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半夏
七月的第二个星期,久木为去轻并泽请了两天的假。
正是梅雨期将尽的雷雨多的时节。
好容易去一趟轻井泽,本想等梅雨期过了再说,可是,七月中旬开始会议很多,而且连⽇来天气沉沉的,闷在地窖一样的房间里,心情更加郁,所以想早点儿去。
还有一个原因是,听凛子说“雨中的轻井泽也不错”
梅雨时的轻井泽,⽔分充⾜,树木繁茂,还没到放暑假的时候,游客也很少。
选择这个时候去,算上周末的两天休息,就能住三个晚上,这样一来⾝心都可以得到洗涤。
近来,久木和凛子都有些萎靡不振的。
久木耳边老是响着女儿知佳对他说的话“别老是拖拖拉拉的,要离就痛快一点儿。”
就是女儿不说,久木也不想回到子⾝边去了,可是又不想主动在离婚书上签字。这是在一起生活多年的人共同的矛盾心理,后来子也没有再来催他。在孩子看来,⽗⺟也太不⼲脆了。
连女儿也催着他和子离婚,使久木觉得和家人更加疏远了。
凛子近来也有点异常,那是在回了趟自己的家之后。
为了拿轻井泽的钥匙,凛子趁丈夫不在时回了趟家,发现家里有点异样,说是异样,其实也很正常,就是说有女人出⼊的迹像。
那天凛子来到二楼自己的卧室,从⾐柜里取出别墅的钥匙,正要离开,忽然发现家里与以往不大一样。
丈夫很爱⼲净,尽管如此,书斋和客厅也收拾得太整洁了。早上,丈夫一定要喝完咖啡再走,不仅杯子洗了,厨房的抹布都叠得整整齐齐,用过的盆子扣着控⽔。书桌上的花瓶里还揷着一朵从院子采来的紫花。
凛子以为是女佣和婆婆来给收拾的,可是去浴室一看,挂着一条她没见过的⽑巾和牙刷。
一定是有了另外一个女人,凛子想到这,一刻也呆不下去了,赶紧逃离了家。
“真讨厌呐。”
凛子嘟哝着,并没有生气,既然自己不要家了,他让别的女人来,自己也没什么可说的。
“我也算解脫了。”
凛子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不舒但。
“有了别的女人,应该同意和我离婚哪。”
如果凛子的判断不错的话,凛子的丈夫有了别的女人,也不同意和凛子解除夫关系。
“我再也没什么可留恋的了。”
凛子微笑着,笑得很勉強。
本以为会赶上晴天,可是去轻井泽的那天还是下雨。
据天气预报说,太平洋南岸的梅雨前线停滞不前,加上北上至小笠原诸岛的附近的台风影响,东海、关东一带将有大雨。
所以他们吃完饭,早早就出发了。
从拥挤的首都⾼速公路,上了关越⾼速公路后就通畅无阻了。
雨下得不大不小,久木望着窗刷扫动的前方,忽然觉得他们像是在逃离东京。
“好像在哪个电影里见过这种镜头。”
“是那种打斗片吧。”
“不是杀人犯,是相爱的两个人从都市逃到别的地方去。”
久木说完,过了一会儿凛子说道:“我们和杀人犯也差不多。”
“杀了谁?”
“没杀人,但是使很多人痛苦啊。比如你的夫人,女儿以及周围的人…”
凛子第一次谈起久木的家人。
“你的家庭也一样啊…”“对,我周围的人也都受到了伤害。”
听凛子说出这么有见地的话,久木感到很欣慰。
“爱是自私的,尤其是我们这个年龄,不伤害别人,很难获得幸福。”
“想要得到幸福该怎么办呢?”
“关键的问题是有没有伤害别人的勇气。”
“你有勇气吗?”
久木轻轻点了点头,望着雨⽔流淌的车窗,凛子喃喃道:“爱上一个人真是件可怕的事。”
“当然不能去爱一个讨厌的人喽。”
“可是,一旦结了婚就不容许了。爱上丈夫以外的人,马上会被说成是偷情啦,无聇啦等等。”
凛子发怈着一肚子的不満。
“当然,因为相爱而结婚,后来又不爱对方了这样是不对,可是,人的情感不会一成不变的呀。”
“就像是二十岁时喜的音乐或小说,到了三、四十岁时就觉得无聊了,不喜看了一样,二十岁直的人,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渐渐不喜了,这也是很可能的。”
“音乐或小说后来不喜了,别人不会说什么,甚至还说你进步了,可是不喜一个人了,为什么就不行呢?”
“因为既然结婚的时候海誓山盟,那就要履行自己的责任。可是实在过不下去时,只好老老实实表示歉意,或者支付一些赔偿费,和对方分开了。”
“为什么这么做的时候,会受到别人的叱责和侮辱呢?”
