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玛吉阿米
司西平措大殿门口,几十个外来的喇嘛堵挡在那里不让察警进去。碧秀副队长带着重案侦缉队的人推搡着他们,却遭到了強烈反抗。他意识到正在和察警抗衡的是一股蓄谋已久的力量,却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碧秀拼命喊着:“炸药,炸药。太阳落山之前就要炸爆,赶快离开,不要妨碍我们搜查。”
有一些布达拉宮的喇嘛从里面冲出来,帮着察警撕扯堵挡门口的外来喇嘛:“让开,让开,难道你们不怕炸药炸爆?你们不怕,我们怕,布达拉宮怕。”
堵挡门口的外来喇嘛不听。两拨喇嘛你推我搡,不一会儿就打起来。大殿內外一片喧嚷。察警又成了劝架的,怎么劝也劝不开,突然听到有人喊:“诵经了。”
转眼之间,堵挡门口的外来喇嘛撤向大殿中心,纷纷落座。碧秀副队长带着部下走进大殿,把他们围起来,恳求他们离开。他们不理。強行拉他们起来,立刻会有好几个喇嘛过来把察警推开。
显然这是一个紧密团结的僧人集体。
碧秀无可奈何地望着他们,心说罢罢罢,被打坐诵经占用的中心地带超不过司西平措大殿总面积的百分之一,而且也没有造像、供台、壁龛、墙饰等等这些必须重点怀疑、仔细搜查的地方,就暂时搁置吧。碧秀指挥重案侦缉队的人从没有诵经喇嘛的四个角落开始搜查。
这时瓦杰贡嘎大活佛带着管家走进了大殿,霎时一片安静。从外来喇嘛群里突然冒出了古茹邱泽喇嘛,快步迎了过去。
瓦杰贡嘎大活佛一见古茹邱泽喇嘛,严肃地说:“这里怎么这么乱,佛教在世界范围內的第七次集结无比荣幸地降临到了布达拉宮,大诵经法会已经成为大集结的前奏,今天是个非同寻常的曰子。”
古茹邱泽平静地说:“尊师,我早就知道了,三年前我在圣观音殿帕巴拉康打坐修行时就预言了今天的大集结。”
瓦杰贡嘎大活佛面无表情:“为什么那个时候你不告诉我,你正在修炼‘七度⺟之门’?”
古茹邱泽说:“我不敢,我也不敢坚持我的预言,就像现在,我不敢坚持我对炸药的预言一样。”
瓦杰贡嘎大活佛说:“你是说你还是坚持布达拉宮没有炸药?”
古茹邱泽说:“不,现在不坚持了,尊师如果能让察警离开,给我一个小时,我就能把炸药找出来。”
瓦杰贡嘎大活佛说:“一个小时?不行,大集结的国內外⾼僧很快就要入进布达拉宮,我不能让他们知道布达拉宮献给他们的见面礼是炸药。”
古茹邱泽说:“既然这样,我们只好宣布,大诵经法会正式开始,任何人包括察警都不得⼲扰。”说着,转⾝面向坐成方阵的外来喇嘛,像指挥合唱那样双手抬起又落下。
传来一阵⾼亢洪亮的引经声:“唵——巴——扎——”接着就是众喇嘛的和声:“叭——咪——吽——”
出事了,布达拉宮出事了,这才是真正的大事件。瓦杰贡嘎大活佛发现不仅一向谦恭的弟子古茹邱泽喇嘛夺走了他作为峰座大活佛主持大诵经法会的权力,连言听计从的司西平措大殿的引经师也不等他的传唤,走出西曰光殿喜足绝顶宮,加入了非法诵经的会场。他似乎不相信这是真的,盯着他们看了半晌,挥着手大喊一声:“停下。”
没有人理睬他,他这才意识到这些诵经的都不是布达拉宮的喇嘛,自己一个也不认识,而古茹邱泽喇嘛和引经师却认识他们。他感到蹊跷,疑虑地望了一眼⾝边的管家。
管家说:“大活佛,其实古茹邱泽喇嘛早就背叛了你,‘七度⺟之门’就是叛誓者的法门。”
瓦杰贡嘎大活佛说:“不不,我们不能怀疑‘七度⺟之门’的神圣和伟大,正是它导致了世界佛教的第七次集结。”
管家坚定地说:“古茹邱泽喇嘛就是一个叛誓者,所有来这里诵经的都是叛誓者,他们是一个沆瀣一气的团伙。”
瓦杰贡嘎大活佛浑⾝一颤:“你怎么可以这样说?”他不愿意相信自己的弟子是叛誓者团伙的一员,却又无法解释面前的事实:这么多外来的陌生喇嘛正在非法诵经,古茹邱泽是他们的主持。
瓦杰贡嘎大活佛抬眼望着弟子,弟子坐在诵经喇嘛的前排,一边诵经一边望着他,眼睛里的清澈一如既往地映现着內心的明净和恳请:尊师,原谅我。瓦杰贡嘎大活佛转过脸去,深深昅了一口气,然后劲使憋住,仿佛这样就能排除对弟子的原谅:决不原谅,决不。
他气呼呼朝门外走去,一晃眼看到一对俗装男女伫立在大殿一侧,当司西平措大殿內大部分红袈裟的喇嘛都开始打坐念经时,这一对俗装男女显得格外突出。他眯起眼睛盯着他们,就像盯上了即将开启的“七度⺟之门”內心的奋兴不期而至:香波王子?
瓦杰贡嘎大活佛不噤走了过去,想告诉两个掘蔵者:第七次结集已经开始,全世界的上座比丘能来的都来了。他们是冲着“七度⺟之门”的伏蔵才选择了布达拉宮,你们可千万不要让他们失望。
这时有个喇嘛跑来对管家说了些什么。管家立刻过去,挡在瓦杰贡嘎大活佛面前说:“各国的上座比丘已经到了彭措多朗大门前,作为布达拉宮的主人,大活佛不去迎接是不合适的。”
“可是这里,炸药、不听话的古茹邱泽、胡乱诵经的喇嘛…”瓦杰贡嘎大活佛犹豫着走向门口,又回头看了看香波王子。
香波王子也看到了瓦杰贡嘎大活佛,疑惑地看着他走来又离去,突然发现司西平措大殿一片安静,诵经的喇嘛不出声了。他扭头望过去,看到那些外来喇嘛正在调换座位,把方阵变成了圆阵。古茹邱泽喇嘛站在圆阵的央中,展翅飞翔一样举起了双臂。
一会儿,随着古茹邱泽喇嘛双臂有力地落下,引经师再次发出了一阵⾼亢洪亮的引经声:“唵——巴——扎——”接着就是众喇嘛的和声:“叭——咪——吽——”
这声音仿佛一根利矛,一下子捅开了香波王子淤塞的脑海。他觉得豁然一亮“啊”了一声,跳起来,拍了一下梅萨,激动地说:“找到了,找到了,圆轮中心的一点找到了,‘授记指南’里的‘无隐之地’找到了,它就在那儿,就在那儿。”
2
香波王子指的是司西平措大殿的中心。
梅萨说:“你怎么这么肯定?理由呢?快说理由。”
香波王子说:“‘先佛之殿’里,经幡代表的太阳之心、壶盖代表的彻悟之心、情歌代表的因果之心,从图像、法传、佛理三个方面告诉我们:圆轮的中心有一点。这一点指的就是‘授记指南’里的‘无隐之地’。换句话说,‘无隐之地’就在圆轮的中心,也就是‘先佛之殿’的中心。”
梅萨说:“可这个‘先佛之殿’是方的,不是圆的,看不出任何‘圆轮’的意思。”
香波王子说:“别忘了司西平措又叫‘有寂圆満’,更何况诵经的喇嘛已经明白如话地坐成了圆阵。”
梅萨一愣,点点头:“对啊,‘有寂圆満’。”
司西平措大殿的中心,一地喇嘛诵经正酣。
香波王子大声说:“‘授记指南’中说,‘索朗班宗拜托了先佛之殿无隐之地上超荐的喇嘛’,‘超荐的喇嘛’,就是他们。五世赖达喇嘛圆寂后,摄政王桑结匿丧不报十四年,每年都在司西平措大殿秘密举行超荐法会。布达拉宮诵经大法会就是从当年的超荐法会延续而来,所有在这里诵经的喇嘛都应该是‘超荐的喇嘛’。”
梅萨再次点点头。
香波王子笑着:“啊哈,找到了,找到了。”
梅萨说:“不是找到了,是超荐的喇嘛自己显露了。”
香波王子说:“对,是他们自己显露了。你说得对,掘蔵的路线是设定好了的,掘蔵的环境也是设定好了的。”
梅萨说:“这是我说的吗?是你说的。我说的是,伏蔵就是环境的掩埋,掘蔵就是环境的开启,但如何发现开启的钥匙却因人而异,你太伟大了。下来怎么办?”
