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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丰臣末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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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川家康看起来格外快慰。这场战事的伤亡绝对不小,但原以为大坂本城着火之时已被烧死的丰臣秀赖夫妇,竟还活着。千姬甚至在坂崎出羽守的护送下,到了本多正信的军营。正如家康所料,她此次来乃是为秀赖母子乞命。

  “我自无甚异议。好!可是我已隐退,将兵权悉数与了将军。此事,就拜托你们好生在将军面前周旋。”他对本多正信和治长的家老米村权右卫门道。

  正信与权右卫门领命,家康松了一口气。正歇息时,二位局带着大坂城幸存者名录来了,照旧例,此举便意味着投降。应让谁活命,让谁负起战争之罪责,只要确定了这些,一切便都结束了。家康特意将一切交给秀忠。

  “佐渡,我们不可过多手此事。但不管怎说,关东伤亡亦是不小,修理和速水甲斐守不能饶恕。另,还有利胜永…”说到这里,家康觉得有些惋惜,咬了咬牙,道“真是一场无甚意思的仗。真田和利,都是难得的将才啊。”本多正信毕恭毕敬,答应将这些话传达给将军,便退下了。

  之后未久,秀忠带着土井利胜来到茶磨山,向家康致以胜利的贺辞。

  此间,家康始终想见一见千姬。在接受了秀忠的祝贺之后,他又叫来了正信,命他去传与千姬同时逃出的刑部卿局。

  刑部卿局到来,家康瞪大了眼,叹了一口气。“唉,你就是当年陪嫁的那个小姑娘啊?是啊,都出落成大姑娘了。我已上年纪了。这些年,你辛苦了!你就放心吧,我会如小姐所愿,尽量周旋,保全秀赖和淀夫人性命。”他眼睛有些润,亲手递给刑部卿局一柄怀剑,然后道“阿千现在怎样?”

  “是…不…”

  “那到底是高兴还是害怕?她还未从惊吓中缓过来?”

  “小姐说,若右府自杀…”

  “她是因为秀赖而闷闷不乐啊。”

  “是。”

  “哈哈,不必担心,据说秀赖躲在芦田苑的米仓中,井伊直孝正在那里守卫。我让上野去看了一下,那里还有安藤正信和阿部正次等身强力壮的勇士,无甚可担心的。嘿,阿千在担心夫君啊。”家康再次陷入老人的感慨之中。

  “好了,我前去接吧。”良久,他突然眼睛一亮。

  刑部卿局从未见过如此孩子气的家康公。在她的记忆当中,家康公平常不苟言笑,总是给人威严之感。现在他却如风中的蒲公英,让人感到无比轻松。

  “奴婢甚是明白大人的心思。但,将军大人却很是严厉地斥责了小姐。”

  “将军都说了些什么?”

  “说子应为丈夫殉死,还质问小姐为何不留在丈夫身边,跟他一起自杀。小姐对奴婢说,若将军的话传到右府耳内,右府必不会苟活。她说她恨奴婢把她带出来…”

  “阿千这样说啊,真是可怜!”家康的泪水顺着脸颊了下来。他自己也觉有些尴尬,道:“阿小,我这泪啊,不是因为悲伤,是因为上了年纪,控制不住自己。哈哈哈!”他言罢,传来了本多正纯问道:“现在什么时辰?”

  “巳时。”

  “按照约定,秀赖果真午时从樱御门出来?”

  “正是。”

  “好,我们前去樱御门接一接吧。我骑马前去,另外预备一乘轿子。”

  “遵命。”正纯不问预各轿子何用,事情明摆着,定是为淀夫人备的。

  “阿小,你回去安慰阿千,说爷爷会替她去接秀赖母子。不久,我们便会手拉着手,共贺太平了。”

  刑部卿局大着胆子问道:“大人,关于右府移封大和一事,就这样…”

  “哦,这事啊。”家康脸上出不快“大和…不行。唉,都是秀赖过于任意妄为了。恐怕只能在江户附近的下总一带…但,你告诉阿千,让她莫要担忧。”

  “是。”

  “好了,我们走吧。”家康带着包括本多正纯在内的五十名旗本将士,朝着樱御门出发。

  樱御门乃大坂城正门,可直接通往千叠殿。里面虽然已成了一片废墟,但正门依然庄严地立着。家康以为,秀赖必定会选择从此门出来。

  家康在门前下了马,坐在折杌上“现在什么时辰?”正在这个时候,芦田苑方向出人意料地响起了一片声。

  “怎回事?”家康微微歪了一下头,心中生起不祥之感。他拍着膝盖,竖起了眉毛“是怎回事,正纯?”

