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空蝉
俗话说“梅雨过后热十天”
梅雨季节刚过之后,天气会霎时变得酷热难耐,持续多天⾼温不下。⽇历上把七月下旬从桐始结花(梧桐开花)到土润溽暑(土地润天气闷热),这段时间叫做大暑季节。
东京从一大早就太⾼照,⽩天的气温超过了三十度,夜里也不下二十五度。
刚刚人们还在叹息梅雨季节的郁不堪,一下子适应不了突然造访的光,被⾼温晒得像打蔫的花一样,抬不起头来。
同样是夏天,梅雨和大暑的转换之大,就像两个季节一样,实在不可思议,因此,人们的心情随之急剧变化也在情理之中。
梅雨时的雨连绵容易使人心情郁闷,一到梅雨过后,光普照时,郁的情绪便一扫而光,变得活跃了起来。
这样明显的变化只会出现在小孩儿和年轻人⾝上,成人们是不会因为盛夏的太⾼照,而有太大变化的。
电车里挤満赶往公司去上班的人,大都穿着短袖衬衫,外⾐拿在手里,不停地擦着脸上的汗⽔。
上午温度就突破了三十度,车站地下街的角落里,垂挂的广告上,女士裸露的肩头都能看到暑热的痕迹。
在这样一个酷热的下午,久木被清到公司董事的办公室,常务查事小田给他看了一封信。
“你看,突然收到这么一封信。”
久木从桌上拿起了那封信,信是用电脑打的,最上面一行耝黑的字体写着:“久木祥一郞简介”
简介即是关于久木的情况介绍,这是怎么回事呢?
久木莫名其妙地打开一看,首先看见了“近二年的罪状”这个标题。
久木的心一沉,飞快地看了下去。
“贵杜原出版部长久木样一郞,于前年年底,利用去东⽇文化中心讲课的机会,強行接近当时在该中心任书法讲师的松原凛子,明知对方是有夫之妇,却三番两次给她家里打电话、用花言巧语引勾她。”
看着看着,久木的心剧烈跳动起来,手也出汗了。
到底是谁写来的呢,这封信很明显是为了某种目的的恶语中伤。
久木慌忙看了一眼小田董事,见他坐在椅子上,若无其事地菗着烟。
好奇心促使久木硬着头⽪往下看。
“去年正月以后,当事人一再叫她出去幽会,终于在同年四月,将她骗⼊都內的饭店,強迫发生关系,施以行。”
看到这儿久木不由攥紧了拳头。
这种寡廉鲜聇的文章简直让人无法卒读,久木真想把它撕碎、烧掉,可是在董事面前只好忍住气,接着看下去。
“其后,当事人利用家庭妇女的单纯,威胁说如果不和他见面,就告诉她丈夫,強迫对方満⾜他的种种要求。特别是今年四月,令其穿上红內⾐,进行态变的行为,并拍摄了许多照片,甚至,将其软噤起来不让回家。”
这不仅是中伤,简直就是恫吓了。不论是谁写的,总之是对自己怀有満腔仇恨的人所写的极其卑鄙无聇的挑战书。
久木克制着満腔愤怒和厌恶继续往下看。
情里还说,久木诓骗别人的子与他同居,现在租下都內某公寓的一间屋子,夫妇一样住在那里。现已导致女方家庭的崩溃,忠厚老实的丈夫⾝心受到了大巨伤害,云云。
最后以“这样的无聇之徒,贵公司竟然委以要职,信任有加,不能不让人对贵公司的经营态度产生疑问,务请查明当事人应负的责任。”结束了全文。
看完了信,久木刚抬起了头,董事就马上离开了座椅,坐到久木对面的沙发上。
久木等董事一落座,低下头说了一句:“非常抱歉。”
这种內容的信,寄到公司的上司手里,不管怎么说,只能怪久木自己不谨慎。因为这种无聊的事打扰董事的工作,实在太不应该了。
“这是突然寄到我这儿来的。”
董事似乎在解释为什么先拆开了信,其实信封上本来就写着“分管调查室导领亲启”
“当然我并没有听信其一面之词。”
董事又点了一支烟,
“你觉得是谁对你怀有这么大的仇恨呢…”
不寄给久木本人,而是直接寄给公司的董事,很说明问题。
“能猜到是什么人吗?”
