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章
舂到人间,花娇柳媚。薰风吹绿了湖岸,浩瀚的湖面,闪烁着岚影波光,蒙蒙烟雨倍增几分舂的气息。
鄱阳湖,涟漪三百里,南叫宮亭湖,北称落星湖。
靠近星子县的瓮子口,那地方有一湾流水,就是有名的翡翠港。夹岸千百株出水水松后面,蜿蜒地隐蔵着不少华厦楼阁。
港外是往来九江南昌的航道,湖船往来不绝,旅客们偶或可以望见港內长桥卧波,万花拂云,风景绮丽,有如人间胜境。
那就是翡翠港思潜别墅。
女主人胡吹花,名満天下的傅夫人。在江西,或者在皇廷所在地的京都,谁不知道人间奇女子千手菩提胡吹花?
谁不知道她是朝廷第一勇将傅侯爷的夫人?
她的夫婿神力威侯傅玉傅小雕,前岁提兵深入西蔵边陲,宣扬朝廷威德,她也随军出征还没回来。
思潜别墅占地极广,亭台楼阁星罗棋布。
这会儿,女主人的起坐室里,坐静着二夫人傅杨吉墀。
这一间屋子没有太多家俱,但收拾得别有风致。
四周淡绿⾊落地纱窗,花影横斜掩映入画,地下平铺啂白⾊⽑葺葺地毡,每一处角落适切的安置一两盆花草,一两张两三尺⾼小巧玲珑的书架,当中排一张长方形紫檀木短几,几上一方⻩布衬托着一本阿弥陀经,旁边放个美女耸肩白玉瓶,瓶中揷上三五枝白梨花。
杨吉墀就在此花枝底下一张白缎子铺垫上盘膝打坐,隔坐另一张铺垫上面蜷伏着一只大白猫…
一切是安闲而愉快的沉寂…
忽然,门上珠帘儿一动,进来了一位小少爷,这位少爷⾝穿一件素缎子夹长袍,脚下薄底快靴,乌油油満头黑发,辫梢儿还扎着一条红丝绳。
他叫傅纪侠,今年十四岁,排行第二,长个子宽膀细腰,活脫像他父亲傅小雕,脸宠儿却有他⺟亲胡吹花一股标致,总而言之一句话,长得顶好。
他慢慢地走到短几前停下,悄声儿站了一会。
杨夫人眼皮动了动说:“你又回来了!进来靴子也不脫…”
纪侠道:“刚换的靴子。”
夫人立即睁开眼睛,问:“有什么事?”
纪侠道:“我想上县里看看马大爷。”
“看马大爷…”
“前些天请他老人家给我弄两个袖箭筒,他那铁铺子里好像老是没空,我非得自己跑一趟不可…柳爷爷酒喝多了,妹妹陪着弟弟下棋,我也实在闷得很,绿仪姐姐撵我回来的。”
“你不打扰她,她也会撵你回来…纪玉纪宝塾里下棋这还成话…”
“我们几个人,除了弟弟汉书没念完,绿仪姐姐、畹君姐姐已经成了女博士,妹妹功课差不多也快完了,现在做的都是杂学功夫。”
“柳爷爷这几天情形怎么样?”
“还不是一天好两天坏的…”
“他还能起来教剑?”
“最近教得特别勤,为着纪宝,老人家简直在拼命。他说:受妈所托,逗留我们家十二年,说是作成傅邓马三家弟子成材。
其实龙、虬、雕,和马大爷的念碧四位哥哥,还都是妈给教练成功的,我跟大哥更不必讲,所以老人家对妹妹弟弟十分注意,因为妈不在家,他非要尽心教,可是他自己累也够累了,病一天比一天厉害…”
小少爷说到这儿,脸上一片凄惨,眼泪盈盈地就要哭出来了。
夫人叹口气说:“你妈讲过他那病好不了,不然的话,就不会硬把他迎养家里十二年之久了…
他修的是苦行头陀,你妈伯他总有一天死在路上,教你们一班兄弟拜他做师父,这是故意设辞留驾,并不是真要他费什么力气。”
纪侠道:“他爱惜我们几个兄弟姐妹跟儿子一样,我们到底也还是他的徒弟。”
“你有什么办法?”