香波王子昂奋地挥了一下手:“掘蔵。”
梅萨指着大殿中心说:“这么多人,谁允许我们掘蔵?”
香波王子一下僵住了:是啊,谁允许他们在司西平措大殿公然发掘伏蔵?他看着前方,发现碧秀和一些察警还在搜寻炸药,突然想起他们在达松格廊道看到的那幅唐卡,唐卡的右下角、无常的标识、炸爆的火焰、火焰下面一管一管的炸药、火焰描画出的梵文‘炸’字。三百多年以来,机密的叛誓者、坚不可摧的传承的体现,居然是精确指明了埋蔵炸药的地方——布达拉宮司西平措大殿。太阳落山之前就要炸爆,察警是怎么搞的,到现在还没有找到?
但是香波王子立刻意识到,找不到炸药也许是对自己的成全,为什么不能利用炸药来发掘“七度⺟之门”呢?啊,寻找炸药,堂而皇之的理由,利用它,也利用察警。他想对梅萨说,又怕梅萨鄙视。因为在他们以发掘炸药的名义掘蔵的时候,察警实际上就停止了对炸药的搜寻。
有点卑鄙,也很忍残。
他嗫嗫嚅嚅说了出来。意外的是梅萨举起拳头给了他一下:“我们不谋而合。”又说“我们尽快得手,察警还会有时间在太阳落山之前把炸药找出来。”
他沉重地点点头。看来这是唯一的选择,他随时都会被抓或被杀,掘蔵不可能拖延到找到炸药以后。
香波王子和梅萨走过去,站到碧秀副队长⾝后。碧秀回头,本能地掏出手铐。他⾝边的察警立刻把香波王子和梅萨围住。香波王子打了个手势,示意碧秀暂停。
香波王子说:“你要炸药,我要‘七度⺟之门’。”
碧秀说:“废话。”
香波王子凑近碧秀跟他咬耳朵:“你像只没头苍蝇,瞎碰乱撞,永远也找不到炸药。”
碧秀也跟香波王子咬耳朵:“你也别想开启‘七度⺟之门’。实话告诉你,局长已经命令我放你掘蔵,因为世界佛教第七次集结已经开始…”
“什么?佛教第七次集结?”香波王子惊诧不已。
碧秀接着说:“你还不知道?来自全世界的佛门⾼僧都将聚集布达拉宮,亲眼目睹仓央嘉措遗言的出世。所以察警不仅不会抓你,还要成全你。但你别⾼兴得太早,我不仅是察警,还是门隅黑剑。察警不抓你,门隅黑剑会抓你。不是抓你,是杀你,在仓央嘉措的毁教遗言出世之前。”
愕然之余,香波王子想告诉碧秀“隐⾝人血咒殿堂”都已经“寂杀而归”门隅黑剑也该“寂杀而归”却没有说出口。碧秀不是骷髅杀手,不到亲历果报的时候,几句话改变不了他的本性。香波王子略一沉昑,把碧秀拉到一边,低声说:“我们做个交换,我告诉你炸药埋蔵的地方,你保证让我全安掘蔵。”
碧秀一把揪住香波王子的衣领:“你知道炸药在什么地方?快说!”
香波王子凛然道:“你先保证让我全安掘蔵。”
碧秀说:“你是佛教之敌,黑方之主决不会让你得逞。杀你不杀你,我说了不算。”
香波王子说:“但你至少可以保证再给我一个小时。”
一个小时?他要⼲什么?等他的“金刚佑阻”那个既是仓央嘉措的情人,又掌握着所有仓央嘉措后代名单的玛吉阿米?碧秀心里一阵激荡,永不消逝的“隐⾝人誓言”就像一股大水,又一次破堤而出。杀心如同指针,再次指向了他在心里怒吼了一万次的目标。碧秀恶狠狠地说:“好吧,再给你一个小时,快说炸药在哪里?”
“动动脑子吧,炸药已经自己跑出来了,可你们却视而不见。”
碧秀疑惑地瞪着香波王子:炸药跑出来了,在哪儿?
香波王子一笑:“你知道这些外来喇嘛为什么要和察警抗衡?”
“怕我们⼲扰了诵经。”
“难道他们不怕被炸死?”
“是啊,我也这么问。”
香波王子说:“他们当然不怕,他们抱定了必死的决心,他们就是叛誓者。他们开始不让你们进门,眼看堵不住了,又撤回来,占领大殿中心,以诵经作掩护不让你们接近,为什么?因为炸药就在大殿中心喇嘛们诵经的地方,他们要严加保护。”
碧秀一声不吭。从京北一路追杀到拉萨,他对这位掘蔵者的判断能力不仅相信,而且迷信。何况开阔坦荡的司西平措大殿里,也的确只有喇嘛们诵经的大殿中心,是察警唯一没有搜查的地方。
碧秀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说:“快去掘蔵吧,一小时很短。”
梅萨跨前一步,叮嘱碧秀:“佛祖也有错的时候,为防万一,别的地方的搜查千万不要停止。就算我们是罪犯,也不希望辉煌神圣的布达拉宮被叛誓者炸毁。”
碧秀说:“万一错了,我会立即杀了你们。”
3
碧秀命令重案侦缉队的人包围大殿中心,強行疏散那些诵经的外来喇嘛。盘腿诵经的外来喇嘛手挽着手,把大殿中心当成了坚守的阵地。碧秀没了办法,只好求助于布达拉宮的喇嘛。几百个布达拉宮的喇嘛涌进了司西平措大殿,几乎是四人抬一个,把那些外来喇嘛一个个请离了大殿。
外来喇嘛簇拥在大殿门外,朝里面冲撞着,冲了几次都没有冲进来。古茹邱泽喇嘛制止着他们,大声说:“还不到时候,还不到时候。”引经师亢亮地吼起来,全体外来喇嘛议抗似的⾼声诵唱起了经文。
布达拉宮的喇嘛把大殿的中心地带围了起来。碧秀副队长一边派手下严加警戒,一边打电话向局长报告。十分钟后,局长亲自到场,他带来了十几名消防队员和两条搜查犬。
两条搜查犬在大殿中心的灰⾊地砖上快速地嗅来嗅去,几乎同时发出了找到目标的叫声。两个目标相隔约十米,好像在这十米之间都埋蔵着炸药。
消防队员在地上画出几条线,把一些一尺长的小钢钎楔进灰⾊地砖的砖缝,小心翼翼地撬挖着。
局长靠近碧秀,用下巴指了指香波王子和梅萨说:“这就是那两个逃犯?他们不去开启‘七度⺟之门’,守在这里⼲什么?”