久木挨着个猜测起来。最清楚知道他和凛子关系的只有⾐川,他不会⼲出这种事的。其他同事多少知道一些,但不可能那么详细,再说对已经被降了职的人,落井下石也没多大意思。
“大致能猜到一点儿…”
对他和凛子的关系知道得很详细,有可能写这种信的只有两个人。
即自己的子或者凛子的丈夫…。
见久木沉思不语,董事说道:“我个人觉得这是无聊之举,可是既然寄到公司来了,也不能完全不予理睬。”
这话是什么意思呢,久木抬起头来,董事避开他的目光说:“当然这牵扯到你的私生活,不便过多⼲涉,可是对方非要公司表明态度的话…”
“怎么样?”
“我想先听听你对这封信怎么看。”
“当然可以…”
这封信的內容十分卑鄙,満篇胡言语,充満了恶意。对这些中伤他可以和凛子一起坚决否认。
可是,要说究竟有没有这回事,就不好解释了。像信上说的那样強迫对方发生关系纯属胡言,然而和有夫之妇的凛子关系亲密却是事实。
“我觉得完全是对我的人⾝攻击,故意夸大其词,恶意诬蔑。”
“这种做法一般都是为了要攻击,陷害对方,所以你说得也有道理。”
“我绝对没有迫或软噤过对方。”
“这我知道,你也不像那么胆大包天的人。”
董事半嘲笑他说道。
“可是和这个女人关系亲密是确有其事吧。”
见久木不置可否,董事掐灭了刚菗了两口的烟,
“收到这封信后,我暗中在公司里了解了一下情况。”
“关于我吗?”
“当然信的详细內容是保密的,据说你的确离开家和她同居了…”
这一定是铃木或其他同事跟董事说的了。
“没错吧?”
久木还是缄口不言。
对同一件事的看法会因人而异。
久木一直认为他和凛子的爱,是至死不渝的,连神灵也阻止不了的纯情之爱。
然而换个角度看的话,就会被简单判定为不正当的,越出常规的极不道德的行为,再加上引勾、、态变等等卑劣而夸大的词语,更给人以下流污秽的印像。
他和凛子总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看问题,而忽略了一般人的看法。
久木反省自己的时候,董事苦笑道:“你还真有桃花运呢。”
“不,不是…”
“了不起,我什么时候也能摊上这么一封信哪。”
董事的笑声里含着嫉妒和揶揄。
“好了,这封信就给你吧。”
董事说着把信封递给了久木,等久木把它塞进了口袋后,口气马上严肃起来:“还有件事跟你商量,和这事没什么关系,公司想调你到共荣社去。”
久木没听明⽩,反问道:“共荣社?”
“从九月份起去那儿也行啊。”
共荣社是负责商品管理或流通部门的分社。
“让我去那儿吗?”
久木叮问道,董事缓缓点了点头,
“对你来说可能有些突然,这是因为你负责的昭和史的发行预测不大乐观。”
“是吗?”
“这样一来,你就空闲了。”
董事的话真是出乎久木的意料之外。
久木看了一眼窗外的浮云,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又把脸转向了董事。
“昭和史的计划不顺利是什么原因呢?”
“当然,公司方面没有意见,并对你的出版计划进行了认真的研究。不过,你也知道目前的形势,文文社为了销路的问题,费了好大的力气,现在多数意见认为应该暂停。”
在当前这个远离铅字的时代,出版二十多卷的全集确实要冒很大的风险,可是久木的计划是以人物为中心来回顾昭和史,这一点与其它出版社同类书籍有所不同。
“已经定了吗?”
“很遗憾,前几天的董事会上决定的,我个人觉得应该尽量保留一下…”
董事的口气似乎很遗憾,实际上他又为此做了多少努力呢,久木越听越怒不可遏。
“这次调动是因为昭和史的计划被取缔的缘故吗?”
“不光是因为这个,我觉得你也有必要了解一下流通方面的情况。”
“这我明⽩,可是我一直搞的是编辑工作,其它方面本没⼲过。”
“今后还是都涉⾜一下比较好。”
董事煞有介事他说道,可是,久木还是不明⽩为什么单单自己被调到毫不相⼲的部门去。
“说到底还是因为那封信吧?”
“不是,我们公司是不会受这种个人的事情左右的。”
董事否认道,但是不能让人信服。
“让我先考虑一下吧。”
久木说完离开了董事的屋子,回到了调查室。
房间里静静的,室长铃木以及全室的人似乎都在等着久木。
久木故意提⾼了嗓门,打破了冷场。
“我要和大家告别了。”
村松和横山立刻回过头来,铃木低着头,没有反应。
久木朝铃木走过去,点了一下头说:“刚才董事跟我说,要我从九月份开始去共荣社。”
铃木慢慢抬起头,眼睛看着别处。
“理由是因为董事会上决定中止昭和史的计划…”
久木感觉到大家的视线都投向了自己,平静地问道:“想必你早已知道了吧?”
