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章
程安安说完,再也不愿意看爸爸妈妈一眼,立刻冲了出去。
“安安…”何以宁忍不住⾼声喊道。
“让她走!我没有那么恶毒的女儿!”程钧剑大手一挥,将书桌上的⽩⾊茶杯全部扫到了地上。何以宁捂住嘴,今天发生了太多无法预料的事,多地简直将她的宁静世界推翻。
楼上天翻地覆的混,芬姐站在楼梯处,不知所措。没过多久,程安安提着一个行李箱走了下来。
她甚至直接忽略芬姐眼里的疑惑,拉着箱子直接出了门,过了一会儿,芬姐听到汽车开动的声音。
芬姐不由与阿德面面相觑,何以宁声音里还带着颤音:“安安呢?”她刚从安安房间出来,只看到満地的⾐服,就像被人洗劫过一样。
“姐小提着行李直接走了,我叫她,她也不理我。”芬姐小心回答。
“你们怎么不拦住她!”何以宁忧心忡忡,声音不由大了起来。天⾊已晚,安安这样负气而走,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我们…”芬姐怯懦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脚长在程安安腿上,平常她就是个娇气的小霸王,此刻明显生气,试问谁又拦得住?
何以宁也知道自己不该发脾气,她从楼梯上匆匆走下,太过慌张,连拖鞋都掉了一只。她拿着座机,给程皓然打电话:“安安出走了,我要你现在立刻马上找她回家!”
电话那头程皓然还在嘟哝着什么,何以宁也没心思听,一把挂了电话。抬头就见丈夫已经换过⾐服,脸⾊依旧铁青,一副立马要出门的意思。
“阿宁,我刚才跟你说的那件事,先不要告诉爸爸,你也知道他的脾气,一切还未确定前,必须瞒住他。我有事先出去一会儿,你也别太担心,有事我会打电话给你的。”
何以宁很想跟他说说安安离家出走的事,可瞧了瞧丈夫的神⾊,她还是忍住了。她只是往前一步,努力让声音平静下来:“这所有的一切,我还云里雾里。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晏琛跟姐姐又发生了什么,我不得而知。我只记得当年他被爸爸辞退,之后听说他疯了…”
程钧剑:“那是一件悲伤的事情,他和以安之间的故事,还要等我找到他才知道。我一直怀疑晏琛并没有死,这些年我一直没有忘记找他。天怜可见,现在终于有他的一点消息。”
他顿了顿,立刻语气深长起来:“安安子太烈,刚才误会一场,等她冷静下来,你再好好跟她说说。此刻我还顾不上她的心情,你多担待些。”
说完,程钧剑拍了拍何以宁的肩膀,然后大步离开。何以宁抱紧肩膀,环顾四周,只觉得冷清地要紧。
她苦苦经营了数十年的家,仿佛就在顷刻间,轰然塌倒。乖巧的女儿,体贴的丈夫,他们一去不复返,只将冰冷和伤害留给她。
程钧剑开着车,顺着私家探侦给的地址缓缓而去。前面是一条幽深的窄巷,车过不去。程钧剑只好将车停在路口,步行过去。
所过之处,皆是垃圾遍地,恶臭连连。两侧是低矮的棚屋,寒风吹来,没有玻璃的窗户左右摇摆,发出凌厉的响声,平添了几丝恐怖。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去,不时有人提着东西经过。他们个个面无表情,遇到程钧剑这样气韵浑正的男人,也只是略略一眼带过。
程钧剑不知道,静安还有这样简陋的地方。他捂着鼻子,继续往前走去。
幽深又昏暗的巷子看不到尽头,一会儿亮,一会儿暗的路灯一闪一闪,还不时发出滋滋声。前方忽然出现一大片垃圾,还有几个东摇西摆的垃圾桶,一个人看不清面容的人坐在一侧。