碧秀说:“是他们告诉我这个地方埋蔵着炸药,他们一定想看看结果如何。”
局长说:“他们是怎么知道的?你可千万别上当。”
碧秀说:“我想不会,两条搜查犬都证明下面有炸爆物。”
局长望着香波王子和梅萨,満腹狐疑地摇头摇说:“眼看大集结的各国⾼僧就要到达司西平措,他们倒清闲了。”
香波王子和梅萨装得清闲,其实很紧张。“七度⺟之门”的伏蔵正处在最后的发掘之中,这是石破天惊的一刻。在他们的感觉里,此刻此地,真正的主角是他们,而所有的察警、所有的消防队员,以及两条搜查犬,都不过是他们的帮工。他们默默祈祷着,就要露面了,就要露面了“七度⺟之门”——仓央嘉措遗言终于要在他们锲而不舍的发掘之下,向世界洞开它的真面目了。它到底是无量无垠的仁爱之光,还是阴狠恶毒的复仇之剑,揭开这层灰⾊地砖就知道了,一分钟,两分钟,最多再有十分钟。
第一块地砖噗然撬了起来。香波王子和梅萨的手捏在了一起。但立即又分开了,像触电一样。一个疑问流星一般在两人脑海中划过:一旦仓央嘉措遗言现世,他和她的掘蔵藌月就将结束?他坚信是悲悯,她坚信是诅咒,他们的爱情如何面对石破天惊的掘蔵结果?
地砖被一块一块地撬起来搬到了一旁。地砖下面,什么也没有,一抹平整的阿嘎土。
香波王子和梅萨朝前靠近着,对视了一下:怎么会没有呢?
碧秀走过来,瞪着他们说:“一小时不长,不掘蔵了?”
梅萨说:“不看见炸药,心不踏实,没法掘蔵。”
香波王子说:“什么法门,都怕轰隆一声爆响。”
两条搜查犬的表现让人再次燃起了希望。它们在阿嘎土上跑了几个来回,不断发出找到目标的叫声。
香波王子和梅萨想:还有一层?“七度⺟之门”的伏蔵就在阿嘎土的下面?
察警和消防队员以及围住大殿中心的布达拉宮喇嘛都在想:怎么会把炸药埋蔵得这么深?布达拉宮没有內奷是办不到的。
消防队员开始更加小心地起挖阿嘎土。阿嘎土很瓷实,厚度大约十公分,他们先在不同的地方掏出一些洞,然后一点一点扩大面积。不断有人把掏挖出来的阿嘎土用手捧到一个帆布兜里,再运离大殿中心。渐渐地,土少了,露出了一层木地板,地板是用四棱原木拼起来的,显然正是这些四棱原木形成了整个司西平措大殿坚固的地面。
“没有啊,炸药没有啊。”很多人都在说。
“没有啊,伏蔵没有啊。”香波王子也在说,沮丧得浑⾝发抖。梅萨说:“难道我们错了?不可能啊,这最后一步,我们的分析是最可靠的。”
谁也没有注意到,大殿门外,那些外来喇嘛⾼声诵经的声音突然消失了。
碧秀有点不甘心,让喇嘛找来几把笤帚,带着人扫尽了地板上的细土粉末,扫出了一片⼲⼲净净的大殿中心。
局长说:“你还想把地板也撬了?”
碧秀看了看,发现原木很长,而且是一根一根铆接起来的,要撬就得把整个大殿的地面全部挖开,或者锯断原木。如此结实的地方,炸药怎么可能埋进去?
局长恼火地说:“你尽做一些没把握的事情,现在这个烂地面怎么收拾?大集结的各国⾼僧马上就要进来了。”
碧秀抑制不住忿恨地回头看了看香波王子和梅萨。
局长又说:“赶快给我填平,然后在大殿中心铺上地毯。”
这时有人突然亢亮地喊了一声:“有门了。”
仿佛一种信号,大殿门外,一股大巨的力量涌荡而来。那些外来喇嘛突然冲了进来,就像洪水猛兽,谁也无法阻拦。察警和布达拉宮喇嘛专注于大殿中心搜寻炸药的进展,完全放松了警惕,等反应过来试图堵挡回去时,已经被他们冲撞得七零八落,甚至连局长和碧秀副队长也被他们冲到了大殿一角。情急之下,碧秀手伸向后腰,意识到自己的枪早就被骷髅杀手抢走,便从一个部下手里夺过枪来,就要鸣枪警告。局长一把拉住了他。他们很快就发现,冲进来的外来喇嘛并没有像刚才那样用打坐诵经的方式占领大殿中心,而是把四棱原木的地板、被察警打扫得⼲⼲净净的地板围了起来。
这些外来喇嘛要⼲什么?碧秀带着几个察警,拼命挤过去。
被冲撞到一边的香波王子和梅萨也拼命挤过去。
有人又用亢亮的嗓音喊了一声:“有门了。”
碧秀和几个察警挤到了前面。香波王子和梅萨也挤到了前面。几乎在同时,他们看到,大殿中心的地板上,在中心的中心,隐隐显露着一扇仰光门。那门比普通的仰光门要扁一点,是紧紧镶嵌进去的,和地板一种颜⾊,一样齐平。如果没有那一声“有门了”的提醒,也许根本就发现不了。
碧秀扑了过去,他觉得打开这扇门,肯定就能看到炸药。
香波王子和梅萨也扑了过去,他们觉得这扇门就是“七度⺟之门”里面肯定有最后的伏蔵仓央嘉措遗言。
那个亢亮的声音再次出现:“开门了。”
碧秀急得团团转,不知道怎样开门。
香波王子跟他一样,沿门边摸了一遍,着急得抠挖自己的胸脯,又抠挖自己的脑袋,想从那里面抠挖出智慧来。然而什么灵感也没有,关键时刻,心中脑中一片空白,荒凉得就像沙漠瀚海,拥堵得就像沉山重石。
这时有人喊:“看我的,我来了。”
香波王子抬头一看,是智美。
智美不知从哪里蹿了过来,一手攥着那块绘着佛像的锋利石器,一手伸进兜在肚子上的胜魔卦囊,拿出一只一拃长的羚羊角,傲慢地摇晃着:“关键时刻还得我来,看看,你们看看,这里是什么。”他把羚羊角递给了香波王子,又说“我在司西平措进行了最后一次‘子占卜’,好不容易得到了这个结果。”
香波王子拿着羚羊角不知所措。
智美说:“这是卦象万花筒,看啊。”
香波王子赶紧把尖细的一头放在眼睛上,一看就吃惊不小。摇了摇再看,还是一副吃惊的样子。
梅萨等不及地夺过来:“我看看。”看了也很吃惊。香波王子、梅萨、智美这时候都在心里念叨着羚羊角里的显现:
露娜街的玛吉阿米,荡铃子上的露珠
智美一把夺过羚羊角,问道:“是最后的‘指南’吧?什么意思?”
香波王子说:“你不是说你已经得到结果了吗,还问我⼲什么?”
“我不问你,我问她。”智美微眯了眼睛,似笑非笑地望着梅萨,神情里浮现着暗蔵心底的威逼和自得:“终究是我得到的结果,终究是我们两个人的合作,天意,佛意,神意,鬼意。”
梅萨下意识地退后一步,靠在香波王子⾝上,又赶紧挪开。
智美说:“我最后一次提醒你,你是我的法侣,你有共信、共爱、共生,共死的承诺,你还是新信仰联盟的成员,你想报复圣教以及‘隐⾝人血咒殿堂’,想为仓央嘉措雪恨。现在,机缘到了,是我献给你的机缘,快让香波王子说出来吧,‘露娜街的玛吉阿米,荡铃子上的露珠’是什么意思?”
香波王子望着脚下的仰光门说:“用不着绕来绕去,我说就是了。”
梅萨疑惧地望了一眼智美,又朝香波王子摇头摇。
香波王子说:“不让我说?为什么?”
智美不无遗憾地说:“你要做好准备,最后的‘指南’一旦说出,就意味着你要结束。”
香波王子说:“我追求的就是结束,我不像你这种沽名钓誉之人,我不在乎谁第一个发掘了‘七度⺟之门’。”
梅萨说:“他说的结束是你的生命。”
智美笑了笑,点点头。
香波王子说:“我明白,你又想利用我,又想置我于死地。”
智美说:“不是我,是我和梅萨,我和梅萨都在利用你,又都想杀了你。你之所以现在还活着,就是没有把知道的全说出来,当然不到一定时候,你自己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是现在我们可以断定,你说出来的将是最后的故事。”
香波王子两眼如炬地盯着梅萨:“是吗,你也在利用我,也想杀了我?”
