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迷城(五下)
“怎么了,我怎不为你着想了?!何大姐又不是坏人!”好心整治了一桌子丈夫爱吃的菜,却被对方如此数落,倪斐君无法不觉得委屈。放下正在给丈夫夹菜的筷子,红着眼睛追问。
见子垂泫泣,贺耀祖的心立刻开始发软。但想到白天时蒋介石的提醒,他又强迫自己硬起心肠,皱着眉头,低声训斥:“她当然不是坏人!可她最近做的那些事情,却非常不附和身份。在报纸上公开和政府唱反调,公开指责蒋委员长误国,公开说国民不适合领导国家。这些也就算了,毕竟她是前廖总理的夫人,无论资历和地位都在那摆着,说两句过分话也没人愿意跟她较真儿。可给八路军募捐是这么回事?军委会没人了,需要她一个没了丈夫的女人越俎代庖?!还有,她在家里组织那个什么沙龙,去的都是些什么人?沈钧儒、史良、沙千里,最近还多了周恩来的夫人邓颖超。你整天跟这些人搅在一起,能落个什么好结果?!”
“你,你派人监视我?!”结婚五年多,夫两个还很少红脸。体谅到贺耀祖上班劳累,倪斐君开始强忍着不还嘴,到后来,却气得开始打哆嗦,想要还嘴,话已经无法说利落了“你,你居然派特务盯我梢。干脆,干脆,你把我抓起来算了!反,反正也是你一个电话的事情,根本不用费任何力气!”
“我盯你的梢,笑话!”贺耀祖正在火头上,根本没考虑对方的感受“我还用盯你的梢,重庆总计才巴掌大,你干点儿什么不在别人眼皮底下?!况且我这个军统局长,本来就是个挂牌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到现在没人动你,人家是给我老贺面子。哪天我老贺的面子兜不住了,看你怎么办,看咱们的孩子到哪找娘去?!”
“谁稀罕你的面子!”被气到了极处,倪斐君反而不觉得愤怒了。伸手擦了把脸上的泪,咬着牙冷笑“要抓就尽管来抓我好了。看看你的那帮军统手下准备给我定个什么罪名?在报纸上发表抗文章?给伤兵筹集医药费?还是给八路军募捐?对了,八路军现在还属于国民革命军下属的番号吧,我拿募捐来的钱帮助他们买西药,算不算资敌?!还有啊,周恩来和邓颖超住的那处房子,也是我帮忙找的。现在叫八路军办事处,你当初也在里边出了力,是不是把你也抓起来,咱们夫两个一起过堂!”
“你——”贺耀祖也被子的“冥顽不灵”气了个够呛,站起来,高高地举起了巴掌。但是看到子那倔强的眼神,心里又觉得非常愧疚,叹了口气,将已经举过头顶的手臂又放了下去“此一时,彼一时。你分清点形势好不好。周恩来夫刚到重庆那会儿,合作抗战是主题。咱们再怎么帮忙,别人也不会说什么。但是现在…”
“现在怎么了,现在防共反共成了主题了?!所以你贺大主任要跟共产划清界限了?!是不是?”倪斐君继续冷笑着反问。
“你知道我不是那种人!”贺耀祖被问得气结,咬着牙回应。
“当初嫁给你的时候,你的确不是!”倪斐君摇了摇头,看向丈夫的目光又是失望,又是凄凉“但是,现在,现在我看不清楚你了。老贺,我真的看不清楚了!呜呜…”
“我,我不就在你眼皮底下呢么?”贺耀祖被子的目光看得心里头发虚,说话时的气势一落千丈“你天天看,还能看不清楚?”
倪斐君抬起一双泪眼,轻轻摇头。的确,丈夫就在眼前站着,还像当年初次见到他时那样高大、英俊、浑身上下充刚之气。但丈夫的脸上,却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多了一层模模糊糊的,仿佛面纱一样的东西。让她忍不住就想将面纱揭开,却又怕揭开之后,自己再也无法接受面纱下的真实。
见子那伤心绝的表情,贺耀祖强装出来的硬心肠迅速土崩瓦解。将语气放得更缓,低声说道:“唉!要我怎么跟你说,才说得明白呢!大敌当前,国共合作,肯定还是要合作的。但合作的同时,不能没有界限。毕竟当年国民杀共产,曾经杀得人头滚滚。要是一点防备都没有,万一哪天共产得了势,谁知道会不会报当年的仇?!”
“那是你们国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听出丈夫话语里的缓和之意,倪斐君了鼻子,低声反击。
“别老说我们国民,我们国民的。你可是我的夫人。替共产做得事情再多,都是我这个国民高官的太太!”贺耀祖的声音又迅速提高,随即强迫自己住火气。
比起他平时接触到的同僚而言,子倪斐君简直单纯得象一张白纸。这让他说话时觉得心里头很累。但是当初,也正是子的单纯和善良吸引了他,让他忘记了两人之间的巨大年龄差距,爱她爱到了义无反顾。
“我是你的夫人,却不是国民的夫人!”倪斐君笑了笑,脸上一片惨然。“这辈子也不会是。说实话,老贺,这几年托你这个将军的福,我把你们国民从上到下看了个清楚。看得越多,我越看不起你们这个,真的打心眼里看不起。”
“我们这个怎么了,如果没有我们这个前仆后继,现在还是大清朝呢?!”贺耀祖的自尊心深深受伤,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高,震得玻璃窗户嗡嗡直响。
“即便是大清朝,也没有把三分之二国土丢给日本人。也没有外敌当前,湘军和淮军还打来打去折腾不休!也没有…”
“乒!”贺耀祖将酒杯掷在了地板上,摔得四分五裂。
楼下的厨房也传来“乒!”的一声,紧跟着,是两个孩子的哭泣和女佣人温柔的安抚。正在吵架的夫两个迅速意识到了影响,双双长了一口气,然后双双强迫自己坐回各自的位置。
“我不想跟你争!”倪斐君用手绢擦干眼泪,一字一顿。“既然你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我索跟你个实底儿。完之后,你愿意找人抓我也好,想跟我离婚也罢,我都不会怪你!”
