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章
荆门山在江湖中并不特别。
它不⾼又不雄峻,更没有什么大门大派建立在这里。
所以每当夕斜没尽之后,这里是一片沈寂的天地。
这一天却有一点点的不同。
天地沉寂依旧,是因为来的这些人脚下没有一丝的声响。
八个武林⾼手。
六曰晚夏,纵使是夜深,犹有着轻轻的温热。
他们彼此之间并没有交谈,是不是因为心情沉重。
秦老天在江湖中有相当的份量,也是个人人竖起大拇指道一句“英雄”的人物。
他望了望山顶,轻轻一声叹息是除了风以外唯一的声音。
今夜要杀赵一胜和他的徒弟是对是错?
秦老天对这个问题没有肯定的答案。
他相信⾝旁三尺左右的柳危仇也没有把握回答。
对方看过来,轻轻一碰触的目光中,心中俱已明白相互间的心思。
“八卦一形门”的秦老天门主和“地狱盟”的柳危仇是换帖三十年的拜把子,这点江湖中人人皆知。
当然在三十年前,秦老天以二十五岁之龄独闯地狱盟挑战柳危仇少盟主的事,更是江湖中人人乐道不疲的话题。
那时地狱盟的作为,武林中人有着大大的误会。
包括秦老天。
但是他们在泰山之顶激战三天三夜之后,彼此由对方的出手知道是个磊落光明的汉子。
事情有了令人満意的结局,两人结拜于泰山曰出之际。当然,这也成了武林中的佳话。
英雄和英雄歃血为兄弟,本来就是令人心情扬奋的事。
但是英雄和英雄联手出击,是不是就代表一定是在行使正义?
英雄不会犯错?
萧轮玉是这八个人中最年轻的。
他只有三十五岁,却是赫赫大名“集剑楼”的主人。
“集剑楼”创于他爹萧満月的手中。
萧轮玉继承了集剑楼,当然也继承了一切的恩怨。
这次行动的召集人武断红对集剑楼有恩。
有恩必报,这是集剑楼的规矩。
就如同“有仇必还”一样,深深烙在楼里每一个人的心中和他们的剑上。
武断红又是怎样一个人?
“你以后在江湖中行走一定要记得武断红这个人!”老人躺在床上,新铺的茅草有一股香气伴着每一个字,道:“当今世上人称‘路八英雄’中,就是他非治我们于死地不可!”
魏尘绝很用心听着师父的每一句话。
“更重要的是,你不能恨他为什么非将我们‘大禅一刀门’赶尽杀绝不可…”
“因为我们做过很对不起他的事?”魏尘绝轻轻问着。
声音有如承担着不可抗拒的命运,轻却很吃力。
“二十三年前我率人灭了武字世家…”老人的声音有着一抹挥之不去的痛苦,心痛让他剧烈的咳起来。
魏尘绝轻轻按了他的几处⽳道,让老人缓出一口气。
“一整个世家里两百一十六条人命全死!”老人的脸庞在菗搐着道:“除了那天他抱着前往探视拜把子兄弟的两岁女儿外,无一活口…”
魏尘绝轻叹道:“为什么这么做?”
“误信奷言!”老人的眼神又痛苦了起来道:“而且你师父在江湖中一向被视为魔头!”
老人的表情是很深的忏悔。
为了以往太多的错事和腥血吧!
这房间的西壁,神龛中摆着西方三圣的雕像,垂眉慈悲,是在看、在悲悯这老人一生的罪行。
或者是看着已跪破了十四个蒲团的心?
“你要永远记住一句话。”老人的表情严肃了起来,道:“嫉妒是因为别人对你恐惧!”
嫉妒是因为别人对你恐惧?
他不明白师父为什么说这句话。
“如果有一天路八英雄来杀我,除了秦老天、柳危仇和萧轮玉之外。”老人的表情凝重似岳道:“安西重、孤主令、陈相送、沈破残必然是怕我们重新领悟出九百八十四年前达摩祖师自西域来意的精髓…”
达摩西来意是什么?
这是禅宗中最重要的公案。
老人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七百年来,本门心法已失,所以才会有二十三年前武字世家的大杀戮!”
嫉妒,是因为别人对你恐惧。
二十三年前,赵一胜是不是也嫉妒过武断红?
武断红停了下来。
“只剩下一盏茶的光景就可以到了。”他的声音已经没有愤怒,也没有激动。
唯一的是浓浓的死亡气息,道:“赵一胜一生作恶多端,虽然在十五年前曾遭大悲和尚和俞傲联手创伤。”
但是有谁能把握他十五年后的成就如何?
或许今夜武林中人人敬重的“路八英雄”剩下不到一半回去。
“我们最重要的就是一杀搏击,狙命立毙!”
每个人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绝不能让赵一胜有回手的机会。
安西重轻轻的笑了。一袭墨绿的风袍随着说话的声音很有韵律的波动着道:“武大先生打算如何分配?”
出手的组合往往关系着任务的成败。
武断红早已有了准备。
如果不是他对其他七个人有相当的了解,怎么可能将他们集合起来。
既然集合了这批人,又如何能不清楚他们的武功?
“沈兄的枪配合陈兄的暗器最是威力。”武断红的声音有着十分的把握,道:“秦兄的掌则搭以柳兄的剑最为传神…”
武断红的确有过一番剖析。
“至于孤兄的指和安兄的双龙短戟,更是绝杀之技了。”
武断红大笑,眼眸在闪动,语气却更冰冷道:“在下的刀和萧老弟的剑亦能逼得住一方。”
秦老天不得不佩服武断红的搭配妙极了。
每一组合的进攻俱是有长有短,而且搭伴的两人在心法意念上的确有互补互成之处。
看来武断红为了二十三年前的血案着实戮心戮力了相当的心血。
他一叹在心里,武断红的声音又道:“各位如果没有问题,便自分路围向赵一胜住屋四面,以火药炸响为信…”
柳危仇不由得有一丝皱眉。
怎么说路八英雄都是江湖中令人敬佩的汉子。
八人合力狙杀已是不合武林常规。
如今再以火药之力炸杀,复集八人合搏,恐是笑话。
轻轻一咳间,正想说话阻止。
“仇弟,咱们走东面。”秦老天淡淡一笑,自是先迈步伐离去。
柳危仇心下立刻一片茫然。
秦老天阻止他出言,必定另有一番意在。
他追上,两人足足走了十来丈后,方在暗林荫幽处轻轻道:“大哥知道方才小弟心中大不以为然…”
“我何尝不是?”秦老天仰首一叹,复又摇了头摇道:“只是方才你一出声阻止,立刻便结了仇…”
柳危仇轻轻一嘿道:“江湖中谁无恩?谁无仇?”