凛子的问题一个接一个,久木都难于应付了。
“男女之间,或夫妇之间不是仅仅由好恶来决定的。”
“其实和不喜的人在一起生活,反而是欺骗对方啊。和自己喜的人生活才对,可是又被人说成是磨折别人。”
听着低徊的萨克斯管的旋律,凛子的心绪更加黯淡了。
车子直奔琦⽟县北部而去,雨下个不停。
久木为了打破沉闷的空气,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抓住了凛子的手,凛子靠近了他。
“你喜我什么?”
刚才的话题太严肃了,她大概想轻松一下。
“全都喜呀。”
“总有最喜的地方吧?”
“一句话说不清楚。”
“我要听…”
对这个不好回答的问题,久木想逗逗她。
“你那么端在,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我担心得不得了,就有意接近你…”“结果呢?”
“原来是个非常好⾊的女人。”
凛子用拳头捶起久木来。
“这都得怪你呀。”
“越是端在越显得。”
“你就喜这一点?”
“那好,我就都说了吧。你⼲什么都很执着,非常要強,有时胆子很大,有时又很软弱,好像有点不平衡的感觉…”
“我第一次被人说不平衡。”
“咱们做的这些事能说平衡吗?”
凛子用手在车窗上画着,说道:“告诉你我喜你什么吧。”
“我有让你喜的吗?”
“也是不太平衡喽。”
“是吗…”
“第一次见到你时,就觉得你与众不同。听说是大出版社的部长,以为是相当谨慎的人,可是,却吹嘘起自己编过的书来,像个年轻人似的。后来突然打来电话说想见我,也真够冒失的。”
“那你…”“别打断我,好好听着。”
凛子往久木嘴里塞了一块薄荷糖。
“我真是看错人了。”
“看错人?”
“开始见你那么稳重,那么有绅士风度,我就放松了警惕,没想到突然把我带到饭店里去了。”
那是往三个月后,在青山饭店吃完饭以后的事。
“那次,吃饭的时候,你往盘子里一气撒了好多盐,我就有点担心了,后来跟着你去了房间,又突然袭击了我。”
“喂,喂,我成了无赖了。”
“对了,你是有点儿无赖。一瞬间就把我给占有了,再也逃不脫了。”
“不知情的人听了,还以为我真是那么无赖呢。”
“那些流氓一般用⿇药的,而你不用⿇药,用⾁体来俘虏人,太可恨了。”
久木苦笑着说:“那些流氓都是玩弄女,利用她们来钱赚。我这个流氓不一样,我喜你才离不开的,我不是靠⿇药是靠爱俘虏了你的。”
“这可⿇烦了,⿇药还有救,爱可是越治越严重啊。”
久木听了哑口无言,凛子凑过来说:“不过你是个温柔的无赖。”
车子沿上信越公路前行,快到锥冰岭了。
雨势小了一些,下起了雾,路面朦朦胧胧的。
穿过几条隧道就到了轻井泽,雾散去了。十点整,一共走了两个半小时。
还不到暑假,路上没什么人,只有一个个的自动售货机淋着雨。
凛子小时候常来这里,路很,在车站前换了凛子开车,开上了万平路后,又走了五、六百米,再向右一拐,就到了别墅。这是一座有年头的别墅了,包围在一片⽩桦林中。
“终于到了。”
把车停在停车场,下了车,只见茂密的树木前面有一座三角形屋顶的西洋式房子,大门亮着灯。
管理别墅的人叫笠原,知道他们要来,事先做了准备。
“小巧玲球的房子吧。”
正像凛子说的那样,建筑面积虽然不大,可是占地不少,周围都是苍郁的大树。
“盖了有二十年了,已经旧了。”
“不过很别致。”
天黑看不大清,墒面好像是鸵⾊的,一进大门有一个彩⾊玻璃装饰窗。
“⽗亲说轻井泽还是以西洋式的房子为好,就盖成这样的了。”
凛子的⽗亲是横滨的进口商,所以一定喜好这种式样。
一进大门,有一个宽敞的客厅,狭长的房间左边有个壁炉。靠壁炉围了一圈沙发和椅子,再往里是厨房,旁边摆着一个木制的餐桌,右边有一个小酒吧。
凛子领着他参观了一下别的屋子。门厅右边是一个和式房间和一个有两张的西式房间,二层的书房里有一个大书桌,另外一间是卧室,摆着大⾐柜和双人。
“最近没人来,嘲气很大。”
凛子说着打开了窗户,放空气。
“你⺟亲不来吗?”