“这个…”铃木摇了头摇,接着抱歉地说:“听说有这个可能,没想到这么快。既然董事会决定了的事…”
久木从口袋里拿出了那封信,放到铃木面前,
“有这么一封奇怪的信寄到公司里来了。”
铃木扫了一眼,便挪开了目光。
“不好意思,我的事给你添了不少⿇烦。”
“我不清楚这封信。”
铃木也许没有看到信的內容,但作为调查室的负责人,对上司的询问发表了自己的看法是毫无疑问的。
“很可能就是这封信导致了这次调动的。”
久木明知说也⽩说,可是心里憋的慌,一吐为快。
久木一下班就直接回涩⾕去。
一般突然被告知调动工作之后,都想和好朋友喝喝酒,发发牢,聊一聊今后怎么办。
可是现在的久木没有一个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调查室的同事们最亲近了,然而铃木和董事关系接近,近来村松、横山和他也疏远了。这方面的心事最适于和同期⼊社的朋友聊,他们又都在营销和总务部门,隔得太远。要是⽔口还活着的话,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再说牵扯到女问题,男人之间不太好说。所以真正可以心的就只有凛子一个人了。
久木回到住处时,凛子正要做晚饭,见他这么早回来很吃惊,就说“我马上做饭。”久木拦住她,把信递给了她。
“这是今天董事给我的。”
凛子接过信看了一眼,惊讶地问:“这里面写的什么?”
“你看看就知道了。”
凛子看着信,脸⾊越来越僵硬了。看完后,脸⽩得像纸一样,气愤地嚷道:“太不像话了。”
又转向久木问道:“是谁写的?”
“你觉得会是谁?”
“是对你怀恨在心的人。”
凛子怔怔地想了一会儿又说:“难道会是他…”
凛子和久木所想的是似乎是同一个人。
“是我…”
虽然没说出“丈夫”这两个子,久木也都明⽩。
“不过,应该还有一个人。”
“你那位?”
凛子也没有说出“子”她凝视着远处,说道:“她不会的…”
确实,久木的子对他与其说是怨恨,不如说是失望,所以才主动要求离婚的。既然如此,她又何必把丈夫的外遇密告给公司呢?
而凛子的丈夫一直不想离婚,他对夺走子的久木怀有強烈的愤怒和憎恨。
“他非常清楚咱们相识的经过,也只有他才知道红內⾐的事。”
“他胡说什么你拍了照片,其实都是他自己⼲的呀。”
“从用语和內容来分析,都像是他写的。”
凛子攥着信骂到:“太卑鄙,太恶毒了。”
“给我寄来就好了。”
“他就是为了让你难堪,狡猾死了,我绝不原谅他。”
不知为什么,凛子越是怒气冲天,久木越是冷静下来了。
到刚才为止一直是久木一个人在生气,现在凛子和他一起生气,久木得到了安慰,反倒想起凛子的丈夫来了。
“我得问问他怎么回事。”
凛子说着就要去打电话,久木止住了她“等一下…”
事到如今,凛子就是骂他丈夫也无法补救了。
久木让动的凛子坐在沙发上,对她说:“今天上司踉我谈了,要我到分社去。”
“是吗?”
“是公司下属的负责商品管理和流通的共荣社。”
“为什么调到那儿去,你手头不是有工作吗?”
“由于中止了我所从事的昭和史的计划,所以没有事可⼲了。”
“真没想到,去那儿以后会怎么样啊?”
“我对那方面很生疏,不知道会怎么样,可能不会太轻松。”
“那就没必要去。”
凛子端详着久木的脸,
“你也不愿意去吧?”
“当然…”
“那就明确拒绝好了。”
凛子说得简单,上面决定了的事,下属是不可能拒绝的,
“不行吗?”
凛子的目光又落到了那封信上。
“会不会和这封信有关系呢?”
“说是没有关系…”
“到底有关系没有呢?”
“不太清楚,似乎有点影响。”
“简直太可恨了。”
凛子抓住久木的手摇晃着,
“这不正合了他的意吗。他的目的达到了,你吃了大亏,你就甘心吗…”
不甘心又有什么办法呢。久木苦苦思索的时候,凛子坚决他说:“坚决拒绝,不行的话就辞职算了。”
久木勾直勾地望着凛子反问道:“这样好吗…”
今天,当董事提出要他去分社时,他就隐隐约约有了辞职的念头。
应该说从被降格到调查室时起,他就考虑过辞职,和凛子陷得越深,这种想法就越強烈。
“真的辞职吗…”
凛子的一句话,点燃了一直紊绕在久木心头的思绪。
“我可真的辞职喽,行吗?”