“我们应该给找来祖师爷法明大和尚…”
“大和尚行踪无定,你上那儿去找?再说他的痼疾祖师爷和你妈早都束手无策,前二十年他在福建武夷山住过许多时间,祖师爷守着他用心调治,究竟也还是无济于事,你又能怎么样呢?”
“四姨姨的病是不是也很讨厌?四姨夫和他们家三位哥哥全不在家,家里弟兄算我最大,我觉得应该负起一点责任,马大爷不能离开他们老太太…”
夫人抢着叫:“你就不要讲,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祖师爷决找不到,现在只有等你妈回来。
四姨的病叫做瘫痪,暂时还不着急。你妈幼得祖师爷医术真传,祖师爷会的你妈全都会…”
纪侠抢着道:“妈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夫人道:“我算定她秋末冬初必回。要说找你祖师爷,就恐怕两三年还未必找得到,不许胡闹,一切等你妈回来解决。马大爷那儿你可以前去走走,湖里水大,船上可要当心点才是…”
说着她就又闭上了眼睛。
纪侠也不敢多问,带着一颗沉重的心出来。
步下回廊,穿进园林,来到堤畔,走上大石桥,看隔岸松林漏曰处,站着邓家畹君姐姐,这位姑娘是兰繁青的女儿,今年十五岁,长得锦绣桃花一般好看,不但艳,而且美,艳得光芒万丈,美得玉润珠圆。
可是她最近变了一个人,变得非常忧郁,欢消笑颊,怨聚眉梢,因为她妈妈得了半⾝不遂之症。
不知请过了多少好大夫,总说一时当无大碍…
然而,这“一时”两个字,够伤透了姑娘的心,眼见病人服药无效,她也就一天天瘦损了月貌花容,她已有个把月没去上学了。
纪侠每天过去给四姨姨请安问疾时,难得见姐姐一面,这时远望她绿绮舂衫临流玉伫,他恍惚遇着了洛水神仙,急忙赶过去问好。
姑娘凝眸悄声儿说:“你也换上了服衣,要出门?…”
纪侠道:“县里看马大爷去。”
“我看你半天了,为什么老爱低着头走路,你倒像是心里有什么事?”
“刚才跟妈妈谈到师父和四姨姨的病情,她老人家偏要说一切等妈回来解决…”
姑娘微怔道:“似乎话里有话…你本来想怎么样?”
纪侠道:“我…我想把祖师爷大和尚找来医治…”
说着他又低下了头,把鞋尖儿去踢地上的青草,接着道:“四姨夫跟各位哥哥都在客中,家里出了事,我可是有责任…
长得这么大了,又学过武艺,出一趟门难道还会让狼给拖了去?可是妈妈不肯…
这一年来着了佛的迷,什么事落地心眼里总是老调儿‘数’。假如都说‘数’,妈又何必深入西蔵接应爸爸?天落下来也让‘数’去顶好了…”
姑娘道:“小孩子讲话不要太随便,大姨无非慎重…要说找大和尚,只要他已经回去武夷山,谁也都敢去一趟。”
“要不去怎么知道他在不在武夷山呢?当然不能让你去,我决定愉偷前去…”
“实话告诉你,我早想过,师父痨病也许无药可治,妈妈瘫痪还有点儿希望。法明大和尚一代医圣,能找到他必有办法。
不是因为法明大和尚的行踪无定,四海茫茫找人需要很长的时间和精力,前十天我也就走了…
这事儿跟绿仪姐姐商量过好几次,她不赞成我离开妈妈,顾虑到病人受不了刺激,说是我去不如你去…”
纪侠拍手大喜道:“是,姐姐,诸葛孔明先生的话一点不错。”
姑娘接下去说:“她叫我找你谈谈,你不去她就去,她是恨自己一双小脚不方便…已经为你准备好了行装放在她那边水榭里,就等你一句话答覆。”
纪侠叫起来:“姐姐…你回去…”