“妈妈有关节炎,梅雨的时候不愿意来。”
凛子拿掉了罩说:“在这儿的话,谁也打扰不了咱们。”
真像凛子说的,只要呆在这个地方,谁都不会知道的。
他们回到客厅,凛子给壁炉升起了火,虽说是七月中旬了,梅雨季节的寒气还是很大的。
壁炉的周围堆放了好多劈柴,好像是管理人给准备好的。劈柴燃烧起来后,火苗给房间带来了暖和气,感觉真是到了避暑的地方。
“你没带睡⾐吧?”
凛子拿来了一件⽗亲以前穿的睡⾐。
“看来下次也得给你准备一件。”
久木穿上凛子⽗亲的睡⾐试了试,稍微大了点。
“我也去换一下⾐服。”
久木坐在沙发上凝观看炉火,不一会儿,凛子穿着⽩⾊绸缎的睡⾐走过来。
“喝点儿香摈吧。”
凛子从酒柜上拿下一个酒瓶,往细长的⾼脚杯里斟了酒。
“总算和你一起来了。”
凛子说着伸出杯子说:“为轻井泽的我们⼲杯!”
“今天晚上在哪儿睡呀?”
“在二层的卧室睡吧。”
二层的卧室里有个很大的双人。
“⽗亲以前常常睡在那间屋子里。已经有三年没来了,单和罩都换新了,你没什么吧?”
“我是怕咱们两人睡的话,会被你⽗亲怪罪。”
“没关系。⽗亲和⺟亲不一样,很通情达理。我结婚的时候,曾对我说‘不⾼兴的话随时都可以回家来’。”
去年年底,凛子的⽗亲突然病逝,使她非常难过,肯定他们⽗女之间的关系是非常亲密的。
“⽗亲的死对我打击很大。我一直很任的…”
久木想起守灵之夜的事。
“那次被你叫到饭店去了,我觉得对不起⽗亲,可是因为有你和我在一起,我才恢复过来的。”
“你⽗亲要是知道了我们两人到这儿来了,会怎么想?”
“⽗亲会理解的。他常说,能和自己喜的人在一起是最幸福的。我如果说和你两个人从东京逃到这儿来了的话,他会说,好啊,就在这住下吧。”
回忆起⽗亲时凛子又难过起来,声音硬咽着。
两人凝视着火苗,凛子轻轻说道:“火苗也有好多种形状哪。”
真的,同一块儿劈柴的火苗,有又红又亮,有的又⻩又小。
“我就是那个大火苗。”
凛子手指着火苗说,她的额头被跳跃的火苗映得红红的。
夜里,久木梦见了凛子的⽗亲。
他坐在书房里的椅子上,只有宽阔厚实的背影,看不见脸。
凛子小声告诉他,那是⽗亲,久木想走近问候一声,背影突然消失了,正在奇怪的时候,凛子说已经火葬了。看着黑黑的洞⽳中燃烧的火焰,凛子告诉他那是在火化⽗亲。久木一听,合起掌来,火焰越来越小,渐渐熄灭了。
这时久木醒来了,⾝上觉得冷,所以会梦见火灭了。借着头灯微弱的光亮,久木看见了睡在旁边的凛子,久木这才明⽩过来,这里是轻井泽,于是努力回忆起刚才做的梦来。
每个情节都连不上,这个梦和觉睡之前,和凛子谈到她⽗亲,穿她⽗亲的睡⾐,一块儿看火苗等有微妙的关系。可是梦见火化凛子⽗亲的火焰,实在可怕,看了看周围,也没有会梦见死的迹像啊。
手表放在楼下了,不知道时间,大概有三点左右吧。雨一直在下,雨点打着边的窗框,劈里啪啦地响着。
久木觉得⾝上有些冷,就轻轻地搂住了凛子。
他不敢吵醒正在睡的凛子,只是摸抚着她那柔软⾝体继续沉⼊了梦乡。
久木再次醒来时,凛子也醒了,只是躺着不动。
久木凑近了她,凛子也贴了过来。
互相搂抱着,久木问:“几点了?”
凛子说:“头桌上有表”
久木扭头看了下表,是上午八点。
睡得时间真不短了,久木抬头看看雨点僻啪作响的窗户,凛子问:“想起吗?”
“不…”
轻井泽有几个地方想去看看,时间有的是,不着急。
“还下着呢。”
窗户被厚厚的窗帘遮挡着,所以屋子里光线昏暗,不过外面的风声和雨点打在树叶上的声音还是很清晰的。
“就这么躺会儿吧。”
雨已经下了三天了,以往会觉得受天气的影响而忧郁,现在一点儿也没有这种感觉。再说,在雨天的清晨,和⽪肤柔软的女人睡在一起,真是一种奢侈的享受。
“冷吗?”久木把凛子搂到怀里抚爱起来。
凛子说道:“提个要求可以吗?”
“什么要求?”
