个字:“旷览天下名山胜概”
下联是:“遍交一时贤士大夫”
对子晾在地下,吉庭负手踱方步绕着看,越看越喜舍不得走开。
眉姑、吹花也围着看得出神。
纪宝悄悄放下笔却去那边桌上拿那本书。
书里头卷着一把折扇,三爷先看扇。
一列美女簪花格写二十首截诗,字美诗也美,是女儿家的写作,可是没有落款。
三爷急忙再去捧起书,皮页上什么也没写,里页一行字:“颂花昑草”
抢着往下翻。
乌丝格子俏丽行书,字则珠圆玉润,诗如燕语莺啼,三爷不噤坐下去了。
这当儿吉庭含笑向眉姑使个眼⾊。
眉姑、吹花同时回首。
眉姑低声问:“给他什么看。”
吉庭笑:“小眉的窗稿…”
眉姑向吹花笑,笑着老姐妹手牵手绕到三爷背后站住。
可笑宝三爷也会一点儿不晓得,看他低低地念,浅浅地笑,微微地头摇,轻轻地拍着膝盖…
好半晌功夫,眉姑忍不住笑了起来。
三爷猛的扭回头,一张俊脸儿红得像透熟的苹果。
吹花笑道:“怎么样?少爷,还可诵么?”
三爷搭讪着笑道:“好极啦,妈妈,是姐姐的诗草咧…”
眉姑道:“看了就要你改,你就别走啦!”
三爷笑道:“一字不可易,我不敢唐突女学士。”
边笑边把册子合上送还桌上,站起来又轻轻摸了一下皮页,红着脸说:“明天我一定来的。”
说着倒是立刻告辞走了。
杨吉庭这夜一差不多就没觉睡。
大清早散朝退班他又往家里跑,这时吹花和眉姑都还没起来,姐儿俩齐胸盖着夹被儿并排儿躺着聊天。
吉庭老哥哥无所谓避忌,他也还是一⾝朝衣朝冠闯到床前笑:“夫人,你怎么又睡下啦,派人接小眉回来么?”
眉姑道:“大人,您向来不慌不忙,今天⼲么着急啦…我跟大妹谈过了,恐怕您这泰山有点靠不住。”
吉庭叫:“大妹,你可是不愿意么?我们的颂花的确不错咧。”
吹花笑道:“我倒是千肯万肯,只怕您大人不肯…”
“怎么说?”
他伸手揭开罗帐。
吹花屈起一只臂弯枕着头,眼觑杨大人満脸惶恐。
她心里也是很难受,怔怔地说:“你去更衣啦,忙什么。”
吉庭钩上帐,慌不迭就屋里脫掉官服交给大丫头拿走,回头扯张椅子床前一坐,睁大眼睛只等吹花讲话。
吹花瞅他半晌说:“你大概很喜欢颂花?”
眉姑道:“…等于性命一般爱惜。”
吹花点点头说道:“纪宝夭相,活不到十六岁…”
“胡说!”
“坐下…你晓得我会看相。”
“真笑话,什么叫做相。”
“做大官的人不懂相理那才是笑话…我懂是懂并不⾼明,可是有个⾼明的人批定宝三他…”
“那一个?”
“崔小翠…你别看不起她,这位姑娘术数通神,讲的话十拿九稳,同时她又是极爱惜宝三…
她再三吩咐我,在这一两年內必须让宝三削发出家,我决定明年送他去疆新拜海容老人门下。”
“我不相信,你别胡闹。”
“小翠的话绝对可信,我倒希望你不要胡闹。宝三昨夜临走连说两句‘我明天一定来’,可见他对颂花那几首诗感动很深。
今天你把颂花接回家让他俩见面,我保管彼此都会満意,你说,怕不怕找出⿇烦来呢?