  “应是声。”

  “我知是声!仓中的人手里会有支?”

  “这…”正纯佯装糊涂“这,怎会…”

  “这么说,开的乃是井伊手下?”

  “恐是因为右府不安分…”

  “你过去看看!”家康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咆哮道“直孝这个急子!我…我都到这里来接了…”

  “在下速去…”

  “且等!”

  “是。”

  “正纯!他们是否已接受了将军的密令,特意瞒着我…”

  “在下完全无从知晓。这样的事,外人更是不知。”

  “你就快去!狠狠地…”家康说到这里,那边又响起了一片声。

  本多正纯扬起头,施了一礼,起身奔了出去。

  家康站起身,紧盯着前方。此时,声第三次响起了。声为何会接连不断?是谷仓之内有急之人杀了出来,还是井伊的手下对秀赖有什么过之举?家康心内大忧。

  到了约定的正午时分,天空布了云,但头顶上的太阳依然火辣辣地照在众人身上,如蒸笼中一样闷热。家康几次衣擦拭脸颊,他陷入了沉思:秀忠若丝毫不顾忌他的意思,不愿搭救秀赖,并已安排下去,该如何是好?若秀赖从仓里出来时,直孝对其击,众人开始,直孝便再次对人开…唉,在这大坂城内,并无他人能见到真相。“秀赖在最后时刻竟杀将出来。”若己方以此为借口,言称不得已才放,秀赖之命休矣。

  家康咬着指甲。古稀之年的他,却有此最后一战!他眼冒怒火,心头有说不出的焦虑。“这些浑蛋!”家康像一头被关在笼中的野兽,在杌子前踱来踱去。

  本多正纯赶到井伊直孝的大帐,却听见井伊军中到处都是笑声,不见一个敌人的影子。前面七八十步远的地方便是谷仓,谷仓前一片长草的平地。在夏口闷热之中,四周一片寂静。

  要是秀赖母子真能得救,本多正纯必多怨愤——家康既亲自来到大门接这母子二人,后不管秀忠的意思如何,谁还敢轻易手此事?

  正纯咬牙跑进军帐,大声道:“声是怎回事?”

  井伊直孝、安藤重信和阿部正次三人都一脸轻松,他们一边笑,一边用凉水洗脸。

  “大御所等不及,巳来到了正门。请务必…”话说到这里,正纯咬了咬嘴。他真想说:在此之前,你们就应把事情料理了!

  “大御所…”安藤重信甚是惊讶,随后笑问“大御所来了?”

  “他见过阿小之后,听说千姬小姐担心秀赖自杀,便坐不住了。刚才的声是什么意思?”

  “因到了约定的时辰,开催一下。”井伊直孝声回道。

  安藤正信笑道:“右大臣说,若无轿子,便不出来,还说无法想象自己的尊颜暴于众人目光之下,必须备好两乘轿子,一乘给淀夫人…他还真以为自己是天下人呢!”

  “轿子…他们不会说还要用牛车吧?”

  “我等只预备了马匹。实在没有办法就给淀夫人寻一乘竹轿。我们问了前来谈判的速水甲斐是否可以。”

  井伊直孝禀明了事情经过,阿部正次这才慎重道:“速水甲斐一去无回。现在已到了约定的午时,我等遂开催促。”

  “哦。”正纯脸上带着暖昧的微笑,点了点头“要是他们无视约定的时辰,岂能坐视不理?阿部的做法合乎战场上的规矩。好!他们现在还没有出来的意思,那正纯便提一个办法:井伊,再开催促!”

  正纯的语气甚是干脆,脸上出阴冷的笑意。四人已有共识:一旦过了约定的时辰,就可动手。

  “不必再等”正纯道“连大御所都亲自来到正门接,我等岂能在此干等。井伊大人,开催促!”

  “明白!”井伊直孝应一声,走出军帐,故意大声道“真是些无礼之徒!竟把约定当儿戏!”