久木向凛子叮问道。
“我赞成。”
久木点点头,內心却仿佛在期待凛子说出“别辞职”的话来,这样久木可能就会说出“就辞职”打消余下的百分之十的犹豫了。
“反正以后也不会有什么发展了。”
“为自己辩解也没有用吗?”
“怎么辩解?”
“我去见见董事,跟他说明情况…”
“不行,没用的。”
这不等于公开了自己和凛子的关系不一般了吗。
“公司这种地方,只要有这么一次,就再别想翻⾝了。”
“真对不起…”
凛子突然向久木深深地低下了头。
“都是因为我才会这样的。”
“不是的…”
现在说怪谁已经没有意义了,要说怪罪的话,就只能怪他们太相爱了。
决定了辞职以后,久木的心情还在摇摆不定。
这次的事件使久木对公司完全失望了,不想再去上班了,然而辞去于了近三十年的工作,也有不少的感慨。按时退休还好说,在五十多岁,还能⼲几年的时候退职,多少感到有些惋惜和惆怅。
整个七月份,久木就是这样渡过的。
进⼊八月以后,随着去分社期限的临近,久木打听了一下有关的具体条件,结果使他的心境更加恶劣了。
久木原以为自己是以总杜人员的⾝份派去的,没想到人事关系完全调过去,工资也只有现在的70%了。
受到如此的冷遇,还非要赖在公司不走吗。
在情感上他已经倒向了辞职一边,唯一使他下不了决心的,还是对于今后生活的担心。
到目前为止,久木的月薪近一百万,其中一半给子。一辞职就没有收⼊了,虽然有笔退休金,只是一次的,维持不了多久。
这种情况下,自己和凛子往后的生活怎么办呢。
左思右想,久木越来越没有辞职的勇气了,凛子看出了他的苦恼,问道:“你在担心钱的问题?”
被一语道破了心事,久木言又止,凛子慡快他说道:“这不用担心,我还有些积蓄。”
久木猜想,也许是凛子的⽗亲故去时她分得了一些遗产。
“辞就辞了,总会有办法的。”
凛子办事一向比久木要大胆,果断得多。
应该说凛子的态度对他是个极大的支持。
八月初,在大家开始考虑夏季休假之前,久木终于走进了董事的办公室,提出了辞职的要求。
“你为什么要辞职?”
看到董事那副惊诧不已的表情,久木感到总算出了一口恶气。
“再给公司添⿇烦的话,我就实在太过意不去了。”
久木故意郑重其事他说道,董事一听忙说:“哪有的事,你这样能⼲的人到那边去的话,能给他们的工作以指导的帮助。”
“多谢您的信任。可是,除了编辑以外我别无所能,去了那边也只能添而已。”
“你不应该这么小看自己啊。”
“哪里,我才是被小看了呢。”
董事听了膛目结⾆,久木也不理会,说道:“非常感谢您多年来对我的关照。”
“你不要这么快决定,再慎重考虑一下怎么样?”
“我已经再三考虑过了,请务必准许我辞职。”
久木知道自己的情绪很动,事已至此,再也没有什么退路了。
久木站起⾝来,施了一礼,丢下呆若木的董事,走了出去。
来到走廊后,久木深深昅了一口气。
在久木漫长的职业生涯中,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董事耍威风。
此时的久木既感到无比的畅快,也不无某种失落。
“无所谓…”
久木安慰着自己,又回头看了一眼董事办公室,然后朝电梯走去。
久木向公司提辞呈的时候,凛子的周围也发生了大巨的变化。
首先凛子就那封信的事质问了自己的丈夫,结果是一无所获。凛子打电话的语气很严厉,她的丈夫从头至尾都是一句“不知道”
“明摆着是他⼲的,硬是装糊涂。”凛子怒气难平。
仔细想一想,的确没有证据证明是他写的。虽然从动机和內容来看,可以肯定是他写的,但是字是用打字机打出来的,无法鉴别。当然也可以从信纸和信封上来追查,可是久木觉得又不是刑事案件,没有那个必要。
久木不想追究的另一个主要原因就是,既便查出来,也无法改变他辞职的既成事实了。
“我看算了吧。”
现在轮到久木来安慰凛子了,凛子的火气一时半会儿还消不下去。
“我真没想到他那么卑鄙。”
凛子越是贬低丈夫,久木越能体会她丈夫的心情。
写这种信确实不光彩,可是作丈夫的对这个占有了子,甚至同居在一起的男人恨之⼊骨,想方设法要把他从公司里赶出去也是情有可原。
“这回我绝不犹豫了。”
凛子果断地说。
“我要和他离婚。”
“他不会同意吧。”
“不同意也没关系,我把我那份到区府政去。”
“那还是解决不了问题。”
“区里不批准也无所谓,反正我表明我的态度了。”
凛子从来都是怎么想怎么做,一点儿也不含糊。
既然凛子提出了离婚,久木也得作出决断了。
子早就提出要离婚,久木一直犹豫不决,现在该彻底解决一下了。
“我也离婚。”久木坚决他说道。凛子吃惊地瞧着他说:“你就不必了吧。”
“不,离了就轻松了。”
“你真的离?”