叫着扭翻⾝往那边桃林深处跑。
漫天锦绣花海里,隐约看得见前面一两处檐牙,那地方叫桃花榭,住下了阿壮和太太海悦。
绿仪是海悦的爱女,在一群女孩子中她算大姐姐,但也不过十六岁。
妈妈海悦做姑娘时绝顶聪明,绿仪像妈妈,也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儿,师父柳复西常常开玩笑叫她诸葛孔明先生,就因为大姑娘胸中着实有些丘壑。
今天也还是她教畹君用激将法来逗挑纪侠,她算定纪侠武勇绝伦,机警了得,同时又是吹花的亲生儿子,法明和尚见着徒孙必然情动,让他走一趟比谁都得力…
畹君虽然激将法没学到家,她说的大半是实话,可不想纪侠早具有决心,当时他离开了畹君,像燕子一股的飞进了水榭。
绿仪宝相庄严地玉立回廊上迎接他。
大姐姐跟前纪侠一点儿不敢怠慢,赶紧给她请安。
绿仪从容地说:“现在你该明白刚才我撵你逃垫回来什么缘由了?”
纪侠笑道:“我正觉得有点奇怪。”
“怎么样?肯去不肯去?敢去不敢去?能去不能去,假使有困难,或且畏惧,或且懒隋,我可以替你少爷去一趟,为什么要说替你去一趟呢?因为这件事应该是你办的,爷们全不在家…”
“好了,大姐姐,你算饶了我吧!我去嘛!”
“是不是就去?”
“现在就动⾝。”
“假使大和尚不在家?”
“我将朝尽天下名山,寻求杖履。”
绿仪点点头道:“你到每一个地方都要小住几天,离开时必须想办法留言,走那一条路上什么山,这样,你就算错过了大和筒,大和尚也会去找你。
我给你两年期限,不要教我们姐妹反而去找你。路上不许多管闲事,不许装阔绰,不许卖弄本领,不许…”
纪侠笑道:“够了,多了我也记不下,请给我行李吧!”
“你的行李寄在阿喜大⾰囊里…”
“阿喜?他也去?”
绿仪点点头。
纪侠欢喜得跳起来。
绿仪又道:“有个伙伴在路上有个照应,要不换小鳅儿哥哥也可以,横竖他们爷儿俩总得去一个,这原是鳅哥哥的好意。”
“我愿意带阿喜,小伙子很有两膀好气力。”
“我晓得你不会欢迎鳅哥哥的,其实他也没有空,家里面多少事情全靠他一个人…跟我来吧…”
绿仪说着走进屋里,壁橱里拿出一个鹿皮袋子,指着又说:“这里头装二百两金叶子,一包大珠,给你预备贫困时应用。
一件护⾝马甲,织入香油泡透的头发,刀枪不入,可避风雨,是你畹姐姐手制送给你的。
一支好匕首,是我的心爱之物…”
纪侠急忙打拱道了声“谢”
绿仪说:“还有一本小册子记着我一段记录…我听师父讲过,深山大泽之中,产生一种多年蔓草,花开纯白叶如心脏,根结块相连略具人形,名交藤,又叫何首乌,食其根可以长生不老。
本来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宝贝,但那草根假使生在有灵气的地方,埋土中千百年时间,享曰月精华,受天地孕育,它会通灵成精,变个小孩子,碰着好天气常常由地下钻出来游戏,取它一滴血功能生死⾁骨。
我希望你有福气找到这件东西…天如人愿,不单是繁青四姨之幸,就是师父的病也得救…”
说到这儿,忽然畹君又来了,说是马松来家,带回一对袖箭筒,一百支小铁箭,到处嚷着找纪侠。
纪侠听了转⾝要走,绿仪叫:“站住!听我说完话…”
纪侠只好停步。
绿仪道:“二更天,由我这儿上船,今夜必须动⾝,不然明儿一早阿妈县里回来,那就⿇烦了…”
纪侠笑道:“知道,我也怕悦姨姨…二更天,等我啦!”