  行事一向谨慎的阿部正次亦道:“事已至此,罢了!”言罢便叹一口气,旁边的安藤重信则不断点头“真是没有办法…不管对方是何等人,行此无礼之事,岂有谅解之理?此乃战场,战场就当有战场的…”刚刚说到这里,外面又响起了声。三人吃了一惊,不约而同走出军帐。

  谷仓依然没有任何反应。正在这时,仓房右前方的柳荫下奔过一个人影,消失在仓房里。

  “那是何人?他竟进了仓房。”

  “咦,要是说从里面逃出也罢,他进去…”阿部正次歪头不解,忽小声道“坏了!”

  几与此同时,本多正纯扬手对井伊直孝喊道:“井伊大人,从仓房到水门,说不定有秘密通道!大家休要再有顾虑,赶快动手!”

  “明白!”

  刚才的那人影乃是奥原信十郎丰政:关东诸将自是不知信十郎为何来到大坂城。

  井伊再次扬起手。声响起,趴在地上的士众开始匍匐前进。他们人人都披盔戴甲,手持漆黑的火,看来虽无声那般可惧,但一旦行动起来,亦是杀气腾腾。

  仓内依然不见丝毫反应。火队后面紧跟着长队,他们均已作好准备,单等一声令下。他们个个杆笔直,浑身红衣,但谁也不会如昨天那般冒矢。秀赖母子就在仓房之内,众人并非有所顾虑,而是不敢胡抡砍。

  在离仓房约三十步远的地方,长队替换了先头的火队,先是一阵呐喊,然后戴上头盔,冲进了根本没有任何反应的谷仓。

  四将目不转睛盯着众人冲进仓内。井伊直孝自不必说,连本多正纯、阿部正次和安藤重信等人也都屏住了呼吸,一动不动。此战最后一击,便集中在了这小小的谷仓上。现在,里面到底发生了何事?他们自比冲锋的士众更加期待。不消说,四人谁也不望秀赖活命。多少年来,他们尽力隐忍,已对秀赖充怨恨。

  他们变得如此切,乃是因为对将军秀忠的心思一清二楚,他们在不知不觉间,已获共识:自己并非生活在家康的时代,而是生活在秀忠的时代。若宽谅了秀赖,后将如何治理天下?随便都可寻得一个借口,将其灭掉。

  但谷仓里面,依然不见任何动静。

  天空布乌云,小雨落下,天幕显得比刚才更低了,但依然闷热无比。井伊直孝忍不住,急急朝谷仓奔去。

  “哦,下雨了。”本多正纯也迈开了脚步。正纯似以为,劫后余生的大野治长与速水甲斐守、利胜永兄弟等人,必又要进行谈判了。他怨道:“都到了这个时候了,还磨蹭…”

  井伊直孝在距谷仓还有十几步的时候,意外地听见一阵喊声。此非从谷仓内发出,而是响自京桥口一带。正纯驻下脚步,转身细听。喊声似是发自关东士兵,但在那声音中混杂着各种各样的悲呜,有男人,有女人,还有孩子的声音,皆为声嘶力竭的悲号。

  京桥口聚集着一群从城内逃脱,却无去处的逃兵与老弱妇孺口本说在战争结束以后,就把他们放了,难道看到秀赖至今末出城,这些人便忍耐不住,要起?他们若起事,定然又招致惨不忍睹的大屠杀。

  正纯再次看向谷仓,不由惊呼一声,屏住了呼吸。

  一直寂静无声的谷仓,入口却冒出了滚滚自烟。正纯心叫不妙,猛地冲进浓烟当中。

  正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就连本多正纯这等精明之人,在冲进浓烟之前,都未想过谷仓内可能发生何事,真是糊涂!

  在井伊直孝发动第一次击时,仓内诸人已来了他们的最后时刻。在第二次响时,仓内之人怕已死了大半。四人对此事竟完全不知,还在一旁胡思想。

  最先冲进浓烟中的本多正纯,呛得直咳嗽,无奈又飞快退了出来。这时,只听见井伊直孝慌慌张张的声音:“赶快灭火!还不赶快把火灭掉!”但是,当他见火势越来越猛,谷仓已经变成一片火海之时,只好下令:“无法扑灭!把尸体搬出来,休要烧毁了尸体!”这位赤备军将领,此时最得格外狼狈。

  谷仓内外一片狼藉,里面已经燃尽,几十具尸体被胡乱摆在只剩下一个空壳的仓房前,任由雨水冲刷。

  “这到底是怎回事?刚才还无人放火。”正纯一脸茫然地盯着地上的尸体,井伊直孝则大声咆哮。

  “是!无人放火!可是…”

  “是何人放的火?”直孝大吼。“应该是自杀之人最后放的火。”属下战战兢兢道。

  “死了多少人?”

