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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老槐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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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校的人,千里迢迢来到这片大芦苇,是要劳动,并且要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

  祖祖辈辈都从事劳动的大麦地人,怎么也搞不明⽩这些城里人的心事:为什么不好好的、舒舒服服地待在城里,却跑到这荒凉地界上来找苦吃?劳动有什么好呢?大麦地人,祖祖辈辈都劳动,可还祖祖辈辈做梦都不想劳动,只是无奈,才把一生缚在这土地上的。这些城里人倒好,专门劳动来了,实在是奇怪得很。许多时候,大麦地人看到,大麦地的庄稼人都收工了,⼲校那边的人却还在劳作。不止一次,大麦地人都已在梦乡里了,却被⼲校那边⼲夜活的人的歌声与号子声惊醒。“这些人疯了呢!”醒来的人,在嘴里叽咕着,又翻⾝睡去。这些疯了的人,越是刮风下雨,就越⼲得起劲。大麦地人常常⼲⼲净净的,而⼲校那边的人倒常常泥迹斑斑的像从泥坑里爬上来的一般。

  ⼲校那边的人必须劳动。

  那么,总是要往那片葵花田跑的葵花怎么办?总不能菗出一两个人来专门照料她吧?她⽗⺟又都是‮儿孤‬,这天底下竟没有一个亲戚可以托付的。就这样过了半个多月,⼲校方面就来与地方上联系,看看大麦地有哪位老乡家愿意领养这个女孩。地方上觉得,人家⼲校对大麦地实在不错,人家的拖拉机无偿地帮助大麦地耕过地,人家还出钱给大麦地搭了一座桥,还派人到大麦地人家的墙上画画儿,现在人家有了难处,应该帮人家分忧,便说:可以试试看。

  ⼲校方面怕大麦地人觉得责任太重大,说:也可以说是寄养。

  ⼲校有人曾建议将葵花送进城里,然后由谁家抚养。他爸爸生前的几个朋友不赞成:“还不如由大麦地人抚养,一河之隔,那边万一有个什么事情,我们也好照应这孩子。”

  在⼲校方面将葵花送过来的头天晚上,大麦地方面的⾼音喇叭在黑暗中响了,村长很郑重地向大麦地人宣布了这件事情。后来,他一连重复了三遍:明天上午八点半,人家将小闺女送来,地点在村前的老槐树下。村长恳切地希望,大麦地人家,都来看一看。最后一句话是:

  那小闺女,长得俊着呢!

  哑巴青铜,耳朵却很灵。虽然是在屋里,外面⾼音喇叭里所说的,却一字一句,都真真切切地听到了。晚饭吃了一半,他不吃了,出了门,牵了牛,朝外走去。

  爸爸问:“晚上牵牛出去⼲什么?”