“别停下来。”
看着凛子那像牵牛花一样红粉的嘴,久木咀嚼着凛子说的这句话。
对寻求快乐的女来说,这是正常的要求,然而从男人角度看,是个过分的要求。
在雨天的早晨,在这个与世隔绝般的静寂的秘室中,男人在一番拼搏后,终于弹尽粮绝,趴在灼热的女人⾝上了。
尽管男人和女人感觉上有差异,只要和相爱的人合,就会使对方感到快乐。
“你想要我为你做什么,尽管说。”
“这就⾜够了,没有女人能超过你了。”
“真这么想?”
凛子叮问道,其实这是不言自明的。久木不讨厌和女人爱做,却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感觉这么充实、深刻。
以前他所感觉到的只是一般男人的普通的感快,和凛子认识以后,悦愉的感觉一下子增強了,加深了,也更持久了。
在这个意义上,久木也受到了凛子的刺、引导和启发。
“我决不让你离开我。”
“我也是,没有你我活不下去。”
凛子柔和的声音消失在清晨的细雨中,久木轻轻闭上了眼睛。
半睡半醒地躺了好长时间,十点多两人才起了。
“到这儿来就是不一样,感觉特别好…”凛子在镜子前面梳着头,说道。
涩⾕的屋子他们太悉了,不免渐渐流于惰,到这个别墅来度假,使久木感到新鲜而有活力。
“看来不能总是千篇一律的没有变化。”
这不仅仅指变更场所,也适用于男女之间的关系。
“我们要永远保持新鲜的状态。”
凛子道。究竟能保持到什么时候呢,惰这个怪物或许已经悄悄潜⼊他们之间了吧。
“我先去澡洗了。”
凛子下楼去澡洗了,久木打开了卧室的窗户。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快十一点了,四周很静,从树叶上滴落的雨点不断地渗⼊布満青苔的地面。
在这静寂的雨天里,久木想着今天是自己五十五岁的生⽇。
到了这个岁数过不过生⽇都无所谓了。自己最惊讶的是,居然一转眼活到了这把年纪。
久木忽然想起了家人。
如果现在没离开家的话,子一定会对自己说一句“祝你生⽇快乐”女儿也会打来电话表示问候的。
这时楼下传来了凛子的声音,
“早饭吃面包行吗?”
久木下了楼,冲了个澡,坐到了餐桌旁。
早饭是香肠、煎蛋和生菜,还有面包和咖啡。吃完饭已经十二点了。
凛子很快收拾完,穿了一⾝天蓝⾊的套装,准备出发。
以前久木搞采访的时候,经常到轻井泽来,最近几年没有机会来了。久木一到这里便触景生情,回忆起过去在第一线时的情景。
“咱们到哪儿去啊?”久木很自然地想到了和文学有关连的地方。
“这附近有个有岛五郞绝命之处。”
久木说道,凛子查了一下地图。
“墓碑在三笠饭店附近,他的别墅在盐泽湖岸边。”
别墅好找,他们先去那儿看了看,湖畔有一座古香古⾊的和式别墅。导游图上说,别墅名叫“净月斋”由于长年无人居住,已破烂不堪,被当地的人士重新翻盖后,迁移到此处来的。
现在的位置在湖边显眼的地方,既然到了这儿,应该去看看原来的地点。
他们又折回来,沿三笠街往北去,街两旁都是松树。从前田乡向右一拐,出现了一片树木繁茂的坡地,从泥泞的羊肠小道穿过去,就看到了杂草丛中竖着一块儿墓碑,依稀可以辨认出上面的字迹。
一九二四年,当时的文坛宠儿有岛五郞和《妇人公论》的漂亮的女记者,波多野秋子在这个地方的别墅双双情死。
当时有岛五郞四十五岁,子已经去世留下三个幼子;秋子三十岁没有孩子,是个有夫之妇。
二人并排上吊而死,从六月中旬到七月中旬,梅雨季节的一个月之久的时间里,一直没有被人发现。被发现时,两人的尸体已经腐烂变质了。
发现的人说“他们全⾝都生了蛆,就好像挂在顶棚上的两块蛆虫的瀑布。”
有岛五郞和波多野秋子的情死事件,这一华丽的丑闻轰动了当时的文坛和社会。然而他们死后的情形是相当凄惨的。
凛子听完久木的叙述,害怕地望了望四周,然后向石碑合十为他们祈祷。
在这暗无天⽇的灌木丛中,好像随时都会被带到死亡的世界中去似的。
“这回我带你去一个我喜的地方。”
凛子开着车沿三笠大街往南去,一进⼊鹿岛森林边上的小路,就看到一个池子,这就是云场池,池子不太大,呈狭长的形状。
“这个地方下雨也很有趣情的。”
果然,茂密的树林所环绕的⽔池,笼罩在蒙蒙的⽔汽里,就像暗蔵的沼泽地一样飘散着妖气。
“你看,那儿有一只⽩天鹅。”
顺着凛子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面上飘浮着几只鸭子,其中有一只⽩天鹅。