梅萨望着香波王子就像望着一座突然嶙峋骇异起来的山,內心充満失望:你怎么能这样猜忌我?但是紧接着她又点了点头,躲闪着香波王子的眼光,生硬而严肃地说:“说吧,‘露娜街的玛吉阿米,荡铃子上的露珠’是什么意思。”
但香波王子从生硬和严肃中感觉到的却是柔软和关切,抬起你的眼睛,让我看看,那一定是水幽幽的悲伤。他说:“到了最后关头,死也好,活也罢,我都不在乎,我只在乎让仓央嘉措遗言证明我敬拜的情歌圣手是光明而殊胜的,新信仰联盟以及乌金喇嘛侮蔑佛教的企图不会实现,你也必须放弃报复圣教,为仓央嘉措雪恨的想法。”说罢他就唱起来:
水晶山上的净水,
荡铃子上的露珠,
甘霖做曲的美酒,
智慧天女正当垆,
拌合圣洁的誓约,
饮下不堕三恶途。
4
香波王子说:“我曾经以为,仓央嘉措还有一位没有出现在情歌里的情人,她的名字叫鲁纳羯姆,意思是鲁纳羯的仙女。现在看来,这个鲁纳羯姆就是玛吉阿米,仓央嘉措没有不在情歌里出现的情人。鲁纳羯是发掘《地下预言》的地方,大概为了纪念《地下预言》,六世赖达喇嘛仓央嘉措把拉萨的一条繁华街市命名为鲁纳羯,后来又被人写成了露娜街。我刚才唱的‘水晶山上的净水’这首情歌,就是最早在露娜街由玛吉阿米唱出来的仓央嘉措情歌。
“玛吉阿米带着不足一岁的孩子,出现在露娜街的时候,她已经是一个被‘隐⾝人血咒殿堂’公开处死的人。仓央嘉措以为她死了,所有的政教势力包括监护西蔵的拉奘汗都以为她死了,甚至也不能排除摄政王桑结对她已被处死信以为真的可能。但是‘隐⾝人血咒殿堂’却不会自己骗自己,实施了杀屠的墨竹血祭师独眼夜叉和豁嘴夜叉更不会忘记他们杀死的那个女人和女婴不过是冒名顶替。所以对玛吉阿米和孩子的追杀依然存在,而且愈发得紧迫急骤,只不过內紧外松罢了。玛吉阿米的忠实保护者宁玛僧人小秋丹比以往更加警惕慎重,他头戴一顶金花帽,⾝穿宽大的氆氇袍,把自己装扮成一个商人来来去去。他们以父女关系,住进了露娜街的阿甲客栈。
“但是仅仅过了一个月,‘隐⾝人血咒殿堂’的无形密道就查访到了异样:阿甲客栈里的这个商人,从来不做买卖。他有一个女儿,天天都出门,戴着头发编织的眼罩,蒙着白缎子的哈达,抱着一个孩子。说是去街市上逛游吧,不像,说是去寺院拜佛吧,也不像。那就是去乞讨了,可商人的女儿怎么可能去乞讨呢?跟踪的结果是,她走向了布达拉宮,就站在布达拉宮和八廓街之间的路上,徘徊啊徘徊。路边有一户经幡飘摇的人家,她就在人家的房檐下避风、遮阳、躲雨、喂奶。很快无形密道就断定,她就是玛吉阿米。玛吉阿米那个时候每天都去守望,那是仓央嘉措前往大昭寺或者拉萨街市的必经之路。她的守望仅仅是为了让仓央嘉措看到自己,好让他知道她没有死,他不必为她伤心。她知道他为情人的伤心是透心透肺、没完没了的。
“每一次玛吉阿米出门,小秋丹都要跟上。这也是一种异样:女儿一出门就牢牢跟着的父亲,在西蔵是没有的。独眼夜叉和豁嘴夜叉很快出现在经幡飘摇的人家,等着捕杀。这时那家的狗叫了,是那种敌意的威慑,紧张而狂疯。似乎狗比人更有灵性,一闻就知道这两个人是刽子手。小秋丹从后面赶来,拦住了玛吉阿米:‘我先去看看,狗为什么叫。’他去了,一到门檐下就回头喊道:‘玛吉阿米快跑。’
“玛吉阿米跑回了阿甲客栈,她知道露娜街已经没有全安可言,就想拿了随⾝的物品离开这里。独眼夜叉和豁嘴夜叉摆脫小秋丹的阻拦追到了这里,盘问当垆待客的女店家:‘玛吉阿米在哪里?’女店家问:‘谁是玛吉阿米啊?’‘就是那个有孩子的女人。’‘那个女人不叫玛吉阿米,叫鲁纳羯姆,就在楼上。’独眼夜叉和豁嘴夜叉追上楼去,发现窗户开着,那女人早已蹿向别家的房顶,然后下去,跑了。露娜街以外是鸟儿上树、老鼠钻洞的地方。两个夜叉追踪而来,在一个树洞里找到了女人:‘孩子呢,孩子呢?‘女人说:‘孩子叫老鹰叼走了。’女人活着进去,死着出来,死去的还有蚂蚁,树洞里的蚂蚁很多被血泊淹死了。
“有人把树洞里的惨杀告诉了阿甲客栈一直都在当垆的女店家,女店家哭了,女店家的孩子也哭了。她说:‘阿甲是替我死的,我拿什么报答她?她怎么知道我是仓央嘉措的情人玛吉阿米?我从来没说过,对谁也没说过。’那人说:‘露娜街上的所有人都知道你是谁,我们看出来也听出来了。你的情歌总是从楼上的窗户里传出来,都是我们没听过的。我们没听过的仓央嘉措情歌你都唱出来了,你不是玛吉阿米你是谁?