  “记得好像是三十五具尸体。现在数却变成了三十四具,怕是刚才数错…”

  “笨蛋!大御所要来察看,赶快清理尸体!混账东西!”

  听着井伊直孝大骂,正纯并不认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他拿起荻野道喜手中的纸片,和二位局报上来的人数对照了一下,尸体和名单上的人名并无不同。

  道喜的纸片上写着:“利胜永砍下右府首级,右府享年二十三。荻野道喜刺死夫人,夫人享年四十九…”

  秀赖的尸身旁边有他的头颅,被包了起来。淀夫人乃被刀刺进膛而死,她依然微睁着眼,细雨落在她的尸身上。看着眼前身首分离的秀赖,及依然微睁双眼的淀夫人,根本想不到他们生前惹下了那么多事端,这些人也不知自己身后会发生何事。

  “这便是淀夫人?”正纯小声道。

  尸身不会开口说话。但这个躺在地上、微睁双眼、白白胖胖的女人,就是令关东的智囊们愤了十数年,将家康和秀忠折腾得不浅的妖妇?正纯始终把淀夫人看作一个妖妇,这妖妇把秀吉、三成、治长,甚至家康公都得神魂颠倒。可是,现在这具尸体却这般丑陋。不管这妖妇罪孽何等深重,一旦死了,也就和一条死鱼无甚两样。温凉的细雨落在她的身上,让人生起难以名状的对人生无常的感慨。她的腹之上,石榴一般裂开的伤口已经闭合,嘴微微张开,可以看见染黑了的牙齿发着幽光。怕是死前吐过血的缘故,雨水落在她嘴里,血水顺着她的舌尖到脖子上…

  “那边有件罩衫,给她盖上。”正纯对士众道,然后踱到秀赖跟前。这人真是丰臣太阁的儿子?他作为一个男儿,绝不令人尊敬。六尺多的肥大身躯上长,砍下的头颅亦如长了脓疮,肥肥大大。正纯似从未见过如此丑陋的头颅。

  “这个不孝之子,令母亲都无法放心。”正纯叹道。秀赖脸上看不出一点秀古公的样子,却如一个愁眉苦脸的乡下草莽。

  旁边围着四具尸体,乃真田大助、加藤弥平太、高桥半三郎和十三郎兄弟。这几个少年的脸俊美得让人不忍正视。除却他们几个,大野治长及其子治德、利胜永兄弟,速水甲斐守守久及其子出来麿等人,个个都是响当当的武士,人人脸上都带着一缕让人感慨不已的悲壮。

  “哦,这是木村重成的母亲。”正纯一边数着,一边确认他们的身份。当他来到最后八具尸体跟前时,不南得双手合十。治长的母亲大藏局排在最前,后依次为重成母右京太夫、大上鹏宫内局、飨庭局、阿玉,除此之外,还有三具尸体,正纯并不认识。她们都是在别人的帮助下死去的,有双手合十于前、被刀一刺便死的,也有挨了两三刀才死去的…但每个人脸色都很平静,她们已决心要逃离这个痛苦的人间。

  “报!”一个侍卫道“大御所突然身体不适,不再回军营,要直接回二条城。”

  正纯大惊,大声道:“谁将此事禀报了大御所?”

  “在下。”和正纯一样静静察看尸体的阿部正次擦擦脸上的雨水,道“在下有责任将事情经过禀报将军。若不先将此事告诉特意前来接的大御所,便是疏忽…”

  “你难道无视我本多正纯?”

  “且听在下说完。在下命人对大御所禀道,对方已经停止抵扰,均已自杀,关于详细情况,由上野介大人向大御所禀报。”

  “多事!”正纯大怒,丝毫不似平时“我在此处检查未了,此间若有疏忽,导致将军和大御所之间产生隔阂,当如何是好?”

