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佐岗在南京不是个出名的地方,但它对我们来说,地理位置很好,属于进退两可的地段,离鼓楼、颐和路、长江路,包括汽车站、轮船码头,这些重要的街道、口岸都不远,也不近。或者说听起来不近,实际上不远,便于我们行动,万一有事方便撤退。⾼宽给我安的“家”就在⽔佐岗,一个独门独户的小院,以前是国民央中大学一位教古典文学的老教授的家,门口有一排树冠遮天的法国梧桐。老教授因为太喜南京——据说是喜家门口的这一排风景如画的梧桐,师生们都走了,他却不走,大胆又诗意地留了下来,天天关在铁门里面读《诗经》、《楚辞》。
当然,这说法有虚张的成分,也许他是不相信鬼子会那么凶残,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他没有及时离开南京。鬼子进城后,实施大杀屠,街上⾎流成河,把他吓坏了,吓疯了!毕竟是被四书五经泡大的,即使疯了依然悲天悯人,他天天上街把横陈街头的一具具尸体扛回家,据说到后来小院里尸体堆成山,腐烂后整条街上都臭气冲天,没人敢走进院子,只有他一个人死死守着这些可怜的死者,直到被臭气熏死为止。这成了当时南京城里一个奇谈,人们既敬仰老先生,又觉得那院子真可怕,有那么多冤魂集结于此。
这院子一直无人敢租住。
⾼宽是唯物主义者,不信鬼神,他托人以超乎主人理想的价钱(其实并不⾼),把它从伪央中大学手上租下来,进行简单的修缮,准备接我——一位从马来西亚来的大姐小。因为来自异国他乡,我怎么晓得这房子可怖的“劣迹”?这叫欺生,生意场上经常有这样的成功案例,不⾜为怪。
这天晚上九点钟,我悄悄⼊住此地,进门就喜上了这里的一切:花园、洋楼、铁门、围墙、门前的梧桐、院里的香樟。当然,我最喜的还是这里面的人:司机就是⾼宽,管家是老G——就是赵叔叔,佣人是阿牛哥的对象、徐娘的女儿小红。还有一个小伙子,长得⽩生生的,格有点腼腆,见了我都不敢抬头看我。我正要问阿宽他是谁,居然阿宽也问上了:“你是谁?”赵叔叔说是他的儿子,一个小时前才从海上来的。这有点违反纪律,随便把外人带到这么秘密的地方,阿宽决定要批评一下赵叔叔,把他儿子支走了。
“我想让儿子也来参加⾰命。”受了批评,赵叔叔解释说。
“你儿子多大了?”
“十九岁。”
“在做什么?”
“刚刚学校毕业。”
“读的是什么学校?”
“淞江⽔运学校。”赵叔叔说“当初还是靠罗总编的关系才上的学,学费也是罗总编出的。罗总编说过,等他学校毕业了,要动员他参加⾰命,所以…”
原来是这样,赵叔叔这么做是有前因的,我觉得阿宽批评得不是太有道理,便有意找了个轻松的话题对赵叔叔说:“我看你儿子长得还是像郭阿姨的。”就是老P,此刻她也在南京。赵叔叔说:“可他格一点也不像他妈,要像他妈就好了。”我说:“不像郭阿姨就像你,也好的。”赵叔叔说:“也不像我,你都看见了,他格很內向,见了生人就脸红,可能不太合适参加⾰命吧。”我说:“他才多大嘛,格也是锻炼出来的。”阿宽接着说:“当初你要知道嫂子的格那么横,你会娶她吗?”阿宽说这话,我知道他也原谅赵叔叔了。阿宽转而问我:“你知道你的郭阿姨现在在⼲什么吗?”
此刻,郭阿姨在离我们大约五公里外的一个霓虹灯闪烁的地方,这地方有一个很香⾊情的名字:香舂馆。这是海上出了名的一家院的名字,二哥在二嫂死后一段时间,经常去那儿鬼混,他杀鬼子也是从那儿开始的,因为那是⽇本人爱去逛的一家窑子。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南京也有了同名的一个地方,只是这里要低档一些。它是偷借海上香舂馆的名气仿造的一家院,不免有点下三滥,规模和档次跟海上正牌的香舂馆没法比。郭阿姨刚到南京,要找个⾝份掩护,有一天,她在街上看到它在招管理人员,便去试,居然就录用了,而且⼲得很像回事。她长年在船上生活,养成了像男人一样的脾气和格,做事泼辣,敢作敢当,很适应在这里做管理工作。进去不到一个月,原来管店的老板娘突然发病,要给一个人来临时管店,老板娘看中郭阿姨风风火火的格,把大权给了她。郭阿姨不辱使命,老板娘病好后懒得亲自做老板娘,让她继续履职,自己则当后台老板,经常不在店里。正因此,这儿后来成了我们经常联络活动的地方,因为管事的人是咱们自己人,有人罩着,行动方便。
说到赵叔叔儿子参加⾰命的事,阿宽本意是不同意的,但事实又已经没法不同意,因为赵叔叔违反组织纪律,他儿子已经知道我们的⾝份、我们住的地方,这种情况下如果我们拒绝接纳他,把他丢到社会上去,他人这么年轻,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对我们很被动。所以,阿宽决定让他留在我们⾝边。我说:“留下来做什么呢?”他说:“让他先跟老赵学学报务吧,以后我们需要更多的报务员。”我说:“他对外的⾝份是我的什么人呢?我觉得服侍我的人已经够多了,管家,厨娘,司机,都有了,他留下来很难找得到一个合适的⾝份。”阿宽说:“当个花工怎么样?这儿院子这么大,配一个园丁也说得过去。”我说:“太年轻了,如果年纪大一点,可以做个花工,这么年轻做花工不太合适。”阿宽沉昑道:“是啊,他的长相也太文气,不太像⼲体力活的。”
“如果你明确要他参加我们组织,我倒有个想法。”我说。
“说来听听,是什么法子?”阿宽说。
“我把他安排到我住的那家店酒去行不?”