“它老是单独呆在这儿,不知道是为什么。”
凛子担心它没有伴儿,太孤单了,而⽩天鹅若无其事地浮在⽔面上,像只雕塑一样。
“也许它不像你想像的那么孤独。”
久木给凛子打上伞,继续往里走。池边一个人影也见不到。
路越来越不好走,两人只好半路返回,到湖边一个餐厅去喝咖啡。
“死了一个月才被人发现,也太可怜了。”
凛子还在想着武郞和秋子情死的事。
“那么长时间,就那么吊在空无一人的别墅里。”
“谁也没想到他们会去别墅吧。”
“两人一起死也不该选择上吊啊。”
凛子望着烟雨蒙蒙的⽔他说道。
晚上久木和凛子在离别墅不远的饭店吃了晚饭。这是轻井泽的一家历史悠久的饭店,⽩⾊的二层搂建筑,正面有一排木栅栏,与周围的绿树十分谐和,有着避暑地饭店所特有的闲静气氛。
天刚刚擦黑,两人面对面坐在看得见庭院的窗边,凛子薄薄的上⾐下套一条⽩⾊的裙,这⾝轻松的打扮,一看就是来避暑的。
凛子先要了瓶香摈酒。服务生给他们的杯子里注⼊了琥珀⾊的体,凛子拿起杯子,和久木碰了一下杯。
“祝你生⽇快乐。”
久木一怔,马上笑道:“你没忘?”
“当然了,你以为我给忘了?”
今天早上,久木想起了自己的生⽇,见凛子什么也没说,以为她没想起来。
“谢谢,没想到你会在这为我庆祝生⽇。”
“从东京出发的时候,我就想到了。”
这回久木又一次举杯,向凛子表示谢意。
“不知道送给你什么好…”凛子说着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小纸包。
“给你的生⽇礼物。”
纸包里面有个小黑盒,打开一看是个⽩金戒指。
“不知道合不合你的意,我想让你戴上。”
久木往左手的无名指上一戴,不大不小正合适。
“我知道你手指的耝细,我定做了一对儿。”
凛子说着伸出左手给他看,无名指上也带着个一模一样的戒指。
“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你必须老戴着它。”
久木第一次戴戒指,有点儿不好意思,可又不敢不戴这么宝贵的礼物。
他们吃的是西餐。凛子点了沙拉和清汤,主菜是虹鳟鱼;久木点了金鱼和西餐汤,还有香草羊排。
又喝了几杯香摈后,添加了红葡萄酒,凛子的脸上起了晕红。
“本想给你定个生⽇蛋糕,可是觉得这种场合不大合适。”
当着其他客人的面,是有点太张扬了。
“我这岁数,还不知道能不能吹得灭五十五蜡烛呢。”
“你年轻的,不显老。”
“你是说那儿?”
久木庒低声音说,凛子说了句“别瞎说”又道:“你的头脑也比那些男人们灵活得多。”
“多亏了你呀。”
“从一开始我就对你这点印像很深。比那个⾐川有活力得多,又特别幽默…”
被人夸赞显得年轻,久木并不那么⾼兴。
“以前我采访过一位八十八岁的实业家。他对我说过,光长岁数,心情总也不见老,真是头痛。我现在好像能体会到了。”
“总是显得年轻不好吗?”
“不是不好,他的意思是光心理年轻,⾝体跟不上去这种难受的感觉。倒不如心情也和年龄一样的衰老好受一点。”
“那不就成了没用的人了吗?”
“其实现在在公司里也是没用的人。”
久木用一种自的语气说道。
“那是公司不用你,不是你的问题,这和在公司的地位没什么关系呀。”
凛子鼓励道,可是男人的精神状态多少要受到一些影响。久木尽量不把这些放在心上,不过谁能保证以后会不会产生失落感呢。
久木品着葡萄酒,心情开朗起来,也感到肚子有点儿饿了。
久木想吃凛子的虹鳟鱼,就分了一点儿过来,又给凛子的盘子里放了一块儿自己的羊排。
“两个人能多吃几种,真不错。”
“并不是谁都可以的吧。”
“那当然,只有和你才行。”
男人和女人分着吃东西,是有⾁体关系的像征。在这个餐厅里,有人也许这么看他们,久木也不想回避别人的目光。
以前就连和凛子坐车去镰仓,都担心周围人的视线,现在完全没有了那种不安,被人看不看到全无所谓了。
事到如今还在乎别人的看法毫无意义。应该珍惜所剩无多的人生,做自己想做的事,实在不行的话就是死也心甘情愿。
久木心里渐渐萌生了一种満不在乎的想法,更确切的说是某种决心或坚韧的意志。
人一旦改变了价值观,生活方式就会随之改变。以前觉得重要的东西不再重要了,觉得无聊的东西反而宝贵起来了。
“我也该考虑退休了?。”
久木不由自主他说出了平时常常思考的事情。
凛子不明⽩他在说什么,久木解释道:“什么工作都不⼲,完全自由之后,也许想法还会有所改变。”
“怎么改变呢?”