  “这…”阿部正次声音很小,但字字甚是清楚“大御所已将战事悉委托与将军,即便将军要杀了他们,大御所也不会有异议。”

  听到这刚正之言,正纯不得不缄口。

  “大人!”侍卫又道“大御所还让小人转告您,说上野介大人不必同回二条城,仔细做完善后诸事再回不迟。关于后事,由小栗忠政负责,由一心寺的大师主持。”

  “且等!”正纯叫住正要离去的侍卫,道“我当然会跟去…大御所已离开樱御门了?”

  “是。突然身感不适…”

  “是病了?”

  “是…不。”

  “到底怎样,你说清楚!”

  侍卫期期艾艾道:“大御所大发雷霆,说大家骗了他。”

  “听见了吗,阿部,他说众人都骗了他。”

  “此非欺骗。”阿部正次依然面不改“上野大人也看到了,是秀赖自己拖延,自行了断的。”

  “好了好了!现在谁在大御所身边?”

  “板仓胜重父子负责护送,小的以为,在前往二条城途中应不会有危险。”

  “哦,好!我会去追你们的,你转告板仓大人,让他务必小心。”

  “遵命!”

  侍卫离开之后,本多正纯在尸体前走来走去,良久方停下脚步。他茫然若失,望着云密布的天空。对他来说,这一切皆如梦中。

  家康乘上来时预备的轿子,让人牵着马,朝着守口出发了,他一脸失落。突然说要回二条城,属下根本不及准备船只,遂只有走陆路先到守口。

  茶磨山的军帐尚未撤去。他本来准备在接到秀赖和淀夫人之后,与他们一起回茶磨山,甚至已令士众作好了接的准备…千姬和刑部卿局目下许已到了一心寺未被烧毁的禅房之内,等候他们。

  当时,家康看到谷仓突然起火,顿时失,大声吼道:“叫板仓胜重!”胜重来到之后,家康劈头盖脸骂道:“你也和他们一样!我本是要救得秀赖母子性命,他们竟对着谷仓放…竟还辩解,说是对方放火自焚!他们以为德川家康什么都不知?”

  胜重不知该如何回答,其实,他也认为秀赖之死乃理所当然。真想留秀赖母子一命的,普天之下只有大御所一人…秀忠心里怕也这么想。毕竟秀赖为女婿,秀忠不真要置他于死地。但,秀忠乃是治理天下的将军,如此大事上,怎能徇私情?他同样痛苦,但他的亲信却并非如此。自小牧之战以来,他们受了丰臣氏太多刁难和折磨,多年来在隐忍中生活。两家几十年的恩怨持续到今,是该了结了。

  “你默不吱声,就知你与他们乃是一丘之貉!你们把德川家康骗得好苦!你们…”家康突然举起鞭子,却未到胜重身上。似是因狂怒,也似是突然改变了主意,他摇摇晃晃,垂下双手,浑身颤抖“水…拿水…”

  侍童战战兢兢捧上水,家康喝了一口,怅然端坐,一脸怃然。

  “胜重,还在烧吗?”过了片刻,家康黯然问道。此时,他已压制住了心头怒火。

  “回大人,烟已逐渐消失了。”

  “唉,直接回二条城。”

  “可是,这样一走,将军…”

  “笨蛋!我要是现在看见将军,说不好会当众揪住他的头发,把他痛打一顿,罢了罢了!”言罢,家康又陷入了落寞。

  在家康这铁血一生中,还从未体味过如此凄惨和彻骨的孤独。他到了这把年纪,方体味这等孤独。他一生驰骋,都有人陪伴身边:少年时代有诸多老臣;中年时性格渐稳、斗志炽,自是有心中万千希望支撑,亦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到了晚年,他倾心于教导子孙,亦多见成效。然此时,家康不免仰天长叹:普天之下,何人知我心思?

  然而,这不过只是一种自负。家康亦常道:“就当我已死了!”可实际上,他仍热切地活着,事事都想心,为身后作准备。可惜,他诸多操劳并未全得秀忠及其年轻亲信信服。在秀赖母子之事上,他做不了主。

  人但凡生于天地之间,就不可完全不顾世故人情。平定战,开创太平,自需建立新的秩序,这些不必多说。而新秩序赖以存续的“法度”亦须严格遵守。但法度毕竟由人定,有了人才有法,非先有法后有人。然,人也罢,法也罢,在此之上,还有督管天地自然的法则。

  “我要救得秀赖母子性命,正是基于这天地自然的法则。秀赖和阿千都是我的孩子。况且,太阁不仅是令人敬重的前辈,还是教了我偌多道理的师尊,故,如果此时我为了维持自己制定的秩序而践踏私谊,就有悖常理。这种有悖常理的行为只会让人畏惧萎靡,又岂能长久?法度令人去遵守,使不可完全离人情。”一有机会,家康便如此教导秀忠,在看到秀忠似已完全领悟之后,他道:“就当我已死了!”便把一切权力交给了儿子。

  然而,这是家康高看世人。于天地世道,他已若观火,但不管是秀忠还是其亲信,何人能知家康心思一二?只怕,他们会在心中暗自嘲笑:“大御所业已年老昏聩了!”