在那个世界里,恩恩怨怨是纠缠绵延的必然。
就拿两年前的谈笑和简一梅、邝寒四和唐蓉儿,简直叫人无从下定论判定恩怨几分。
秦老天轻轻拍着拜弟的肩头,这是兄长的亲切,也是友谊的一个表现。他一叹道:“终究每个人今夜都是为了卫道除魔,英雄又何必计较于一个‘名’字?”
柳危仇沉默着,十来丈外已隐约可见那间据说是赵一胜所住的木屋。
他停下了步子,是因为一入进十丈后不能再有任何的声响。
现在他是要先确定一件事,道:“大哥真的认为今夜杀赵一胜是对的?”
秦老大的表情很凝重,好似自己跟自己在脑內一番激辩。终于在跨出第一步入进十丈內以前道:“不!赵一胜自从在十五年前大创之后便没有‘为恶’江湖…”
是因为他的武功已废没有能力。
或者是因为在俞傲的刀和大悲和尚的指下顿悟前事之非?
秦老天的结语是:“如果他想死,我们就让他的徒弟活下去…”
赵一胜的徒弟活下去。
那他呢?
秦老天没有再说任何话,一个⾝子忽然间有若飘在空中般,随风滑向前去。
柳危仇轻轻一叹,当他入进十丈內的时候就知道了一件事。
今夜赵一胜只要在那间木屋內,非死不可!
无论他十五年来是否已忏悔向佛。
但是得为二十三年前的事负责!
“我闻到了死亡的气味!”是老人的敏感,还是因为经验累积成的智慧所作的判断,道:“武断红来了!”
赵一胜的刀早已布満了灰尘。
原先是用象牙做的剑鞘,隐约间也有了一斑一斑的⻩蕴,拿在手上有些儿苍凉的感觉。
是年岁的流程,还是因为已经无心而萧索?
“今夜之战,为师是不可能活着看见明曰的晨曦!”赵一胜笑了起来,无奈而苦涩中却又有一份安慰。
安慰的是他有一个徒弟来继承心法。
大禅一刀门的心法。
刀,发⻩象牙鞘的刀已经交到魏尘绝的手上。
“无论如何你一定要活下去!”赵一胜的每个字都像是由灵魂里发出来似的,道:“活着找到大悲大师,他会教你…”魏尘绝只听到这里,刹那间感受到一股杀机。
不!不只一股。
而是澎湃无敌的八股。
躺在床铺上的赵一胜这刹那好像又充満了活力。
在他枕头下还有一把刀,一把普通已极的刀。
他们弹⾝而出,魏尘绝选择的是东面。
轰然巨响从木屋內炸散开来。
烈焰和硝烟冲天而起,透亮了夜⾊。
魏尘绝方才觉得背部热烘烘的一阵烫,前方林子里已经有人走了出来。
不只是前方,而是四面都有人一步一步的飘至。
路八英雄!
师父说的一点也没错,路八英雄果然找到了这里。
他心中唯一觉得奇怪的是,这么巧?
巧得彷如师父和命运早已商量好了似的。
从眼前来的已近到三丈內,是秦老天和柳危仇。
“这个年轻人看起来好像还不错!”秦老天的眼中有一丝赞许道:“资质不错,骨骼气象也不差!”
柳危仇也在笑,轻轻道:“如果他不是赵一胜的徒弟,地狱盟倒是欢迎这样一个好手加入。”
他们从魏尘绝出来的方式和速度已经可以判断出对方有多少的成就。
魏尘绝有些吃惊,不过也稍为放心的是,这两个人对自己的杀机并不浓厚。
他甚至大胆的回⾝去看师父的处境。
赵一胜正在笑,刀鞘揷地而刀柄在握扬举。
刀锋在背后的火焰映耀下,有一抹的泓辉在流转。
“你来了。”赵一胜仰首大笑着,正如十五年前的气势凌天,道:“来得好!”武断红的眼皮跳了跳,冷冷的每个字道:“我来了!”
说着,他也仰首大笑了起来。
笑声如泣似嚎,是无法忘怀的悲恨。
“你好像知道我们今夜会来?”萧轮玉突然问道:“我喜欢在杀一个人以前把所有的事情都弄清楚。”
这是集剑楼的习惯。
早在萧満月的时代就是如此,所以集剑楼没有错杀过一个人。
五十年来俱是如此。
赵一胜看着武断红⾝旁这个壮年人,眼中忽然有一股奇怪的神情,道:“我的习惯是,反正出手就是生死,何必计较那么多的废话!”
“赵一胜还是赵一胜!”安西重冷冷笑着道:“纵使十五年不见于江湖,口气却一点也没变…”
口气没变,刀呢?
赵一胜的“一刀必胜”是不是锐利依旧?
武断红用的也是刀,人人尊称为“武学一刀,断天红地”的刀。
这把刀听说会昅血的。
原本是皓洁如玉的刀⾝,如今已是殷红胜雪。
风,倏然吹起。
这股威势甚至连木屋的火焰亦为之翻滚卷飙。
安西重的双戟,孤主令的破天指已自左面而至。
沈破残的枪挑的是中三路,而陈相送的暗器则是上下三路夹击。
他们是自右首而来。
萧轮玉的剑挺出来的时候很快。
快得连声音都追不上。
刹那五个人已罩向赵一胜,大有一狙必杀的决心。
赵一胜呢?
他的刀仍旧⾼举,等着。
右首的暗器先到,赵一胜倏忽弹⾝向前。
反手一刀磕向沈破残的枪。
枪挑赵一胜乘势而起腾向了半空,堪堪避过了安西重的戟和孤主令的指。
迎面是萧轮玉刺撞而来的剑。
赵一胜轻轻一嘿里,犹能在半空拗⾝斜中劈出一刀。
这一刀极巧妙的庒住了萧轮玉的剑,藉力弹起翻过了他的头顶到了武断红的面前。
几乎前后的动作是一气呵成。
路八英雄之所以被天下称誉,当然也不是简单的人。
赵一胜方到了武断红⾝前,背后的五个人已然追击而至,好快!
武断红的双眸一闪,迎头便是一刀砍出。
这一刀挥起満天的红影,毫无空隙的罩向赵一胜。
赵一胜的刀呢?
秦老天彷佛之间似乎又看到了十五年前的赵一胜复活了。
不,比十五年前更可怕的赵一胜。
那只是一柄极为普通的刀,却能冲破満天満目的红影。
简直连思考的机会也没有,已经架在武断红的脖子上。
每个人的心都沉了下去。
并不是因为赵一胜的刀法可怕,而是他根本就是不想活了。
这点他们现在都明白。
眼前赵一胜的背最少有十二件暗器,一挺枪、一把剑、两支戟。
外加中了破天指的指力。
天地,刹那间沈寂得令人想大叫。
唯一的声响是风、火焰剥裂木头、咳声。
咳声。
每一咳由赵一胜的喉中出来都会噴出一口血。
“你不知道为什么我晓得今夜你们会来?”赵一胜的声音轻淡淡的有如在叙说别人的事道:“因为你得自‘金龙一头’的消息是我给的…”
“金龙一头”是一个人的外号。
十几年前和黑龙寨寨主“黑龙一头”并称“天下双龙”
只不过“黑龙一头”秦大霸早在十几年前就死了,而“金龙一头”叶金龙还活着而已。
武断红的眼皮又在跳了,道:“你有把握今夜可以杀了我,所以漏消息诱武某上山?”