“你,你,你怎么能这样说。至于么,咱们两个可是费了好大力气才走到一起的!”贺耀祖心里头立刻失去了底气,带着几分商量的口吻回应。
他爱眼前这个女人,爱她的单纯,爱她的善良,爱她的身体和灵魂,以及她曾经为自己做过的一切一切。这个比他小了整整二十三岁的女人和这个家,是他心灵的港湾,是他唯一可以放下面具,暴自己本来面目的地方。只有在这里,他不用再算计来算计去,不用再伪装来伪装去,可以放肆地笑,大声地唱。如果没了这个家和这个女人,他不知道自己的人生还剩下多少意义。更不知道当自己疲惫不堪想要歇一会儿时,到哪能找一个同样不用处处设防的避难所。
倪斐君显然也深爱着他,所以才不愿让他受到自己的影响。毕竟他是军事委员会的上将办公厅主任,一举一动,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看。“给八路军募捐的事情,是我率先发起的。因为不愿被人知道后影响到你,才借了何大姐的名头,将她推在前面给我遮风挡雨。所以,你需要劝的人是何大姐,而不是我。如果支持八路军是一种罪行的话,我才是主犯,何大姐只是胁从!”
“你,你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贺耀祖大吃一惊,反问的话冲口而出。子跟周恩来夫妇有交往的事情他知道,但是他却万万没有想到,子已经跟共产人交往这么深。
“别着急质问我,你先听我把话说完!”也许是因为心里觉得凄凉,倪斐君一边说,一边抹泪,但眼睛里头,却没有任何悔意“我其实早就想加入产了,是因为顾忌着你和这个家,才迟迟没有向邓大姐提出申请。但这件事情我不会拖延太久,趁着国共之间还没有撕破脸前加入,总比你们再来一次清时加入对你影响小!”
“共产就那么好?!”贺耀祖的心脏彻底沉入了冰窟窿里,看了子一眼,挣扎着低声追问。
“共产有多好,我也说不清楚。但是我相信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真心爱着这个国家。不像你们国民的官员,一个个口号把喊得震天响,私底下却都只顾着自己捞;前方将士缺粮少弹,后方官员却天天山珍海味;敢跟鬼子拼命的要挂起来靠边站,见到鬼子望风而逃的却要钱给钱,要人给人;当兵的连双像样的鞋子都穿不上,当官的却拿着军饷去放高利贷;机大炮宁可存在仓库里让鬼子缴获,也不肯支援友军一些,哪怕他们正顶在自己家门口…”
这些,都是切切实实发生着的事情。军委会内部的文件中,例子一抓一大把。贺耀祖无从反驳,也没脸反驳。息着挣扎了好一阵儿,才咬牙切齿的说道:“那毕竟是少数人干的事情。我们国民大多数干部还是好的,还在一心一意为这个国家奋斗!”
“老贺,你心里比我清楚,什么叫做少数人!”倪斐君笑了笑,轻轻摇头“百分之一对百分之九十九,可以称做少数。百分之四十九对百分之五十一,也可以称做少数。但这个少数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
“这都是周恩来告诉你的吧,我就知道,他让她的老婆整天跟着你,不会有什么好事情!”贺耀祖终于气急败坏,开始口不择言。
“不关周大哥和邓大姐的事情!”倪斐君笑了笑,继续摇头“老贺,你比我清楚周恩来他们夫两个是不是这种人。我刚才说的这些,都是我亲眼看到,并且自己总结的,难免于表面。周恩来他们夫两个,对你们的评价要客观得多,也深刻得多!”
“他们怎么评价?!”明知道不会是什么好话,贺耀祖的好奇心还是占据了上风,一边息,一边追问。
“周大哥说…”倪斐君苦笑,说出的话迅速变成一种充磁的男低音“国民这个组织啊,根本不是一个现代意义上的政。里边山头太多,江湖习气太重。没站稳脚跟之前还好,大伙为了挣扎求生,只得暂时抱成一个团儿取暖。一旦站稳了脚跟,有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儿,就得算算谁是晁大哥带上山来的,谁是宋二哥的心腹弟兄,谁当初又跟的是玉麒麟卢俊义;开始想着怎么分金子,怎么抢女人,怎么排座位;替天行道的旗子也不想打了,除暴安良的遮羞布也不要了;至于兄弟之间的义气和当初举事的缘由,更是远远抛在了脑门子后。所以用不了几年,他们自己就得把自己给折腾垮掉,不信咱们拭目以待!”
这话说得不可谓不尖刻,偏偏又恰如其分。哪怕是在孙中山没去世之前,国民内部的派系倾轧都非常严重。甚至一言不合就架起大炮对轰,或者派遣死士在别人背后打冷。宋教仁当年遇刺案就已经非常蹊跷,而廖仲恺的死,则更是不明不白。
然而贺耀祖毕竟是同盟会时代的老资格,即便知道国民内部有很多痼疾,却容不得一个外人当着自己的面对其横加指责。用力拍了下桌子,冷笑着反击:“他们共产一切就都好了,内部不一样天天斗来斗去的?要不然,泽东当年怎么靠边站了?以至于连老窝都被我们端了,一口气逃到了陕北!”
“至少共产还年青,还能不断纠正自己的错误!而你们国民,却已经病入膏肓!”倪斐君用一句简短话,结束夫两个今晚的争执“我去楼下看看孩子们,你自己吃饭。做好了决定之后,随时通知我!”