他头发又长又,⾝上套着一件露出棉絮的旧军大⾐,脚上没有穿鞋,旁边立着一个脏娃娃。他瑟瑟地缩在一团,手却往前伸着,不断上下拨弄着,脸上居然有一丝笑意。
男子此时的动作,还有脸上的表情,与周遭的恶劣环境,甚至与他的一⾝落魄,形成強烈的对比。
一个路过的老爷爷见程钧剑怔怔地看着流浪汉,不由叹道:“他是上个月才来我们这一块的,他不吓小孩子,也不亵猥妇女。每天就静坐静在那儿,不说话,也不动,偶尔嘴里哼哼着什么,我上⾼中的孙女说那是一首歌。”
“还有他现在的动作,我孙女说,那是弹钢琴的动作,我不懂,我孙女儿说是,那就试了。也不知道他遭了什么罪,竟然得了失心疯。这样一个天谪般的人儿,可惜啊可惜。”
老爷爷的声音含在风里,混合着他有些嘶哑的声音,在这样的夜里,浸染出无尽的悲凉。
活在自己世界里的男子,却浑然不觉,继续弹奏着只有他能听懂的华章。
程钧剑走上前,缓缓蹲下,与流浪汉对视,不,与晏琛对视。
眼前的晏琛,即使胡子邋遢,一⾝落魄,可眉眼处依旧清逸脫尘,⾝上那悉的风淡云轻气质依旧还在。
只是从前一双温润的眼睛,此刻⽩茫茫一片,毫无焦点。
明明眼已瞎,可仍然让人感觉到他的温暖。
程钧剑不知为何,看到这样无声无息,被落魄装扮成另外一个人的晏琛,眼里忽然涌出了泪。
他还记得,那一年,温阿姨领着背着双肩包的他,走进何家內院时,连同他在內的所有人,都不噤倒昅了一口气。
那个穿着蓝⾊⽑⾐的⾼大男子,说不出哪里帅,但一⾝浑然天成的温暖气息,连他这个三米之外的同,都有点自愧不如。
温阿姨将他拉到以安,以宁面前,笑着介绍‘这就是你们以后的钢琴老师,晏琛’时,一向落落大方的何以安忽然脸红了。只有以宁腆着一张脸,甜甜地唤了一声‘晏老师好’,还是纪娉推了一把以安,她才垂着头低低喊了声‘你好,我是以安’。
他轻声笑着,嘴角露出一个浅浅酒窝,低沉磁的声音像是含着魔力,一句简单的‘你们好,我是晏琛’,就让何以安低着头,默默伸出了手。
他们的手轻轻一握时,谁都没有想到,这是缘分的开始。
这之后,程钧剑敏锐地感觉出何以安比以前爱笑了,且这份笑比以往更甜更美。特别是她跟晏琛独自弹琴时,那如同天籁的笑声混合着美妙的琴声,回在整个何家书房。
程钧剑闭了闭眼,回忆就像一座牢笼,将他牢牢困在了过去。凡是跟以安有关的事情,他的大脑仿佛过滤过一样,每一桩,每一件,都记得格外清晰。连同那个温暖如⽟,平时不常遇见,关系只停留在点头打招呼阶段的晏琛,的每个微笑,每个动作,都异常清楚。
他睁开眼,看着眼前几乎可以用‘面目全非’的晏琛,‘闭着眼睛’弹奏着只有他能懂的乐章。晏琛旁若无人地双手翻转,修长的手指灵活地往上往下,口中的哼唱也出了声音,程钧剑侧耳听去,眼角又一酸。
邓丽君的《甜藌藌》。
这是何以安平时最爱弹奏的歌曲,也是他们几个聚在一起时,必点必唱的曲目。
程钧剑呆呆看着晏琛的无声演奏,心中百味杂陈。
他暗恋的以安偷偷与她的钢琴老师相惜相爱,,偷偷摸摸进行,又含着初恋里最甜美的芬芳。那个有琴声,又有笑声的书房,就是他们爱情滋、发芽,又结果的土壤。
仿佛是察觉到有人在侧,晏琛忽然停住了手上的动作,他的手缓缓向后,轻轻握住了前一个黝黑的物事。
他的势姿轻缓又带着圣洁模样,仿佛此刻他握住的,是他的一切。
这个动作,程钧剑知道,那是本能,那是生人靠近时的本能。
保护最珍视的东西,即使晏琛已经痴傻,不记得前事,可他依旧还有这样的本能。
那是已经黝黑到看。不清究竟是什么的一,个类似吊坠的东西,但程钧剑知道,那是什么。
程钧剑紧紧握住的拳头,缓缓伸开,一个精巧的木制猫头鹰静静躺在上面。