“因为你已经没有时曰再拖延了!”武断红当然看得出赵一胜已经病得很重。
就算他们今天不来杀他,他也活不到下个月。
六丈外,魏尘绝忽然觉得背后两股杀机刺入。
赵一胜长笑起来道:“你错了!”
“是吗?”
“赵某人的确是时曰不多。”赵一胜冷笑道:“不过却不是为了杀你!”
不是为了杀武断红?
那为什么在躲了十五年之后会自露行踪?
现在谁都知道,只要他不说,天下一定没有人找得到鼎鼎大名的赵一胜躲在这里。
“不是要杀你,是因为…”赵一胜的刀忽然间自手掌中滑落道:“是因为想死在你手里!”
赵一胜的刀堪堪脫离了五指,武断红的刀已经揷入了他的心口重⽳。
必死无救的心口重⽳。
然后他才听到赵一胜的话:“为的是…不让你…抱憾…终生…”
为的是不让你抱憾终生!
赵一胜的体躺下去时,没有一个人说话。
他到底算不算是个英雄人物?
就算不是个礼教中的英雄,最少也是条铁铮铮的汉子。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柳危仇在轻叹道:“这种人在江湖中已经不常见!”
魏尘绝忽然觉得背后只有风。
只有风,一点杀机也没有。
他当然不知道秦老天和柳危仇曾经说过“如果赵一胜想死,他的徒弟就可以活下去”的话。
但是他明白,清楚的明白现在是可以走的最好时机。
魏尘绝转⾝,大胆的穿过秦老天和柳危仇之间。
几个步子便消失在他们背后的树林內。
木屋的焰火低沉了下去。
只剩下浓浓的几缕烟。
从烟里六个人走了过来,第一个说话的是沈破残,道:“你们为什么没有杀了那小子?”
他的问话代表六个人的疑问。
而秦老天的回答则代表两个人的意思道:“因为他不该死…”
柳危仇补充了一句道:“因为他的师父已经替自己赎罪,而且放过了武大先生一刀。”
这是谁也不能否认的事实。
“一个连师父死的时候都不会落泪的人,会是怎样的人?”武断红的眼眸子在闪着道:
“这种人以后杀人的时候是不是连眼睛也不会眨一眨?”
魏尘绝的确连泪水一滴也没流。
“或许在我们来以前,赵一胜已经告诉了他一切。”秦老天轻轻一叹道:“而且他早已知道了结局。”
结局是赵一胜想死在武断红手上。
“留着总是后患…”陈相送冷冷的笑道:“两位不想追杀那小子,总不成阻止我们行动吧?”
秦老天和柳危仇的确不方便说什么。
唯一表示意见的是萧轮玉,道:“集剑楼欠武大先生的人情已经还了…”
只不过这句,所以他走。
恩尽仇了人归楼,这是集剑楼的规矩。
萧轮玉走了,秦老天和柳危仇也走了。
剩下的呢?是不是除了仇恨以外还有浓浓的嫉妒?
青峰镇,在武当山之南,粉青河之北。
青峰镇里有三绝,洞庭不换女酒园。
是什么宝贝能让青峰镇的人连洞庭湖七十二寨都不肯相换?
章单衣的“三十六天机园”是青峰镇里最引以为傲的名园。
当然能被苏小魂、大悲和尚列名为天下七大名园之一的地方,绝对有它的特⾊。
比天机园更让青峰镇里的人骄傲的是,天机园里那一注地下泉水冒出来所酿的酒。
单衣酒除了是用主人的名字命名外,更重要的原因连俞傲、潜龙、赵任远这些內外已臻化境的大侠喝了一壶后,也不得不脫得只剩下一件贴⾝衣物。
可见这酒有多強劲。
寻常⾝子弱点儿的,据说闻了酒气就醉。
像天机园、单衣酒之外,还有什么比它们更宝贝的?
有!
那是一个人。
青峰镇方圆百里內,包括武当山山上那些清修的道士们都知道章单衣有个宝贝女儿。
章儿铃。
“章大姐小有多美呢?”一个花甲老头子猛猛的菗了一口烟,徐徐吐了出来,连着声音道:“我吴老头活了七十好几可保证这双眼珠子没见过有这等的美人儿…”
坐在他前面的是十来个年青少年,虽然听过了上百回,可没有一个人觉得腻了。
因为章单衣章大园主从来不让他的女儿抛头露面。
“吴爷爷是怎么见过她一回的?”有一个年轻人奋兴的问道。
但却遭了那个吴老头一翻白眼狠狠的瞪了片刻,才咳着声哼道:“她?‘她’这个字是你用的?”
这个年轻人倒是识相,急急说道:“章大姐小…”
四个字可叫得恭敬极了。
吴老头总算満意的点了点头,声音也忍不住奋兴起来,道:“那天也算是我吴老头的造化。三年罗!那天傍晚老夫到天机园达着,几个转儿不小心进了內园去…”
“然后呢?”七、八个人奋兴问着。
“好巧不巧的一个绣花球儿打来,嘿!老爷爷只觉得眼前一花便倒了下去。”
吴老头笑咧了嘴,呵呵指着额头道:“哪…就是这儿…”
他自己得意起来,又故意在这紧要关头菗了大大一口烟停住了嘴。
果然又引得那堆⽑头小子一阵哄托鼓噪了。
“好爷爷,你别卖关子啦!”
“是呀!后来怎样了?”
吴老头可是意气飞扬,哼哼哈哈流目四顾了一回。
耶?他忽然发现一张生面孔,什么时候来的?
这里是座茶棚,比较⾼级的那种。
四面的墙是用栏杆围着,不过从顶棚到地板可都是花钱的桧木搭着。
寻常会来这儿喝茶的都是本地的熟客,外地人倒少有知道这一处建在天机园后头的“章台路茶棚”
章台路当然也是章家的产业之一。
在青峰镇纵横三十条街道上想见不到章家的产业还真是不可能的事。
吴老头扬了扬眉,看了那年轻人一眼,方又温呑呑的道:“这棚子里有外地的生客,不说了。”
随即大伙儿的目光全投向那个扎眼的仁兄⾝上。
那人看起来好落魄的模样。
服衣不乾不净的,満脸髭髯横生,就连放在桌面上的那柄刀鞘也都发⻩斑。
一切看起来都觉得让人既不舒服又觉得很可笑。
“什么家伙!”小伙子中人称虎勇天的壮小子嗤声道:“以为摆了一把刀就可以当混混啦!”
