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识
ㄅㄜ
事情,是这样开始的。
去年八月,华安一家三口旅行到澳洲一个小小的港口。这儿先得解释一下:华安,当时是个八个月大的婴儿。育儿书里有关于他的详细记载:“八个月大的婴儿,能爬行、能扶床站立、沿壁扶走。口欲甚強,任何东西皆送住口中品尝。尚不能人语,但会咿呀作声,会叫爸妈。”至于一家三口,当然就是华安的妈妈和爸爸。
港口中的水非常清澈,一群相貌古怪的鸟漂在水上等着游人的面包。这鸟的嘴巴极大,像把剪树枝用的大剪刀。奇怪的是,嘴巴下面还吊着个大口袋。鸟儿大嘴一张,丢进来的苹果、面包、小鱼就滚进大口袋里,沉甸甸的。
华安坐在岸上,眼睛一眨都不眨地惊看这大巨的鸟。
爸爸说:“DasistderPelikan。”
妈妈努力想了一会,下定决心地说:“这是塘鹅。”
华安手里一只削了皮的苹果,掉到地上,翻了几个筋斗就扑通摔进水里,又叭一声进了大鸟的口袋。
爸爸把华安搂在怀里,指着水中的动物,很⼲脆利落地说:“安安,它们是Bird,Bird,Bird,Bird…”
安安不动声⾊,伸手扯了爸爸衣袖上的扣子,放在嘴里吃。
九月,安安和爸爸妈妈到了国美。他们在森林里租了一栋小小木头房子。房子四周长満青草,一⾝鸡皮疙瘩的小青蛙常常跳上台阶,闪进纱门来。
有一天早上,太阳特别亮,长长斜斜的阳光一道一道射进森林里来,轻飘飘的灰尘在一道一道光里翻滚。爸爸在厨房喝咖啡,妈妈倚着栏杆读报纸,安安刚刚把妈妈的牙刷塞进树⼲上一个洞里,现在正忙着把泥土塞満爸爸的球鞋。
妈妈好像听见一个细细的声音“ㄅㄜ——”她继续看报纸。
“ㄅㄜ——”又来了,原来是华安在发声,妈妈不理他。
“ㄅㄜ,妈妈,ㄅㄜ!”华安似乎焦急起来,声音坚持着。
“怎么啦,宝宝,哎呀,爸爸鞋子给你搞这么脏!”
“ㄅㄜ,妈妈,ㄅㄜ,ㄅㄜ,ㄅㄜ!妈妈,ㄅㄜ!”他已经爬了过来,扯着裙角站起来,用胖胖的手指着草丛。
妈妈细看了一下,草丛错杂处,昂然站着一只大公鸡,鲜红的鸡冠衬着金绿的长尾,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大公鸡也有一对圆溜溜的眼睛,眨都不眨地看着跟它差不多⾼的华安。
“妈妈,ㄅㄜ!”安安带点奋兴、带点惊恐地,努力用手指着大公鸡。
妈妈好像听到脑子里滴答一声,突然懂了。对呀,一⾝羽⽑、两只瘦脚、一把尖嘴,这不是Bird,ㄅㄜ,是什么呢?