笑着,一溜烟走了。
多少天以后,纪侠带着阿喜,来到福建省祟安县赤石街,是个热闹的好地方,街上商贾云集,做的大半都是茶叶经纪。
纪侠还是打扮得像个贵公子,阿喜穿一件布大褂,分明是他的小跟班,主仆太年轻,派头很大又不做生意,这就不免惹人注目。
小少爷倒是十分谦恭有礼,落店打尖时,殷勤的打听大和尚消息,谁也都这样告诉他: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反正此去不过五里路光景便是武夷山…
他们主仆不去下客店,带上足够⼲粮,扛起一肩行李一竟登山…
当年法明的大徒弟郭阿带,为师父草创一座弥陀寺,为师妹胡吹花搭盖几间板屋,现在都显得破落不堪,看样子大和尚是很久没回来。
纪侠至此感慨万千,他跟阿喜合力把那板屋打扫⼲净,安置好铺盖粮食,准备在此地久居。
寺里面虽然有些破烂家俱,在初次出门的公子哥儿看来那还成话?
于是免不了临时添置:两张睡床、两张桌子、几个竹木凳子、一些零星的器具,这不算装阔绰吧?
然而,照一般游客来讲,仍嫌太过铺张,因此引起山下居民満腹狐疑,早晚总有些人来寺里窥探。
纪侠念兹在兹,见人必问何首乌,所听到的有实话也有假话,逗得小少爷糊里糊涂的満山乱闯。
山深野兽多,个把月以內,让他用铁弩箭杀了不少禽兽,其中值得一提的有两只猛大虫和一只大黑豹。
但可惜他没学会解剖,再来也不习惯割腥烹鲜,把所有猎获都由阿喜给送到山下去分赠贫苦茶农。
这一来,大家对我们的小少爷就有了肯定的认识,认定他是练武的富贵人家弟子…
本地人对待外来客人不外两种手段,可以欺负的尽量欺负,应该奉承的设法奉承。
从此,纪侠住在山中,倒是没有什么不知好歹的敢来撩拨他了。
天气一天天热起来,两个人都要添加一点服衣。
这天清早
纪侠下山买布,山边水边路过一家竹篱茅舍,蓦地遇见一位大姑娘。
大姑娘眉描舂黛,脸泛朝霞,倒提着一只开过膛刚洗剥⼲净的兔子,沿着小溪缓步走了过来。
纪侠迎住她发楞。
姑娘越来越近,忽然站住笑道:“这是你给我的,谢谢你啦!”说着将手中的死兔子扬了一下。
她说的是道地的北方话,态度非常媚柔,虽然是耝布衣裙,却美得像出水芙蓉。
纪侠想:“这地方有这般好人物,这还不比咱们家姐妹们好看…”
姑娘说:“你没听说,十步之內必有芳草。”
纪侠大惊失⾊。
姑娘笑笑接着说:“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我看你凝视出神,猜到你心在想什么,所以随口而出…”
纪侠红着一张脸说:“是,姐姐贵姓?府上…”
姑娘笑道:“⻩土筑墙茅盖屋,门前一树‘石榴花’…那就是我的家,我姓崔。”
说完伸个指头儿指住竹篱边満树上的红花。
纪侠望竹篱里面笑说:“真美…是神仙眷属洞府…”
姑娘说:“是吗?一个⻩⽑丫头陪着她贫病在床的衰残老父…”
说着姑娘又笑,笑得兔子掉在地下。
纪侠陪小心,弯腰替她拾起来,搭讪着说:“这东西山上多得很,姐姐要是喜欢的话,我每天可以送一两只来…尊大人得的是什么病?这地方请大夫方便吗…”
姑娘道:“你很会两句应酬话…”
纪侠的脸又红了。
姑娘说:“告诉你啦!我父亲名巍,北方人,来这里做茶叶生意,酗酒豪赌把本钱输光了,回去没有盘缠,因此由茶商变为山居茶农。前些年我⺟亲死了,他跟着病倒了,眼前又碰到一桩极不好的事…”
说到这儿,神情显得有些凄惨,悄然瞟了纪侠一眼,低下头不说话了。
纪侠怔一怔赶紧问:“什么事?”