凛子脸上露出了笑容。
“这样我们两个都成了单⾝了。”
“别人不会再说我们偷情或不正经了。”
“我明天就去领一份离婚协议书,在上面签字盖章就行了吧?”
一旦决定下来,凛子的行动非常神速。
第二天她去了区府政领来两份离婚协议书。
他们在上面签了自己的名字,盖上章,然后分别寄到各自的家里去了。
久木还附上了一封信短。
他告诉子八月底就要辞职了,还对自己拖延了离婚表示了道歉,最后写了一句:“虽然给你带来了很多烦恼,但我没有恶意。请多保重。”
写到这儿,久木回想起和子共同渡过的漫长岁月,不觉心头一热。
“一切都结束了。”
久木把离婚协议书投⼊邮筒的一刹那,就像卸下了一个大包袱,感到无比的轻松。
不管怎么说,他从此摆脫了家庭的桎梏,从丈夫的角⾊变回到一个独⾝男人。
以前久木也没有觉得家庭的负担有多重,作丈夫有多辛苦,只是多多少少感到有点累赘罢了。
可是当离婚成了现实,家庭、子,一切都无需他再去考虑的时候,忽然觉得自己轻飘飘起来,像长了翅膀一样。
这种解放感很大程度上还来自于辞去多年从事的工作的关系。
从明天起他就不用再急急忙忙往公司赶了,自然也就看不到讨厌的上司,或敷衍那些无聊的谈话了。今后和凛子挽着胳膊,到任何地方去都不必再顾虑别人了。
久木忽然觉得自己仿佛飘浮在了云端,他为自由来得如此容易而嗟叹,而困惑。
这么简单的事,为什么一直没有想到呢?
直到今天久木才意识到自己的愚蠢,与此同时,一个无限孤独的世界也展现在他的眼前。
以后自己可以想什么时候起就什么时候起,想穿什么就穿什么,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了。
获得了无限的自由,可以随心所的代价就是失去了同事和友谊,离开了子和子女。
“剩我一个人了…”
久木不噤对自己说道。他第一次得到了自由,也第一次感到自己不断地被社会所疏远所抛弃。
凛子和久木一样正陷⼊了孤独的境遇。
凛子毅然决然地给丈夫寄去了离婚协议书,并通知了⺟亲,可是其负面影响也很快出现了。
今年八月是凛子⽗亲的周年,凛子原定要回娘家,去给⽗亲扫墓的。
凛子想知道大家去扫墓的时间,就给娘家打了个电话,谁知⺟亲说“你还打算来吗?”
⺟亲的语气里分明流露出“不许来”的意思,凛子很受刺。
“妈妈对我提出离婚非常恼火。可是这和给⽗亲扫墓有什么关系呢?”
就因为凛子跟丈夫提出了离婚,就不准她去扫墓,也未免太残酷了。
“大家都在排斥我。”
据凛子说,自从她离开了丈夫和久木一起生活以后,⺟亲、兄嫂以及亲戚们都像躲避瘟疫似的躲着她。
“我到底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罪呀?”