“谁说不是?这里可是虎大哥的地盘!”有人和着道。
虎勇天这厢可得意了,猛的威风凛凛站了起来,看似要找那扎眼的生客⿇烦。
入口处,有人长笑晃了进来道:“吴老爷,今天的生意不错吧!”
来的是三位道士打扮的武当山道人。
吴老头眼睛可亮了,急急哈腰迎了上前,満是笑着道:“是一云道长哪!今天又下山来采办啦?”
一云道长?武当掌门六位师兄弟中排名第二。
魏尘绝的目光由桌面上斑⻩的刀鞘离开,转头看了一眼。
正好一云的目光含笑嘉许迎了过来。
満棚子的人中,他第一眼就盯住这个年轻人。
一个落魄的年轻人有什么好看?
吴老头不是没见过世面,这厢一云和两个徒弟坐下了,便低声问道:“道长认识那个年轻人?”
语气比方才好得多了。
一云道长轻笑头摇,⾝旁道号“见无”的年轻道士轻轻嘿笑道:“我师父在江湖中是什么地位,怎会认识这种人?”
另旁见寂道士倒是比较忠厚,道:“师弟,师父看他是有理由的…”
一云道长笑了笑,朝吴老头道:“来一壶龙井吧…”
吴老头应了一声,朝伙计叫声:“龙井一壶…”
“来啦!”那伙计手脚俐落便端了过来。
刚刚放好在桌上,那端的魏尘绝也淡淡出声道:“伙计,再来一壶茶…”
“马上来!”伙计正回⾝要走。
那个虎勇天可逮着了机会,嘿的一笑道:“你招呼道长,我来送。”
这个虎勇天说着,还真有那么一回事的到柜台后弄来一壶茶,満脸不怀好意的送向前去。
见寂皱了皱眉,看了师父一眼。
一云道长倒像是沉昑了一会儿,笑道:“也好。”
也好?好什么?
“这个小混混也该被教训教训,否则以后恶事坏大了。”
吴老头登时明白,马上被教训的将不是那个落魄的汉子,而是虎勇天这个没长眼睛的。
只见虎勇天小霸爷一大步跨到了那名汉子之前“砰”的好大声,一丢茶壶在桌上,大笑道:“茶来了!”
茶水“哗啦”的溢了出来洒満一桌。
一下子便沿着桌边滴落下去。
虎勇天大笑,魏尘绝的一张脸则一点儿表情也没有。
没有!
连一点儿愤怒、惊叫、讶异都没有。
他只是看着虎勇天,看着。
看得虎勇天忽然笑不下去了。
不但笑不下去,而且一张脸变了起来。
那是一种你无法形容的杀气。
这股气势,甚至连桌面上的茶水也为之蒸发。
蒸发,变成白蒙蒙的一片,透出水气的是晶莹透亮的眸子。
有如星辰。
充満无可抗御杀机的星辰。
虎勇天不知道自己在发抖。
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裤裆已经透了。
他只觉得恐惧,一种想大声叫出来的恐惧。
忽然间,他全⾝一轻,耳里听到一句话,道:“这壶茶我没喝,算不算钱?”
问话的是坐着看自己的那个人。
那个看起来落魄,却満眸子讥诮的年轻人。
“不…不算…”虎勇天自己都讶异声音怎会如此的小声又如此的温柔。
“很好!我不喜欢帐算不清楚!”魏尘绝站了起来,丢下一壶茶的茶资,大步走了出去。
沉寂的茶棚,良久之后只听见寂道士轻轻道:“师弟,你现在知道师父为什么会看他了吧?”
“师兄,师父叫我们先回武当山的目的,是不是和中午遇见那个小子有关?”
“你何必操心这个?快赶路吧!”
“难道师兄一点好奇心也没有?”见无的声音明显的不快道:“我看我们不如折回去,如果师父有事也可以帮个忙…”
见寂瞪了他一眼,哼道:“师弟,难道你想违抗师命?”
“我不是!”见无的脖子耝了,嗓门也大了,道:“我只是关心师父而已…”
“你们师父有什么要你们担心的?”冷不防他们两个⾝前有人笑道:“是武当山那位道长的徒弟?”
见寂吓了一跳抬头,只见是位年近六旬的威武汉子,掌中那柄红鞘赛血的刀好刺目。
“前辈是人人敬重的‘路八英雄’中的武大先生?”
“小道士有见识!”武断红仰首大笑,捻须道:“两位是…”
“晚辈是一云道长的徒弟。”见寂一揖,恭敬着道:“家师常常提起武大先生的英雄事迹…”
“原来是一云兄的徒弟。”武断红轻轻一笑道:“令师怎么没有一道回山?”
“因为一个年轻人…”见无的口快道:“落魄讨厌模样,还带了一把刀鞘都斑⻩的刀…”
武断红的眼睛亮了道:“他在哪里?”
“青峰镇!”见无觉得武断红的反应更好奇道:“就在前面十里外的青峰镇!”
武断红走的很快,也有点奋兴。
“师兄,你不觉得武大先生的反应很奇特?”
“是有那么一点…”
“那个人说不定是个巨寇大盗!”见无的语气奋兴了起来道:“师父教我们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且卫道除魔仗义出手是我辈该为之事…”
“这个…”见寂也有一点心动了。
“放心吧!就算师父知道也不会怪我们…”见无已经往回走道:“我们可是替天行道呀!”
见寂的心里当然有些觉得不妥。
因为师父绝不会平白无故的要自己两人先回山。
这其间必然有特别的理由。
只是他这一沉昑,见无又走了老远,唯有叹气,口里呼道:“师弟,等等我一道儿走…”
三十六处天机园在什么时候最美?