姑娘没回答。
纪侠又道:“可以让我帮点小忙…”
姑娘小脚立不牢,颠一步倚在旁边树⼲上,慢慢的抬起了头,看了看纪侠,然后又摇了头摇。
纪侠道:“我是闲散的人,小事情我也总会,还有我的那位伙伴阿喜,他也顶能⼲的一个人…”
姑娘又笑了说:“他也顶能⼲,你更了得,是不是呀?然而交浅言深你不会笑我太冒昧么?”
纪侠笑道:“我不过一个小孩子,没有那么多道学,姐姐要是还不讨厌我,‘交浅言深’换成‘一见如故’不很好么!”
姑娘笑道:“不得了,真会讲…那么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姓什么?叫什么?来这儿⼲什么呢?”
纪侠道:“我姓傅叫纪侠,家住南昌府,远来朝山拜谒法明大和尚…”
姑娘接着说:“大和尚不在家,你是想在山上老等?那你-定有什么事要求和尚?和尚是出名的医僧,敢是府上有人害…”
姑娘又不讲了。
纪侠笑道:“姐姐见微知著,真是冰雪聪明…”
“得啦!别给我戴⾼帽子啦!讲,是不是有人…”
“是的,有人害瘫痪病。”
“瘫痪暂时无妨,怪不得你不着急。什么人?”
“我的姨姨。”
姑娘凝眸问:“姨姨?尊堂的姐妹?”
“家慈的四姐,他们家三位哥哥不在家,所以…”
“这很奇怪,怎么会派你来?”
“不是派我…”
“是你偷跑来的?”
纪侠点点头。
姑娘道:“总有人背后支使你吧?”
纪侠又点点头。
“什么人?”
“姐姐。”
姑娘笑道:“你应该说表姐,她长得顶美?跟你很要好?她几岁?”
纪侠脸红了,红着脸说:“她十五岁。”
姑娘道:“只十五岁?”
纪侠道:“是的。”
“那你几岁呀?”
“我小她一岁。”
姑娘摇头摇说:“不像,一点儿也不像…”
纪侠道:“为什么不像?”
姑娘又仔细打量了他一会道:“单看你这雄壮的个子,以为比我大…好了,少爷,你请吧!”
说着,姑娘伸手要接兔子。
纪侠不给,他往后退一步说:“姐姐还没把话告诉我…”
姑娘笑道:“你受人所托,有事在⾝,就别管我的啦!”
纪侠道:“不,我要管…”
姑娘又横了他一眼,款步走进篱笆去了。
纪侠却是不敢跟去,发了一会儿楞,心里打好算盘,将手中兔子挂在树枝上,翻⾝飞步下山。
到了铺子里选购四疋好布,四疋纱罗,再去买了许多吃的喝的,另拿金叶子兑换一百两纹银包好,全装在一个竹篓子里,扛上肩立刻回头赶路,结果他自己的布疋倒是忘记拿回来了。
纪侠一路赶到崔家,篱门边⾼声叫:“崔老先生在家吗?”
姑娘出来了。
她站在屋门口石阶上浅笑着说:“我晓得你要来,可不想来得这么快。爸爸等着你便饭呢!进来吧!”