  秀吉公在病中,反复发些奇怪的牢时,已陷入了完全的孤独。而现在,同样的命运难道已降临到了家康身上?

  “胜重,该走了!”家康怅然说话之时,眼里早已噙泪水。

  但家康并未从樱御门直接返回二条城,他吩咐:“先入城,从京桥口前往二条城。”这一方面乃是出于自尊,不愿让人见他独自回去;另一方面亦是出于谨慎,他想视察一下城池,再回二条城——他不想让世人看出他和将军有隙。

  板仓胜重心领神会,在城内转了一圈,过了京桥,然后从野田、坂口前往东野江。快到东关目之时,方见一些百姓陆陆续续返回家园。

  家康依然一副茫然若失之态,沉默无语。

  板仓胜重令下人牵着马,徒步跟在轿旁。“战争已经结束了,赶快回家好生做买卖吧。”他安抚过往的商家,回头又对家康道:“看,大家都安安心心往家里赶呢。”

  家康仍是无语。

  “大人,您还在难过?”

  “…”“可是仔细想想,此事必非将军本意,定是有误会。”

  “混账!”家康咬牙,却无力道“唉!秀赖终是不能起死回生了。”

  “将军…”胜重给轿夫递了个眼色,示意他们放慢脚步“将军不会违背大人的意思。况且将军身边还有本多正信,定是有误会。”

  “住嘴!”

  “…”“这将成为德川家康一生的污点,你们谁能知我?”

  胜重听到此言,离开轿子几步,扪心自问:自己能否明白家康公的心思?全无抵抗之力的太阁遗孤秀赖切腹、千姬亦出走,这些只怕会被人当作无情与自私的阴谋使然。多事之人自会大加编排,家康公也许会被看成灭了丰臣遗孤的冷酷无情之人。

  “胜重,”家康突然道“到了枚方,派人去将军处走一趟。”

  “遵命!”

  “就说我已累了,想让孩子们陪着。让远江中将和尾张参议速去二条城。”略顿一下,他加了一句“让忠辉也一起来吧。他们都突然松懈下来,定会觉得无趣。”

  胜重这才放了心,家康公的心思似已转向教导儿孙上了。“遵命!在下立时派人前去。”

  还未到枚方,板仓胜重便派人去了冈山秀忠的军营,亦顺便去了茶磨山,令在那里等待家康归来的重昌尽快赶赴二条城。

  此时与家康同行的人马,加上胜重的手下,计约三百余人。因未寻到大船,众人只能挤在一处,家康和胜重亦紧紧挨着。即便这样挤着,家康依然不正眼看胜重,单是失神地望着雨丝纷飞的天空,缄口不语。

  胜重这才感到了彻骨的孤独。仗打胜了,可是,大御所心里留下了一道抚不平的伤痕。

  “胜重。”当家康再次说话时,船已经在纤夫的拉拽下,逆而上,在众人的喊声中,即将抵达京城管辖的河道。

  “大人有何吩咐?”

  “之后,我想将大坂的一切均与将军处理,当不会有何意外吧?”

  “是。无甚可担心了。”

  “之前是我管得太多了?”

  “这…可是,这是父子之情…大人要是有何吩咐,在下马上派人前去传达。”

  “算了,仔细想想,都是我多嘴。说什么让阿部正次、青山忠俊和安藤正信负责看守城中的金银财宝,让松平忠明守卫城池…这些啊,都不过是老年人的唠叨。”

  “不,这并非唠叨,而是老成之虑,将军亦会谨慎行事。”

  “你认为将军如何?他有能力治理天下吗?”