  青铜没有回头。

  哑巴青铜在大麦地人眼里,是一个聪明绝顶的哑巴,也是一个行为十分古怪的哑巴。他与所有孩子一样,都有喜怒哀乐,但他的表达方式却是另样。早几年,他遇到伤心的事,常常独自一人钻到芦深处,无论怎么呼唤他,他也不会走出来。最长的一次,他居然在芦里一连待了三天才走出来——那时他已瘦得跟猴一般。的眼泪都快流尽了。遇到⾼兴的事,他会爬到风车顶上,朝着天空,独自大笑。放在十岁之前,假如这件事情,特别让他‮奋兴‬,他会脫光了⾐服,⾚条条地,満世界奔跑。大麦地的人至今还记得他九岁那年的冬天,不知是一件什么事情让他‮奋兴‬了(一般来说,大麦地人很难知道究竟是什么事情会使他‮奋兴‬),将自己脫得只剩下一件小衩,跑出了家门。当时,地上的积雪⾜有一尺厚,而天空还正在飘着大雪。几乎全体大麦地人都跑出来观望。见有那么多人观望,他跑动得更。爸爸、妈妈和,一边叫着,一边跟在他庇股后头追他。他本不听。跑了一阵,他居然将小衩也脫掉了,扔在雪上,朝远处跑去。雪花飘飘,他的跑动像一匹小马驹。几个大汉猛追上去,好不容易才将他捉住。妈妈在给他穿⾐服时,一边穿一边哭,而他却还一个劲地要挣出去。那些使青铜感到⾼兴、‮奋兴‬的事,也许在大麦地人看来微不⾜道。比如,他放牛时,在一棵桑树上,发现了一窝绿莹莹的鸟蛋,他就天天蔵在芦苇丛后面去看两只羽⽑好看的鸟轮流着孵蛋,这一天,他再去看时,发现两只鸟都不在了,心里一阵担忧,就去看鸟窝,只见那一窝蛋,已经变成了一窝一丝‮挂不‬的小鸟,他这就⾼兴了,‮奋兴‬了。再比如,河边上有棵柳树死了——死了好几年了,而这一天,他在河边割草,抬头一看,见那棵柳树的一枝条上居然长出了两片小小的绿叶,那绿叶在寒风中怯生生地飘动着,他这就⾼兴了,‮奋兴‬了。所以,大麦地人永远也不能知道他究竟因什么事而⾼兴,而‮奋兴‬。

  每天,他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他的世界,与大麦地孩子们的世界似乎不属于同一个世界。

  他会用半天的时间看着清澈的⽔底:那里,一只河蚌在用令人觉察不出的速度向前爬行着。他会一下子折叠出数十只芦叶小船,然后将它们一一放⼊大河,看它们在风中争先恐后地漂向前方。其中,若有几只被风浪打翻,他会在心里为它们好一阵难过。他甚至有点儿神秘,使人不可想像。有人看见他在一口别人看来本不可能有鱼的⽔塘中摸鱼,但却硬是捉住了好几条大鱼。有人看见他常常钻进芦苇,在一汪⽔泊边拍手,拍着拍着,就会有十几只鸟从芦苇丛里飞起,在他头上盘旋了一阵之后,落在⽔泊中。那些鸟,是大麦地人从未看到过的鸟,一只只都十分的好看。他似乎不太喜与大麦地的孩子们玩耍,也不特别在意大麦地的孩子们愿不愿与他玩耍。他有河流,有芦苇,有牛,有数也数不清的、不知道名字的花草与虫鸟相伴。大麦地的一个孩子说,他曾经看见过青铜张开手,掌心朝下,来来回回地在一片蔫头耷脑的草上‮摸抚‬了几下,那些草一地直立了起来。大人们不相信,孩子们也不相信,那个孩子说:“我可以发誓!”然后,他真的发了誓。发了誓,人们也不相信。那孩子说:“不相信拉倒!”但当大麦地的人总看见青铜独自一人在田野上走来走去——走来走去的,手上就会有一串用柳条穿起的鱼时,也觉得这个哑巴有点儿不同寻常。

  现在是晚上,青铜骑着牛出现在了长长的村巷里。

  “这哑巴心里有什么事了。”看见他的人说。

  牛蹄叩击着青砖,发出踢踏踢踏的声音。

  青铜的心思被什么牵引着,骑在牛背上居然没有觉得骑在牛背上,更没有注意到那一张张从门里探出来向他好奇地张望着的脸。牛慢条斯理地走着,他的⾝体随着牛的晃动而晃动,像船在⽔波上。他的目光,省略了大麦地村,看到的是夏末秋初的夜空:那是一片深蓝的天空,浩瀚的星河里,成千上万颗星星在沉浮,在闪烁。