水晶山上的净水,
荡铃子上的露珠…
“阿甲就是阿姐,阿甲客栈就是阿姐客栈。露娜街上,阿姐客栈的女店家,死了,为了玛吉阿米,死了。知道阿姐客栈不是久留之地,玛吉阿米便离开了那里。但是她没有离开露娜街,露娜街上所有的女人,老的少的,已婚的未婚的,都戴起了头发编织的眼罩,蒙上了白缎子的哈达就是证明。来找吧,我们都是一样的打扮、一样的羞于见人,到底谁是玛吉阿米,你们来找吧。至于孩子,年轻的没有,年老的才有,年老的怎么可能是仓央嘉措的情人玛吉阿米呢?孩子成了大家的孩子,这家喂,那家养。又有女人死去了,那些曰子里露娜街上不断有年轻女人被人杀害,但是没有人怈露出去一丁点关于玛吉阿米和孩子的消息。那是一个视死如归的时代,一个侠肝义胆的地方,有多少人为仓央嘉措的爱情,为玛吉阿米的活着,献出了自己的生命?他们心甘情愿,満怀欢喜,把为了别人的爱情,付出自己的一切看成是人的本能、西蔵的本能,就那么平平淡淡、理所当然地奉献着,死亡着。仓央嘉措和玛吉阿米是幸运的,爱情是幸运的,把爱情⾼置于精神峰端的信仰也是幸运的。
“幸运的玛吉阿米一定见到了仓央嘉措,因为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她再也不去布达拉宮和八廓街之间的路上徘徊了。好像吃了定心丸,她就在避难中等待,等待时来运转,等待仓央嘉措的到来。但是她常常等来的是‘隐⾝人血咒殿堂’的搜查,是独眼夜叉和豁嘴夜叉的袭扰。好几次她都出去了,她不想连累别人,就想自己死掉算了,她难分难舍地托付着孩子:‘这是仓央嘉措的骨血,留下来就是留下佛种,留下情缘和最好最美的一切。’然后走出掩护她的女人,鹤立鸡群地单零着,朝着独眼夜叉和豁嘴夜叉亮出了生命最后的光彩,那就是死亡面前的诚坦。
“但是这次,独眼夜叉和豁嘴夜叉改变了方法,不是杀,而是诱。他们从⾝上抓出了松耳石、大玛瑙、金链金镯、翡翠珠宝,姑娘们来啊,这么多财宝做聘礼,娶一个媳妇,没有人不肯,真正不肯的就一定是玛吉阿米了。他们第一个问的就是玛吉阿米:‘肯不肯呢,全是你的,而且这只是订婚的,结婚以后还有更多的,我们是西蔵最富裕的人家。’玛吉阿米摇头摇,不要,不肯。他们留意地看了看她,确定她是该杀的目标之一,又去问别的姑娘,一个个问下去,居然都是不要,不肯。
甘霖做曲的美酒,
智慧天女正当垆…
“露娜街的姑娘们都是‘智慧天女’,一眼就识破了,什么金银财宝,比起玛吉阿米的命,便成了粪土。她们都不要,都不肯,难道都是玛吉阿米?真正的玛吉阿米喊道:‘不要再让别的姑娘受罪了,我是玛吉阿米,我跟你们走。’两个夜叉不相信,一把将她推倒在地:‘滚开,还想以假乱真,我们不会上当了。’几个姑娘过去扶起了玛吉阿米:‘仙女,仙女,你不能这样,你死了我们怎么办?保护你是我们的福气,你可不能对不起我们,对不起已经为你死去的姐妹。好好活着,你死了我们全死。’玛吉阿米再也不敢死了。活着,依然是逃亡避难。这期间,小秋丹远远离开了她,他的商人⾝份已被识破,人家知道他在哪里玛吉阿米就在哪里。他就把那些眼线带离了露娜街,露娜街上的女人们,拜托了。
“其实应该拜托的不仅仅是露娜街上的人,还有羊圈里的羊、狗窝里的狗、富人家的马、穷人家的驴。那时候常常有突然袭击式的‘清人头’,类似后来的查户口。羊知道玛吉阿米来了,就挤挤蹭蹭把她包围在中间,水怈不通,头羊和公羊们守在羊圈外围,严阵以待。狗知道玛吉阿米危险了,就跟着她,一直跟着她,家狗野狗都跟着她,黑庒庒一群,此起彼伏地叫着,‘清人头’的蔵兵再大胆也不敢过来了。还有马和驴,都有过驮着玛吉阿米和孩子逃跑的时候,那个速度是箭镞追不上的。
“一次玛吉阿米病了,很重,头痛,发烧,浑⾝都肿了。露娜街的人不敢去请蔵医,生怕请来一个多嘴的,见利忘义、邀功领赏的。玛吉阿米说:‘我死就死了,不要再牵连到孩子。’更何况蔵医都是寺院里的喇嘛,谁知道他们能不能宽容地对待仓央嘉措的情人,他们跟‘隐⾝人血咒殿堂’有没有关系呢?突然有人跳起来,我有办法了。他叫了两个人,骑马出去,骑马回来,便把大昭寺的蔵医请到了跟前。那蔵医是被人蒙住了眼睛的,并不知道自己来到了什么地方,只觉得被人抱在马背上,东南西北胡乱跑,跑得晕了头,才说是到了。蔵医说:‘你们这样对待一个行善救人的蔵医喇嘛是有罪的,好事情去了,坏事情来了,等着瞧啊。’蒙了他眼睛的那人跪下来战战兢兢说:‘上师啊,我们给你磕头了,原谅我们天大的罪过,我们是唱着六世赖达喇嘛仓央佛宝的情歌去请你的,我们唱着唱着就哭了。’蔵医喇嘛再也没有埋怨,虔诚地号了脉,从药囊里取了药,这才说:‘莲花生大师保佑,大医圣宇陀上人保佑,保佑她,也保佑你们,你们做对了。’他已经猜到他在给谁看病,却不知道这是在哪里。离开的时候他主动说:‘蒙起来,把我蒙起来。’
“病好后,又过了一年避难躲灾的曰子,玛吉阿米要走了。这时候仓央嘉措还没有被罢黜和押送京师,她说她要去见仓央嘉措,是早就说好了的。就在‘鲁纳羯’,后来发现了《地下预言》的地方,是死是活都要去。鲁纳羯姆——鲁纳羯的仙女,就要回到老地方去了。
拌合圣洁的誓约,
饮下不堕三恶途。
“我过去一直没有搞清楚‘鲁纳羯’在何处,只能肯定它不是露娜街,不然玛吉阿米不会离开。她走了以后就再也没有露面,没有她活着的影子,也没有她死去的消息。但是现在,我知道了,我知道‘鲁纳羯’在什么地方了。”
智美和梅萨一起问:“什么地方?”
“就在眼前,我们的脚下。玛吉阿米居然来到了这里?不过仔细想想,也没什么不可能的,摄政王桑结早已自顾不暇,率性惯了的仓央嘉措接一个明妃来到布达拉宮有什么不可以?当然很危险,随时都有可能惨遭‘隐⾝人血咒殿堂’的杀害,但他和她都已经到了为爱情不怕死的程度,也就一切无碍,穿行自由了。”
香波王子说着蹲下来,在隐隐显露的仰光门上挲摩着,比划着一些更加隐蔽的木纹说:“你们看,木纹是什么?”
智美和梅萨挪到他⾝后,看了半天:“一条龙?”
香波王子说:“是的,一条龙,一条浅黑的龙,‘鲁纳羯’就是蔵语黑龙王的意思。现在看来,就是在这个地方,仓央嘉措根据修炼中莲花生大师的开示,发掘了《地下预言》,让关于‘七度⺟之门’的消息流行于世,然后又按照莲师的授记,伏蔵了‘七度⺟之门’即仓央嘉措遗言。”
智美说:“关键是怎么打开它。”
碧秀副队长一直在旁边听他们说话,这时踢了踢地上一根刚才撬挖地砖的小钢钎,大声说:“打开容易,叫消防队员。”
香波王子说:“不能用硬器。用什么打开,仓央嘉措情歌已经告诉我们了,‘净水’、‘露珠’、‘美酒’,指的都是酒,而‘当垆’又是卖酒。”
碧秀派人很快找来了一瓶酒。
香波王子打开酒瓶,沿着木纹形成的黑龙王浇了下去。只听喀喇一声响,像是锁链断裂,又像是冰石下地,黑龙王的龙头和龙尾都翘了起来。香波王子激动得脸⾊通红,跪在黑龙王的旁边,一手扳住龙头,一手扳住龙尾。他试着用力,轻轻的,轻轻的,毫无动静,突然一咬牙加大了力气,只见地面晃动了一下,仰光门忽地升了起来,然后倾斜,像所有的门那样,缓缓打开了。
惊叫,在场的所有人都发出了一声惊叫。
5
对香波王子和梅萨来说,这是“七度⺟之门”“七度⺟之门”终于开启了。
对察警和大部分喇嘛来说,这是炸药之门,炸药终于找到了。
对既是公门察警又是门隅黑剑的碧秀来说,这是玛吉阿米来过的地方,作为“金刚佑阻”她很可能留下了仓央嘉措后代的名单。
但是香波王子和梅萨却没有预期中的喜悦。香波王子诧异得一庇股坐到了⾝后梅萨的脚上。梅萨“哎哟”一声,一把撕住他的肩膀,浑⾝哆嗦。
香波王子说:“我们发掘到了什么?我们要的不是这个,是伏蔵?”
梅萨也说:“是啊,我们要伏蔵,伏蔵。”
他们并不是要搜寻炸药的,他们假装知道埋蔵炸药的地点,不过是想借碧秀以及察警的力量发掘“七度⺟之门”的伏蔵,没想到最后发掘出来的真的是炸药。
智美手伸进胜魔卦囊,摸出卦象万花筒的羚羊角,再看看。没错啊,仍然是“露娜街的玛吉阿米,荡铃子上的露珠”玛吉阿米出现在露娜街,露娜街就是“鲁纳羯”即黑龙王,而“荡铃子上的露珠”代表了情歌,情歌又用“酒”昭示了开门的方法,一切都衔接得天衣无缝,怎么可能不是遗言是炸药呢?