“我觉得只要在公司里的话,就没有真正的自由。”
凛子一时还是理解不了久木想退休的心情,这也难怪,她没当过公司职员,体会不到那种感觉。
久木自己嘴上说想要退休,其实也没有明确的理由。
如果一定要个理由的话,可以说是“某种模模糊糊的疲惫感”吧。
无论是谁,只要当了三十年上班族的话,都会感到某种疲劳,尤其是最近与同事之间的疏远,更加重了这种感觉。
“你要是不想⼲的话,就别⼲了。”
凛子表示很理解。
“只是不要从此消沉下去,找希望你总是生气的。”
“我知道。”
“你是个有自信的人,如果你觉得退休后也能生活得很好…”“谈不上自信,只是想做点自己喜做的事,为自己而活…”
久木所从事的编辑工作一直是在幕后,整理别人写的稿子或各种报道,自己并不出头露面。
“我能理你的心情。”
凛子过去的人生也是一直生活在丈夫的影下,也是一种幕后的角⾊。
“也许我是不知⾜,我不愿意永远扮演这种角⾊。”
“不能说是不知⾜。”
透明玻璃杯里的红葡萄酒,⾎红⾎红的,凛子看着看着心里涌起了一股勇气。
“咱们俩⼲一件轰轰烈烈的事怎么样?”
“什么叫轰轰烈烈…”
“就是让大家大吃一惊,赞叹不已的那种事。”
凛子望着玻璃杯里的红葡萄酒说道,眼里神采奕奕。
两个人来了劲儿,你一杯我一杯地喝⼲了葡萄酒。
吃完最后一道甜点已经九点多了,他们起⾝来到了前厅,外面的小雨已经停了。
“走着回去吧。”
从饭店到别墅,要走二十分钟左右,久木点点头,撑起雨伞,和凛子并肩走出了饭店。
雨后清新的空气吹在他们发热的脸上,特别的舒服。
路灯下的柏油马路,漉漉的,夜空积着厚厚的云层,遮住了星星和月亮。
穿过饭店前的广场,来到一条⽩桦林荫道上,凛子悄悄地挽住了久木的胳膊。
还不到盛夏时节,四周寂静无声。偶尔可以看见树丛中闪烁的点点灯光。
大概是为了暑假前的幽静,人们早早就到别墅来度假了吧。
久木也紧紧地挽住了凛子。这个时间谁也不会碰到,既使碰上也不再往心里去了。
他们走在马路上的咯吱咯吱的脚步声,在夜空中回响着。
⽩桦林荫道的尽头,是个三叉路口,他们又进⼊了一条林荫道,凛子边走边说:“那两个人死在那么荒凉的别墅里,是吗?”
凛子想起了⽩天见到的那副景像。“他们一定很冷吧。”
走着寂静的在路,凛子更忘不了武郞和秋子的情死事件了。
凛子问道:“那个别墅是他的吗?”
久木曾经读过有关的报道,多少记得一些。
“原来是他⽗亲的别墅,后来由他继承了。”
“那么他们去的时候,那里没有人吧?”
“他的子已经病故了,孩子们还小,他不去的时候是空着的。”
面开来一辆汽车,等车开过去后,凛子又问:“他们死的时候是七月初吗?”
“发现遗体时是七月六⽇,大概是在一个月前的六月九⽇死的。”
“怎么知道是那天呢?”
“秋子直到八⽇以前还去上班的,九⽇,有人看见他们从轻井泽车站往别墅方向走去。”
“是走着去的?”
“可能也有车,不过,有人看见他们走着去的。”
“有四、五公里远吧?”
差不多得走一个多小时。
“在别墅呆了二、三天吗?”
“不太清楚,他们死的时候,把绳子拴到门框上,脚下踩着椅子,把绳子套在脖子上之后,就踢倒了椅子。”
“太可怕了…”
凛子紧紧拽着久木,好半天才松开,小声说:“不过,够有精力的。”
“有精力?”
“是啊,走了一个小时到别墅后,又拴上绳子,摆上椅子,这些都是为了死才做的吧?”
久木同意凛子的看法,自己去死确实需要有旺盛的精力。既使是健康的人,自己弄死自己,没有相当的精力集中和強烈的求死愿望是做不到的。
“他们为什么要死呢?”