纪侠笑嘻嘻的跟姑娘背后进来。
这是三间排的板屋,当中厅堂,左右两边卧室都挂上竹帘子。
纪侠把篓子放下,姑娘那边挑开竹帘。
纪侠侧⾝进屋,窗户上花影扶疏,靠窗排一张白木方桌,围绕三张竹凳子,此外便是睡床。
床前有个茶几,上面安置一副很精致的茶具,虽然没有什么排设,但是显得特别清慡洁净。
崔巍靠在床上,头发斑白,苍髯绕颊,人是很憔悴,他笑着向纪侠点点头。
纪侠作揖说:“纪侠给老伯父请安。”
崔巍笑道:“不敢当,请这边坐。”
纪侠过去挨着茶几旁边坐下。
崔巍说:“自己倒茶喝,茶叶不错。”
纪侠一听,就知道老人家为人随和。
他来回跑了十来里路,天气又热,自然口渴,刚伸手去拿茶壶,姑娘帘儿外叫:“别喝冷的,我这边给你预备啦!”
崔巍笑道:“那边比我这边好,去洗一把脸,歇歇就吃饭,今天有红烧鹿⾁、熏兔、老⺟鸡熬汤,配两样青菜,这不是很丰富吗?可惜没酒…”
纪侠起立回话:“刚给老伯带来几斤酒。”
崔巍跳起来道:“什么酒?”
姑娘外面接着说:“天津铺子老宝和的二锅头,两只好火腿、两只广万昌挂炉烤鸭、熏鱼、腊肠。”
崔巍抚掌大笑道:“都是好东西,丫头快弄出来吃。”
姑娘道:“还是吃不得的…”
崔巍道:“吃不得的我不管。”
纪侠笑着走出堂屋,看竹篓子的东西全都给排在桌上,姑娘站在一旁发愁,纪侠不敢招引她,急忙往那边屋子走。
姑娘说:“脸盆里有水可以洗脸,别淘气乱动我的东西。”
纪侠道:“我晓得。”
边说边卷起竹帘子给上了钩。
这里靠南窗排一张楠木书案,案上铺个席子,大砚盘托着一方石砚,一支竹根笔筒一个白磁笔洗。
东壁并列一对不太⾼大的书架,里面黑庒庒地全是书。
西窗下一张窄窄的桌子,那算是梳妆台,擦得亮澄澄的铜镜,铜脸盆,乌木梳头匣。
坐北朝南一张竹床,白雪的线罗蚊帐,好些地方带上补缀的痕迹,但是顶⼲净,看不到一丝尘土。
竹席子竹枕,薄薄的布被儿,一切显得朴素整洁。
纪侠洗过脸去案前落座,也不过一会儿工夫,姑娘捧个茶盘来了,盘里一盖碗茶,另外又是一杯凉过的水。
纪侠拿水先去外面漱口,回来慢慢品茶。
窗儿上草⾊入帘,松涛悦耳。
姑娘倚在案头低声儿说:“我没有空不能陪你,等下爸爸要是跟你讲什么,你都别答应,必须听我的话。”
纪侠道:“伯父好像没有什么病?精神很好…”“心病不是⾝上病。”
“心病更讨厌,你也不着急?”
“谁说不着急…”
“为什么不把话告诉我?”
“你还是一个小孩子,数千里异乡游子,我怕害了你…”姑娘说着就走了。
一会后,她又在那边屋里喊纪侠。
纪侠过去,看那一张白木方桌子上堆満了菜,崔巍已在喝酒,客位上就没放酒杯,倒是放着一大碗饭。
纪侠知道姑娘什么意思。
“伯父,恕我先吃饭!”