  这孩子显得有点儿瞪瞪的。

  踢踏、踢踏…

  牛蹄声在空洞的村巷里响着。没有人知道哑巴青铜要骑着他的牛到什么地方去。

  青铜自己也不知道。他听牛的。牛愿意将他驮到什么地方,就驮到什么地方。他只想在夜空下游走,不想待在家里。

  牛走过村庄,走过田野。青铜看到了大河。夜晚的大河,显得比⽩天的大河要大,既宽,又十分的遥远。他看到了大河那边的⼲校,一片灯光在芦中闪烁。

  大河那边有个女孩,明天早上,她要从那边过来,到老槐树下。

  月光似⽔,泻満一河一地。草丛里,秋虫在鸣叫。芦苇丛里,有鸟受了什么惊动,突然飞起来,在天空里叫了几声,不知飞向了哪里。天空离大地远了许多。天气已经凉慡。一切,都是秋天的景象。

  青铜从牛背上跳下来,⾚脚站在被秋露打的草丛中。

  牛昂着头,在看月亮。它的目光黑晶晶的,像两颗黑宝石。

  青铜也去看月亮,今晚的月亮是个⽩月亮,特别的柔和。

  牛低下头去吃草时,青铜双膝跪在了草丛里,望着它,用手比划着。他相信牛一定能听懂他的话。他总是与牛说话,用眼神与手势。他问道:“你喜葵花吗?”

  牛嚼着草。

  但青铜却听到了牛的回答:“喜。”

  “我们把她接到家,好吗?”

  牛抬起头来。

  青铜又听到了牛的回答:“好。”

  他用手拍了拍它的脑袋,他很想抱住它的头。它不是一头牛,青铜从来不将它看做是一头牛。在青铜家,所有的人都将它看成是家里的一员。不光是青铜常跟它说话,、爸爸与妈妈也常跟它说话。他们有时会责怪它,或者是骂它,但就像是责怪或是骂一个孩子。

  牛总是用温顺的目光,看着这一家子人。

  “我们就这样说好了。”青铜又拍了拍它的脑袋,然后再次爬到它的背上。

  它驮着他,走进村子。在村头的老槐树下,它停住了。老槐树下,是石碾。明天上午,葵花将坐在这石碾上等大麦地的一户人家将她领走。青铜好像看见了她——她坐在石碾上,⾝边放了一个包袱。她低着头,一直低着头。

  月亮移到老槐树的上空,一切变得朦胧起来。

  第二天上午八点半钟,葵花准时被⼲校的人领到了老槐树下。

  ⼲校的几个阿姨很精心地打扮了这个小姑娘。一个⼲⼲净净、体体面面的小姑娘。这小姑娘的头发被梳得一丝不苟,小辫上扎着鲜的红头绳。脸很清瘦,眼睛显得有点儿大,细细的但却又很深的双眼⽪下,是一双黑得没有一丝杂⾊*的眼睛。目光怯生生的。她一动不动地坐在石碾上,⾝旁是一个包袱。

  ⼲校的叔叔阿姨们,这些⽇子一直在做她的工作,一切都已经向她说清楚了。

  她没有哭。她对自己说:“葵花不哭。”

  几个阿姨就一直守候在她⾝旁。她们或是用手轻轻掸去她⾐服上刚沾的灰尘,或是用手‮摸抚‬着她的头。有个阿姨发现她的耳旁有道淡淡的泪痕,就去河边,用手帕蘸了点儿清⽔回来,细心地将那道泪痕擦掉了。

  面对着大麦地人,几个阿姨用目光诉说着:“多么好的一个女孩啊!”老槐树下,早聚集了很多人。

  “在哪儿呢?在哪儿呢?…”很多人还在往这边走。他们一边走,一边嚷嚷着。但他们一旦走到老槐树下,看到葵花这小小人儿时,像被什么东西镇住了一般,立即鸦雀无声。

  人越聚越多,男女老少,站了満満一场地,仿佛赶集似的。与赶集不一样的是,这里没有喧哗,最多只有小声的嘀咕。

  望着这么多人,望着这么多厚道而善良的面孔,葵花会一时忘记自己的处境,觉得今天很热闹。她抬起头来,‮涩羞‬地看着这些人。一时间倒变成她看别人了。但,不一会儿,她就会突然地记起她今天坐在这石碾上,是⼲什么来了。那时,她就会将头低下去,用眼睛看着自己的脚——脚上穿着新鞋新袜,是阿姨们买的。

