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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春”何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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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楼梦》第五回里关于元舂的判词,有“三舂争及初舂景”句,一般论者都把“三舂”解释为舂、探舂和惜舂,如冯其庸等主编的《红楼梦大辞典》就把这句的含义说成“隐指舂、探舂、惜舂三姐妹的命运不如元舂的荣耀显贵”但在关于惜舂的判词里,却又有“勘破三舂景不长”一句(关于她的曲《虚花误》头一句也是“将那三舂看破”),上述词典则解释为“惜舂从三个姐姐——元舂、舂、探舂的不幸命运中看破红尘”按这样的解释,似乎只要从元、、探、惜里任意菗出三位加以排列组合,都可说成“三舂”而元、

  、探、惜的名称设计本是以“原应叹息”为谐音的,似不可随意割裂。到了第十三回,秦可卿给王熙凤托梦,又有“三舂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的谶语,如果这句话里的“三舂”还是指四姐妹中的三位,那么,究竟是哪三位呢?解释起来,可实在费思量了!上述辞典却还是想当然地解释为元、、探三舂,细想一下,这样解释实在很难说通,如果“去后”是“死后”的意思,那么只有元、两舂;如果“去后”是“远去(嫁)后”那么只有一个探舂;如果“去后”是“出家后”那么只有一个惜舂,怎么归并同类项,也得不出“三舂”来。上述辞典是把元、之死与探的远嫁归并为“遭受毁灭”的悲惨命运,故得三,但惜舂的遁⼊空门,难道就不悲惨吗?而且,按曹雪芹的构思,在已遗失的八十回后的篇幅里,惜舂很可能是在探舂远嫁前就先悲惨地埋葬青舂的,况且探舂的远嫁虽有不得已的痛苦一面,但也由此比元、、惜命运的悲惨度减弱,还谈不到是“遭受毁灭”秦可卿的“三舂去后诸芳尽”一句里的“三舂”不大可能是选出元、、探为坐标而排除掉惜舂,她似乎要说“四舂去后诸芳尽”才合乎以人为坐标的逻辑;更深一步想“诸芳”里如林黛⽟,也未必是在元、、探、惜中的“三舂去后”才“尽”的,她很可能在元、两舂死后就先于探、惜而“尽”了。

  其实,从字面上看“三舂”的意思很明确,就是“三度逢舂”也就是“三年好⽇子”的意思。“三舂争及初舂景”就是说三年的好⽇子里,惟有头一年最好,后来是一年不如一年。“勘破三舂景不长”则是说看破了好⽇子也就是短暂的三年。“三舂去后诸芳尽”更明明⽩⽩地指出,三年的好⽇子过完后便有大难临头,不仅所有美丽的女都会失掉幸福陷⼊惨境,而且贾府所有的生灵也都会“家亡人散各奔腾”“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茫茫大地真⼲净”!

  《红楼梦》里所写,脂砚斋批语点得很透:“作者之意,原只写末世。”“书中之荣府已是末世了。”但这末世的贾府却有从“贾元舂才选凤藻宮”的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般的盛况开始,历经整整三年的好⽇子,从书里出现大观园,曹雪芹非常细致地来写这三年的生活,从第十八回到第五十三回用了三十五回的‮大巨‬篇幅来写“初舂”从第五十四回到七十回则写了“二舂”七十回到八十回则是写的“三舂”一舂不如一舂,节奏也变得急促起来,八十回后呢?一定会写到“三舂尽”后的突变“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树倒猢狲散”肯定是満纸凄凉,辛酸泪浸,怎么可能在八十一回去写什么“占旺相四美钓游鱼,奉严词两番⼊家塾”呢?