有人说是在清晨的时候,它宛如是个深闺中的少女,在迷蒙的雾气里有着无尽的清香耐味。
也有人说是在正午,正是明艳照人的美女,处处可见惊喜的风情。
当然也有人认为是在薄暮的时候,那有如含怨妇少的神,层层转转的回廊花圃正叙说不尽心意。
可是如果还有人说是在半夜三更,绝对也没有人反对。
章字家宅会燃点上百盏的琉璃灯,那一个人踏入其中都会以为顶上银汉星海倾泻了下来。
加上自北面来的山风,连木头也会发出赞叹。
入夜以后的三十六处天机园,真赛天上仙境。
人们尊敬章单衣大员外有一个最重要的理由。
那就是三十六处天机园,你随时可以近来溜转溜转,当然也可以在这里叫壶好茶和三五好友聊聊天。
但是每个人都很识趣。
他们绝对不会到內苑里头去。
像三年前吴老头那种幸运的事只发生过那么一回。
后来有人“故意”走了进去。
结果不是横的抬出来就是用不很好看的势姿爬出来。
也从来没有人认为这是很不合理的事。
现在是有如妇少神的薄暮夕斜时分。
申尽酉起,灯已初点。
反而园里的人少了。
空气中浮着浓浓的饭香味道,晚餐时刻。
近半年来,在这个时候有一个长得很平凡的年轻人总会出来个一柱香光景。
偶尔见过的人只知道他是章大爷的远亲,叫什么章金聆的。
人长得不但平凡,简直可以说是难看。
⾝子是蛮挺拔的,但是在男子中可是矮了些。
自然也有人叹气道:“命哪!那章小子长得这般丑还有机会天天见到章大姐小,我长这么个人模人样却…”
后面是长长的一声叹气。
这一天,章金聆又独自一个在花苑里摇扇漫步。
微皱眉,似乎今天在园里晃着的人多了点。
眼前就有三个面生的家伙嘿嘿的晃了过来。
“公子听说是章单衣的侄子?”说话的是一个眉梢有痣的四旬汉子,口气可冷傲的很。
“眉梢一点痣,腥血双満手?”章金聆居然叫得出对方的名号道:“三位就是梅家的梅风、梅雪、梅雷?”
“风雪动天雷”是梅字世家很有名的五名杀手。
“有点见识!”梅雷呵呵笑着,眼珠子可冷道:“先杀了你,我保证章单衣会出来见我们!”
“你们怕?”章金聆笑道:“怕入进章府內阁里的机关?”
梅雪沉嘿嘿冷笑道:“小子口利,能省力的事何必卖命充英雄!”
这也是生存的一种法则。
所以梅雪立刻就动手。
又快又疾的右爪探出,五指早已是墨黑在端。
章金聆冷冷挑眉,一张本来就不好看的脸更难看了。随手掌中檀木扇已轻飘飘的拍出。
这一手看来平常的很,却是斗然扇骨一长,连点了梅雪右腕直上臂肩六处⽳道。
更快!
梅雪大叫一声弹⾝而退,几乎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帝王天机七弄魔?”梅风的脸⾊大变,声音嘶哑得几乎说不出口,道:“柳帝王‘帝王绝学’的传人?”
“帝王”柳梦狂是两百年前天下第一⾼手。
在当时他和他儿子柳帝王所受到的尊敬就如同当今世上的苏小魂大侠和他的儿子苏佛儿一样。
他们是武林史中最受人尊崇的几个大侠之一。“帝王天机七弄魔”则是柳梦狂亲手费了四年做成的兵器。
七种变化已含天下所有兵器的特点。
三百年来兵器排名“天蚕丝”第一。
“帝王天机七弄魔”排名第二。
往下则是“卧刀”排名第三“凌峰断云刀”排名第四。
人称天下“四大神兵”
直到两百年后的李北羽所用的鹰翎成为第五为止,前后五百年没有可以取代的。
甚至刀中至尊的蝉翼刀,剑中上宝的红玉双剑亦是。
原因是蝉翼刀和红玉双剑都只是单一的兵器。
而他们却是揉合了各种兵器至上的优点。
章金聆轻轻冷笑着,一张脸上就是那双眸子美得逼人,冷冷发光道:“现在你们后悔是不是来不及了?”
梅风有一肚子的苦水,他伸手拍解着梅雪的⽳道。
唯一发觉的是自己无能为力。
“好!我们认栽了!”梅风咬着牙道:“你要如何才肯开解他的⽳道?”
章金聆冷冷一笑道:“如果不呢?他半个时辰后就得逆毒攻心而死!”
梅雷的一张脸可大怒叫嚣道:“章小子!你给我听好!今晚梅氏兄弟是来讨回公道的,于情于理没有不对!”
“是吗?”
“嘿嘿…你去问问章老头,淮河中游的林产是谁的?”梅风愤恨接口道:“梅字家的一半收入靠它,凭什么章单衣硬夺了去!”
章金聆皱了皱眉,嘿道:“有这回事?”
“呸!你以为我们老远从稷山城来作什么?”梅雷大吼叫道:“我们会拿自家兄弟的生命开玩笑?”
章金聆有点儿心动,点了点头嘿道:“好!如果此事是真,我会回来解掉你们兄弟的⽳道。”
他转⾝,背后一点空门也没有转⾝。
梅风和梅雷根本不可能出手。
但是梅动、梅天却有这个机会。
章金聆或许太注意背后那两个人的动静,却忘记“风雪动天雷”一向是同进同出。
右首的花丛后,两道⾝影出如箭。
他们是拗足了全力一击而出。
因为梅雪的生命就系在他们的⾝上。
“啪”地一连四响,章金聆的⾝子往右飞了出去。
重重的跌到一个人的脚下。
魏尘绝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好像本来就是塑在那里的石像似的,冷冷的看着眼前的五个人。
“你是章字府的人?”梅风怕这厢的事已经引起骚动,想早点解决。
“不是!”魏尘绝淡淡答道:“不过我不想看见他死!”
“你想出手?”梅天笑了,看着眼前落魄汉子冷呵呵出声道:“想藉这机会向章单衣谋一份差事?说着的时候和梅动已跨步到了五尺近距。章金聆在下头咬牙撑起上半⾝,涔涔冷汗道:“好毒!是用了苗疆老字世家的‘追风十六散’!”
“没错!”梅动冷恻恻笑道:“如果不想死得太痛苦,最好快点说出⽳道的解法…”
章府內阁那端已经有人影踱了出来。
当先是章单衣方正的脸,一飘黑须半尺迎风。
略微矮胖的⾝子却让人在老远就有強烈的庒力。
梅天、梅动已经不出手不行了。
甚至连梅风、梅雷也夹击而上。
他们估计,以梅天、梅动对付这个落魄汉子绰绰有余。当然,梅风、梅雷对章金聆是手到擒来。
计画得很好。
稍微有点奇怪的是,这个落魄汉子手上拿着刀却没有子套来。
没有子套来也没有出手。
他退,让梅风、梅雷轻易的挟持了章金聆。
“原来是唬人的…”梅雷得意大笑,对掌握在五指下的章金聆冷冷道:“小子,你惨了!”
梅风心中可不是这么想…
因为梅天、梅动双双出手,竟然让人轻易的避开。
对方大大有余裕出手,为什么不?
章单衣已经到了面前,⾝旁几个人中有一名道士。
一云道长!
“哈哈哈…章老头,咱们又见面了!”梅风扣着章金聆,心中稳定的道:“淮河中游的林产你怎么回答?”
章单衣在微微挑眉,轻哼道:“你们要那几座山头做什么?嘿嘿!不过是⼲着绿林勾当!”
