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不知是几点,凌凌枕边的手机响了,三更半夜打电话,她已经猜到是谁。
凌凌调整一下呼吸,接起电话。“杨老师,您找我有事吗?”
“你的嗓子哑了。”他陈述着,静夜,他的声音在电波里温柔如水。
她坐起来,靠在头上,空虚的身体泛起暖意。“我没事!”
他在电话里的声音停顿了很久,才说:“后天有一个国际学术会议,你过来听一听吧,多了解一下世界前沿的科学对你有好处。”
“啊?”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一遍:“您说什么?”
“我给你定了一张来B市的机票,明天下午二点的飞机,明天航服中心会把机票送去你们公寓。”
“我…”凌凌张口结舌半天,一个字也说不出。
“我去机场接你,下飞机后记得把手机开机。”
“我,我…”她“我”了半天,终于咽了口气说:“我知道了!”
除了这句话,她真的再也找不到任何言语了。
“早点睡吧。”
第二天一早,凌凌去楼下取了机票,收拾好东西。
离开前的最后五分钟,她打开了QQ,上面有他的一条留言。
『我今天才知道,我伤了你,很深…』
『杨老师让我去B市参加一个国际会议,可能这几天不能上网。』她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你能不能来参加?如果你能来,我请你去旋转餐厅吃饭!』
她等了五分钟,没看见回话,只好关了机,快步跑出公寓。
路上,她刚好遇见涟涟挽着她的男朋友去上自习。
涟涟远远冲她挥手:“凌凌,你要去那儿啊?急成这样?”
她把手中的机票对涟涟挥了挥:“去私奔!”
“跟谁啊?你的科学家网友?”
她笑着对涟涟眨眨眼。“是我老板!”
“你要跟杨岚航私奔?!有理想,有前途!”
涟涟的有爆炸力的声音配上有爆炸力的对白,很成功地让凌凌成为众人视线的焦点。
当然也引来众女生的鄙视:“这年头,脸皮多厚的女生都有啊!”“说说怎么了,YY又不犯法!”
凌凌忙低下头,遮住脸。唉!以后在T大没得混了!
飞机呼啸而起,划破长空。
随着身体悬空的一刻,凌凌的心思也跟着飘忽起来。
他现在是不是已经收到了消息?
机会她已经给他了,他会珍惜吗?
如果他真的来参加会议,如果他们在那么庄严肃穆的场合下面对面,他会不会跟她来个美式的见面礼——深情的拥抱。
浪漫死了!
美丽的幻想一开始,便控制不住,她闭上眼睛笑着沉浸其中…
场景一
等他们见面之后,她一定要带他去旋转餐厅吃饭。
她与他面对面坐着,不必说任何一句话,只听着悠扬的音乐,品着轻淡的茉莉花茶。洁净的落地玻璃窗外,景物不断变换,转移,仿佛世界都在改变,一切都在流逝,唯有对面的人是永恒不变的。
时间和景物变幻莫测天地间,他们始终默然相对…
凌凌摸摸嘴角,确定嘴角没有口水下来,才放心地闭上眼睛继续幻想。
场景二
深夜,他送她回住处,两个人慢慢走在安静的长街上。他们早已说过太多的话,所以任何一句话在他们之间都变得毫无意义,唯有静静看着彼此的样子,才是最重要的。
如果他对她说:“你做我女朋友吧。”
她一定要思考两秒后再回答:“好啊!”如果他们分别时他还是什么都不说,那么她一定要鼓起勇气告诉他:“你做我男朋友吧!”
他又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
场景三
快乐总是短暂的,转眼到了分别的时刻,她们在候机厅缓缓松开紧扣的十指,他一步步走进登机口,她一个人躲在角落里落泪。
突然,他出现在她面前,抱住她:“我不走了,我要和你在一起,一生一世!”
如果真是这样,她死都要嫁给他!
…
飞机下落的剧烈震动打碎她美好的幻想,她看看表,才想起美国离这里要坐十几个小时的飞机,等他飞来,怕是会议已经散了,她也离开B市了。
她嘴角的笑意僵住。
美国…原来真的很远。
收起幻想破灭的失落,凌凌拖着行李箱走下飞机。
走到出口处,她看看四周,正想搜索一下杨岚航的方位,一个清瘦的背影锁住她的视线。
拔的身体,宽阔的脊背…他依然和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不曾改变。
“爸爸…”凌凌丢下行李箱,追向他消失的方向。“爸爸!”