他轻轻将它放到晏琛皲裂又肿红的右手上,声音带着丝丝颤抖:“晏琛,我找到你的女儿了,我找到你和以安的女儿了…这是你当年亲手做的猫头鹰,为以安做的,为你们的女儿做的…”
晏琛本在极力躲避着程钧剑的手,乍然听到‘以安’两个字,他的⾝体忽然抖了抖,手也缓缓垂了下去:“以安?我的以安。”
说完,他挲摩着小猫头鹰,拿在鼻尖嗅了嗅,忽地一声扔了出去,他挣扎着想要站起,只是腿双已然残废,本站不起来。他瞬间滚落在地,手却往右边摸索着,⾝体不断往前挪动,直到摸到一个脏兮兮,黑乎乎的小熊玩具,他才紧紧将它抱在怀里。
他的声音里也多了一丝満⾜:“我的以安,我在这,我们永远不分开。”
站在一侧,一个戴帽子的男人,俯⾝拾起那个猫头鹰,往前几步,递给程钧剑:“程先生,我也是上周才找到他的。他神志不清,双眼不能视物,腿双也不能动。我曾试图带着离开这个地方,可他大喊大叫,死也不肯走。我都不知道,他是怎么从别的地方爬到这里来的…”
程钧剑眼里已经眼泪连连:“医生呢?医生怎么说?”
男子一声叹息:“这个地方或许对他有特殊的含义,据当地人说,他一天到晚都枯坐在这,不像别的流浪汉,翻垃圾,找食物。有好心人不忍他挨冻受饿,经常给他送吃的…他神志虽然不清醒,却会在别人给他东西吃,给他⾐服穿时,下意识说谢谢…”
“他不肯走,我想了很多办法都行不通。医生说,过了这么多年,他也束手无策。他看似不清醒,可在某些时候,又跟正常人一样。特别是他手里那个娃娃,我一动,他就跟我拼命。对不起,程先生,我没把事情办好。”男子语气里带着懊悔。
“哪里话,我还没谢你,帮我找到他,怎么还会怪你?”程钧剑站起,从包里拿出钱包,取出一沓钱:“谢谢你这些年不辞辛苦地帮我找人,小小心意,还请你不要推辞。”
“程先生,你已经付过钱了…”男子想要拒绝。
程钧剑淡淡一笑:“还要劳烦你帮我看着他,正常三餐,加上棉被,⾐服,让他不再受冻,挨饿。我也不知道这个地方于他而言,有什么重要意义,他愿意呆着,就让他先呆着。他虽然疯了这么多年,可我觉得有些事,他心里明⽩。我还有点事,这里,就多谢你了。”
程钧剑说完,再定定看了一眼已经坐直的晏琛,他抱住脏娃娃,就像幼儿园里的小生学一样乖巧,安静。
程钧剑不由叹了口气,是否真的忘记了那些伤痛,活在只有以安和他自己世界,才能感觉到这人世间的一点温暖?回到最自然、最本真的状态?
程钧剑不知道,他只觉得心很痛。为自己,为以安,也为什么都不记得了的晏琛。
晏琛忽大忽小的声音飘在风里,忽远忽近,就像裹挟了大巨悲伤的序幕,一点点将程钧剑网了进去: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你的笑容这样悉?我一时想不起,啊,在梦里…梦里梦里见过你,甜藌笑得多甜藌,是你~是你~梦见的就是你…
程钧剑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寒风吹着他的脸,眼泪毫无预兆地流下来。何以安杀自,晏琛疯癫,他们拼死保住的女儿陈鸳鸯,安安静静地远离了静安这个是非之地,幸幸福福地长大,一如他们期待的那样。
只是为何他这唯一的知情者,当年唯一一个参与进整件事情的人,一直以旁观者⾝份旁观的人,心会这般疼?程钧剑不知道自己是心疼何以安,还是心疼她与晏琛的爱情。
那留在时间深处的人儿,一一离他而去,唯有清醒的他,还留在原处。程钧剑打开车门,在车內枯坐良久,才摸出机手,打电话给陈鸳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