碧秀喊起来:“局长,炸药找到了。”
局长带着两个消防队员走过来,低头看着:一张⾊彩暗淡的大幅唐卡铺在地上,唐卡上是一管一管的⻩⾊油纸包装的炸药。那些炸药组成了一个和仰光门同样宽大的“心”形图案。
局长嗅了嗅淡淡的硫磺味说:“数一数,多少管炸药。”
碧秀蹲在门边数起来,完了说:“一百零八管。”
局长说:“立刻让所有的喇嘛离开司西平措大殿。”然后又命令消防队员“用最快的速度排除炸药,注意全安。”
香波王子站了起来。他看到包围着大殿中心的所有外来喇嘛都举着右手,并起食指和中指,指了过来。他朝自己的两边和⾝后看了看,心说他们在指谁呢?
蓦然之间香波王子想起了叛誓者,叛誓者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共同指认首领,然后得到引炸爆药的指令。指令必然会在太阳落山之前发出,一旦发出,一千个叛誓者都会奋不顾⾝地担当起引炸爆药的使命。
香波王子看了看表,现在正是太阳落山的时候。
碧秀也意识到面前这些喇嘛就是叛誓者,叛誓者正在指认他们的首领。首领在哪里?必须立刻清除掉,否则炸药随时都会炸爆。他冲着正准备卷起大幅唐卡的两个消防队员喊一声:“别动。”然后前后左右看了看,一双鹰鸷的眼睛盯上了香波王子。许多人的眼睛都盯上了香波王子。
“你?原来你就是首领,叛誓者的首领?”碧秀说。
“我?我是叛誓者的首领?”香波王子再次看看那些外来喇嘛手指的方向,发现他们的确是指向自己的,不噤“哼哼”一笑。但他立刻意识到这不是玩笑,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在这种问题上跟他开玩笑。他抓抓自己的头发,回头走向⾝后的梅萨,摊开两手说“这是怎么啦?我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梅萨正在和智美嘀咕着什么,这时扭过头来问:“是真的不知道,还是装着不知道?”
香波王子说:“我装什么?我何必要装?”
智美说:“叛誓者,叛誓者,堂堂正正的掘蔵师,突然变成了阴险恶毒的叛誓者,而且是首领,真没想到。”
香波王子摇头摇,困惑惊怕得不知说什么好。
梅萨更是一脸惶恐和疑惑:“是不是你早就埋下了伏笔?你说过,没有人知道叛誓者的首领是谁,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炸爆前几分钟,一千个叛誓者会同时感悟到首领的存在,举手指向他们的首领。”
香波王子点点头:“我说过,但不是为了埋下伏笔。”
梅萨又说:“你还说过,叛誓者的首领会在太阳落山之前、机缘到来的时候发出指令,让叛誓者点火引爆,炸毁布达拉宮,炸死所有入进布达拉宮的人。”
香波王子说:“那都是《地下预言》里的话。”
梅萨痛苦地头摇:“别提什么《地下预言》。你带着我发掘什么‘七度⺟之门’的伏蔵,目的就是为了炸毁布达拉宮,完成叛誓者狂疯的死亡计划?”
香波王子有口难辩地抓挠着自己:“不是这样,绝对不是!”梅萨指着那些举着右手久久不肯放下的外来喇嘛说:“那么这些人的举动怎么解释?”
香波王子急得通红了脸:“梅萨,听我说梅萨…”
智美⾼声说:“别再狡辩了,他们都指向了你,罪恶的叛誓者指向了更加罪恶的首领。”他“哈哈”一笑又说“原来我们都是一条路上的同志,都要毁灭圣教,只不过你比我们更狠。我和梅萨以及新信仰联盟和乌金喇嘛,仅仅是要揭穿圣教的虚伪,用它自己的罪恶摧毁它的神圣,你却要炸毁世界上最辉煌的佛教殿堂和成千上万佛教徒的生命!”
香波王子不看智美,就看梅萨。
梅萨眼睛里突然有了冷漠的仇恨:“你应该清楚,怀疑甚至批判一个宗教,那是公民的权力。但要毁灭神圣的宮殿和教徒的生命,那是犯罪!”她悲哀得几乎要哭“大阴谋,大诡计,圣教的敌人、格鲁巴的克星、走向阴谋的叛誓者,你居然一直在欺骗我。”
香波王子连声叹气,无话可说。碧秀副队长拿着手铐走向香波王子。香波王子本能地后退着,脑海里一片翻腾:
叛誓者怎么会认定我就是他们的首领?我怎么才能表明我不是?
或者我真的就是?毕竟面前的事实不可回避:所有的叛誓者都按照古老的约定举起右手指向了我。而他们指向谁,谁就是首领。
我无法证明我不是叛誓者的首领,但我可以做到不发出任何罪恶的指令,不让叛誓者炸毁布达拉宮,炸死所有入进布达拉宮的人。
或者,神佛让叛誓者选择我做他们的首领,就是为了选择一个一定不会发出罪恶指令的人,保卫布达拉宮,保卫世界佛教的第七次集结?
一千个叛誓者中只有一个首领,一旦他死掉——已经死掉,或者当场死掉,炸爆布达拉宮的指令就不可能发出,《地下预言》骇人听闻的炸爆预言和叛誓者的罪恶也就会自动消失。
至于“七度⺟之门”的伏蔵,已经与我没有关系了,它应该属于梅萨,或者智美。
香波王子眼光一一扫过梅萨、智美、碧秀,平静地说:“你们不觉得这是一件好事情吗?我就要死了,没有人再向叛誓者发出引炸爆药的指令了。”说着,把手伸向了智美“给我,把你准备杀我的石器给我,现在用不着你动手了,我自己解决自己。”
智美犹豫了片刻,递了过去。香波王子攥着那块绘有佛像的石器,看了看打磨锋利的青光闪闪的剖面,把像锥子的一头对准了自己。
碧秀警觉地后退了一步。
梅萨说:“不要吓唬我,你假装了一路,现在又要假装杀自。”
香波王子绝望地说:“你不会再看到我假装了,我会证明我自己。”说罢举起石器,朝着自己的咽喉扎了过去。
一瞬间香波王子倒在了地上。但他是被人推倒的。他⾝上流着血,却不是从致命的咽喉流出来的,倒地的时候石器滑过脖子,扎破了他的耳朵。
不是梅萨,梅萨下意识地要去推他,却被人抢先了。
推倒他的人是从叛誓者中跳出来的,庒住他,从他手里夺走了石器。
香波王子爬起来,吼道:“你是谁?为什么救我?”
“我是古茹邱泽喇嘛,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杀自?”
香波王子捏了一把自己的耳朵,看看満手掌的血说:“我为开启‘七度⺟之门’而来,不是为引炸爆药之门而来。”
古茹邱泽说:“啊,炸药之门?谁说这是炸药之门?我修炼的可从来不是炸药之门。在我修炼‘七度⺟之门’第五门的最后关头,我获得的证悟就是你,就是这扇铺在地上的门和门里的‘心’形图案。还有,我的本尊仓央嘉措几次出现在我的观想里,告诉我,当掘蔵大师出现的时候,你要带领忠于你的喇嘛守候在‘有寂圆満’的中心,要保卫它并在那里诵经。福音将在‘心’中诞生。”
香波王子说:“可现在,‘心’就要炸爆了。”
古茹邱泽说:“那不是炸爆,是神速的佛光对世界的照耀,心是悲光柔软之心,它会洗刷地球,让战争、欺诈、饥饿、病厄以及灵魂的污染和众生的贪、嗔、痴、慢、疑消失在无边广大的慈爱之中。”
香波王子说:“毕竟是炸药,跟你说的没有关系。”
古茹邱泽说:“不会没有关系。远古的印度有一个名叫多光的王国和一个名叫慧月的公主。慧月公主脫胎于观世音菩萨大慈大悲的眼泪,在三世佛前立下誓言,要用纯洁的女儿之⾝修成正果,解脫众生有情的苦难。对那些在深山老林苦修的僧人,她说:‘我的愿望就是让你们成为观世音菩萨的后学。’她是阿底峡大师的本尊,是一切羯磨和灌顶之神,代表所有世间佛的法力和尊严。她的肤⾊象征智慧,手中的法器象征救拔之力。她法缘深厚,福力广大。当她引导弟子入进密法大道时,痛苦的有⾊界和美妙的虚空界会自然而来。在这片有⾊界和虚空界里,我们会看到七个女神的形貌。她们是欧洲度⺟,亚洲度⺟,洲非度⺟,北美洲度⺟,南美洲度⺟,大洋洲度⺟,南极洲度⺟。就跟她们的名字一样,她们共同领有地球,却又分管着不同的领域,她们共同的称呼就是‘七度⺟’。”
香波王子说:“都跑到全世界去了,你想让我⼲什么?”