她真的好想他!想他每天睡觉前为她关上房间里的灯,收起她枕边的童话书,再把她最爱的维尼熊放在她怀里;想他抱着哭泣的她,坐在沙发上给她讲好笑的故事;想他摸着她的头,捏她的鼻尖,她的脸…
那时候,她总觉得自己是个幸福的公主…
追了两步,凌凌停住脚步。
她忘记了他早已不是她的爸爸,从他把一纸离婚协议书放在桌上,从妈妈大声说:“以后你再也不许见凌凌。”他沉默着离开家门,他已经清楚地让她知道,他不要她了!
在子女儿和那个女人之间,他选择了那个女人…
爸爸?
一个八年不曾出现过的爸爸,她追他还有何意义?
机场的出口前,很多人在拥抱,有朋友,有恋人,也有亲人。
只有她傻傻地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八年未见的爸爸走远,没入人群中。
她踮起脚,极力在人群中搜索着他的背影,就像以前的每个周末,她一下课就会跑出教学楼,从众多家长中搜寻他清瘦的身影。
那时候,他也在脸期待地向校园里张望,手里总是提着一袋五颜六的零食。当爸爸看见她,脸上的期待立刻变成足,因消瘦而突出的棱角也跟着变柔和…
他很少说话,除了一遍遍叮嘱:“别让你妈妈知道。”
她也从不和他说话,只是默默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低头吃着零食。
那酸酸甜甜的味道是她记忆中最美好的滋味。
她读高中以后,他再没出现过。所以,她总会去买些零食放在柜子里,饿的时候拿出来吃,可不知道为什么再也吃不出那种酸酸甜甜的味道。
…
再恨,再怨,骨亲情总是磨灭不去。
当忽隐忽现的背影走出机场的大门,自动的玻璃门徐徐关闭时,凌凌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渴望,不顾一切追了出去。
她挤过拥挤的人群,跑出机场,他已经坐上一辆黑色的轿车。
她急忙朝着轿车驶离的方向跑,不停地喊着:“爸爸!爸爸!”
车没有停下来,他离去的依然那么绝决,一如十年前。
她穿过停车场,跑上公路。车在公路上前行,她在人行道上不停地追逐,白色的裙子飘忽如散的云雾。
凌凌被一块石子绊倒,她根本顾不上血的膝盖,继续向前跑。
她与车子的距离越来越近,她的渴望也越来越强烈。她眼中早已看不见从身边急速驶过的车辆,只剩她的爸爸,她一定要追上他,问问他:“爸爸,你能不能回来?我和妈妈都在等你,你能不能回家?!”
就在她差几步追上时,那辆车突然左转弯,驶向另一条街道,她不顾一切地冲向马路对面。
她听见一声惊呼“不可以!”
紧接着一双非常有力的手臂搂紧她的,将她抱离那车来车往的高速公路。
“放开我!”那双手搂得更紧。她挣扎不开,只能眼看着车子渐行渐远,远到再也看不见。她的爸爸又一次消失在她生命中,这一次不知道又要几个八年。
“爸爸,为什么不要我,为什么不理我…我做错了什么?你为什么不见我…”
她无力地跪坐在地上,受伤的膝盖再次撞击地面。
沉沉的泪,一滴一滴湮了地上的血红。
她泪眼模糊地看着眼前的杨岚航。
每次她最脆弱的时候,有他在她身边,她就不再孤单,不再无助。
“别哭了!”杨岚航柔声哄着她,用手指轻轻帮她擦去眼角的泪水,又帮她擦干脸颊上的泪,还有下颚边的泪。
不知道为什么,他越是温柔,她越是想爸爸,滚烫的泪落在他的手上,顺着他修长的指尖下去。
他的眉越锁越紧,终于,他将她紧紧抱在怀里,紧得可以听见他的心跳。
她没有拒绝,闭上眼睛,疲惫地靠在他的肩上。
“他不是你爸爸。”他的声音是那样温柔:“是你看错了。”
“您怎么知道?”
“他若是你爸爸,怎么会不停车?这世上没有一个爸爸能忍心…”
“是吗?”