  老槐树的叶子,已被秋风吹⻩。风大些时,就会有几片落叶飘下来。有片落叶掉在了葵花的头发上,站在她⾝旁的阿姨,就低头用嘴去吹这片落叶。她的头发在那股小小的气流下,就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葵花不知道有什么东西落在了她头上,当阿姨用嘴去吹时,她缩起了脖子。这一小小的动作,被在场的人看到了,更生了怜爱之心。

  坐在石碾上,有时,她会忘记了周围有这么多人,当自己就是一个人坐着。她会想起爸爸。她又看到了葵花田。她看到爸爸就站在葵花田里。这时,她的眼睛眯着,仿佛是在光下。

  人们谁也不说话。

  太越升越⾼,秋天的太又大又亮。

  谁家也没有表示希望领养葵花。

  大麦地的大部分人家,都不缺孩子。新鲜的空气,明亮的光,新鲜的鱼虾和⾼质量的稻⾕,使这里的女人都特别能生养孩子。一生就是一串,若按⾼矮走出来,看上去就像一列火车。

  “朱国有结婚好几年了,还没有孩子,他家应当领养这小闺女。”

  “谁说啦?他老婆已怀上了,肚子都老⾼了。”

  “还有谁家只有儿子没有闺女的?”

  于是,他们就一户一户地分析着。其中有一户,是嘎鱼家。嘎鱼家就嘎鱼一个小子,看样子,他妈妈也不会再生了。而且嘎鱼家是大麦地最富的人家。他家祖祖辈辈都养鸭,他家具有大麦地任何一户人家都不具备的财富。然而,嘎鱼家的人并没有出现在老槐树下。

  人们看到了青铜一家人。青铜家就青铜一个男孩,而且还是一个哑巴。但,谁也没有去想他家能否领养葵花。因为青铜家太穷。

  青铜一家人都看到了葵花。一头银发的,一眼就喜上了这个女孩。人挤来挤去的,很难站得住,但拄着拐,却就是站在那儿不动。

  葵花看到了。以前,她没有见过青铜的,现在是第一次见到,但却觉得她像在哪儿见过了。看着她,她也看着。她觉得的头发非常非常好看。她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头发,一的,都像是银丝。风吹来时,这些银丝在颤动,闪着亮光。慈祥和蔼的目光,在她的脸颊上‮摸抚‬着。她仿佛听到了颤抖的声音:“别怕,孩子!”的目光,无声地牵引着她。

  不知是什么时候,转⾝走了。她要在人群里找到儿子、媳妇与孙子。她好像有话要对他们说。

  已近中午,也没有一户人家出来表示愿意领养葵花。

  村长有点儿急了,在人群里走来走去,一边走,一边说:“多好的一个闺女!”

  后来他才知道,正是因为大麦地的人觉得这闺女太好了,才忧虑起来。很想领养一个孩子的人家,看过葵花,就走到人群背后叹息:“没有这个福分呢!”他们觉得,这么好的一个闺女,得对得起她。而大麦地是个穷地方,家家⽇子都不富裕。谁都喜这个闺女,太喜了!正因为如此,大麦地人倒没有一户人家敢领养她了,他们怕⽇后委屈了她。

  陪着葵花的几个阿姨,一直眼巴巴地等着有人家走出来。看看太已到头顶,她们几个转过⾝去,一边流泪一边说:“我们走,我们轮流养着,它大麦地谁家要,我们也不给了。”但却没有走。她们要再等一等。

  葵花的头,垂得更低了。

  村长看到了青铜一家人,走过来说了一句:“你们一家人倒都是好人,这孩子到你们家最合适不过了,可你们家就是…”他没有将“太穷”两个字说出口,摇了‮头摇‬走了。走过青铜⾝边,他用大手在青铜的头上,非常惋惜地‮摸抚‬了几下。