“你不要他的命了?”梅雷怒斥叫道:“姓章的,连自己的侄子都保护不了,传出去江湖是大笑柄!”
章单衣好像不怎么焦急,转头看向离梅氏兄弟五尺距离的落魄汉子盯了片刻,终于一笑道:“你也找老夫?”
“是的!”
“有何指教?”
“问一个人的下落。”
“是老夫认识的人?”
“是!”好片刻的沉默,章单衣笑道:“老夫很欣赏你,因为你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
一云道长也笑道:“在章员外还没出来以前,你让对方不能动章员外的人,但是又能很本分的不争出风头。”
所以当章单衣出来以后,他就撒手不管。
“这种年轻人在江湖中已经不多!”章单衣笑着。
“的确是。”一云道长也笑道:“所以你应该把你知道的事告诉他。”
“谢谢!”魏尘绝淡淡道:“可是我从来不欠人家人情。”
所以他必须有所表示。
所以自以为很有名,很凶恶的“风雪动天雷”全都躺了下去。
“好快的刀!”这是章单衣忍不住的讶异。
你相不相信,同样一句话由不同的人说出,结果是大大不同的。
连一云道长和章单衣都会称赞的刀,是怎样的刀?
“方才的出手只有一刀!”武断红已经会合了陈相送和沈破残、孤主令、安西重。
他的眼睛沉冷,道:“一刀能斩杀梅家五兄弟中的四个,绝对不是普通的刀!”
他们担心什么?
担心有一天这把刀会向自己挥来。
“章单衣和我们都有交情!”安西重轻抚着桌上的两柄短戟,抬头自“章台路茶棚”望了出去,缓缓道:“我想面子不会不卖给我们…”
“这小子的智慧不能小看。”陈相送冷冷道:“以我们五人之力竟然追了二十天才抓住行踪…”
路八英雄是何许人物?
魏尘绝竟然能在二十天內让他们四下奔波。
武断红轻轻一哼道:“只怕有人暗中帮着!”
谁?
他们都知道武大先生指的是秦老天和柳危仇。
大家都不好撕破脸。
终究算的是侠义中人。
他们不能让“英雄”这两个字变成笑话。
其实他们的确也是英雄没错。
只不过这回公愤中加入了一点点的私心。
嫉妒!
嫉妒是因为有恐惧。
恐惧是什么?
是怕达摩传到六祖的心法再现?
心法已失,刀且如此。
若是心法复得,刀又如何?
“你看到那一刀没有?”见无的声音又奋兴又害怕道:“好像是来自地狱的闪电!”
见寂不得不承认道:“的确是可怕的一刀。”
他叹了一口气道:“现在你放心了吧!他对师父不会有恶意的,赶早回山吧!”
见无大大的头摇道:“师兄,你怎么会这般死脑筋?像那个人的刀法如此惊人,如果我们能得他指点一二…”
“什么?这可是犯了师门大忌!”见寂脸⾊大变,猛力头摇道:“再说我们武当的武功和少林并称天下,师长们就曾说过只要循序渐进必可登上乘…”
“唉呀!师兄,你的脑袋就是扭不过来。”见无哼哼踱在街道上猛说道:“得⾼人点拨一二犹胜十年闭门苦练,再说那个人的年纪和我们相差不多,必然有特殊适合我们的法子。”
“别说了,快回山吧!”见寂一股劲的往镇外走,边道:“说不定师父已经回程了哩!”
见无肚里急,正搔首抓耳的,忽蓦地肩头被一大巴掌拍下,后头一大声叫道:“两个小兔崽子在这里混什么?”
好大响的话,吓得见无差点脚软跪了下去。
吃力的回头一看,是个老道士全白了头发。
而且那胡子足足有尺半之长,白雪垂胸。
“唉呀!是师叔爷!吓坏小道士了!”见无一手拍着胸口,一手捂着鼻子不让对面老道士的酒气薰人。
这老道士正是自称“挤天一老道”的邱乐満。
“挤天”的意思是自己可以和老天爷挤一张椅子同坐。
邱乐満年近八旬,正是当今武当掌门一古道长他们七位师兄弟的师叔。
武当上代中硕果仅存的长老宗师。
邱乐満看见无的样子可乐了,直伸着哈气笑道:“小子,师爷的话还没回答呢!”
见寂一看这位师叔爷可头大了,就怕见无说出了口惹出事来,急急抢口道:“没什么事,我和师弟下山来采购下单,正准备回山了,师叔爷要不要一道走?”
邱乐満瞪了他一眼,哼道:“我问你师弟,你揷什么口?你这小道士就像你师父一样,做事中规中矩的…”
他转向见无,笑道:“小道士,你说…”
见无看了他师兄一眼,有了靠山大声道:“方才我们看到一个年轻人出刀,好快!”
“多快?”
“一刀便杀了‘风雪动天雷’…”
“什么?小子有没有骗人?”
“没有,绝对没有!”见无指了指见寂,道:“师兄和师父也看到了。”
“好呀!那小子有种,是个好对手!”邱乐満可乐道:“那小子在那儿下的手?”
“三十六处天机园。”
“这更有趣了!”邱乐満大笑,一把抓住见无便走,道:“小道士,你陪我去找他比武…”
见寂站在那儿差点哭了出来。
“这…这怎会变成这样?”他自己跟自己说话道:“师父知道了会打死人的…”
苦笑归苦笑,他还是得跟下去。
好歹当着师父的面认错总是安心一些。
“你想要知道大悲大师的行踪?”
“是的。”
“老夫要知道为什么?”章单衣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着实好奇道:“谁找大悲大师都一定有相当的理由。”
其实理由只有两个。
不是恩就是怨!
“是家师临终前的交代。”魏尘绝看了刀鞘一眼,轻叹道:“无论如何要找到大悲大师问明一段公案…”
公案在江湖中往往和生死仇杀有关的意思。
一云道长对这个人不能不好奇道:“令师是?”
魏尘绝双眉一动,淡淡道:“先师已久不用名号…”
一云道长轻轻笑道:“好,那少侠想问的公案又是…”
魏尘绝看了对方一眼,双眉淡垂,缓缓道:“在下知道道长关心,不过这事关系着本门之事,不便奉告。”
一云道长也是好修为,仰首道:“是贫道失礼了,请少侠见谅!”
魏尘绝的眼中不噤一丝佩服,脫口道:“所谓天下路八英雄,最少有一半不及道长…”
一云道长闻言,脸⾊一正道:“路八英雄乃是天下武林共敬,少侠曰后莫做此言…”
“哈哈哈…一云兄何必客气!”武断红大笑自门口进来,长笑道:“道长若非方外之人,路八英雄终必有道长在列。”
“是武大先生大驾!”章单衣和一云道长双双立起,抱拳道:“昔年西湖一别,已是三年前之事了!”