凛子朝着夜空间道。
“为什么必须去死呢?”
凛子的声音消失在⽩桦林中。
“也没有特别的理由必须去死吧?”
当时有岛五郞在文坛正走红,波多野秋子三十岁,美貌超群,可以和女演员媲美,真是令人羡慕的一对儿,两人都处在人生的鼎盛之时,怎么会在这个时候选择死呢?
“要说他们与众不同之处只有一点。”
“哪一点?”
“有岛五郞在遗书中清楚地写着‘在这喜的顶峰接死亡’。”
凛子突然停住了脚步,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
“就是说因为特别幸福才死的吗?”
“从遗书来看是这样。”
起风了,路旁的⽩桦树摇曳着。
“是吗,是因为幸福才死的吗。”
凛子又迈开了步子。
“也许是害怕太幸福了。”
“我理解他们的心情,太幸福的话,就会担心这个幸福能持续到什么时候。”
“他们想要永远永远持续下去吧。”
“怎样才能达到这个目的呢?”
凛子对着夜空自问自答:“只有死了?”
回到别墅后两人又喝了点儿⽩兰地,心里都还在想着刚才的谈话。
凛子向前欠着⾝子,盯着燃烧的炉火,嘴里喃喃自语着“原来是这样”“只有死了”
久木无意跟她唱反调。人越是感到幸福,就越希望永远拥有它,因而选择了死,他觉得这种想法既可怕又实真。
“咱们该睡了。”
再继续想下去,只能越来越被死的念头所攫住,久木先去洗了澡,上了二楼。
没有雨声,周围一片死寂。久木黑着灯躺在上,这时凛子洗完澡,穿着睡⾐进来了。她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才慢慢上了,久木抱住她,听见她嘴里还在嘟哝着:“只能死了?”
她像是在询问久木,又像是在问自己。
“为了保持幸福只能那样做吗?”
“幸福也不仅仅是这些。”
“我希望像他们那样永远深深相爱,绝不变心…”
凛子的心情久木能够理解,但是他觉得发暂永不变心就有点虚伪了。
“双方永远永远不变心,难道不可能吗?”
“不是不可能,活着的话,总会有种种的事情发生,不能说得太绝对了。”
“你的意思是,只要活着就不可能吧。”
凛子的声音在夜空中回响着。
忽然远处传来了一声声鸟呜,在这深更半夜,会是鸟叫吗,久木侧耳倾听着。这时凛子说道:“我明⽩她的心情。”
“谁?”
凛子慢慢放平了⾝子,
“就是把男人杀了的那个阿定呀。”
凛子又提起了那个事件。
“当时,阿定说因为不想让任何人得到她所爱的人,所以杀了他,否则的话,他会回到子⾝边去的。就是说如果不想放弃这个幸福,就只有来死他才行,对吧?”
“是啊,他就再也不会背叛了。”
“爱上一个人,爱到了极点就会杀人吧?”
久木非常明⽩凛子此刻的心情。
一个男人喜上一个女人,要是喜得发疯,就只有把她杀了。让她活着的话,说不定她什么时候会爱上别的男人。不能容忍女人出去放浪,要使她永远呆在自己⾝边,就只有杀了她才是最好的选择。同样,女人要想把一个男人据为己有的话,也只有把那个男人从世上抹掉了。
“爱情真是件可怕的事。”
凛子似乎刚刚意识到这一点。
“喜上某个人,就想完全占有对方。可是无论同居还是结婚,都不大容易达到这个目的吧?”
“是的,活着的话随时都可能背叛的。为了使这一切都不发生,把人杀死是最险保的。”
“这么说爱来爱去,最后结局就是毁灭吗?”
凛子发觉爱情这个很好听的字眼,其实是极端自私的,暗含着毁灭这种剧毒的东西。
从爱谈到死,久木脑子越来越清醒,凛子转过⾝来,和他面对面地躺着,用手戳着他的口问道。
“你永远不变心?”
“当然了。”
“你真的永远爱我,永远只喜我一个人,绝对不喜别的女人?”
久木刚要说“当然了”凛子用两只细细的手指卡住了他的喉咙。
久木一下子出不来气了,黑暗中凛子双眼死死地盯着他。
“骗我吧,说永远永远爱我,是骗我的吧?”
“不是,不是骗你。”
久木摸抚着被掐疼的喉咙说道,凛子马上摇起头来。
“刚才你不是说永不变心很难做到吗。”
的确,要说到永生永世,久木就没有自信了。
“那么,你怎么样?”
这回,久木用手指戳着凛子左边的锁骨问道。脖颈纤细的女,锁骨上会有一个小坑,有食指大小。
“你永远不变?”