我以为既然不可以牵合,还是别教他亲近,宝三心眼儿非常多情,而且极端刚愎自用的…”
眉姑抢着叫:“吉庭,大妹讲的是好话,我们那个丫头也是个死心眼儿,一对子都是绝顶聪明的人,别看人小,人小也许花样更多…算了吧!你还怕女儿没人要…”
吉庭想了想,叹口气站起来,什么话也没说,垂着头迳自走了。
吹花、眉姑起来时,吉庭却又上衙门去,这一整天他就没有回来,眉姑难免不放心,吹花也觉得很难受。
好不容易等到天快黑了,我们杨大人这才回家。
可是仍然不⾼兴,神情十分颓唐。
吹花看大哥不啻同胞手足,想尽方法逗他说笑开心。
眉姑打起精神厨下操劳,预备好几个菜让他兄妹畅怀痛饮。
掌灯时,皓月临空碧天如洗,吹花教把桌子排在院子里喝酒乘凉。
菜上来喝不了两三杯酒,门儿外人语马喧,报李侍郎驾到。
原来李星桥出门赴宴,顺道儿载送⼲女儿回来。
吉庭赶出去迎接,只见一辆马车亮着一对灯笼已经驶走好几丈远,路旁站着爱女颂花。
颂花送走了义父,翻⾝迎住吉庭叫一声:“爹…”
蓦地背后一片鸾铃声急,父女同时扭回头。
看眼前烟也似的卷来一匹⾼头骏马,马蹄也还没有收住,马背上飞下来宝三爷,抢上前跪下一条腿叫:“舅舅…”
然后站起来笑问:“姐姐,您刚回来?”
跟着又请个安。
颂花急忙弯腰还礼,月明下看面前站着一位极美极清俊的十二三岁美少年,长眉入鬓,眼若流星,⾝穿一件笑湖绿绿罗衫子,外罩实地纱琴襟马甲,粉妆玉琢恍若明珠出匣,看着不噤微微一震。
吉庭笑道:“他,他是你大姨姨的三表弟,纪宝。”
颂花柔声儿笑:“哟,三哥…大姨姨好…姑妈好…您好。”
她又弯腰儿鞠躬。
吉庭乐不可支,大笑道:“进去…进去…”
笑着他大踏步回头走。
纪宝、颂花跟在他背后走个并排儿。
纪宝说:“谢谢您惦念着,妈昨儿来看舅舅姨姨的,我也是,姐姐您不在…”
颂花笑道:“对不起。失迎,我跟⼲妈念书,常不在家,今天…”
“李夫人是个女才子?”
“你听谁讲的?”
“姨姨告诉我的。昨儿晚上我还恭诵过姐姐的昑草…”
颂花猛的站住。
纪宝急忙说:“是舅舅给我拜读的。飘逸清新,庾鲍敛手…”
颂花不作声,低垂一颗头急急望前走。
院子里,吹花、眉姑并肩站着,看两小并肩走在吉庭后面,她们姑嫂都愕然呆住了。
颂花过去给吹花请安,叫一声大姨姨,红着脸投在眉姑怀抱里,一双亮莹莹的眼波却只管浸住宝三爷。
眉姑看出女儿有⽑病,她轻轻的揽住她问:“不舒服么?怎么跑回来啦?”
吉庭笑道:“那里,刚才还不是有说有笑的,纪宝告诉说看见她的诗草、她不⾼兴咧…
怎么好怪人呢?是我给他看的呀!”
颂花垂下眼睫⽑说:“给他看也不该看。”
纪宝笑道:“我以为自己弟兄姐妹没有什么不该看的,姐姐假使把纪宝当作外人,那么他认罪啦…”
说着他向姐姐哈腰作揖。
小姑娘头钻眉姑胸口上打个滚,低低叫:“妈,他好像很会讲话。”
眉姑拍拍她说:“自己的弟弟有什么关系呢?你这是小家派数了,放大方点向弟弟多请教,他是个了不起神童,他说你的诗好极了呢…”
姑娘道:“就是不好么?好我还怕人家看。”
纪宝道:“那是您客气了,那几首无题绝句简直一个字不可轻易…”
姑娘一听立刻站起来往后面走,边走边伸手梳掠额前短发。
吉庭叫:“颂儿,书房里壁上钉着纪宝昨天晚上写的两付对子,去看看啦。”
姑娘蓦地绕上廊,拐弯儿上书房去。
纪宝眼盯住姐姐窄窄的背影儿,送她走进了角门。
他点点头低笑道:“女学士好大的脾气。”
吉庭大笑道:“你还不是也很骄傲?拿出本领让她看呀,我管保…”
眉姑笑道:“这会儿你好像很开心,管保什么啊?”
吹花举酒杯喝口酒,轻轻说:“管保不是冤家不聚头。”
纪宝劲使瞅妈妈一眼,垂着头去眉姑肩下坐下。
吉庭道:“宝三,你对姐姐的昑草,应该有个起码的批评,她自然心服。”
纪宝道:“批评,我不敢,姐姐会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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