“没关系,你吃你的。”
纪侠望着姑娘脸上笑,拿起筷子吃饭,他许久没有好好吃过,顷刻间姑娘替他添了五次饭。
那边崔巍也⼲了七八杯酒。
“饭量这么好,两条臂膊有多少斤力气?”崔巍欢喜的问。
“大约五六百斤还拿得动”纪侠说。
“你会打老虎也会捉毒蛇?”
纪侠听出话里有文章,笑笑道:“捉蛇虽然没学过,斩蛇或有办法。”
崔巍捋髯大笑,忽然又沉下脸⾊说:“你能够立独深山搏杀两虎一豹,我相信你⾝手不凡,闻名不如见面。今天见到你这一表人才,我心里很快活,你是要管我父女的事?为什么管?凭什么要管?你讲。”
纪侠道:“贫病相扶持,患难相救,这不是人与人之间常有的吗?”
崔巍懒懒地说:“老生常谈,不够过瘾…”
纪侠道:“寒家积世行侠,侄儿幼秉慈训,耳濡目染,妒恶如仇…”
崔巍道:“令堂也练过武?”
纪侠笑道:“家慈追随大和尚法明祖师学艺十年,艺成下山闯荡大江南北,快意恩仇,拳剑号称无敌…家父玉,袭爵神力威侯,行军西蔵…”
听到这儿,崔巍把眼看住他的女儿点头。
姑娘一旁说:“老伯⺟就在这武夷山上学艺?”
纪侠道:“是的。”
姑娘道:“她老人家姓胡?”
纪侠赶紧站起来回说:“是,她的名字,上一字吹,下一字花。”
姑娘好像很欢喜,但还是低头叹息着说:“我也听说过,可惜我们来晚了,无一面之缘…”
纪侠笑道:“那是二十五六年前的事了,姐姐今年才不过十五六岁。”
姑娘不由笑了。
纪侠接着又说:“家⺟早岁东游海上,夺取海盗窟蔵,为数千百亿,富堪匹国,急公好义,一掷数百万金。姐姐假使需要钱的话,那是毫无困难,我⾝上就有一百几十两金子,几百颗好珍珠,要是不够,明后天教阿喜回去南昌一趟…”
姑娘头摇道:“事情还是让考我虑一下,问题不在钱方面。”
纪侠道:“大约用武力解决?说武力千军万马我也不怕…”
姑娘仍是摇头摇,粉颈低垂还是不讲。
纪侠生气了,他瞪眼说:“到底你还是不肯把话讲明白,你不讲,我就到外面打听去,我就是非要管…”
姑娘怔怔地看住他,好半天才凄然说道:“别这么吓唬人好不好,缘也就是孽…唉!
好吧…”
纪侠喜道:“你肯讲啦?”
姑娘道:“你听爸爸讲吧…”
说着,姑娘挑开帘儿出去了。
崔巍教纪侠坐下,他又连⼲了两杯酒说:“哥儿,你姐姐是好意,她不忍拖你下水,你一定要管恐怕要冒很大的危险…”
纪侠道:“伯父放心,水里火里我进得去出得来,我不相信真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我想,我一定…”
崔巍点点头说:“龙子凤雏,你总是有种…你看我年纪很大吧?我不过五十岁,我也没有什么病,我只是忧愤郁结…
我奉天人,卅二岁作客天津娶了亲,岳家姓张,你伯⺟叫张晚翠,我大她十五岁,成婚第二年有了你姐姐,不久我一家人来了福建。十四年前,你姐姐刚満两岁,伯⺟只不过廿一岁,她长的顶好看…”
老人家再喝一杯酒讲下去:“离此十里路乌家庄,有个人叫乌良,比我小十岁,绰号黑白蛇,先世盐枭起家后改茶商。
乌良本人武举人出⾝,表面上慷慨好客,交官结吏声势浩大,他不做官仍做茶商,跟我很要好。
我不该借住了他的房屋,因此常跟他一块儿赌钱,我总输过一万两银子。
据人说,那是骗局…
那一天晚上,我又在他的大客厅里又喝又赌,他不在场,我好像运气好,赢了几个钱抵债,搅得顶开心。
天亮回去时,发现你伯⺟死在地上血泊里,咽喉上穿透一支寿儿头金簪,右掌紧握着一颗东珠钮子,衣裙零乱,失落一只绣鞋儿…”
说到这儿,不晓得什么时候姑娘又进来了,看纪侠脸上发青,一对大眼睛闪着奇怪愤怒的光芒。
姑娘赶紧接着道:“寿头簪外祖⺟的手泽,⺟亲舍不得戴,老是排在床头。珠钮子像是男人们马褂上用的,可不能说是谁的东西,爸爸那天就没见乌良…”
纪侠冷笑道:“东珠钮子不是普通人家能有。”
姑娘没说话,崔巍也没吭声。
纪侠又问道:“伯父在这地方有多少阔朋友?”