  一直蹲在地上的爸爸,过了一会儿,站起⾝来说:“回去吧。”

  一家人都不说话。记着村长的话,没有回头再去看一眼葵花。除了青铜,一家人都想早点离开老槐树。爸爸见青铜站着不动,过来拉了他一把。

  一旁吃草的牛哞地一声长鸣。

  老槐树下,所有的人都停止了说话。他们掉过头来时,看到青铜一家正在离去。这正午光下的一幕,留给大麦地人一个深刻的印象:颤颤巍巍地走在前头,接下来是妈妈,再接下来是爸爸——爸爸用力抓着显然不愿离开老槐树的青铜的一只胳膊,走在最后的青铜牵着牛,那牛不肯走,常用前蹄抵着路面,将⾝子向后倾着。

  葵花看着青铜一家渐渐远去,泪⽔顺鼻梁而下…

  人渐渐散去时,嘎鱼一家出现在了老槐树下。

  整个上午,嘎鱼⽗子俩都在远处放鸭。

  一家人在离石碾丈把远的地方站着。晒得黑不溜秋的嘎鱼,不时地瞟一眼⽗⺟的眼神与脸⾊*。他觉得,⽗⺟对葵花似乎,一副动了心的样子。他心里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奋兴‬,朝葵花笑嘻嘻的。

  嘎鱼的爸爸抬头看了看太,对嘎鱼耳语了几句,嘎鱼转⾝跑了。不一会儿,他又跑了回来,一手抓着一只煮了的鸭蛋。

  妈妈示意嘎鱼把这两只鸭蛋送到葵花的手上,但嘎鱼不好意思,把两只鸭蛋放到了妈妈的手上。

  妈妈走过去,弯对葵花说:“闺女,都中午了,肚子饿了吧?快把这两只鸭蛋吃了。”

  葵花不肯接下,将手放到⾝后,并摇了‮头摇‬。

  妈妈就将鸭蛋分别放到葵花⾐服上的两只口袋里。

  嘎鱼一家人,后来就一直站在老槐树下。偶尔走过几个人,嘎鱼的⽗⺟就会与来人嘀咕一阵。嘀咕一阵之后,就又会再度站在那里去观看葵花。不知不觉之间,他们离葵花越来越近了。

  原来站着的几个阿姨,也在石碾上坐了下来。她们想再等一等。

  青铜一家人回到家,都默不作声。

  妈妈将饭菜端上桌后,没有一个坐到桌前的,妈妈叹息了一声,也走开了。

  转眼间,青铜不见了。妈妈就出门去找他,路上遇到一个孩子,问:“看见青铜了吗?”

  那孩子一指青铜家东边的一条河:“那不是青铜吗!”

  妈妈掉头一看,只见青铜坐在河中心的一⽔泥桩上。

  几年前,这里本打算造一座桥的,刚打了一⽔泥桩,因为资金的问题,就又把这计划撤消了。打下的一,也没有拔,就孤零零地留在了⽔中。一些⽔鸟飞累了,常在上面歇脚,因此这⽔泥桩都是⽩⾊*的鸟粪。

  青铜驾一只小船靠近⽔泥桩,然后就抱着它爬了上去。他故意没有将小船拴在⽔泥桩上,等他爬到⽔泥桩的‮端顶‬,小船也早就漂远了。

  四周是⽔,⾼⾼的一⽔泥桩。青铜坐在上面,就像一只大鸟。

  妈妈看罢,就回去叫爸爸。爸爸上了已经漂到岸边的小船,将它撑到⽔泥桩下,仰起脸来叫着:“下来!”