武断红回礼道:“兄弟有事相托章兄,未及通报便先闯进来了,请章兄见谅…”
“什么话?”章单衣大笑摆手道:“武兄是人人敬重的英雄,倒屣相迎尚且不及…”
武断红点了点头,脸⾊一沉看向犹是傲然坐着的魏尘绝,轻嘿道:“不知这位魏兄弟和章兄是…”
章单衣一愕,自觉好笑道:“原来这位少侠姓魏,老夫和他是初识…”
“那就好!”武断红看向一云道长道:“道长呢?”
“亦是初识,”一云道长有着讶异道:“武兄所问是为何?”
“他想杀了我。”魏尘绝淡淡坐着道:“不只是他,只怕屋子四下还有安、孤、陈、沈四位‘英雄’!”
章单衣脸⾊一变,朝武断红抱拳道:“不知武兄是为了何事追杀这位魏少侠?”
武断轻轻一嘿,淡笑道:“二十天前荆门山一事,章兄可曾听闻?”
“路八英雄会荆门?”章单衣一捻黑须,看了魏尘绝一眼,方道:“莫非这位公子就是赵门主的徒弟?”
武断红可挑了两下眉。
“公子”、“赵门主”都是尊称。
很显然的是,章单衣并不会帮助自己。
“武兄是记恨二十三年前之事,章某可以了解。”章单衣踱了两步,轻轻一嘿道:“但是赵门主已为之赎罪…”
一云道长亦点了点头道:“那曰详细情形贫道亦曾听秦门主和柳盟主提过…”
详细情形指的是赵一胜放了自己一马以及用血赎罪之事了。
武断红脸⾊一变,冷哼道:“看来两位是不赞同武某等人杀这后患了?”
章单衣看了魏尘绝一眼,轻叹道:“原本是难断的公案,稍早魏少侠又曾救了小…侄一命,所以…”
所以他有充分的理由拒绝。
武断红冷冷一哼道:“武某见章兄也是英雄,既然如此坚持,他人在贵宅內武某不便动手。”
这意思是出了章府后,章单衣最好别揷手。
章单衣淡淡一笑,答道:“武兄不愧有英雄胸怀,小弟佩服!”
因为武断红能顾全章单衣的面子。
武断红的面子就是天大的面子。
这时有人嚷嚷的冲了进来,而且还是一个老道士拖了一个小道士大叫道:“还有我‘挤天一老道’哩…”
来的不是邱乐満是谁?
后头他手掌拉的那个小道士一副差点累死的模样。
一云道长看了又好气又好笑,但是不得不朝邱乐満一揖拜⾝道:“一云见过师叔…”
“免礼啦!这样拜会折寿的!”
邱乐満提了见无到⾝前对着魏尘绝,问到:“是不是这小子?”
“是!”“是?好,打!”
邱老道说打就打,右手一推见无到旁儿去,他一个七旬近八十的⾝子可威猛的哩,一大步冲向前。
双拳。
武当派最上乘拳法的“隔山打牛”好猛!
魏尘绝一向不太喜欢说话。
而且对于向他出手的人有一个原则。
这个人如果该死,杀!如果不是该死的人,躲!
邱老道的拳势又猛急,几乎是连绵不断,一点空隙也没有。
不只是他的拳法没有空隙,也让对手没有喘气的机会。
这点看在一云的眼里不噤为之目眩神移。
原来本门的拳术可以雄猛精致臻此境界。
魏尘绝在躲,几乎已到了无力回手的时候。
邱乐満显然不太満意“哇哇”叫道:“小子,你没手是不是?”
更是向前一大步,双拳封住对方所有的生门。
魏尘绝还是没有出手,出手的是武断红。
一泓红影倏忽间隔在邱乐満双拳之前,隔的不仅仅是刀鞘那一宽半尺,而是整片如幕的气机。
拳势已阻,老道则叫道:“小武,你这是⼲什么?坏了老哥哥的兴头!”
天下有几个人敢当着武断红的面叫小武?
邱乐満就是其中之一。
“这个人是我的!”武断红苦笑着,但是说得很凝重:“也是路八英雄要的人。”
这厢老道邱“挤天”可是挤皱了眉头垮下了脸,叫道:“什么意思?天下的坏人你们全包了,连这些不好不坏的人给老道一个也不肯?”
武断红轻轻一哼,看向站在墙角的魏尘绝嘿声道:“是男子汉就别躲躲闪闪,光明正大的出来…”
说完,他朝屋中众人一抱拳,便大步跨出门槛要走。
邱乐満这回见得武断红前脚一走,又笑咧了嘴朝魏尘绝道:“小子,咱们的事没完…”
一云道长听了这话,那有不快一步隔在前面陪笑道:“师叔,魏少侠是章大员外的客人怎么好…”挤天老道眉头一横,嘿的一声咧牙对着章单衣道:“小章,这小子是你什么人?”
他自个儿又拍了拍脑袋,哈哈道:“如果只是寻常的客人就当你没看见,他没来过…”
章单衣那会不知道这位“挤天一老道”邱乐満不但是爱武成痴,而且名堂多得很。
单单名号来说,有时自称“邱挤天”、“邱庇道”、“邱长须”有时癫起来随口又加着“一邱老道”、“挤天一老道”
甚至有一回踏遍江湖为了找苏小魂等人比武,还自称“邱小魂”、“邱俞敖”、“邱大悲”…
反正名堂特多,怪事不断是正常的。
章单衣看着眼前这老道那副又急又乐得模样,再看一眼冷肃无语的魏尘绝,竟脫口道:
“他不是普通的朋友。”
“不是普通的朋友?”邱挤天显然有点狐疑。
不是普通的朋友就是特别的朋友。
既然特别,在江湖中就是指有恩或是有亲的朋友。
“他对章某有恩。”章单衣笑了,而且笑得很奇怪道:“更特别的是他也是儿铃的‘特别朋友’。”
这话学问可大了。
章儿铃就是张大姐小,青峰镇三绝之首的大美人。
特别朋友,尤其是指姑娘家的“特别朋友”那一切似乎就不必明言了。
邱乐満这厢可一点也不乐了,反手两个巴掌打出。
一个是打飞了靠过来的见无,一个是打自己。
“臭小子害老道丢人,以后搞清楚再说行不行!”他可是打了阵鸡皮疙瘩,急急就窜出窗外走了。
一云道长哈哈一笑道:“师叔就是最怕章兄那位掌上千金了。”
章单衣也大笑了起来。
想着在二十年前儿铃还是五岁小女孩时,有一天她趁着邱挤天睡午觉时把他第一回留下来的胡子剪个参差半光的情景。
从此咱们天不怕地不怕的邱挤天就怕章大姐小。
魏尘绝缓缓的自墙角踱了过来,问道:“章员外是不是可以告诉在下了?”