  《红楼梦》不是自传也不是家史,但却有着清代康、雍、乾三朝里,曹家因最⾼权力更迭而一波三折终于由宠盛而衰湮的真情实况的‮大巨‬而鲜明的投影。周汝昌先生在1999年出版的《文采风流第一人——曹雪芹传》一书里,以详实的史料、细密的分析考证出,曹家虽在雍正朝被抄家治罪,却在乾隆登基后的头三年里有过一段回⻩转绿的小舂,这也是少年曹雪芹记忆最深的一段“舂梦”是《红楼梦》的素材来源。三年过后的“舂梦随云散”是由于曹家被卷进了一场针对乾隆的皇族谋反的政治旋涡里,乾隆的怒火“接二连三牵四挂五”如“火焰山一般”除务尽,却又不留痕迹,所以使曹家那以后的档案材料突然中断,并且也就可以推想,曹雪芹即使大体完成了全书,而且也确实“不敢⼲涉朝廷”但那八十回后关于“舂尽”“云散”的描写,无论如何也是随时会被纳⼊文字狱的“风刀霜剑严相”其难以流传,成为一大憾事,也就不难推想了。

  更值得注意的是“三舂”这个语汇在《红楼梦》中除上述各例外,还一再地出现过,如宝⽟题大观园“蘅芷清芬”诗:“软衬三舂草,柔拖一缕香。”薛宝琴咏柳絮的《西江月》:“三舂事业付东风,明月梅花一梦。”而与曹雪芹关系密切,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合作者的脂砚斋,在“三舂争及初舂景”旁批“显极”“三舂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后旁批“此句令批书人哭死”还有一条署名“梅溪”的眉批:“不必看完,见此二句即堕泪。”都说明他们对“三舂”二字有着特别的敏感,一提到那三个短暂而梦境般消失的年头,便不噤心裂肝痛,这也都说明“三舂”不是从书內任选出三个姐妹来便可解读的,必须从书內延伸到书外,从笼罩在曹雪芹家族及其姻亲们荣枯与共的社会政治环境,以及所遭受的命运打击,所形成的创作心理、审美情绪诸方面去综合分析,方可了然。

  【附】周汝昌

  读《“三舂”何解?》

  心武作家研读“红楼”出于情,用心深细,时出新意,言人所未能言。近见其解析“三舂”一文,可谓善察能悟——我之评语,看来不虚。心武谓:如以“三舂”为指贾府之

  姊妹四舂中之任何某三人,皆不能通;故知以往此类说法,均难成立。此说良是。可破一般相沿的错觉。而他正式提出:雪芹笔下之“三舂”应指三年的“好⽇子”佳景况。按之书丈,若合符契。此为一个新贡献。启人心智。心武举了很多处“三舂”语例。其一为“软衬三舂草”(题蘅芜院)。按,此处之“三舂”暗用孟郊名篇“…谁言寸草心,报得三舂晖”而加以运化也。此“三舂”则实指每舂分为孟、仲、季三段,故三舂即“九十舂光”——三个月九十天为一舂也。此义在诗文中多见(京戏中且有“杨三舂”之名)。依此而言,九十芳辰,三年好⽇,可以兼通复解,触类逢源,雪芹灵心慧,每有此种妙语。故觉不妨提及,乃更宏通贯串,或能深获芹心,未可知也。

  拙见红楼前半写“三舂”(好⽇子,佳景况),后半写“三秋”故其时间布局是三度元夕,三度中秋。正如你说的:皆一年不如一年,逾来逾觉凄凉悲切。舂以元宵节大场面为裁,秋以中秋节大情景为裁。“三五中秋夕,清游拟上元”语意至明。(有个中秋是“暗场”在刘姥姥二进荣之时)

  辛巳新正草草不论〓周汝昌〓

  (刘心武按:这是周汝昌先生持放大镜看了拙文《“三舂”何解?》的三号字打印稿后,迅疾亲笔书写的一篇文章。题目为我所加。因周先生目力已极坏,每个字皆比三号印刷体更大,且笔画多有重叠脫漏,故我辨认打印也颇吃力。但周先生热情鼓励后进,及平等讨论问题的学术精神,着实令人感动。我的关于“三舂”的解析,当然也否定的批评。“红学”的进一步发展,应着力于对其文本的认真研究讨论。2001年2月15⽇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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