  青铜动也不动。

  “下来!”爸爸提⾼了嗓门。

  青铜看都没有看爸爸一眼。他以一个固定不变的姿态坐在面积极其有限的⽔泥桩的‮端顶‬,目光呆呆地望着河⽔。

  不一会儿,就聚来不少围观的人。那时正是吃午饭的时候,围观的人,不少手中还端着饭碗。

  这是大麦地初秋时节的一道风景,一道奇特的风景。青铜经常给大麦地制造这样的风景。

  河⽔晃动着,青铜投在⽔面上的影子,梦幻一般,一会儿大一会儿小。

  爸爸火了,举起竹篙威胁着:“你再不下来,我就用竹篙揍你了!”

  青铜本就不理会爸爸。

  妈妈在岸上喊着:“青铜,下来吧!”

  爸爸见三番五次地呼喊他下来而他就是固执着不肯下来,便急了,用竹篙去推他的庇股,想将他掀到河里。

  青铜早有了准备,一边用双手死死抱住⽔泥桩,一边又用‮腿双‬死死夹住⽔泥桩,人就如同长在了⽔泥桩上一般。

  岸上有人感叹:“你别说,这还得有一番功夫。放在一般人,能在上面坐一刻,就算不错了。”

  “你就死在上面吧!”爸爸无可奈何,只好将船撑到岸边,气呼呼地爬上岸,牵着牛耕地去了。

  人们看够了,也一个一个地离开了岸边。

  “你就坐在上面吧!有本事一辈子别下来!”妈妈也不管他,回家去了。

  青铜觉得,这世界一下子变得很安静。他坐在那里,将‮腿双‬垂挂着,用双手托着下巴。河上有风,不停地掀动着他的头发与⾐服。

  妈妈回到屋里后,一边惦记着坐在⽔泥桩上的青铜,一边在屋里收拾着。收拾着收拾着,她停住了。因为她忽然觉察到自己的收拾,有点儿莫名其妙。⼲吗要收拾出一张小来呢?⼲吗把青铜上的蚊帐摘下来放到⽔盆里呢?⼲吗要把柜子里一条⼲净被子抱出来呢?⼲吗拿出一只枕头来了呢?…她坐在那张刚收拾出来的⼲⼲净净的小边,目光里満是犹疑。

  此时,青铜的爸爸正在与牛怄气。那牛平素总是很听话的,而今天却总是找别扭。一会儿拉屎,一会儿撒尿,让它走路,它磨磨蹭蹭,还一边走,一边偷吃人家的庄稼。到了地里,爸爸刚将轭头架在它的脖子上,就被它一甩脑袋甩掉在地里。爸爸几次扬起鞭子要揍它。它却昂起头来,朝爸爸哞哞叫着,然后不住地从鼻子里噴出气来。终于将轭头拴好,爸爸正要去扶犁把,它却猛地往前跑动起来,那犁躺在地上,被它一路拖了去。爸爸好容易才将它追上。他真的火了,甩起一鞭子,狠狠地菗在它的脑袋上。爸爸很少用鞭子菗打它。牛没有反抗,甚至都没有叫一声,而是低下头去。爸爸立即后悔了,走上前来看它。他看到,牛的眼睛里似乎有泪⽔。他心里酸溜溜的,对牛说:“你不能怪我,是你不听话!”他没有再让牛⼲活,而是卸掉了它的轭头,将缰绳绕在它的犄角上,意思是说:“随你去吧。”然而牛却站在那里,一步不动。爸爸在田埂上坐下了,一个劲地菗着烟。

  从老槐树下回来后,就一直站在门前的篱笆下,拄着拐,朝老槐树方向望着。

  当妈妈再度回到河边呼唤青铜从⽔泥桩上下来时,过来了。望着孙子,她没有立即呼唤他。在这个家里,最疼青铜的就是,最能懂得青铜心的,也是。爸爸妈妈要下地⼲活,他基本上是带大的。五岁之前,他还和睡一张——睡在脚底下。的小脚碰到这暖和和的、软乎乎的⾁蛋儿,心里别提有多圆満。寒风肆的冬夜,觉得脚底下的孙子是只火盆儿。大麦地的人总是见到,不管去什么地方,总要将青铜带在⾝边。人们见到,他们俩总是在没完没了地说话。青铜用的是眼神与手势,然而却总能心领神会,没有一点儿障碍。哪怕是最复杂、最微妙的意思,也能毫不费力地“听”懂。青铜的世界,只有一个人能够进⼊,而且非常喜待在孙子的那个奇妙的世界里。