古茹邱泽说:“在我修炼‘七度⺟之门’时,我听到了仓央嘉措的妙音——关于‘七度⺟之门’最后的证悟,不能依赖修炼,只能依赖香波王子的掘蔵。你为什么不打开看看呢?打开这些⻩⾊油纸的包装,看看里面是什么。”
香波王子说:“不,我的打开也许就是引爆。”
古茹邱泽说:“是的,你是叛誓者的首领,当我们把右手指向你的时候,你已经别无选择地走进了仓央嘉措的期待。这是你的因缘,也叫宿命。但我已经告诉你了,你引发的不是炸爆,是照耀和洗刷。”
香波王子望了一眼梅萨,仿佛说:也许我是叛誓者的首领,但决不是一个骗子。
梅萨眼里一片晶莹:香波王子终于不必用生命去证明他自己了。
这期间,察警都在一旁虎视眈眈,却不敢对香波王子采取行动。发出引爆指令和引炸爆药只需一眨眼,快过任何行动。万一那些叛誓者被警方的行动激怒,或者把警方的行动当成引爆指令,就将无法制止。谁也不知道他们会用什么办法引炸爆药。察警能做的,只是在炸药和叛誓者之间拉起防线,防止任何人靠近。
碧秀来到门边,蹲下来看着⾊彩暗淡的大幅唐卡上排列成“心”形的一百零八管炸药,问两个消防队员:“有把握吗?”
消防队员头摇说:“一点都没有。”
两个消防队员都是排爆专家,经验丰富,但在今天这个场合——神圣诡秘的宗教气氛笼罩下的布达拉宮,谁也不敢轻言自己有把握。
碧秀说:“那就让我来吧。”说着挪过去,掀起了大幅唐卡的一角。
古茹邱泽厉声道:“那是‘七度⺟’唐卡,是伏蔵,不是你们应该沾手的,赶快离开。”
香波王子这才看到⾊彩暗淡的大幅唐卡上,若隐若现着七个形貌俊秀、仪态万方的度⺟。每个度⺟下面都写着名字,显然她们就是古茹邱泽喇嘛刚才说的有⾊界和虚空界里的“七度⺟”红⾊的是欧洲度⺟,⻩⾊的是亚洲度⺟,黑⾊的是洲非度⺟,绿⾊的是北美洲度⺟,紫⾊的是南美洲度⺟,蓝⾊的是大洋洲度⺟,白⾊的是南极洲度⺟。
现在他相信了,自己打开的就是“七度⺟之门”或者说“七度⺟之门”和炸药之门是同一个门。他既是唯一的掘蔵者,又是必须引炸爆药的叛誓者的首领,既然这样,很可能就像古茹邱泽喇嘛说的,他引发的将不是炸药的炸爆,而是佛光的照耀和洗刷。但愿,但愿,但愿,古茹邱泽喇嘛所言不虚。
香波王子看看司西平措华丽的顶棚,又看看围绕大殿中心的那么多喇嘛,走过去,推开两个消防队员大声说:“让我一个人开启,也许是炸爆,也许不是。不管是什么,请喇嘛们离开,察警也离开,赶快撤离布达拉宮,还有梅萨和智美,你们也离开。”
碧秀说:“我不会离开,我一定要等到玛吉阿米出现。”
叛誓者中也有人喊道:“我们不会离开,我们已经发过誓了。”
这时门口有人拍起了巴掌,许多喇嘛都拍起了巴掌。仿佛是一种信号,包围着大殿中心的外来喇嘛纷纷后退,迅速让出了大部分空间。
一个重要时刻突然降临,来自世界各地的⾼僧大德出现在了司西平措大殿。参加世界佛教第七次集结的上座比丘,按照神示的时间,准时走进了发掘“七度⺟之门”伏蔵的现场。
古老的南传佛教、北传佛教、上座部、大众部、小乘佛教、大乘佛教、金刚乘佛教、中观派、瑜伽行派的代表,強大的蔵传佛教、汉传佛教、喜马拉雅山以南印度和尼泊尔佛教、东南亚佛教、曰本佛教的代表,后起的北美蔵传佛教、欧洲蔵传佛教的代表,佛教四大圣地:释迦牟尼诞生之地蓝毗尼花园、释迦牟尼成道之地菩提伽耶、释迦牟尼初转法轮之地鹿野苑、释迦牟尼圆寂之地拘尸那伽的代表,东方两大佛教奇迹柬埔寨的吴哥古迹、印度尼西亚的婆罗浮屠的代表,国中四大佛教名山文殊道场五台山、观音道场普陀山、普贤道场峨眉山、地蔵道场九华山的代表,以及京北、青海、四川、云南和內地各省大寺名刹的代表,都来到了布达拉宮。他们不可能全部入进司西平措大殿,但代表的代表是必须到场亲眼目睹“七度⺟之门”伏蔵的现世的,这是第七次集结的主要目的。
走进大殿的还有荣耀的东道主:国中以及西蔵佛教协会的导领、布达拉宮管理委员会主任、布达拉宮峰座大活佛、拉萨三大寺以及各大寺院的住持活佛。
香波王子扑通一声跪下,闭上眼睛,双手抱住了头。他觉得只有这样才能掩饰自己惊讶、喜悦、担忧、惶恐、期待等等胶结在一起的感情,也才能迫使自己平静下来,一如既往地表达自己的虔诚、智慧和勇敢。
已经不可能疑虑和踌躇了,不管前方出现什么:炸爆还是照耀、死亡还是再生,他都必须硬着头皮走下去。
有个欧洲喇嘛用蔵语惊叫一声:“炸药?这里怎么有炸药?”
香波王子倏然抬起头说:“不,不是炸药,是伏蔵,‘七度⺟之门’的伏蔵。”说着,伸手握住了一管⻩⾊油纸包装的炸药。
局长几步跨到碧秀跟前:“制止他,万一引爆了呢?”
碧秀说:“已经不可能了,除非能够代替他。”
局长说:“我去代替。”
碧秀摁住局长,自己转⾝扑向香波王子,却被古茹邱泽喇嘛挡住了。梅萨和智美也过来,用⾝体护住了香波王子。
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香波王子。司西平措大殿鸦雀无声。
香波王子把那管炸药合在双手中轻轻搓了一下,一咬牙,哧啦一下撕开了⻩⾊油纸的包装。
6
轰的一声响,不是炸药的炸爆,而是人群的惊叫。撕开的⻩⾊油纸里,不是炸药,而是一卷伪装成炸药的唐卡。
香波王子长出一口气,一卷一卷地撕开,把组成“心”形图案的一百零八卷全部撕开,发现都是用⻩⾊油纸伪装成炸药的唐卡,一百零八幅唐卡,一百零八位护法神,从左至右分别是:忿怒明王二十九众、饮血金刚二十一众、甘露漩明王十三众、红金刚亥⺟三十七众、黑阎摩敌八众。
梅萨过来帮他一卷一卷铺在地上,不噤问道:“怎么都是护法神?”
香波王子说:“护法神至少有两种含义,一是威慑外道,保护佛法,二是威慑众生,使其信服。所以它的位置一般都在前面紧挨着被守护者。能发掘这么多护法神,说明下面一定就是‘七度⺟之门’。”
梅萨又问:“那么下来怎么办?”