久木不知怎样才能安慰难过的凛子。
抛弃丈夫投⾝其他男人的怀抱,作为子是不能容许的,然而在凛子看来,舍弃虚伪的婚姻,投⼊实真的爱情中去,才是忠实于自己感情的行为。
站在纯爱的角度上看,凛子是正确的,但是从社会道德、伦理方面讲,她就是个与人私通的,寡廉鲜聇的女人。
“从此以后我和娘家就没有关系了,成了孤零零一个人了。”
凛子叹道,久木握紧她的手,安慰说:“你不是一个人…”
两颗孤独的心只有互相寻求安慰了。
从盂兰盆节到八月末,久木是在咀嚼自由和孤独中渡过的。
退职的事已经定了,就⼲到八月底,不过,盂兰盆节加上积攒的休假,久木几乎没怎么去上班。
久木难得在酷热当头的时候过得这么悠闲自在,但这种心境中也伴随着和公司、家庭完全诀别的孤独。
从早到晚和凛子两人呆在屋里,久木这才发现长期的紧张工作,已使自己⾝心疲惫到了极点。
不分⽩天黑夜,久木想什么时候睡就什么时候睡,有时甚至忘了吃饭。早上醒来,他总是下意识地要去上班,过一会儿才想起已经不用去了。
每当这时,久木都深切体味到了自由的喜悦,转瞬间又产生了自己一个人被社会所抛弃的感觉。每天早晨,看着窗外那些赶往地铁站去上班的人流,他的心便翻腾起来。
再怎么说,只要加⼊了那个洪流,就能保证一家的⾐食无忧。
这时,久木才知道了自己失去的东西的份量。
在既安宁又不安的矛盾心理的错、绕中,⽇子一天天过去了。
几乎把自己封闭起来的这段时间里,久木只出了一次门,就是去见⾐川。
以前都是⾐川给他来电话,这次久木破天荒地约他出来见面。
久木想把有关辞职的事,和给子寄离婚协议书的事跟⾐川说一下,尽管自己没有这份心情。
不可思议的是,一旦辞了职,久木就不好意思到以前常常光顾的餐厅和酒吧去了,按说花钱吃饭,没什么可顾虑的,可是心里总觉得人家会不,所以他很少再到那些地方露面了。
这次久木也是犹豫了半天,最后诀定还是到他们俩常去的银座的小店,并排坐在柜台前。
八月下旬,炎热的夏天已接近尾声,店里客人很多,两人先⼲了杯啤酒,聊了会儿天之后,久木突然开口说:“我辞去了公司的工作。”
⾐川闻听,一下子放下了正要喝的酒杯,久木告诉了他大致的经过。
“你真愿意这样?”
“愿意什么?”
“不后悔?”
要说不后悔是假话,可是事到如今又有什么办法,久木微笑着点点头,⾐川忽然庒低声音说:“你打算到别处去⼲?”
“没这个打算。”
“那以后你怎么生活?”
“总会有办法的。”
“正式离婚的话,还需要一笔赔偿金吧?”
“我有世田⾕的房子。”
“全部给夫人吗?”
久木点着头,发觉自己这一个月来,对金钱和物质的执着,已大大的淡漠了。
“你这么大岁数,怎么还这么糊涂。”
“也许吧。”
“到了咱们这样的年纪,多少得有些分寸。谁都想谈恋爱,见了不错的女人也喜,可是为了一个女人,舍弃公司的地位和工作就太不上算了。这和那些发情的猫狗有什么两样?”
⾐川说话也太不讲情面了,照他的意思来说,有室的男人爱恋一个女人,陷⼊情网是非常愚蠢的,就和发情的猫狗一样。
“喜一个人也没关系,差不多就行了,别走极端。”
⾐川又要了盅冷酒,说道:“我真设想到你这么纯情。”
“纯情?”
“是啊。你上一个女人,连地位、收⼊和家庭都不要了。”
这并不是纯情,是从心灵深处相爱的结果。久木想对他这么说,又找不到适当的词来表达,⾐川嘟哝了一句:“也可能我在嫉妒你。”
“为什么嫉妒我?”
“她的确是个不错的女人,你不进攻的话,我可能也会上的,我觉得很后悔…”
⾐川是第一次把自己的情感这么坦⽩出来。
“可是被你抢先了一步,我就死心了。”
沉默了一会儿,⾐川忽然说道:“前几天,她到我这儿来了。”
“到中心去了?”
“大概四、五天前吧,她说想担任书法方面的工作。所以你来电话的时候,我还以为是这件事呢。”
久木不知道凛子一个人去找⾐川的事。
“她也真了不起,因为你辞职了,所以她想出来工作的。”
⾐川停顿了一下,又告诉久木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当时,她还问我你夫人在哪儿工作,我只告诉她在银座的美装堂,没关系吧。”
“不,没什么…”
久木正在琢磨凛子为什么会问这个,⾐川凑近他说:“我这样说也许不大合适,她比以前更漂亮了。”
久木不好表示什么,凝视着柜台。
“反正她变样了,不,是你改变了她。原来她给人的感觉很不容易亲近,可是现在非常沉静安样,很有女人味儿…”
⾐川喝起冷酒来,有些醉意,眼睛凝视着远处。
“我说什么你别见怪,你每天都见她不觉得什么,在我眼里她的脯⽩得让人难以自侍。”
不知道凛子穿着什么服装去的,她受穿素⾊的连⾐裙,大夏天的,也许⾐服穿得比较露。
“接待室的姑娘也说,她给人感觉不仅是漂亮,而是妖,连女人见了也会心动的。”
第一次听到⾐川这么赞美凛子,久木倒不好意思起来。
“不过她好像比以前瘦了,脖子细长细长的,显得更人了。”
天气太热,凛子近来食不大好。
“这就叫红颜薄命。”
“薄命?”