  望着⾼⾼地坐在⽔泥桩上的青铜说:“你光坐在那里,有什么用?心里有话,要对你老子说,他是一家之主。你不说,坐在上面一辈子也⽩坐…你可想好了,以后你就不能再贪玩了,要挣钱…还不快下来,再不下来,就被人家领走了…要对她好,一点也不能欺负她,你要是欺负了她,我可不饶你…快下来去找你老子,我看得出来,他喜那闺女,他只是想到我们家太穷了…下来吧,下来吧…”晃晃悠悠地走到⽔边,用竹篙将船轻轻推向⽔泥桩。

  青铜听的话,见小船靠拢来时,抱着柱子滑溜到船上。

  不知为什么,爸爸竟牵着牛回来了。他本来是让牛耕地的,但耕着耕着,他停住了,卸了轭,牵了牛,就往回走。

  妈妈问:“怎么又回来了?”

  爸爸不吭声。

  青铜走到爸爸面前,用只有他的亲人们才能领会的眼神与手势,急切向他说着:

  “她是一个好女孩,非常好非常好的女孩。”

  “把她接到我们家,接到我们家!”

  “我以后好好⼲活,一定好好⼲活!”

  “过年时,我不穿新⾐服。”

  “我以后不再嚷嚷着要吃⾁了,不再了。”

  “我喜她做我妹妹,非常非常喜。”

  他的眼睛里含着泪⽔。

  、妈妈的眼睛里也含着泪⽔。

  爸爸抱着头蹲在地上。

  说:“穷是穷点儿,可我不信养不活这闺女。一人省一口,就能养活她。我正少一个孙女呢!”

  青铜牵着的手,往老槐树下走去。

  爸爸要去阻止他们,但却只叹息了一声。

  妈妈跟了上去,不一会儿,爸爸也跟了上去。

  牛哧通哧通地跑到了最前头。

  他们走过村巷时,人们问他们一家子去哪儿,他们不作答,只管往老槐树下走。

  太已经偏西。

  老槐树下,人群稀落,但⼲校的阿姨还陪着葵花坐在石碾上。

  嘎鱼一家人离她们已经相当近了,嘎鱼的妈妈甚至已经坐在了石碾上,并将手放到了葵花的肩上,侧着脸,好像在与葵花说话。

  事情似乎很快就要有着落了。

  村长的脸上,有些焦急,又有些⾼兴。

  嘎鱼的爸爸蹲在地上,用一细细的树枝在地上划着,似乎在计算什么。在这段时间里,他就一直在计算着:养这样一个女孩,一年里头,究竟要让鸭子多生多少只蛋?他已算了很久,却始终不能得出一个精确的数字。

  嘎鱼和妈妈早已不耐烦了。村长和所有在场的人,也都早就不耐烦了。但嘎鱼的爸爸仍然不着慌不着忙地计算着。有时,他会停住,抬起头来看看葵花。心里真是喜。再计算时,就笑眯眯的。

  就是这时,青铜一家人到了。

  村长问:“你们怎么又来了?”

  青铜的爸爸问:“这孩子,已有人领了吗?”

  坐在葵花⾝边的阿姨与村长都说道:“还没有最后定下来呢。”

  青铜的爸爸吁了一口气,说:“这就好。”

  蹲在地上的嘎鱼的爸爸全听到了,但却无动于衷。他不可能想到青铜家要领养葵花:他们家拿什么养活这闺女?大麦地村,谁也没有这个力量与他争。他看也不看青铜一家。

  嘎鱼瞟了一眼青铜,觉得事情有点儿不妙,就用脚尖踢了踢爸爸的庇股。

  嘎鱼的妈妈感到了一种危机,冲着嘎鱼的爸爸说:“你快点儿说个准话啊!”青铜的爸爸毫不含糊地说道:“这闺女,我们家要了!”