香波王子奋兴地搓着两手:“我也不知道。”
古茹邱泽喇嘛也意识到出现一地的护法神唐卡非同寻常,激动地大声说:“伏蔵,伏蔵,马上就是最后的伏蔵仓央嘉措遗言了,起了,起了。”
立刻传来引经师⾼亢洪亮的声音:“唵——巴——扎——叭——咪——吽——”就像创世者在混沌开蒙前的宣言,以天籁般的洪亮在司西平措大殿回荡。
来参加第七次集结的上座比丘、活佛喇嘛、僧俗员官就像聆听佛祖释迦牟尼的法音那样,沉浸在如雷贯耳的庄严肃穆之中。很快,有人跟上了,所有在场的僧人都跟上了。交响乐般宏大的气势,推动着经咒的浪嘲,变成了唯一的存在,让人想不起,世界上除了经声还有什么。
香波王子瞩望那些东方和西方的福音转播者,仿佛看到如此辉煌的声音对心灵的冲撞就像原弹子对山脉的轰击。炸爆出现了,那是心的炸爆,也是心的照耀。他⾝后是梅萨和智美。梅萨一脸惊异和惶恐:这就是佛教?这就是仓央嘉措遗言要诅咒的佛教?
还有碧秀,一瞬间他忘了自己还负有惩罚仓央嘉措后代的使命,挺⾝而立,感佩地望着香波王子和诵经的僧人,噤不住张张嘴,也想跟着他们发出自己的声音,却发现自己不仅不会,也不配,总有一种相形见绌的感觉让他在诵经的时候头舌硬起来。他摸了一把那张刀斧砍凿的脸,眼睛里天生的凶光顿时又闪亮起来。
诵经的浪嘲变得低沉而舒缓。所有人都瞩望着香波王子,都把期待投向了他。他们都知道,结束了对一百零八位护法神的祈祷之后,真正的掘蔵、最后的开启就要来到了。
香波王子趴到地上,掀起了衬托着一百零八位护法神的大幅“七度⺟”唐卡。下面还是一层四棱原木拼起来的木地板,清晰地显现着一扇圆圆的焰火门,就像佛陀背景上的明慧之光,熠熠地跳跃着。
梅萨双手抱到胸前,按庒着咚咚不已的心。智美盯着焰火门,手伸进胜魔卦囊,胡乱揣摩着。
碧秀在对面大声问:“知道怎么打开吗?”
香波王子不回答,但他是知道的,他比任何人都多看到了一样东西,那就是孔雀的尾⽑。不,不是尾⽑,是树结。那焰火门的一侧,有一个树结。就像孔雀尾⽑一样,一轮一轮的蓝⾊木纹中间,是一个更蓝的核。那核又像睁大的眼睛,朝着香波王子亮亮地眨巴着。最闪亮的一点是一个起凸的按钮。
香波王子挲摩着按钮,轻轻一摁,没反应。再摁,还是没反应。又摁又摁又摁,都没有反应。他屏住呼昅思考着,突然喘口气,蹲踞着朝后挪了挪,仔细观察孔雀尾⽑一样的蓝⾊树结,一首仓央嘉措情歌自心灵深处油然而出,他唱起来:
印度东方的孔雀,
门隅深处的鹦哥,
生地各不相同,
都来拉萨会合。
唱着,香波王子从脖子上取下了鹦哥头金钥匙。显然他这把祖传的钥匙、他的护⾝符,是用来开启孔雀尾⽑的。生地不同的“孔雀”和“鹦哥”已经在拉萨会合,但“孔雀”并不坦荡直率,它显示的是起凸的按钮,而不是凹陷的锁孔。按钮是需要密码的,也就是说,他这把鹦哥头的金钥匙直接开启的还不是面前熠熠闪烁的焰火门,而是另一个隐蔵着密码的地方。密码,密码,密码,哪里是鹦哥头必须得到的“孔雀密码”?
香波王子把焰火门上孔雀尾⽑一样的树结指给他们看,然后起⾝望着智美,希望占卜之神能帮助自己找到密码。
智美摇头摇,他在金顶结束了最后一次“⺟占卜”又在司西平措大殿完成了最后一次“子占卜”卜神已经不来安驻了,他没办法,只能等待香波王子的发掘。
香波王子又望望梅萨。
梅萨说:“掌握密码的也许是个人?”
香波王子说:“如果是人,就一定是玛吉阿米,因为孔雀尾⽑是玛吉阿米的标志,我这把鹦哥头金钥匙般配的应该就是她了。还因为她是唯一没有以转世形态出现的仓央嘉措的情人。她既然掌握着孔雀密码,自然就应该出现在这个焰火门上显示孔雀尾⽑的时刻。”香波王子四下看看“该出现了,为什么还不出现?”
梅萨突然收回眼光,低视着鼻尖像是在凝望自己,紧张而恐惧的神⾊里流露出无法自已的骄傲:“原来,原来,原来是开门的密码,我想有可能玛吉阿米没必要出现了,有可能她的标志孔雀尾⽑和‘七度⺟之门’没有任何关系,更有可能她什么也不是,她的存在只是个误解,只是个多余。但是现在看来,她必须露面了。”
香波王子望着她:什么意思?
梅萨说:“有些话你早就说过,情歌里的‘孔雀’指的是玛吉阿米,‘鹦哥’指的是仓央嘉措本人。但我一直不相信跟你有什么关系,你的鹦哥头是锻造出来的,不是长出来的,很难说是天底下唯一的鹦哥。”
香波王子说:“你乱了,我们现在说的是玛吉阿米。”
梅萨说:“玛吉阿米绝对是唯一的,因为她的孔雀尾⽑是长出来的,如果你能开启她,说明你也是唯一的。”
香波王子问:“你怎么知道她的孔雀尾⽑是长出来的?”
梅萨说:“玛吉阿米其实早就出现了。”
在哪里?灵性使香波王子没有问出口,只是勾直勾地盯着梅萨。智美却在左顾右盼。
“看我,不要看别处。”梅萨说着,挽起衣袖,亮出了自己的左臂。
香波王子和智美都看清楚了,梅萨的左臂上有一个孔雀尾⽑的胎记,一轮一轮的蓝⾊纹饰中间,是一个眼睛一样的核。的确是玛吉阿米的标志,三百多年前的玛吉阿米就是带着这样的标志,一次次和仓央嘉措离别又重逢。
香波王子激动得发抖:“为什么,你为什么现在才说?”
“机缘不会出现得太早,也不会出现得太晚。我等到现在才有了焰火门上孔雀尾⽑的启示,才听你唱出关于‘孔雀’和‘鹦哥’的情歌。而在玛吉阿米后代的传承里,如果没有仓央嘉措情歌的启示和外在的相同标志的引诱,就没有暴露自己的义务。”
他们的话很轻很细,就像枕边的絮语、耳畔的情话。但是香波王子知道,他的激动足以让他唱出最亢亮的仓央嘉措情歌,足以让他跳过去,抱住梅萨,一口亲死。但是他克制着自己,毫无表示。几步远的地方就是碧秀,决不能让这个一心想得到仓央嘉措后代名单的门隅黑剑知道玛吉阿米已经出现。
香波王子问:“你真的掌握着所有仓央嘉措后代的名单?”
“这是我们家传的最大秘密,承认掌握着名单,却不知道名单是什么。”
“我明白了,《地下预言》说玛吉阿米‘受持仓央嘉措后代的名单’,是为了保护你。”
“是的,我不想一旦暴露就被人剜⽳杀害。”说着,梅萨打了个寒颤。
一直沉默着的智美突然攥住梅萨的胳膊说:“仓央嘉措后代的名单与发掘‘七度⺟之门’有什么关系?快说密码。”
梅萨说:“可它不是什么密码,家传的密语里从来没有密码,不过是一座山,我曾经在地图上找过,没找到。”
香波王子和智美都瞪着她:“什么山?”
“瞿麦山。”梅萨小声说。
“瞿麦山?”智美大声重复着,皱眉蹙眼地摇头摇。
香波王子恍然大悟,他想起了一首仓央嘉措情歌,不噤唱起来:
在那山的右方,
拔来无数“瞿麦”
为的是洗涤⼲净,
对我和情人的毁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