妈妈狂热地拥吻华安,一边像个很没有教养的女人扯着喉咙大叫:“爸爸快来呀,安安说话了,说话了,他会说话了…”
安安很厌烦地,奋力推开妈妈的脸,拼命扭着⾝子、拉长脖子想凑近看看草丛里那个神气活现的家伙。
初识
认识了“ㄅㄜ”之后,华安就认识了宇宙。
每天早上,教堂的钟当当当敲个八九响,华安就跟妈妈出发,到一公里外的猫川幼儿园。不下雨的时候,妈妈推出⻩⾊的脚踏车,安安的专用椅摆在后座,也是⻩⾊的。一路上,两个人都很忙碌。是这样的,妈妈必须做导游,给安安介绍这个世界,安安是新来的。而妈妈漏掉的东西,安安得指出来,提醒她。
短短一条普通的路上,究竟有些什么东西呢?华安的妈妈摇头摇说,啊,那实在太多了,说不完哪!你瞧,天上,有一轮太阳,有一团团一块块的白云,有时候又是黑云,云的背面有蓝⾊的天空。噴射机过境的时候,老远就可以看见那条渐拉渐长的白线,把天空划成两半。初舂的季节也很多事,那软绵绵的柳絮全都从树枝梢头吹了出来,飘得満天満地,又飘到安安的头发中…
那路上,也看不完哪!这家院子里站着棵苹果树,那家墙脚爬着株葡萄藤。拄拐杖的老太婆在花园新翻的土床上放了一只陶做的兔子、两只白雪的鸭子、一顶雨伞似的大香菇,香菇伞底下还坐着一只绿皮丑青蛙——这些,你说华安会放过吗?
至于路上那些会动的东西,可真多得教人头痛呢!大街上停停跑跑的是汽车——卡车、吉普车、巴士、摩托车、脚踏车、火车、电车、垃圾车、婴儿车…说都说不完。迎面而来一团摇摇滚滚的黑⽑“狗狗”不能不打招呼。对街窗台上一只伸懒腰的猫咪,转角处一片山坡,山坡上低头吃草的花白啂牛,脖子上系着铃铛,叮铃叮铃在风里传得老远老远
所以一路上,妈妈推着车,安安忙着观望,两个人有很多话要说。
“安安,听,教堂的钟声…”妈妈慢下脚步。
“钟声——叮当叮当——”安安愉快地说,脸庞转向教堂的方向。教堂在山的那一边。
“花,花——”小手指着路边的花丛“红⾊的!”
妈妈低头看看,瓣花上还沾着晶亮的露水“不是,安安,这花是⻩⾊的。”
安安点点头,努力地说:“嗯⾊的,嗯⾊的!”
75号巴士缓缓地从转角冒出来。“巴士,妈妈,巴士来了,大的!”
“什么颜⾊,安安?”
安安顿了一下,含糊过去:“嗯⾊的!”
“胡说八道!”妈妈拿野花敲敲他头,说“那是蓝⾊的,跟天空一样,你看!”
安安抬头,突然大叫:“Bird!”
一只海鸥滑翔过淡青的天空。
跟迎面而来的邮差打过招呼之后,一转弯就是苹果园了,苹果树下啂牛正在打盹。
“苹、狗、牛、树。”安安一个一个仔细而认真地打招呼“草、叮当、房子、烟囱、脚踏车…”
上一个坡“鹿鹿、青花、老公公…”
“青花”是青蛙“老公公”是个陶做的长胡子妖精。
行行复行行,终于到了猫川幼儿园。妈妈温柔地把安安抱下车来,吻亲着他的脸颊说:“小朋友,再见,去和昂弟玩,要乖。”
安安牵着幼儿老师的手,看着妈妈推动脚踏车;突然想起什么,对着她的背影大声说:“妈妈,乖!”
⻩昏
秋天的⻩昏,叶子铺得満地,厚厚一层美丽的金⻩。空荡荡的枝桠映着清冷的天空,彩霞的颜⾊从错综的枝桠缝里透过来。小河的清水流着凉凉的声音。
妈妈骑车载着华安往回家的路上,看见一道古旧斑驳的小木桥,横枕着悠悠的流水,心里有点凄凉,于是侧脸对华安说:“小桥——”
“小桥——”安安用脆脆的声音回答。
“流水——”
“游水——”
“人家——”
“鸭鸭——”
“古道——”
“五道——”
“西风——”
“藌蜂——”
“瘦马——”
“狗狗,妈妈你看,狗狗——”
脚踏车上两个影子,沿着小河渐行渐远,渐渐融入了天的颜⾊,就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