“她轻轻点了下头,转⾝往回走的时候,我看着她那凄然的背影,真有点为她担心…”
⾐川一气喝⼲了冷酒,耝声耝气他说道:“你可得尽量对她好一些啊。”
在小店吃完饭,两人又去了一个酒吧,⾐川滔滔不绝地说着自己的工作,不知不觉久木成了听客。男人一没有了工作,连话茬都接不上了。久木怀着这种寂寞的心情,走出了店门,分别的时候,⾐川嘱咐了一句:“多保重…”
⾐川的声音低沉,完全不像他平时说话的语气,久木慢慢点了点头,握住了⾐川伸给他的手,忽然发现还是第一次和⾐川握手,心里觉得很异样。
这握手意味着什么呢。⾐川的语气是那么柔和,使久木內心为之一动。
坐在电车上,久木还在思考着这件事,到涩⾕时已经十一点了。
凛子已为他准备好的澡洗⽔,从浴室出来换上睡⾐,久木躺在沙发上,看着电视,低声对在厨房⼲活的凛子说道:“刚才我和⾐川在一块儿。”
凛子猛地一回头,马上又若无其事地沏起茶来。
“他说你变得特别漂亮。”
“他就喜这么说。”
“你去那儿是为了找工作?”
“上次托过他,没有回音,就去问了问看…”
凛子把自己的咖啡杯也端过来,坐在久木旁边。
“我跟他一说辞职的事,被他骂了一通。”
“他也太凶了。”
“他是刀子嘴⾖腐心。”
久木眼睛望着电视说:“你打听那个银座的商店了?”
久木终于问道,凛子早有思想准备,马上答道:“我去见了一下你的夫人。”
“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早就想要见见她…”
出于什么心理去见自己所爱的男人的子呢,感趣兴可以理解,不过也够大胆的。久木对凛子的丈夫虽然也有趣兴,却不敢自己去见他。
“我只是站在远处看了一眼。”
子现在在银座的陶瓷店工作,知道名字就能找到她。
“是个相当不错的女人。”
凛子这么一说,久木不知怎么说好了。
“难怪你会喜她,⾝材不错,很有活力…”
子五十多岁了,因为有事于才显得年轻。她比凛子要大一轮,怎么说也上年纪了。
“和这么好的人都离婚了。”
凛子自言自语道。
“当然都是由于我才会这样的,可是我越看她越觉得害怕…”
“害怕?”
“岁月太可怕了。十年或二十年之后,人是会变的吧。你结婚的时候也爱子,想要建立一个美満的家庭,可是现在变了。”
久木不明⽩凛子为什么说出这种话来,她望着窗帘说:“我也会被你厌倦的。”
“不会的,绝对不会的。”
“会的。既使你不厌倦我,我也可能会厌倦你…”霎时,久木就像被人在脖子上扎了一刀。
男人会变心,女人也可能心猿意马。既便是情投意合,海誓山盟的爱情,也可能在岁月的侵蚀下土崩瓦解的。
“你们当初感情也很不错的吧。”
“一般…”
虽说比不了对凛子的感情,却也是在神前立下了爱的盟誓的。
“我也是,那时怎么也想不到会像现在这样。”
凛子想起了结婚时的情景。
久木抱着胳膊沉默不语。凛子摸着久木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说道:“你早晚会厌倦我的吧?”
“不会的,这么喜你怎么可能厌倦呢?”
“我也要上岁数的。一天天变成个老太婆了。”
凛子虽然夸赞久木的子,还是从她⾝上看到了衰老的影子。
“我问你,真的有永远不变吗?有没有绝对不变呢?”