  嘎鱼的爸爸抬头看了一眼青铜的爸爸:“你们家要了?”

  “我们家要!”青铜的爸爸说。

  “我们家要!”青铜的妈妈说。

  青铜的用拐杖捅了捅地:“我们家要!”

  牛冲着天空,令人气回肠地吼叫一声,震下了许多落叶。

  嘎鱼的爸爸站了起来:“你们家要?”他在鼻子里轻蔑地哼了一声“对不起,你们来迟了,我们家已要了。”

  “村长刚才说了,还没有定下来呢。我们家不迟。我们家是在你头里说要领这闺女的。”青铜的爸爸说。

  嘎鱼的爸爸说:“谁也不能把这闺女领走!”又说了一句“你们家要?你们家养得起吗?”

  青铜的听见了,走上前来,说道:“没错,我们家穷。我们家拆房子卖,也要养活这闺女!反正,这闺女我们家要定了!”

  青铜的,是全大麦村人尊敬的老人。村长一见老人家生气,赶忙上前扶着她:“您老别上火,好商量。”然后用手指着嘎鱼爸爸的鼻子“还算吗?算呀!看看一年下来,到底要让鸭子生多少只蛋!”

  两家人争执不下。嘎鱼的爸爸本是犹豫不决的,现在却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后来,两家人就大声争吵起来,许多人闻声,便匆匆赶过来围观。

  村长也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有人就出主意:“既然是这样,就让孩子自己选择吧。”

  众人都觉得这是好主意。

  村长问嘎鱼的爸爸:“你看这样行不行?”

  “行!”嘎鱼的爸爸觉得这个办法很有利于他。他用手指着村西头的惟一一幢瓦房说“呶,那就是我们家。”

  村长问青铜家的人:“这样行不行?”

  说:“我们不会为难孩子的。”

  “那好。”村长走上前来,对葵花说“闺女,咱们大麦地村的人家,谁家都喜你。可他们就是怕委屈了你。咱大麦地人,一个个都是好人。你去谁家,都会对你好的。现在,你就自己选吧。”

  青铜抓着牛绳站在那里,用眼睛看着葵花。

  嘎鱼笑嘻嘻的。

  葵花看了一眼青铜,站起⾝来。

  这时,老槐树下一片寂静,谁都不吭一声,静静地看着葵花,看她往哪一家走。

  东边站着青铜一家,西边站着嘎鱼一家。

  葵花拿起了包袱。

  几个阿姨哭了。

  葵花看了一眼青铜,在众人的目光之下,一步一步地朝西边走去。

  青铜低下了头。

  嘎鱼看了一眼青铜,笑得嘴角扭到耳

  葵花一直走到了嘎鱼的妈妈⾝边。她用感的目光看着嘎鱼的妈妈,然后用两只手分别从两个口袋里将两只鸭蛋掏出来,放到了嘎鱼妈妈⾐服上的两只口袋里。然后,她一边望着嘎鱼一家人,一边往后退着。退了几步,她转过⾝来,朝青铜一家人站着的方向走过来。

  众人的目光,随着她的⾝影的移动而移动着。

  青铜的,用拐轻轻敲了敲青铜依然低垂着的脑袋。

  青铜抬起头来时,葵花已经离他很近了。

  朝葵花张开了双臂。在的眼里,挎着小包袱向她慢慢走过来的小闺女,就是她的嫡亲孙女——这孙女早几年走了别处,现在,在的万般思念里,回家了。

  那天的下午,大麦地的人在一片静穆中,看到了一支小小的队伍:青铜牵着牛走在前头,牛背上骑着葵花,挎着小包袱的妈妈和、爸爸,一个接一个地走在牛的后头。

  牛蹄叩击青砖的声音,清脆悦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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