“当然不变了。”
“不管发生什么情况都决不变心?”
“绝对只喜你一个人。”
久木摁了一下她的锁骨,凛子疼得叫了起来。
“疼死我了。”
“最好别说得那么绝对,你也可能变心的。”
“太过分了,就没有一点信任感吗?”
“只要活着,就不能断言永远不变。”
“那我们只能死了,在最幸福的时候去死了。”
凛子急急他说了这句话后,便沉默了。
周围静得出奇,别墅笼罩在夜幕中。
然而寂静之中也会潜蔵着声音,像夜空中飘浮的云朵,庭院里树叶的坠落,房屋建材的破损,这些声音重合起来,会发出极其微小的声响的。
久木专心聆听着黑暗中的声响,凛子轻轻问他:“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
沉默了一会儿,凛子说:“真惨哪。太惨不忍睹了。”
凛子又想起了武郞和秋子死时的情景。
“既便要在幸福的顶峰时死,那种死法也太可悲了。太令人痛心了。”
“遗书上写着请不要寻找我们。”
“可是,早晚会被人发现的呀,既然如此,还是死得像点儿样好啊。”
这当然最理想,不过也仅仅是活着的人的愿望而已。
“杀自的人可能想不到那么多。”
“我可不愿意,坚决不愿意的。”
凛子动起来,轻轻抬起上⾝说:“我不怕死,随时都可以和你一起死,只是我不喜那种死法。”
“可是,发现晚了的话,都得腐烂哪。”
“腐烂也不一定长蛆啊,至少应该在死之前让别人看到两人在一起。”
说实话,久木到今天为止,别说怎么去死,就连死都没想过。
降生到这个世上,早晚是要死的,可是久木从没有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甚至连想都不敢去想。
不知为什么,和凛子谈着谈着,对生命的执着渐渐淡薄了,觉得死并不那么可怕了,甚至和自己亲近起来了。
这种安宁从哪儿来的呢?为什么和凛子在一起时,会不觉得死可怕呢?
久木慢慢地脫下了凛子的睡⾐,紧紧的搂住了她的裸体。
现在,久木全⾝上下,每个部位都紧贴着凛子,他们紧紧搂抱着,下肢互相绕着,两人的⽪肤贴得一点空隙也没有,仿佛每一个⽑孔都重合在一起了。
“好舒服啊…”这是从久木全⾝的⽪肤中发出的叹息和喜悦。
沉浸在这沸腾般奔涌的感快里,久木发现肌肤的接触给人以安宁,同时也使人达观。
女体是那么光滑而柔软,只要沉浸在这种丰润温暖的感觉中,死就不那么令人恐怖了。
“原来是这样…”
久木冲着凛子的⾁体喃喃道。
“要是这样拥抱着的话,我就敢去死了。”
“这样拥抱着?”
“就像这样紧紧地抱着…”
在女人的怀中,男人变得无比的温柔顺从,仿佛变成了被妈妈抱在怀里的少年,变成了胎儿,又变成了一滴精而消失不见了。
“像现在这样我不害怕。”
“我和你在一起也不害怕。”
久木听了忽然又不安起来,仿佛自己就要被拽往甜藌舒适的死的世界中去了。
为了避免总是去想死的问题,久木更紧地抱着凛子,凛子憋得挣脫了他的拥抱,大口地着气。
久木闭上眼睛说道:“好安静啊…”寂静的暗夜黑得那么深沉,那么浓重。
“到轻井泽来真是太好了,心灵得到了彻底的净化。”
很多人对梅雨季节的轻井泽敬而远之,久木倒相反。暑假前夕,游客寥寥,被雨后的葱绿所包围的静谧,滋润了因都市生活而疲惫的心灵,郁的绵绵细雨,浇灌了给夏季以凉的绿树,养育了覆盖地面的青苔。
当然连绵不断的降雨有时也会使人萎靡不振,思想更容易走极端。
凛子从武郞和秋子的绝命之地回来后,一直不能摆脫死的纠,一再地谈论死的问题,不能说和沉的雨季毫无关系。
“就在这儿呆下去好不好?”
听凛子一说,东京的街道和公司又慢慢浮现在久木的脑海里。
“那怎么行啊…”在这雨中的轻井泽再呆上两天的话,他真的舍不想去上班了。
“夏天人多,我喜秋天到这儿来。”
凛子说完又挨了过来,久木触摸着她那丰満的部,噤不住奋兴了起来。
想了太多的死之后,他们不约而同地迫切地想得到生的验证,在获得的快乐的同时,狂疯地耗尽所有的精力,就会消除对死的不安,体味活着的实真感觉。
万籁惧寂的夜晚,在这树丛环绕的房子里,两个人为寻求这样的⿇醉剂而狂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