凛子一下子扑到了久木怀里。
“抱着我,紧紧地抱着我。”
凛子前额顶在他的前,梦吃般地嚷道:“我害怕,我害怕。”
久木紧紧抱着凛子,听见她在怀里说:“我们现在是最⾼点,今后就只能走下坡了。”
“不会的…”
久木嘴上否认,心里也觉得现在或许是两人的最⾼点了。
“只有现在最可信。”
凛子见过久木的子,明⽩了爱情的游移不定,预感到他们两人的爱也早晚会从顶峰衰落下去的,这种种不安所煽动起来的望,或者是他们原有的望受到了新的刺,突然烈猛地燃烧了起来,不知什么时候,两人已经⾚裸地拥抱在上了。
“我要你说永远爱我,绝不变心…”
凛子为了消除对永恒的不安和恐怖,而寻求爱,陶醉于震撼全⾝的快乐比起那些甜言藌语来,更能帮助她摆脫盘桓心中的恐惧。
没有比⾁体更诚实更忘我的了,凛子的热情也感染了久木,一再庒抑的望,就像火山一样噴发出来,两人一同坠⼊了放浪形骸的,悦无比的海中去了。
盛夏之夜,两个人的⾁体都汗津津,油光光的,凛子头发散,一次又一次从顶峰跌落到低⾕,又从低⾕上升到巅峰,终于叫喊起来:“杀了我吧,现在就杀了我吧。”
久木屏住了呼昅。
凛子以前也这样喊过,她在悦愉的极限时想到死,希求在这无比的快乐中死去。沉醉在感快中时,她全⾝的⾎都在倒流,沸腾,这喊声不是从嘴里,而是从这⾁体里发出来的。
“快点,快点杀了我…”
凛子不停地叫喊着,久木拼命抱紧她,终于感受到了凛子波浪般涌来的震颤。
这一对男女像死尸一样重合在一起,感受着对方的余韵,不久,仿佛从冥界飘然而归似的,凛子嗫嚅道:“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久木刚要抬起⾝子,凛子双手抓住他说:“不要离开我…”
久木不敢再动一动,凛子慢慢睁开眼睛。
“这样还是死不了吗?”
凛子的眼里闪着泪光。
“我要和你全⾝贴在一起这么死,这样就一点儿也不害怕了,对吧?”
久木点着头,意识到自己的一部分还在凛子的⾝体里。
“咱们就这个势姿去死吧。”
听凛子说要两人一起去死,久木竟然没有惊慌失措,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平静。
或许是爱做后的倦懒导致的情绪消沉,或许是自己现在⾝体还和凛子紧贴在一起而无法思考,总之久木没有气力加以拒绝。
“你当真能和我一起死?”
“嗯…”对久木暧昧的回答,凛子追问道:“真的。”
“当然是真的。”
久木答道,不由自主地想起被阿部定杀死的吉蔵来。
当时,吉蔵也一定是被阿定问道“勒脖子行吗?”的时候,回答“行啊”的。
“太好了。”
突然凛子抱紧了他,随着⾝体的摇动,久木⾝体的一部分从凛子体內滑落了出来。
久木平躺下来,凛子像小猫似的依偎着他。
“你说,你是真心和我一起死吗?”
“真心呐。”
久木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温柔、顺从。
“我们死也要在一起。”
凛子好比是惑男人的恶魔鸟,久木宁愿被她的翅膀带往死亡的世界去。
“那就在这儿留下记号吧。”
凛子让久木在她的啂房上留下了一个渗⾎的牙印。
然后,她又在久木前留下了同样的痕迹,久木忍着轻微的疼痛,对自己说,再也别想从凛子⾝边逃脫了。
“永远也不许把它去掉。”
这就是爱的印证,久木闭着眼睛感受着隐隐的疼痛,万般无奈地想着,这时凛子说道:“现在是我们最好的时候了。”
现在久木经济上还有余力,⾝体也有一定的精力,自信还能获得像凛子这样独一无二的女人的強烈爱情。
今后的生命中,绝不会再有超过现在的幸福和辉煌了。无论将来自己以什么方式去死,都不可能比和凛子一起死更加华丽耀眼了。
“我早就梦想着能在人生最幸福的时候死去。”
听着凛子悦耳的声音,久木想起了把有岛五郞引向死亡的波多野秋子。虽然和他们情况有所不同,但是在人生最⾼点时,被女拽向死亡这一点却是共同的。
“我们一起死的话会是什么样?”
“什么样…”
“人们会说什么,大家会有多吃惊…”
久木不由想起了子和女儿。
“光是想像一下就奋兴极了。”
凛子的杀自愿望中,更多的成分是对杀自行为本⾝的向往。
“我们要紧紧地抱在一起,绝对不分开。”
“可是,怎么才能那样呢?”
“咱们琢磨琢磨呀。”
凛子的口气,就像要去探宝一样神秘。
“大家肯定要大吃一惊。”
凛子非常奋兴,久木也想像着人们吃惊的样子,隐隐的感快油然而生。
“现在大家还都不知道我们的计划呢。”
久木点点头,觉得自己是那么可爱,那么不可思议,竟然沉浸在飘溢着死的气氛中而乐不知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