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女人果然勤快。扛了镢头、吃食，在囫囵坨搭个草棚，五宿不下山。白天翻坡地的黑土，两口子一对儿光膀，夜里草铺上打儿，四条白腿住放光。不下三天宽就蔫了，女人却虎虎不倦，净了地留丈夫在棚里养，独自下山背回一篓一篓的山药种。种块切得匀，拌了烧透的草灰，两？一颗掩进松软的泥土。这女人很会做。

　　秋后天宽家收的山药吃不清了。叔伯兄弟杨天德口儿众，四个娃儿，谷子又没有长好，天宽有心接他。

　　“话，不思饥，你不怕我还怕后饿煞哩，他吃自己种去…”

　　女人挡了他，在屋后掘了一口大窖，把黄皮山药鸡蛋似的堆成小山，封了。她嘴伤人，心也伤人。天宽在乡人面前抬不起头，但他心里有数，女人侍他不薄。两口子熬月，有这个够了。

　　以后他们有了孩子。头一个生下来，女人就仿佛开了壳，一劈腿就掉一个会哭会吃的到世上。直到四十岁她怀里几乎没短过吃的崽儿，总有小小的黄口叼她小萝卜似的头儿，吃了就在瘿袋上磨牙，口水、鼻涕蹭她一脖儿。

　　她水一向充足。伏天吃饭，天宽蹲北屋檐下，她在灶间门口，孩儿玩她子不对付了，只需一，一股白溜溜的长线能嗖地挂到天宽碗里去。两口子闲时打趣，柱儿时时滋得天宽眼珠麻痛。这些都成了男人的骄傲。

　　但是，女人到底不是牛，孩儿们也不是永远不大。他们要吃，孩儿们也要吃，大小八张嘴，总得有象样的东西来填。天宽起初只尝到养孩儿的乐趣，生得一多就明白自己和女人一辈子只在打，打无底。一个孩儿便是一个填不的黑坑。他们生下第三个孩子的时候，锅里的玉米粥就稀了，并且再没有稠起来，到第四个孩儿端得住碗，捏得拢拢子，那粥竟绿起来，顿顿离不开叶子了。

　　孩儿们名字却好，都是粮食。大儿子唤做大谷，下边一溜儿四个女儿，是大豆、小豆、红豆、绿豆，煞尾的又是儿子，叫个二谷，两谷夹四豆，人丁兴旺。可一旦睡下来，撂一炕瘪肚子，天宽和女人就只剩下叹息。

　　几个孩子舌头都好，长而且灵活。每餐后他们的母亲要验碗，哪个留下渣子就逃不骂和揍：“就你短舌，喽！”

　　脑勺上挨一掌，腮上掉着泪，下巴上挂着舌，小脸儿使劲儿往碗里挤，兄妹几个干得最早、最认真的正经事就是这个。外人进了天宽家，赶巧了能看见八个碗捂住一家人的脸面，舌面在瓷上的磨擦声、叭嗒声能把人吓一大跳。

　　天暗得看不清人形了，天宽常常顶着星星去串户。他拎一个小口袋，好象提拎着自己的心，又羞又慌，碰上不肯借粮给他的，他就恨不得整个儿钻到破口袋里去。洪水峪人少，没有借过粮给天宽的人不多，天德要算一个。

　　“你借不给，让瘿袋来！”

　　叔伯兄弟说出这个，天宽料定早年山药蛋的帐还未结，只好呐呐地走开，传话给女人，她就骂：“这算一个爷的种？歪了的！”

　　出不够气，她便到天德菜园儿里将白瞄下的一颗南瓜摘来，放了盐煮，待天德在菜园儿里揪着秃秧跳脚，天宽的孩儿们已经拉出了南瓜籽。

　　一家人就这么活。

　　女人姓曹，叫什么谁也不知。她对人说叫杏花，但没有人信。西水那一带荒山无杏，有杏的得数洪水峪，杏花是她嫁来自己捡的名儿，大家还都说她不配，因此不叫。人们只叫她脖上的那颗瘤，瘿袋！

　　她的西水口音短促、尖厉，说快了能似公踩蛋儿，咕咕咯咯的是傲气，人们觉得这种嘴只配骂人。她又的确会骂，骂起来脏字连珠，恍惚间一跃而为男人，又比一般男人多着胆量和本事能让对手或与对手有关的一切女人受辱，不管她活着还是在坟里。

　　这里男人打老婆是一顿饭，常事，她来了就造出天宽这〓货，让老婆揪住耳朵在院里打悠儿。这又是西水的习气，人们简直近不得她，当她是西水的母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