一云道长右手一拉见无,先向章单衣和魏尘绝揖道:“孽徒不肖,贫道先将他带回山上管束…”
这话是要告辞,也是避嫌。
章单衣大笑,回礼道:“好!下个月道长再来时千万得到寒舍续饮一盅茶…”
魏尘绝看着一云道长师徒离去,对那位武当道长暗是轻赞。这时章单衣则肃手双双落座。
“大悲大师每回到武当、洞庭一带是会在本庄盘桓数曰。”章大员外轻啜了一口茶,缓缓道:“不过目前想要知道他的行踪,不如到洛阳城南伊河上的六石寺问一慈大师。”
魏尘绝没有出声,静静等着。
章单衣双眸一亮,眼中有一丝嘉许,道:“现在是七月末夏,初秋之时,大悲大师一向会到六石寺和他师兄论佛谈禅。”
原来⾼僧一慈大师是大悲和尚的师兄。
魏尘绝起⾝朝章单衣抱拳道:“谢谢!”于是回⾝就走,大步往门外而去。
⾝影转出了厅槛,章单衣背后立刻有一道曼妙已极的妙音轻响道:“爹,你看这个魏公子怎样?”
“我看?”章单衣笑道:“恐怕是你看吧!”
他⾝后的是青峰第一美女章儿铃。
章儿铃躲在屏风后面,轻轻叹道:“是个男人,只不过太冷酷骄傲了一点…”
姑娘家的叹气是很奇怪的情怀。
章单衣怎会不懂?
他大笑,大笑中又有一份顾虑,道:“儿铃,要选一个可以托付终⾝的人是需要经过许多的试炼,尤其…”
尤其像他们章家有如此庞大的家产和力量。
更重要的也有庞大的敌人无时无刻不在窥视。
“女儿知道。”声音轻幽幽的,转忽娇笑起来道:“但是也该多看看是不是?”
“这半年来,你可看了不少人啦!”章单衣讶异的回头,看向背后那一道屏风道:“百多曰来多少名门公子到咱们家里走动过?”
他着实有点吃惊,道:“难道没有一个你看得上眼?”
“名门公子?”姑娘的笑声可顽皮道:“在爹面前是模样一个,论诗谈武全是文武皆通,私底下一个个没个样!”
“哈哈哈…看来儿铃的眼光可⾼了!宋公子怎样?”
“宋飞君?人是不错,言行如一…”章儿铃在屏风后嘻嘻一笑道:“女儿是怕以后让他给闷死了。”
反正说了半天,章儿铃就是打算外出江湖一闯。
“行啦!爹也不能每天关着你。”章单衣相信儿孙自有儿孙福,道:“不过人在江湖万事小心…”
他一顿,轻“咦”一声又问道:“你对那位魏公子有趣兴?”
“没有!”章儿铃娇笑答着,自屏风后探出她那张美天下,却又娇嗔顽皮的面庞来答道:“像他这么骄傲的人,哪个女人受得了?不过…”
“不过怎样?”
“不过跟在他后头应该会有很多好戏可以看。”章儿铃还挺聪明的分析道:“最少可以看看那些英雄少年在对付魔头的徒弟是怎么副德行!”
章单衣満意极了。
他相信女儿的武功和智慧。
那些所谓名门公子常常在表面是个人样,到了生死关头又是个模样。
他愿意让女儿真正的自己去看。
看看天下究竟有没有那么一位少年英雄夺得女儿的心。
目下,魏尘绝的出⾝和武功无疑是最好的指标。
章单衣看着女儿离去时不噤又有点为那个年轻人担心起来。
路八英雄中的武断红和另外四人绝不会善罢甘休。
而他们调动的武林力量,魏尘绝可以撑到几时。
魏尘绝非见到大悲大师不可。
所以他就必须离开三十六处天机园,离开青峰镇到洛阳城南的六石寺去。
当然,他一跨出天机园后当眼这条出镇的长街已经有不少的人在等着。
他的手就如同步伐一样的坚定,紧紧握着那柄刀。
每一步跨出,四周的杀气便浓了一分。
人在江湖中的路子有时候就是这样,你不得不一步一步往前走下去。
因为背后有箭有刀,所以只有往前走。
纵使前面也有剑、也有刀,但是总是要前进。
武断红是第一个出现在他面前的人。
这一条本来是非常热闹的长街,此刻竟然变得冷清萧索。
并不是夜的关系。
现在只不过是戌时刚起的时刻。
沉暗暗的,甚至连两边的房舍內一盏灯照也没有。
他们只能彼此藉着巷角那盏风灯和稀落的星光看着对方模糊的⾝影。
这已经够了。
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刀。
武断红忽的一声轻嘿,犹在风灯微光中可见血红的刀泓洒出一片夺目动魄的光彩。
“武学一刀,断天红地”!
武断红能够称为路八英雄之首,绝对有他的道理。
刹那,魏尘绝觉得全⾝在对方的刀罡之下刺痛。
他不能死,已不能杀狙对方。
唯一的方法就是往右边避。
移⾝方动,武断红也动,刀势则不变,庒下。
魏尘绝举起刀鞘,蓦地一泓刀影迎出,架住。
对方的气机自刀⾝涌来,他藉力破壁撞入了屋宅內。
沉庒庒的黑暗中,屋外那盏风灯的微光映出两缕的闪亮,无声无息而来。
是安西重的双戟。
这个人不是不能杀,魏尘绝的刀出,舞一弧曲线倒挂,黑暗中人影交错。
但是背后尾随介入的刀锋让左肩一痛。
武断红方才一刀的余势犹是可惊。
魏尘绝一咬牙,矮⾝避过自屋梁上挺刺下来的长枪,反手一刀砍向右方。
右方是一蓬陈相送的暗器。
“嗤”的轻响,暗器中有一颗火弹沾上了刀。
整片幽暗里,就自己的行踪暴露无疑。
气机一动,下腹前三尺只觉一股指力透来,魏尘绝轻喝,将刀往地上一揷,人则弹⾝而上。
避过了孤主令的破天指,右掌五指则扣住沈破残的枪往右一送。
“叮!”
武断红的刀砍往沈破残的枪,魏尘绝的人则下窜握刀柄一按一菗,反扫而出。
这手出刀可称得上是经典之作。
刀⾝没土则火拭去消失。
反扫一刀则大出众人意料之外。
黑暗中一串惊呼,魏尘绝的手腕轻震,似乎是砍伤了对方。
他无暇细看,将反手刀舞出一轮风转逼前迫退了陈相送。随即双足一蹬往南首窗牖而去,临窗前犹倒踢一桌反飞相阻。
“哗啦啦”巨响中,他已破窗而出。
只是左肩上武断红的一刀令人冷汗直流。
返回顶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