“不信你可以打电话问问他。”
她低下头,咬着下摇摇头。
也许真是她看错了,她的爸爸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柔的男人,他不会忍心把她丢在马路上不管。
他的指尖拂过她的脸,凌凌睁开眼睛。
夕阳残红,青草萋萋,野花飘摇。
她的黑发纠结着他的指尖。
她白色的长裙和他白色的衬衫在风里纠…
就像一对恋人…
凌凌心一沉,一阵冷战直击她的心脏。
不!杨岚航是她的老师,她对他的依赖,欣赏都是出于一个学生对老师的敬爱,她心中柔软的触动也只是感动,不是情动。
凌凌正拼命安慰自己,杨岚航放开她,跪坐在她身边。他一只手握住她的脚踝,一只手缓缓拖着她细的小腿曲起。
一阵异样麻痹从他滚烫的掌心传来她全身每一条经络,遍及她血所到之处。
“杨老师?”他知不知道他在干什么!这种举动要发生在封建社会,她就嫁不出去了。
他拿出一张纸巾细细为她擦去伤口上的泥沙。
凌凌神智一恍,看着他淡愁的眉目,竟有些心驰神往,差点伸手去抚平他轻拢的眉峰…
这个感觉不是感动,这个真不是!
但,那又是什么?
一种心灵的依赖,一种腔的撞击,一种能点燃血的热度,还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哀伤,许多繁复的情绪织在一起…
谁能告诉她这种感觉是什么?
连路过的蟋蟀都在翻白眼:靠!这都不知道,这TM叫爱情!
萋萋芳草在风中不停地摇头:唉!这女人,笨得没救了!
野花拼命摇曳着身姿:帅哥,你看我漂亮不?!
…
杨岚航抬眼,正对上她失神的凝视。
凌凌一惊,紧张得想要挣脱,他却加重力道握紧她的脚踝,不容她有丝毫挣脱的机会。
她的脸着了火一样,滚烫。
腿上一阵阵陌生的酥麻感蔓让她不住轻颤。
“疼吗?”
她摇摇头,咬紧下。烈的心里战后,她决定开口拒绝:“杨老师,我自己来吧。”
“没关系,我帮你!”
很明显,他根本不知道女人的腿被抚摸的时候,远比疼痛更难耐。
凌凌真的没法忍耐下去,又不好拒绝的太生硬,于是委婉地说:“杨老师,您知道吗,每个人皮肤上都带有属于自己的‘生物电’。这种“生物电”因人而异。”
杨岚航停下动作看着她,如她所料,他对这种谈话方式比较感兴趣。
凌凌尽量让自己的表情显得郑重其事,继续说:“假如两个人所带的‘生物电’某种程度上十分接近,他们皮肤接触的时候不会有明显的不适感。假如两个人的‘生物电’相差很大,皮肤接触时,就会产生一种强烈的电,这种电会刺人的神经系统,而且极容易发生‘电化学’反应…”
而这种‘电化学’反应被人俗称为“**”
“是不是同之间的“生物电”差异会小些,异之间的差异比较大。”
杨教授就是杨教授,领悟力好的惊人。
“是的。我感觉我们之间的‘生物电’差异很大。所以,还是我自己做吧!”
杨岚航岂会听不懂她的暗示,放开手,站起来打了个电话。
凌凌拿着纸巾轻轻在腿上蹭了蹭,疼痛让腿上的麻痹感快速消失。
唉!不想让一个男人碰自己,还得绕这么大一个弯子,她容易嘛!
幸好对方是杨岚航,换一个智商低点的男人八成让她绕晕了!
…
过了一会儿,一辆银灰色本田商务车停在他们面前,司机下车恭敬地打开车门。
杨岚航扶着她上车,陪着她一起坐在中间的位置。要不是看见自己的行李放在后面的座位上,她早把可怜的行李箱忘得干干净净。
身边有个这么细心的男人,帮她料理烂摊子,真好!
坐稳后,杨岚航拿出一瓶水,旋开瓶盖,递给她。“喝点水吧,你一定渴了。”
她干裂的,用手背擦擦快要掉下的眼泪,笑着接过:“杨老师,谢谢!”
杨岚航说:“不想笑就别笑了,你笑得很难看!”