崔巍道:“实在只有乌良一个人。”
“那还讲什么呢…”
“此事终是疑案,官司绝打不过人家,我就没有办法,后来乌良撵我搬家,我也没有本钱再做生意,一直落在这儿种茶,十几年来跟姓乌的断绝了来往。
想不到今年大正月初三,他忽然来看我,第二天就有媒婆临门给你姐姐说媒,说是乌良去年冬至曰死了二姨太…”
纪侠话没听完,就猛的跳了起来。
姑娘叫:“坐下,坐下…”
崔巍抢着说:“当天我把媒婆打出去,过不了七八天,乌良派十名管家強来下定,一千两白银,一百颗珍珠扔下就走。
我气得昏倒地上,晚上白银珍珠全部失窃。
我強打精神上县衙报官,官判我入狱,乌良却去见官说情保释,我一回家,就有许多有头有脸的人来替乌良讲好话。
我想逃走,但你姐姐偏说走不脫,一拖又是三个月了,还好乌良得了重病,这几天听说病大好了…”
纪侠环抱着两条臂膊,耝着脖子叫:“嗯!很好…”姑娘叫:“纪侠…”
纪侠回头看定姐姐,神⾊非常可怕。
姑娘说:“你这样沉不住气也还能办事?我和爸爸要不想复仇,我们爷儿俩乞食也可以回家…
乌良他要娶我为妾,这是天地神明赐给我的天大好机会,你来破坏我这个好机会,你未必…”
纪侠冷笑道:“你无非拚命行刺,你也不想想看值得跟狗一样的东西拚?”
“你呢?你值得跟他拚?”
“我?我打杀他一家鸡犬不留,也不过一走了事。”
“小孩子讲的话。你心目中有王法吗?我为⺟亲复仇,你为谁呀?再说,老远的路你来这儿为什么呢?你这一走了事对得起你表姐吗?所以我说你不行…”
纪侠听了仍不服气,但没理由反驳。
姑娘又说:“要管我的事就得听我的话,刚才已经对你讲过了,我父亲老朽衰残需要人服侍。
生父比死⺟自然更要紧,非到不得已我还不能去就死。
问题只有你听话不听话,听才是作成,不听反而破坏,我只能借重你帮忙,不能让你胡闹,因为你是为表姐办事而来的。”
说着,姑娘脸上泛起一丝惨笑。
那一笑,带着若⼲酸楚的情调,可惜我们小少爷还不懂这一套,他只是率直的说:“我听话。”
姑娘道:“是不是服气?”
纪侠道:“服气。”
姑娘说:“那成,跟我来吧!”
说着她去盛了半碗饭,夹了几片腊肠放在上面,拿回去那边屋里泡茶吃,一边吃一边慢条斯理地和纪侠讲话。
姑娘们吃饭就是那么费劲,半碗饭吃了大半天,话也就讲得太多,所提的办法确实很巧妙,纪侠认为満意,他答应照办。次曰深夜,他才带几件应用物件回山去——
旧雨楼扫描drzhaoOCR旧雨楼独家连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