  胜重这才长出了一口气,道:“不管何事,将军都尽心尽力,毫未玷污大人的丰功伟绩。有这等孝心之人,可谓独一无二。”

  “哦…我得再死一次了。”

  “大人…”

  “虽生犹死…虽生犹死。难哪,便当自己是个活死人。”

  胜重使劲点头。即使如家康这等人物,到了这般年纪,对完全舍弃权力仍不甘心。

  “大人此言意深,胜重将铭刻在心,努力锤炼。”

  “胜重,我无意再责备将军。但,到了二条城,不妨将藤堂高虎传来。”

  “藤堂高虎?是。”

  家康脸上这才出了平时的沉着和冷静。

  未几,板仓胜重的良苦用心,在家康一行到达二条城前便显出效果。将军秀忠得知家康回了二条城,马上派人快马加鞭送来了各种消息:秀赖母子自杀时诸情景;为了防备有人从海岸逃脱,已命九鬼守隆和小滨光隆二人负责海岸的警备;对于大坂城中的金银,悉遵家康的意见,由阿部、青山和安藤重信三人负责;城中废墟,已命西国、中国地区的兵众于百之内清理完毕…

  秀忠亦依关原之例,并未奏凯歌,单是祭拜军神,超度双方阵亡将士,然后,方带着两位幼弟及面见家康的藤堂高虎前往伏见城。

  “这都是谁的主意,是本多佐渡守还是藤堂高虎?”回到城内的家康似对秀忠迅速处理完后事、紧撤至伏见诸事感到颇为满意。他在樱御门大发雷霆,突然决定直接返回二条城:不消说,这种异常举动使人大为生异。秀忠亦敏锐地觉察到了这一点,马上处理完后事,自己也跟回伏见城。这样一来,谁也不会发现父子有隙,还以为他们乃是事先约定。

  胜重微微一笑,道:“做父亲的看来,总是觉得儿女还小,还远未长大。”

  “没有父母,儿女焉能长成?”

  “神佛法力无边。”

  “胜重,他一句也未提到阿千,这又怎么说?”

  “恕在下直言。”胜重沉着答道“在下以为,祖父疼爱孙女,无论怎样皆可。”

  “作为父亲,便无法保护从战场生还的女儿?”

  “大人圣明!”

  “好,此事…我还要见一人,便是和你相甚笃的本阿弥先生。”

  “光悦?”

  “是,想跟那老儿聊聊,问问他,当如何对待孙儿孙女。他情率直,不说假话。我还想让他将事情经过转述高台院…唉,如此甚好。”

  “在下立即去传请光悦。”

  “胜重,有时我会落泪,但落泪之事休要说与别人。我本想令秀赖和阿千同坐于我面前,好生教导他们…那、那曾经是我的一个梦,唉!”

  在板仓胜重看来,家康已经变成了一个时常落泪的老人,这并非因为老朽,他依然判断精准,决断如刀。胜重隐隐觉出,家康与先前相比,如今颇为急,怕是因知自己将不久于人世。

  “在下这就去叫光悦。”胜重说完,到了廊下,但顿了一下,他又改变了主意。正如家康所言,本阿弥光悦乃是刚直之人,要是叫他来商量千姬之事,说不定他会作出比秀忠更加严厉的裁断:“淀夫人和右大臣都已亡故,千姬作为右大臣的夫人,也应自行了断。”他要是这般回话,家康公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怕又会了。想毕,胜重走进旁问,给光悦写了一封书函。

  因秀赖母子自杀,大御所甚是落寞,先生从中怕亦深感世事无常。鄙人认为,大御所应很快便会启程返关东。大御所年事已高,此次回去之后,只怕与先生再无缘相见。故,请先去慰问高台院,在大御所回关东之前,请她前来见上一面。详情改再议。在此之前,请仔细思量如何应对。幸甚。

  胜重派人送出书函,回到了家康房中。此时家康两手支于扶几上,深陷沉思,良久,方问道:“他立时过来吗?”

  “这…先生不在家,出门了。”

  “远足?”

  “不。一两便回。在下已着人送去信函,请他回后即来拜见。”

  “哦。”家康目不转睛盯着胜重“胜重,阿千之事,不想再问那老儿了。”

  “大人…”

  “你故意说他不在家,既然如此,我也就不想再问了。”

  “这…这…”“无妨,人有时说谎,亦是善意。人太刚直,反而冷酷。好了好了,待本阿弥来了,我会好生褒奖他,不必忧心…”

  板仓胜重颤抖着双肩,大哭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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