她再也笑不出,鼻子里针刺一样酸疼。
“哭出来心里会好受点。”他指指自己的肩。“要不要肩膀借给你靠一下?”
那个傍晚,她伏在他的肩上,抱着他的手臂,哭得像个小孩子。
自从父母离异,凌凌再没试过被一个男人如此细心地照顾。
不是杨岚航出现在她生命里,她早已忘了自己还有被“疼爱”的权利。
这么多年,她自以为坚强,笑着面对人生的一切不如意,事实上,她比任何女孩儿都脆弱,都渴望一个男人温暖的怀抱。
所以,一个网络上虚幻的柔情轻易打开她的心扉,她像沙漠中遇到绿洲一样疯狂地汲取着他的爱。然而,看不到,摸不到的柔情毕竟是虚幻的。
她饿了,他不能请她吃饭;
她渴了,他不能给她一瓶水;
她哭了,他不能帮她擦干眼泪;
她怕了,他不能用有力的手臂抱紧她…
这么多年,她爱着,快乐着,同时也深切的绝望着。
她曾渴望汪涛能带她走出绝望,却被他推入更深的绝望里…
谁才能给她真正的快乐,让她尝一尝纯牛一样香甜,纯正的爱情?!
谁能给她一个这样温暖的肩膀,让她哭泣时可以依靠——呃,当然,除了她的杨老师!
哭够了,凌凌摸摸他的一片狼藉的西装,红着脸问:“杨老师,您的西装很贵吧?”
“不贵!”他笑着摸摸她的头。“几千块…”
还不贵?!
他嘴角扬起,说出后面两个字:“美金。”
凌凌吓得缩回双手。坐远一点,生怕碰到他的西装。
“跟你开玩笑的!”
看不出来,杨岚航这么严谨的人也会开玩笑。
凌凌松了口气,差点被他吓死。
…
他迟疑了一下,问:“你为什么不打个电话给你爸爸?”
“我…我没有他的电话号码。”
“你连你爸爸的电话号码都没有?”
见他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她解释说:“我爸妈离婚十年了,妈妈不许我们见面。”
他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不由得握紧。“他们没有考虑过你的感受?”
“开始两年妈妈默许了他去学校看我,可每次我见完他都会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吃饭,也不睡觉…后来妈妈再不许他见我了。”凌凌低头用手指搅动这裙摆:“都怪我太软弱了,如果我能坚强点,妈妈也不会这么做。”
“所以你无论面对什么,都要假装很坚强,假装一切都无所谓?”
这样一针见血的问题,实在让她无言以对。
“你以为自己笑着,其他人就看不见你的痛苦吗?”他转过脸,看向窗外:“别以为自己什么都能承受,你还是个小女孩儿!”
“…”她也看向窗外,外面的天色愈来愈阴沉。
车子驶入机场的高速公路,疾风带着尘沙涌入车内。
她想起爷爷去世的那天,天色也是这样的阴沉,她一边喂爷爷吃橘子,一边撒着娇:“爷爷,你出院吧,我回家看不见你,一个人好无聊哦…要不,你回家打针好不好?”
爷爷咳嗽了好一阵,笑着摸摸她的头发:“凌凌,你十岁了。你不是个小女孩儿了,该懂事了…”
“爷爷…”她扯着爷爷的袖子,娇憨地央求着。
她知道爷爷最疼她,从来不会拒绝她的要求。
这一次,爷爷却拒绝了。“凌凌乖,不管爷爷在哪,爷爷都会陪着你,一直看着你…”她努嘴,不开心。
爷爷捏捏鼓起的小脸蛋。“乖孙女儿,爷爷喜欢看你笑,你要天天笑,好不好?”
“不要!”她任地扭过头,装作很生气。
…
那天半夜,凌凌还在睡梦中,爸爸摇醒她:“凌凌!快点起来!”
“不嘛,我好困!”她离的睡眼,翻身继续睡。
“你爷爷不行了!”
她一下子睁开眼。眼前一片漆黑,不知睡着,还是醒着…眼前的一切都是黑色的。
她最后一眼看到爷爷时,爷爷已经睡着了,睡的十分安详。
所以凌凌始终相信,爷爷没有离开,在她看不见的世界,一直陪着她,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