“你怎么安排他进去?”阿宽问。我说:“通过王木天的侄儿,他在那儿当前台经理,安排个工作应该没问题的,我想。”阿宽说:“你怎么介绍他呢?他是你什么人呢?你刚从南洋来这里,怎么会认识这个人?”一下把我问住了。确实,我初来乍到,马上冒出个我的什么人,会让人觉得我社会关系很复杂,这对我不利。我说:“这确实是个问题,但我本来是这样想的,一个,我觉得我们应该在王木天侄儿⾝边安揷一个人,这样便于我们掌握军统更⾼层的信息;第二点,我建议他以后走我这条路,表面上加⼊南京地下军统,由我来发展,这样给人感觉我一到这儿就发展了人,说明我有能力,对我下一步跟这边军统人员打道有好处。”
阿宽当即肯定了我的想法,至于怎么安排他进那家店酒去工作,他说让他去落实。赵叔叔听了,很⾼兴,连连感谢我和阿宽。赵叔叔对我说:“那就这么定了,以后你就介绍他去军统吧。”阿宽说:“首先要介绍他做我们的同志。”赵叔叔说:“对,对,对。”阿宽说:“那好,让我先私下找他说一说,不要勉強,参加⾰命一定要自觉自愿,不要搞家长意志。”赵叔叔一边去叫人,一边说道:“不会的,我相信他一定愿意做我们的同志。”
我们跟小伙子聊了,他确实自愿加⼊我们组织,不久我们就发展了他。后来通过二哥的关系,把他弄进南洋丽晶店酒,而且就在王木天的侄儿⾝边。只是很遗憾,没等我把他介绍进军统,他就出事了,牺牲了。是这样的,有一次二哥安排他和赵叔叔去海上办一件事,我们一批军火被当地海关扣留,二哥在南京找周佛海写了纸条,让他们带纸条和礼金去海上找人解决问题。本来是一件很小的事,二哥在电话上都已经跟海上海关的头说好了,对方答应只要见了纸条和礼金就归还东西。可是⽗子俩在去海上的火车上,儿子去上厕所的途中,过道太狭窄,和一个便⾐察警擦了下⾝子,察警感觉到他⾝上好像有手。这就是没经验,太紧张,太把⾝上的当回事,才会让人感觉到的。察警喊住他,要盘问他。这时,如果从容一点也可以化险为夷的,哪怕让他缴了也没事,战争年代⾝上有把不稀罕的。但他毕竟是第一次出门办事,太没经验,一下子紧张得跑了。跑就坏了,你跑,察警自然要追,你⾝上有,他当然也不敢太放松,掏出追他。看这人有,小伙子更紧张了,更要跑。可是能跑到哪里去,这是在火车上,察警亮出⾝份,几声大喊,乘警都出来帮他围追堵截。逃无可逃。最后,小伙子跳了窗。你跳窗,就更是大案要犯的感觉了,察警开了,把他击毙了。
这是我到南京后我们牺牲的第一个同志,想来是很可惜的,牺牲得很不值得。但这就是我们的工作,生和死只隔着一张纸,只要我们在工作中稍有差错,哪怕是一次偶然的臂而过,都可能让我们付出生命的代价。
话说回来,这天晚上我们还无法预见小伙子不幸的明天,我们跟他谈过,同意他加⼊我们组织后,赵叔叔和小红专门去烧了几个菜,小小地庆祝了一下。当然,主要是为了庆我“回家”从此,这里就是我的家,他们就是我的亲人,我们心连着心,命连着命,一起撑起了一个南京地下组织的温暖大家庭。从此,我朝思暮想的幸福生活又变成了现实。我觉得,我的生命中能有这么一段美好时光,一定是⺟亲慈悲的心田积下的德给我造的福泽。至于我家有那么多不幸,也许是⽗亲早年行恶太多的缘故,虽然他后来一心向佛,想回头,可也许迟了。
感谢老天,⾼宽又回到了我的⾝边。我终生难忘,我们见面的第一个晚上,单独相处后,我们一直在互相诉说分手以来各自的工作、困难、战绩,倾述彼此的思念、爱恋,说这说那,怎么也说不完,以至忘了爱做。我们像一对天使,忘记了⾁体的望,満⾜于以语言的方式占有对方的精神、思想、情感、⾰命经历。天亮前,我实在困了,钻进⾼宽的怀里睡着了。也许只睡了一个小时,醒来时天还没有亮透,朦胧中我听到有人在房间里轻轻走动,慌忙的我下意识地去摸枕头下的。
“你⼲吗,点点,是我。”⾼宽扑上来抱住我。
“天哪,阿宽,你怎么在这儿?”我还没有清醒过来。
“傻瓜,这是我们的家。”他狠狠地刮了我一个鼻子。
我这才清醒过来,动得哭,一边问他:“阿宽,我不是在做梦吧。”他捧住我脸,轻轻吻着我说:“可能是梦吧,我曾做过无数个这样的梦,紧紧地抱着你,喊着你的名字,吻着你。”我说:“阿宽,我也经常做这样的梦,梦见你这样亲我。”他坏坏地一笑,问我:“难道仅仅是这样亲吗?”我说不是的,他问我:“还有什么呢?”我狠狠咬他一口,咬住他的⾆头…我们…这才开始…那个…也许是思念得太久,我们非常狂疯,把枕头下的两把手都闹腾到了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